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与阿彩
马龙家的“花豹”失踪了。
这可把马龙急坏了,我们也都很难过。“花豹”不光是马龙的宝贝,也是我们的“好朋友”。“花豹”长得不算漂亮,弓身,长腿,黄嘴巴。但“花豹”听话,和我们很铁。还有一点,那就是“花豹”很够意思,关键时刻,它能冲上去保护我们。有一次,晚上在草丛里走,“花豹”汪汪地叫起来,开始我们没在意,“花豹”咬着马龙的裤脚拽着不让走。后来我们定睛一看,妈呀,前面路上盘着一条大蛇。我们吓得扭头就跑,跑回村口还心惊肉跳,幸亏“花豹”机灵,否则我们被蛇咬一口就完了。
我们从小就和“花豹”玩儿,除了上学,“花豹”几乎和马龙形影不离。我们总是和马龙一起玩,所以“花豹”也和我们形影不离。我养了那只叫“阿彩”的喜鹊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很担心“花豹”。我怕“花豹”把“阿彩”吃了。马龙很嫉妒我有一只喜鹊,看我害怕,就故意嗾使“花豹”去咬“阿彩”。马龙这时候真是坏坏的。我说:“‘花豹,别听他的。这是‘阿彩,‘阿彩是个孤儿,我们一块保护它。”“花豹”靠近“阿彩”,用鼻子嗅了嗅,果然不咬它。“阿彩”也越来越大胆,会飞了之后,经常落到“花豹”身上,让“花豹”驮着它走。“花豹”也很兴奋,常常像箭一般窜出去,把“阿彩”颠得翅膀扑啦啦乱扇。后来,“阿彩”一振翅膀,就飞到“花豹”前头去了,站在树枝上“喳喳喳”地叫,像是给“花豹”加油。我高兴坏了,说“阿彩”和“花豹”也成好朋友了!
马龙撇撇嘴说:“没听说小狗和小鸟也能成好朋友的。”
乔红林也说:“俺没见过这好事。”
乔红林是马龙的跟班,他的父母都不在了,就住在他姥娘家。马龙的大娘是乔红林的外婆,乔红林就整天跟着马龙玩儿。马龙比他大一辈,他喊马龙小舅。红林姥娘家生活不好,一家人穿的衣服都是破的,红林又不爱洗脸,整天像个小花猫。他比我和马龙小两岁,和我堂弟马豆一样大。他家不住在黄河滩,在大堤外面的平原上,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子,距离我们马湾十多里路。但那个村子附近有一条奇怪的火车道,有一辆小火车从那里经过。
那个村子里还有他最后一个亲人,就是他奶奶。
红林的奶奶身体不好,背驼得几乎成了一个半圆,头差不多都能碰到地面了。她整夜整夜地咳嗽,常年吃药,但病却不见好。后来他们村上的白胡子中医老头说,有一种长在黄河浅水里的草,像雪山上的灵芝,治这个病很管用。不过还得配上平原黑淤泥里的一种叫泥鳅的鱼,一块炖才可以。只是据说那种草药只在芦苇荡深处的黄水里才有,并且好多年出不了一棵,难寻得很。红林很孝顺他奶奶,隔一段时间他就要跑回去看奶奶。有时候带着一点地里拔出来的花生,有时候带着他从河边水坑里捉来的鲫鱼。我们还和红林一起钻过芦苇荡为他奶奶找药,但是,我们几乎钻遍了滩区的芦苇荡,也没有找到那种草。这让我们很遗憾,据说红林还一个人钻进河汊最危险的芦苇荡里,一天都没有鉆出来,直到后来马龙带着“花豹”找了很久才找到他。他陷在一片泥沙里,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马龙试探了几下,也不敢过去,幸亏有“花豹”在,它跳过去,咬住他的袖子,使劲往上拽,才把他拽上来。那次多亏了“花豹”。
后来,我们跟着红林去看火车了。
看 火 车
我们都没见过火车啥样子,红林说那火车开得很慢,他比火车跑得还快。那火车又黑又重,咣当咣当地响,老远看到人或牲畜时,还会发出沉闷的“呜呜”声,像一条大蛇一样曲曲折折地拐着弯走。我们很惊讶,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于是决定跟着他去看火车。那时候正好放秋假,大人都忙着收割庄稼、种麦子,没时间管我们。于是,吃过午饭,我们领着“花豹”,带着“阿彩”,就出发了。
