淳本的诗 [组诗]

2023-05-30 10:48淳本
诗潮 2023年1期
关键词:月亮

淳本

你见过1906年的樱花吗

——李叔同纪事

大雪满弓刀,唯有一行脚印去了天边

那个从船上下来的人

也当我是行人。

今年花开太迟,雪落出了金石的声音

那个方才离去的人,身上满是白色早樱

我脸上的疑惑,并不都是虚构

我和他所面对的江湖,都有相似的虚空

我试着日日浇水,施肥,

与内心执念争斗。他也在浇水,施肥

显出一种无枝可依的优越感。从一棵树,

到达另一棵树,或许会因为辽阔,而更加辽阔

每一个辽阔的人,都有深入骨髓的枉念

一个赤手空拳的女人,悲欣交集的入世者

试图从他身上获取良药和玉的人

却被他的骨骼与灵魂,

留在了1906年的春天里。

中秋·散句

葡萄架下,我们仰头

看见了海水

奶奶的祝由术带来的月亮,碎银,

和生在脚底的云雾,随时会把土地夺走

世界从无定式,我学会了自在出入。

葡萄叶上部归于天堂,下部归于人间

线香是此刻唯一的温暖

很多人在夜里说话,像很多虫在夜里说话

遍地嗡嗡之声,若从地底喷薄而出

哥哥从山上下来,予奶奶以荆棘

她以为是瓜果和花朵

我说:我想说些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我忽然就忘记了什么

剩下的词藻与标点,都停在了八月的正中间。

弟弟擎着南瓜在行走,

许多孩子都在行走

我悬于空中的断指,仿佛是为了月亮而生

多少个日夜过去,我的身躯分分合合

直到月光狠狠砸在文化北路的后山上

我看到奶奶欠起身,朝天空洒了一点海水

她身材矮小,被错认为一株植物

仿佛,迫不及待想进入土中,要重新生长一遍。

和一盏灯对话

一枝花落下,一个物证便被众人目睹

它的温度并不来自火,而来自于觉醒

它知道自己是无意识的

也是情不自禁的。它看我时

我便是一棵形而下的草

它不呼吸时,可能是菩萨,也可能是任何形状的器

“去吧,去那江上,摘取光明的纹样。”

仿佛我只须挥手,一切都是我的。仿佛不用喝小柑胎

就可理气消积,平安度过我苦命的中年。

肉眼凡胎的美人啊,正在掀开幕布

那只向内坍塌的猫,叠加在了唐朝的经文上

“圣僧,我们并不是表面的否定句!”

那和尚笑笑:这首十四行诗,仅是颗无用的火种。

如是我闻。

啵碧鸠①

站得高了,

万物的偶然会让人类的刻意索然无味。

山林里,我坐姿平凡

弹奏的曲目像一块年华不再的顽石。

曲曲折折的云,顺着山风奔跑

有人说东,它不敢西去。

造物的农人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们,

像看着路过的风筝、沙粒和污渍

零乱的树桩、路基,灰墙上的标语,是我的故人

我在小说里写道:“啵碧鸠是一声鸟鸣”这件事

一直沒有公之于众。农历六月十九日

爬坡节与观音得道被意识流连接在了一起

我远远打望他们

像打望着自己,从山下到山上

再从山上到山下,来回了几遍。

注:①啵碧鸠:苗语“香炉山”。

你看过《月亮与六便士》吗

文化北路依然泛着鹅黄的光

土墙依然低矮,杂草依然一再犯错

父亲从窗前走过,鼻梁高耸,剪影立体

却被我们死死钉在了神龛上。

我把他的书又拿走了两本,之后,又拿走了一本

时光像朵蘑菇云,正在灰烬中冉冉升起

我说:“上炷香吧!”

空气里有人应了我。

门外,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都觑着眼睛

每一个人都问我为什么觑着眼睛?

“你看过《月亮与六便士》吗?”

我像个抛妻弃子的人,在众目睽睽下自得地问

每个人都避之而不及,每个人都把我当作一缕青烟

我的麻风病又犯了,思绪异常混乱

自以为这样的叙述可以缩短时空,更接近纯正的伦理

那根电线杆粗糙肥胖的身体上,依然有我少时写下的白粉笔印迹

它一路跟踪我,纵容我,又,笑话我。

穿过一条青石路,夕阳正在下山,竹笛支支吾吾

老旧的楼房外新搭的渔网,正接满传世的余晖

这条下山土路,离大海很远

掩藏在小城最东端的塔希提森林深处

土著们已不记得我当年的模样,他们说我带来了绳子

系得他们生疼

我低头匆匆离去,我知道自己是个陌生人,

忽然想打个电话给谁?

我可以打个电话给谁?

我是姜子牙

渭水之滨,谁来见我都一样

一忽儿天高云淡

一忽儿弯下身子说闲话

水波不兴,没有我想要的鱼

那张横亘于头顶的网,多像一朵异次元的繁花呀

西高东低的格局,会映射到地面

文王的熊,可能是精灵,也可能是出没于森林的光

这像似经验,又像似无稽之谈。

不能感同身受时,我极力保持手臂平衡

这大好河山,就是一本无字天书

闲来无事,我会加上一两个省略号

有可能是画蛇添足,有可能,

是河水滚烫,地底下的煤再一次被灼伤,

而燃烧不止的,一定是时间

从西周到公元两千多年,

大到我的周

小到我的齐

到底让我错过了什么呢?

自从

炉火燃起,黄连进入哑巴嘴中

孩子们问我:“你要什么?”

我指着高原的肉体,午后气味咸腥,

浮云正从高处向大地倒苦水。

我爱哭的本性,

被优柔寡断的老山羊,当成了笑话

那双习惯在水里摸索的手,顺水而下的手,

为趋势活着的手

多年以来,沉默得有些诡异。

自从月亮不见以后,高原还在下陷,

太阳灼热,光影迅速移入杂草

洞穴里的人始终未走出来。“就这样吧!”

“就这样吗?”

自从某些词语被说出

我获得了与自己的良心同等的地位。

我又梦见了那位瞎眼歌者,昨天菜场一别,

我丢给他的八毛五分钱,并不是什么济世苍生的壮举。

而是对这些年,在恒久平庸中,

偶尔萌生的自我抚慰。

秋日迅猛,身上的粗织麻衣,老化的葛藤,

刺得人心如割。被捆绑在身上的灵魂

所對应的高山、大河、蓝天、白云,

无法复燃,无人用力一吹。

黑夜让我们互相陌生起来,互相使着眼色

(我们的确只剩下眼色,可以来去自如)

形制相同的白色夜行衣(或棉被),在宇宙中如同荧荧微火。

没人举起火把,没人点灯

那苍茫中的电波,微弱,细小

从无中来,到我中去,还是击中了我的软肋。

我听到自己在呼唤自己,

这声音先是从空中,后是从体内

先是象征性的,后是脱身进入现实

那是一个陌生的我,习惯了尘土飞扬,此消彼长,

蝇营狗苟,的我。

习惯了“在”,而不是真实“存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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