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文人

2023-05-30 10:48邹贤中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1期
关键词:姑爷舅爷伯父

邹贤中

1

爷爷的一生,除了与田地打交道,就是段了。田地,是爷爷安身立命的基础,是他一年四季需要伺候的“上帝”。而段,却是爷爷区别自己与他人的所在。在湘南农村,新人结婚、新房落成、孩子考学等喜事大事,无不兴办酒席。酒席之上,光有大鱼大肉是不够的,再配上一千响的大地红鞭炮也难以形容主人的欣喜之情,还需要邀请才华横溢的客人送上一串接一串的吉利话,喜事才能真正地圆满。

这种带押韵和不讲究绝对平仄的格律,俗称“段”;说吉利话,就称之为“发段”。段,让本应籍籍无名的爷爷在乡村脱颖而出,成为十里八村文化界的代表人物。也许是命运的使然,也许是鹤立鸡群的才华,让爷爷的副业成了主业,绿叶已然盖过红花。

在很小的时候,每逢吃酒席前,我总是翻箱倒柜,在有限的几身衣服中,找出最合适的衣服穿好,欢天喜地地跟着爷爷去走亲戚。热闹,是孩子们的期盼。而最让人期盼的,还是丰盛的酒席。在湘南农村,一旦办酒席,十个菜是少不了的,被大家形象地称为“吃十个碗”。这偶尔降临到头上的丰盛酒席,让缺少油水的胃充满期待。一些精打细算之人,为了能在酒席上多吃一些饭菜,就把家里的早餐节省下来,从而让空落落的肚子可以在中餐多吃一点。

那日,大舅爷家新房封顶。爷爷走在前面,我在后面亦步亦趋,一起前往大舅爷家中喝喜酒。在农村,建房子是百年大计,往往需要一个家庭的所有成员穷尽一生之力。新房落成,凝聚着主人一家的无数艰辛,兴办酒席庆贺,是一项重大的仪式。到大舅爷家正是上午十点的样子,秋高气爽的天气,只有几朵淡淡的流云点缀在十月澄澈的碧空。天宇之下,数十名前来帮工的亲友正在忙碌,一栋崭新的二层红砖小楼即将封顶。

对玩心尚重的我来说,对大人们的忙碌并无兴趣,我和舅爷家的几个表兄弟姐妹凑到了一起,久违的我们像一群无人约束的马驹在村庄里撒野。这时,对我们来说,只有玩才是最重要的。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们才会回屋。突然,大舅爷家的方向传来一阵鞭炮声,吸引了正在玩耍的我们。将目光投向鞭炮声处,只见一挂一千响的大地红鞭炮正在炸响,碎屑四处飛溅,烟尘弥漫,传递着喜庆之情。鞭炮是孩子们的最爱,那些没有爆炸的鞭炮,我们可以捡来玩耍。拆去鞭炮外包的纸皮,将火药丢入火中,火中瞬间就会冒出火树银花。我们一众孩子们马上转移了阵地,如狼似虎地向着新房奔去。一千响刚刚结束,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捡鞭炮,一声雄浑的声音在村庄上空响彻:“新房封顶——大吉大利。”

正欲埋头去捡鞭炮的我被这声音吸引,只见爷爷已经站在新房的大门左侧,他双手下垂,昂首挺胸,张口唱道:

鞭炮放起响嘭嘭,鲁班仙师到高门。

德高望重扶梁上,世代儿孙点状元。

爷爷的声音中气十足,直冲九重云霄,博得前来道贺的百客齐齐喝彩。

在上世纪90年代的湘南农村,谁家要是有一台录音机,那绝对是阔气的,电视几乎是不存在的传说。娱乐手段匮乏,村里偶尔来一趟戏班子搭台唱戏,就是大家隆重的节日。闻知有地方唱戏,十里八乡的村民多会赶去看热闹。唱戏的机会终究不多见,所以,爷爷一番吉利话马上吸引了大家的关注。他用几句话,自发自动地为自己搭建了一个戏台子,前来道贺的百客就成了他的观众。

爷爷所说的吉利话就是湘南俗称的“发段”。他以鞭炮作为切口,给予大舅爷一家上好的礼赞和祝福。站在人群里面的表叔听罢,笑容瞬间爬满了他被岁月侵蚀的脸庞。在他的手中,捏着厚厚的一扎早就准备好的红包。他小跑着来到爷爷面前,说道:“姑爷,感谢您老贵言。”说着,将一个红包塞入爷爷手中。发段之后,主人送上红包也是湘南农村的一项礼仪。虽然要花点小钱,但是相比建房子的大事,这又是九牛一毛了。花小钱,博彩头,主人还是很乐意的。