“阿彩”很兴奋,飞出去一段路,落在树枝上叫一阵,又飞回来盘旋在我们头顶喊我们——“喳喳喳,喳喳喳”;“花豹”雀跃着,蹦蹦跳跳。红林背着一个书包,里面装了好多东西——有他偷拿的他姥娘煮好的咸鸭蛋、葱花油饼,也有我和马豆从家里偷出来的馒头、咸鱼,最后,马龙还偷了家里一兜麦子去街口换了二斤油条。我们很想看火车,也很想看看平原上的村庄是什么样子的,还很想跟着红林去看他奶奶。红林给我们讲了他奶奶的故事,那真是一个可怜的老人——
老伴死了几十年,唯一的一个儿子和儿媳也死了,只剩下孙子红林,结果红林还被姥娘和姥爷带走了。那个可怜的老嬷嬷经常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倚在床头上哭,红林跟她睡的时候,夏天天热,她能一夜一夜地给他扇蒲扇。她的故事真多啊,红林说小时候那几年,奶奶天天晚上给他讲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怎么也讲不完。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人,我们羡慕极了,因为我们很喜欢听故事,不,简直是喜欢极了。有时候我们缠着大人给我们讲故事,大人高兴了还能讲一会儿,累了、不高兴了就嫌我们烦,骂我们“滚一边去”。但红林说,他奶奶永远不嫌他烦,一边干活一边就把故事讲了,故事里的小狐狸、小兔子、小鸟儿都会说话,还有那些鬼怪故事,就好像他奶奶都亲眼见过一样,只是那故事里的鬼怪从来不伤害人,都那么可爱,有时候简直可爱极了。
啊,这对我们的诱惑太大了。秋天的这个下午,我们四个人,一条狗,一只喜鹊,穿过田野,爬上大堤,翻过堤去,顺着一条乡间小路,朝红林老家的平原村庄走去。田野里净是干活的人,他们用吃惊的眼光看着我们,有的说:“看呀,那几个少年这是要私奔吗?”有的说:“这几个家伙,不光带着狗,还领着一只喜鹊哩!可真是喜人呀!”有一个长头发青年,叼着烟卷坐在地头上抽烟,问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笑着不说话。他说:“大侠们,停下来喝杯水吧。”我们哈哈地笑起来,他一定是看见了马龙背上挂着的木刀和我手里拿着的竹剑。他把我们当成了大侠,真是好玩。跑远了,他还在问我们去干啥,问我们要不要帮手。我们大喊:“我们要去看火车呀!”
“阿彩”大大地给我们长了脸,一路上无论谁看到我们带着一只听话的鸟儿走路,都会发出感叹,当他们看清那是一只喜鹊到时候,就更高兴了。他们说:“喜鹊叫,喜事到。多好的孩子,这是到哪里去报喜吗?”“阿彩”也很高兴。一路上,到处都是收割庄稼后落下的粮食,它站在地里啄食吃。不时还会有路上的喜鹊飞过来和它打招呼,叽叽喳喳叫一阵子。“花豹”的四个蹄子上全是土,它伸着舌头,哈哈地喘着气,来来回回地跑,比我们跑的路多了无数倍,高兴得一会儿汪汪叫,一会儿在我们的裤腿上蹭来蹭去。
终于看到火车了。平地上两条锃亮的铁轨,往前看不到头;往后,也看不到头。横着的一根一根的木头叫枕木,像是一架躺在地上没有尽头的梯子。我们刚到铁路边,就听到了远处传来一声“呜——”。
“火车来了,火车来了!”长蛇般的黑铁家伙开过来了,长长的,只是和电影上看到的一点也不一样,它不冒白烟,也不是绿色的,轰隆轰隆地跑,脚下的土地跟着摇动、晃动,让我们惊得目瞪口呆。
火车越来越近了,“花豹”兴奋地乱跳,对着火车汪汪地叫,可是它却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阿彩”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估计在两边大杨树上站着,一定在为这个庞然大物感到吃惊。
火车足足有十来节车厢,拉的全都是石头。红林说,那是从东山拉到西边去加固黄河坝头的。这条火车道就是专门用来防汛的。我们问他火车道有多长,尽头在哪里,红林摇摇头,他说:“没有尽头才好呢!我真想沿着火车道跑下去,一刻也不停地跑下去,永远跑下去。”
我吃惊地看着红林,他居然用了“永远”这个词,这是多么厉害的一个词啊。我们只在课本上见过这个词,从来没敢说过这个词。红林说这些的时候,看上去很犹豫,眼睛有些泪汪汪的。