大家还没回过神来,一直在大舅爷家帮工的伯父不知何时站在了大门的右侧,只见他引吭高歌道:

弃旧迎新喜气扬,美轮美奂庆荣昌。

青罗一匹万千丈,庆贺落成披栋梁。

伯父是爷爷的长子,长期受爷爷的熏陶,无形之中的浸润,让他几乎成了爷爷的翻版。发段、唱山歌、讲故事、写对联、作祭文、为人代写家书……乡村的文事,他都能信手拈来。众人以为爷爷发段之后,再无人接话,多少会有寂寥之感,谁知道伯父接了上去,看来可以好戏连台了。围观的众人除了鼓掌喝彩,再无发出其他声响。就是我和一众孩子们,虽然不太明白段的所指,但是这朗朗上口的吉利话还是牢牢地吸引了我们。

伯父话音才落,守候在一旁的表叔连忙上前,给他奉上红包并表示感谢。一个又一个红彤彤的红包灼热了大家的双眼,不少人都想上前露两手。文墨这东西,是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累积,才有了出口成章的水到渠成。

发段毕竟是湘南农村的一项文化传承,在大舅爷的本村,也有一个文化人。他见外来人抢了他往昔的风头,于是在脑子里斟酌美词佳句,准备挽回失去的面子。只见爷爷毫不迟疑,张口又唱:

千里来龙结穴真,地灵人杰万年兴。

鸿禧百代家声振,鼎立千秋日月新。

那人想必斟酌已定,刚张开嘴巴,正欲吐话。伯父又接了上来:

一代祥光辉吉宅,四面旺气聚重门。

三阳日照平安地,五福星临吉庆门。

那人再次被打断,开始有些心浮气躁。他正欲开口发段,只见一个老妪在背后扯住他的衣服,说道:“他们太厉害了。孩子,你发不过人家的,还是别发了。”声音虽然不高,但还是被周边的人捕捉到了,霎时间引发一片倒彩之声。口语的表达与书面写意,自然是有区别的。他母亲的本意是你口才、文才不如人家,发段不及人家,还是别发段了,以免怵口,自找尴尬。然而,通过口语的表达,“发不过人家”和“别发了”,瞬间让人联想到发财。这又犯了他的大忌,他气得满面通红,一时之间,张嘴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爷爷和伯父并不等待,爷爷又接了上去:

喜建华堂风入座,乔迁新屋喜盈门。

甲第宏开美伦奂,新屋落成多福寿。

伯父没有丝毫犹豫,积攒在肚子里的文墨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地往外奔涌:

今日宅主喜洋洋,百子千孙富贵扬。

郭璞仙师亲祝汝,荣华富贵寿连绵。

爷爷与伯父配合得天衣无缝:

良时吉日封金房,玉堂年年大吉昌。

堆金积玉多财宝,富贵荣华天下扬。

表叔在爷爷和伯父之间来回塞红包,眼见手上红包所剩无几,连忙向表婶使了一个眼色。表婶会意,到屋里准备红包去了。

爷爷与伯父彼此之间天衣无缝地唱和,真是水泼不进,针挑不开。在长达近半个小时的唱和中,他们将尺寸、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配合得妙到巅毫。潇洒、自如、快速、准确,将肚子里的墨水、才情,化作最美好的祝福,送给了大舅爷一家。引得旁观群众鼓掌不停,也让大舅爷一家人欢喜得合不拢嘴。事后发现,不少人的手掌都鼓红了。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这看似毫不费力的表演,是日积月累的结果,是他们在背后用无数的辛勤汗水浇筑的美丽花朵。

2

我曾无数次见证爷爷和姑爷探讨段。他们作段、预演、改段、修正,在一次又一次打磨中,将沙子磨砺成了珍珠。姑爷也是乡村的文人代表,因为娶了姑奶(爷爷的妹妹)的原因,所以和爷爷就亲近了。在频繁的走动中,又因为都喜欢发段,从而成为一生的莫逆之交。

那是一个烟雨蒙蒙的春日。虽说春播秋收,但是农人也可以合理调配时间。春日寂寥,爷爷闲来无事,他身披蓑衣、头顶斗笠带着我去姑爷家玩。初时,我以为是闲来无事的逛门,到了姑爷家才知道,爷爷要与姑爷探讨改段。