我们沿着火车道往回走,“阿彩”飞回来了,在头顶上盘旋,“喳喳喳”地叫着。我笑话它说:“火车来了兔子也没你跑飞得快!胆小鬼!”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花豹”也骄傲地汪汪着,马豆说:“你也够呛,还好意思叫呢。”“花豹”害羞了似的跑了出去。
我们跟着红林,边说边笑,往他奶奶家所在的那个小村庄走去。
讲故事的人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老人,和我们黄河滩的老人一点也不一样。爷爷说:“黄河滩的老人大都是黄河鲤鱼变的。你要是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们的眼珠红红的,皮肤黄黄的,身上一搓一把泥。他们说起话来,一张嘴就带有一口土腥味。”
“那深山里的老人呢?”我问。
“深山里的老人,都是山里的小动物变的。他们干瘦,黝黑,骨头架子小,但是硬;黄胡须的是山羊变的,灰胡须的是野兔子变的,白头发的是白头翁变的。”我问爷爷:“蒯爷爷是啥变的?”爷爷想了想,说:“嗯,你蒯爷爷呀,他是山羊变的。”我说:“为啥呢?”爷爷说:“山羊和顺,又有智慧,它们可不简单。”
我说:“怪不得蒯爷爷很和善,对小孩子很好。”
爷爷说:“那还用说,想当年,我要饭走不动,到山里倒在你蒯爷爷家门口,是他把家里唯一一块地瓜窝窝给我吃了,我这才活了过来。”
我说:“蒯爷爷真好,他舍己为人。”
爷爷说:“孩子啊,这样的恩情,你说咋能忘了?”
我说:“你们成了好朋友了,书上说好朋友一辈子拉鉤不能变。”
爷爷喝口茶,说:“别说一辈子,两辈子,下下辈子也是好朋友。”
我觉得爷爷真了不起,他在山里交个朋友能好好几辈子。爷爷不是山羊精变的,我觉得爷爷是黄河红眼鲤鱼变的,他眼睛红红的,胡须也红红的,晚上脱衣让我给他挠痒痒,他背上还有一片一片的鱼鳞。
据说爷爷当船工的时候,水性很好,他曾经在风浪里跳进黄河救过妇女和孩子,他一个猛子下去,能游好几里路再钻出水来。他还会水下大憋气,有人说他能憋气一整天,我问是不是真的,爷爷笑着说:“改天爷爷教你下河憋气。”
这平原上的人,和我们河滩上的人可真不一样。街道也不一样,村庄四四方方,整整齐齐,各家各户都在胡同两边盖房子。他们的宅基地一点也不高,用的都是土墙和瓦房。红林的奶奶住在村口,一个独门小院,用杨树枝夹的篱笆充当了院墙,一棵大苹果树长在院子里,树上的苹果红彤彤的。我想起来了,每年秋天,红林总是能吃上红苹果,原来是他奶奶家有苹果树啊。
三间堂屋,一间厨房,院子里有两只鸡在找虫子吃。我们进了门,红林喊:“奶奶,奶奶。你在家吗?我回来了。”
屋子里传出一阵咳嗽声,一个老嬷嬷拄着拐杖从里面扶着门框走了出来,说:“谁呀?”
“我。奶奶,是我,还有马龙、马舟、马豆,还有‘花豹和‘阿彩哩!”
红林的奶奶努力地抬起头来,看到了我们。这真是一个头发雪白,满脸皱纹又慈祥的老嬷嬷。她比我奶奶老了很多,她的牙齿也掉光了,但是头发一丝不乱,后面扎着一个髻。她裹着小脚,小得像一把锥子。她穿大襟衣服,衣襟上系着一块手绢。
老嬷嬷看着我们笑起来,她说:“哎哟,乖乖。可真好,可真好。俺红林回来了,还带回了这么些朋友!”
“朋友?!”这个词一下子击中了我,老嬷嬷竟然说我们几个小孩子是红林的朋友,这是多么高的评价啊。红林把布袋拿下来,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给他奶奶往外掏。老人家可高兴了,但又有些忧心忡忡地说:“孩儿啊,你这么懂事,可真是奶奶的好孙子啊。可奶奶不想让你这么操心……”她屋里有些黑,她弯着腰往外搬凳子,拿马扎,让我们坐在苹果树下。她拿了一个编织袋,让红林给我们摘苹果吃。红林也不客气,爬上去,一口气摘了十几个,一人一个塞到我们手里,让我们吃。
“别客气,吃吧,平原上的苹果甜。”红林说。
老人家倚在苹果树上,看着我们心满意足地笑。她说:“平原上没啥可招待客人的,你们坐着吃苹果,我给咱擀面条下荷包蛋吃。”老嬷嬷挪着脚往屋里走,我们急忙拦着,说:“奶奶,我们不饿。我们还得赶回去呢,天快黑了!”