姑奶见哥哥上门,热情接待,又打发已经成年的表叔把正在冒雨做事的姑爷喊回来。姑爷听闻爷爷来了,披着一身湿漉漉的南方烟雨匆匆赶到家中。才换上干爽的衣服,爷爷就开始和姑爷改段。爷爷说:“近日,我做了一首段,你帮我看看,有无不妥。”说着,他开始吟唱:

茶杯生来溜溜圆,夫妻二人听我言。

自有今日结拜后,早生贵子点状元。

爷爷做的是新婚段。那时的湘南农村,新婚夫妻结婚大喜之日的午饭过后,需要共同抬着四方形的木制茶盘,茶盘上摆放着盛好的热茶,一一送给前来道贺的百客品尝。爷爷从茶杯入手,送上对新人美好的祝福。姑爷听罢,抽了一口烟,吐出一个烟圈,斟酌片刻,说:“可以略加改动。”他吟唱道:

茶盘生得四四方,新人在上听言章。

自有今日双结拜,昨日尚单今成双。

姑爷还做了解释,说:“你这个段很好。如果真要说美中不足,那就是过于直白。对于新婚夫妻的段,我们可以含蓄一点嘛。”

爷爷听罢,连连点头称是。

姑爷又说:“我最近也做有一首段,你帮我把把关。”说着,开始唱:

你家槽门高又宽,主人在上听我喧。

自有今日礼赞后,代代儿孙做高官。

姑爷做的是讨喜段。旧时的农村,人们在外走动,渴了就可以就近找户人家讨杯茶水;饿了,可以在别人家里吃饭。如果能说上几句吉利话,自然更能博得主人欢心。爷爷听了,也给姑爷提了修改建议:

你家槽门高大全,主人在上听我言。

堂前尽出读书子,儿孙个个坐中央。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浑然忘我地探讨起来。直到姑奶做好午饭,喊他们上桌吃饭,才意犹未尽地结束探讨。我听他们的交谈,隐约有一种感觉,段围绕着某种规律在展开,就像数学题,一旦掌握其中的解法,掌握了其中的规律,就能千变万化,随意变换了。

那天,爷爷和姑爷相谈甚欢。到了下午,他们还在探讨段。吃完晚饭,爷爷要回家了,姑爷还送出老远,并做段相送。再后来,我读书在课本上学到了李白的《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我想,爷爷与姑爷除了是亲戚,更是文友。他们的交往,像极了李白与汪伦,有上古遗风。

3

文化,在很多时候推动了社会的发展。在和爷爷多次的走亲访友中,爷爷用他激情满满的花鼓戏填补着那连绵不绝的山路,或者让山歌充满十八弯的山野小径,也填补着我的精神世界,让路不再遥远,让人不再孤单。

在我眼里,爷爷发段,就是做诗。我对他这种出口成章的才华佩服不已。我问爷爷:“是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发段?”爷爷说:“是的。只要掌握了发段规律,发段就容易了。所谓一通百通,就是这个道理。”

我来了兴致,问爷爷:“那要是人家去参加高考呢?”爷爷略一沉吟,张嘴就来:

十年寒窗苦,今朝高考路。

面对考试卷,下笔如有神。

此番来祝福,定然能高中。

马到功自成,金榜当题名。

爷爷只读过小学三年级,我想他应该是天赋异禀,不但自学成才发段,也能将到处借来的诸如《西游记》《樊梨花征西》《薛仁贵征东》《罗通扫北》《封神榜》等书籍融会贯通。他还喜欢到处去听花鼓戏,又将这些故事改编讲给我听,成为我童年、少年时代的精神食粮。

那时的冬日夜晚,我们常常围炉而坐,爷爷满脸虔诚地跟我讲故事。他根据故事的情节需要,或低头,或昂首,或声音低沉,或情绪激昂地讲述。他心无旁骛,将自己置身故事之中,将自己沉浸在火光前、灯光下,沉浸在一个又一个精彩的世界里,仿佛与故事融为一体,他在讲故事,也是在讲述时光、生命、世间万物乃至是自己的心灵寄托。特别是那些新编的故事,更是爷爷将自己的思想、恩怨、阅历,一一放进故事里。

在这些乡村文人的口口相传和耳濡目染中,他们给我种下了一棵文学的种子。

相比在大庭广众之下发段的一气呵成,爷爷讲故事就显得有些“吝啬”了。他讲故事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头天晚上讲故事的起因、发展、高潮,到了最动人心弦的结局时,却故意卖起了关子。记忆中最深刻的是一个夏夜,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爷爷给我们讲到了《西游记》中《真假美猴王》那一章回,说到假美猴王把唐僧打晕并盗走了唐僧的行李,八戒和沙和尚却以為是孙悟空干的,让我不由地义愤填膺。