老人家不同意,说:“那可不行,这么远来了家里,不吃顿饭怎么行?”我们看看天色,夕阳挂在天上,我们可不是来吃饭的,我们是来听故事的。马龙捣捣红林,我也拽拽红林的衣角,红林明白了,说:“奶奶,你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老奶奶笑着说:“我都是瞎编的,你们要是想听,咱吃了面条再讲。”这时候“花豹”“汪汪”叫了两声,老奶奶说:“还有个客人哩,慢待了你们可不成。”老嬷嬷从厨房里拿出来一块玉米面馒头,掰了掰给“花豹”放在门口的石板上,“花豹”毫不客气地过去吃了。
“阿彩”飞过来,落在我手掌上。老嬷嬷说:“你们真是了不起的孩子,看着就个顶个地心善,孩子们,你们要是有坏心眼,小鸟可不和你们这么亲近。”这话新鲜,我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但我觉得奶奶说得很对。黑刚凶神恶煞,小鸟、小兔等小动物见了就躲得远远的。
“是喜鹊吗?”老人家高兴地说。
“它叫‘阿彩,喜鹊‘阿彩。”红林说。
老人家伸过手来,我把“阿彩”递过去,“阿彩”一点也不害怕,站在老奶奶手上,歪着头,眼珠骨碌碌地转,好奇地看着她。
老人家扔了拐杖,雙手捧着,倚在门框上,说:“老天爷呀,今天真是好日子。怪不得一大早我就看见水缸里的干草立在水里,我就知道要有贵客上门,没想到来了这么多好孩子,我们家可是十几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我心里美滋滋的,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当成贵客看待。这平原上的人就是和河滩上的人不一样啊。河滩上的大人只和大人说笑,哪里肯把我们小孩子放在眼里。
老嬷嬷接着说:“喜鹊上门,可是吉兆。我们家这是要有大好事了,谢谢“阿彩”!谢谢孩子们。”
老人家执意要擀面条给我们吃,我们也不好再使劲推辞。红林帮着把案板拿出来放在院子里的石头桌子上,把面粉和擀面杖也拿出来,老人家在盆里添上水,很快就揉好了面,给我们擀好了面条。那面条真薄、真细,鸡蛋葱花卤子带着香油星儿,喷喷香!
我们肚子真饿了,咕噜噜响着。我们假装推辞了一下,就毫不客气地一人端着一大碗鸡蛋面条喝起来。老嬷嬷坐在凳子上,一边看着我们吃,一边和我们拉呱儿。
她真是讲故事的高手,就那么自自然然的,给我们讲捏泥巴蘸了血,泥捏的小人成精的故事;她讲到了夜里,她家院子里就都是小动物,它们变成人形在院子里唱啊跳啊,又喝酒又放屁,那屁能臭死人,可是等天快亮了,她家的公鸡一叫,它们就一溜烟全都没影了;她说过年的时候,她救过的一只黄鼠狼都会给她送一只鸡和一只野兔子,她要是开门遇见了,它还会作揖告别……
太阳要落山了,时间过得真快,天色说黑就黑。老奶奶让我们住下,可我们不敢。我们这次来,家里大人都不知道,要是夜不归宿,回去还不给打死。
“我给你们拿个灯笼,路上有个灯光,看得清路。”老嬷嬷说。
我们看看天,天上有个月牙儿,我们想起来这是十月初三。十月初一送寒衣,家家上坟烧纸,听说这个月小鬼爱在晚上出来。
“快走吧,再不走就黑天了。”我说,我心里有点害怕,我爹要是发现我偷跑了这么远,可不是闹着玩的。
马豆也有些害怕,他怕我二叔喝了酒揍他。
我们不要灯笼,拔腿就跑。老奶奶喊着我们,还要再给我摘些苹果,我们都顾不上了,马龙喊了声“花豹”,我们就窜了出去。
天越走越黑,田野里到处黑黢黢的。有的庄稼已经收割,高粱秸秆和玉米秸秆垛了一堆又一堆,吓人呼啦的。有的庄稼还在原野里站着,风一吹,哗啦啦响。幸亏有“花豹”跟着,我们一路跌跌撞撞,往黄河滩跑。
出了村,平原大地开始变得开阔,一眼望不到边。来的路上,我们记得沿途有不少坟堆,也有新坟,还有五颜六色的彩纸做成的花圈,十月初一烧纸留下的黑灰。旧坟们一般是顶着蒿草显得荒芜杂乱,土堆越来越平整;而新坟则会高高耸起,被风撕烂了的彩纸,哗啦啦吹着。
“阿彩”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我喊了几声,远远地听到几声“喳喳”声,不知道是不是它。“花豹”紧紧跟随着我们,我们跑得快,它就跑得快;我们慢下来,它就慢下来。
等翻过了大堤,我们的心才算是踏实了一些。不用三里路,就到家了。但是,突然,我们就看见了那团火。
在小路的东面,一片树林边上,距离我们大约有二三十米远。
像一个火球。
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一个马灯,挂在那棵一搂粗的柳树垂下来的柳枝上。但很快我们就回过神来,那怎么可能是一盏马灯?!那是一片坟地,高高低低的土堆上长满蒿草,那个火球就在坟头上,忽高忽低地跳跃着,飘悠悠的像一个气球。
“那是鬼火!快跑啊!”马龙喊了一嗓子,撒脚丫子就跑。
我们飞快地跑起来,两脚就像离了地。我们先是往前跑,可那火球也跟着往前飘;我们吓得折返身子又往回跑,那火球竟然也跟着往回飘。没办法我们只好疯了一般往家跑,谁也顾不得谁了,我脑子里一边想着老嬷嬷讲给我们小鬼小怪的故事,一边头皮发麻双腿飞跑。
前面突然出现了几道光,在田野里晃来晃去,啊,是手电筒!还有人边跑边喊的声音,乱哄哄的。有人骑着马,有人骑着驴,马和驴咴咴地叫……
“前面是谁?是马舟吗?!”我听见我爹的声音。
“马豆,马豆,有马豆吗?”我二叔焦急的声音。
“分两路,一路去河边,一路顺着路找。”我听见马龙的爹喊着。
啊,是找我们的,可算是到家了!我心里一紧,差点哭出来,突然又停下了脚步,完了,完了,这次挨揍可是跑不了了!
几道手电筒的强光照在我们脸上,“花豹”汪汪汪地叫起来。
“小兔崽子,可找到你们了!”爷爷骑在马上说道。
“你们去哪里了?可吓死俺了!”马龙的娘带着哭腔,“俺还寻思掉河里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
这个晚上,我们几个都没好果子吃。马龙被抽了两棍子,红林被他姥娘劈头盖脸打了一顿。我和马豆灰溜溜跑到我奶奶家,当晚就住在那里,没敢回家。我爷爷把马栓进马厩,拿着鞭子要抽我们。我爹踢了我两脚,我二叔把马豆的耳朵都快拽下来了。
“行了,行了,你们各自回去吧,我教训教训。可不敢打了,是不是?”奶奶像一只老母鸡,护着我们,她把我爹和我二叔赶出去,顺手把大门插上了。
我俩惊魂未定,藏在奶奶卧室里,大口喘气。爷爷走进来,看了我们一眼,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他问我们去干啥了,我们如实招来,他听了倒没再生气,只是砸吧砸吧嘴说:“平原上的人和我们不一样,平原上的人懂礼数,讲究。嗯,讲究。”
我从衣兜里掏出两个苹果,马豆的两个苹果全丢了。爷爷拿起一个闻了闻,说:“香,挺香。”奶奶敞开门,在院子里烧了一支香,边磕头边说:“小鬼小怪,都别跟来。小孩子魂别丢了,快回来。”她念叨了几遍,又让我们都磕了个头,我们才慢慢平静下来。
“阿彩”回来了,落在院子里“喳喳喳”地叫,我们高兴地抱着它亲了亲,它才飞回柳树上的鸟巢里。后来我们得知,“花豹”和马龙一样也被马龙的爹抽了一棍子,“吱哇”一声蹿了出去……
拆 浮 桥
过了秋天,洪水就要来了。