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向了乡村的每一个角落,一个老人手摇蒲扇坐在睡椅上给一家老少讲故事,那该是多么幸福美满的画卷呢?在月色的映衬下,一切如梦似幻。我身临其境般走进了爷爷的故事里,为孙悟空的冤枉打抱不平,为八戒的愚昧拍案而起,为假美猴王的所作所为怒发冲冠……我想,邪不胜正,悟空一定会回来打跑假美猴王的。“邪不胜正”是爷爷给我讲故事一贯的美好结局。只是就在这个时候,爷爷却戛然而止了。我知道,他又卖起了关子。我太想知道孙悟空是怎么打跑假美猴王的了,就央求爷爷给我讲故事的结局。爷爷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早分解。回房间睡觉吧。”

我知道爷爷的性格说一不二,再央求他也于事无补,只好选择了悻悻回房。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太想知道真假美猴王的大结局了。可惜,家里太穷了,连一本课外书也没有,更提别很贵的《西游记》了,否则我一定要拿出小说来好好看看。没有结局,我就开始杜撰结局。我设想了无数的结局,又推翻了无数的结局。窗外的月色柔和如水,我的思绪天马行空。折腾了大半夜,我终于困了,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翌日一早,哥哥就把我拍醒,老弟,赶紧起来,爷爷要讲真假美猴王的大结局啦。我连忙穿衣起床,爷爷正在院子里锯木头。乡下人早上起来并不是直接吃早餐的,而是男人先做点事,女人在家做饭,这就保证了早上那点空余时间也可以得到有效利用。随着爷爷的拉锯,木屑纷纷扬扬地下落。我说,爷爷,讲故事,讲故事啦。在纷扬的木屑旁,伴随着拉锯的滋啦滋啦声,我听完了大结局——第二天早上讲故事的大结局,也是爷爷的一个特点。

再后来,我和爷爷都自觉遵守了“卖关子”的规定,虽然有猫抓一般的难受,但是也有无数的希冀,更有让人动人心弦的无数遐想。不知不觉间,爷爷“卖关子”对我的作文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班上,我的作文一直被老师当作范文来念的。多年后,我走向了社会,也走上了写作这条道路。我这才明白,爷爷的“卖关子”是苦心孤诣的,那煎熬一个晚上的等待是告诉我做人要有耐心,在浮躁的社会,没有耐心是无法成大事的。其次,爷爷“卖关子”是不想直接给我最终的答案,他更希望我自己去找答案,让我的想象力得到了无边无际的发挥,这对我现在的文学创作是有着巨大推动作用的;而那“邪不胜正”的美好结局也净化了我的心灵,当生活有不如意的时候,当看到社会的一些阴暗面时,我会告诉自己,正义和美好永远不会缺席,只是会迟到而已。

4

故事,是爷爷讲给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们的。而他在外面经常要用的段,则是将自己的生活经历、祝福、寄托,一一放进段中,奉献给别人。爷爷的段,融入了为人处世之道,在包罗万象礼赞中,爷爷也修行了自我。他慈眉善目,就是最好的见证。其实,爷爷的一生,有着诸多磨难,他中年丧妻,被人领养的女儿在少女时代又跳水自尽……爷爷一生,苦矣。然而,他依然保持着乐观的生活态度,将人世间的美好祝福送给别人。

段、故事、山歌、花鼓戏只是乡村文人的几项技能。在广阔的农村,能供他们表现的地方远不止如此。写对联、挽联、为死者作祭文,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因为有文化,常常被大家请去,高坐桌前,或伏案撰写祭文;或端坐台前,抑扬顿挫地朗诵祭文;或躬身于桌,挥毫泼墨,撰写春联、挽联,从而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也因为这些标签,这些乡村文人与农村的其他人有了本质的区别。

多年后的今天,远在深圳的我仿佛看见盛夏的夜晚,繁星满天,一个老人带着一群孩子在夜幕笼罩的禾坪上乘凉,老人唱“去时鱼子刚打籽,回来鱼儿满池塘;去时母鸡刚上抱,回来鸡仔满禾坪”,又唱“小喜鹊,尾巴长,黑脑袋,白胸膛;尖尖嘴巴不说话,跳下枝头吃干粮”。老人唱一句,一群孩子跟着和一句。禾坪的四周,是茂密的草地,一只又一只闪闪发亮的萤火虫,在摇曳中,眷顧着孩子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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