高粱剛红穗头,玉米吐着红缨,大豆的叶子刚开始发黄。乡里的宣传车一天能来八趟,大喇叭哇哇地喊着,要河湾村以及河滩区所有的村庄做好防汛工作。“该收庄稼的抓紧收庄稼,该转移财产的抓紧转移财产,猪呀,牛呀,羊呀,就都迁到黄河以外平原上的亲戚家去吧。还有年纪大的老人家、吃奶的孩子、坐月子的媳妇,能回娘家的抓紧回娘家,能住闺女家的抓紧去闺女家,河滩外的平原比咱河滩里安全。其他的男劳力不能走,一律留下抢收,防汛,听从调遣。”大堤上每天晚上都住满了防汛的值班人员,河道边的渡口旁,木船早已经靠了岸,浮桥也要紧急拆除,耳朵灵性的一天数次趴在河边沙地上听动静,听着上游的水声,一旦能听到轰隆隆的响声,就抓紧时间报告,各就各位,与洪水战斗。
大人们都忙起来,学校里也放了假,我奶奶我爷爷被我小姑接到城里去了。我爹和我二叔忙着收割庄稼,我哥哥马鱼开着三轮车,一趟一趟地从地里拉庄稼,他把庄稼运到大堤外侧,垛成一个大垛,晚上他就住在那里看着。
我和马龙、红林、马豆几个人不着急,也不害怕,一个个反而都很兴奋。好几年没来洪水了,上一次来洪水还是几年前,那时候还小,只隐约有些印象,已经忘个差不多了。洪水一来,我们不用上学,不用做作业,只管看热闹。听说,大水浪头很高,眨眼的工夫就可以把河滩灌满,河水里有很多鱼,噼里啪啦乱跳;河水里也会冲下许多好东西——木头了、西瓜了、衣服了,甚至还会冲下木船和牲畜来。
“那我们可就发财了!”马龙兴奋地说。
红林也很高兴,说:“要是能冲下来一个新书包就好了。”
“阿彩”不懂我们在说些什么,在我们头顶上“喳喳喳”地叫。
我看看它,说:“我要是‘阿彩就好了,再大的洪水也不怕,反正水淹不死鸟。”
红林说:“那可不一定。要是洪水把树梢淹没了,鸟也没地方落脚,它飞呀飞,还不得累死?”
马龙笑话他,“那鸟和你一样傻呀?河滩里没有树了,它不会飞到大堤上那片树林子里去吗?”
红林也笑起来,说:“‘阿彩你听到了吗?你傻还是不傻呢?”
就在这个下午,我们听说黄河里要拆浮桥了,那一溜铁船,发了洪水会阻碍黄河泄洪,必须拆掉,留出畅通的水道。
“我们去看浮桥吧?”马豆说。
浮桥在我们村东边十多里路远,我们平时很少去,这次马豆一说,我们都觉得要去看看。反正大人也忙,顾不得管我们。
“好啊,好啊,我们这就去,天黑前赶回来没问题。”马龙说。
这些年,河上多了一处风景——浮桥。就是在黄河最窄的地方,用十六条大铁船连排在一起,从这岸到对岸,浮桥一搭,就“天堑变通途”了。小时候过河是坐木船,我们村就有渡口。撑船的是我爷爷。有人去河对岸走亲戚、赶集、赶庙会,都要坐他的渡船过去。船不大,木板都开裂了,人和牲口一上去,那船就沉下去一大截,船舷吃水很深,摇摇晃晃的河水几乎能和船舷一样平。
后来,黄河下游孙楼安了浮桥,那桥很大,也很牢固,排在一起,像一条大柏油路。不光人可以通行,汽车、拖拉机、农用车也畅通无阻,我二叔贩鱼,常去那里。
我和马豆就缠着二叔问浮桥的事。
“大车也能从船上开到河对岸去?那船摇晃得厉害吗?”我问。
“稳当得很,别说大车了,挖掘机也可以开到河对岸去!”二叔得意地说。
“过个河就这么简单了?可以直接开车去对岸县城?要是涨了大水……”那时候爷爷还活着,也很惊讶。
“水涨船高么!水再大也淹不了船呀。只不过,发了洪水,要暂时拆掉浮桥,让浪头通行,否则洪水力量那么大,能把船掀翻……”二叔没说完就赶紧低下头去吃饭。
在我们家,忌讳说翻船。因为那一年,我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爹和我二叔的亲爷爷,就是在黄河摆渡撑船时,被浪头打翻,淹死了。
有了浮桥,过河就方便了。大家去被河北岸赶集、办事,都走浮桥。但我爷爷一辈子也没再去一趟河北岸,一辈子也没去黄河上走过一次浮桥。
他也不让我们去,我们就不敢去。这次发大水,爷爷去了姑姑家,管不着我们了,我们就想去看看浮桥是啥样的。
那天马龙、红林、马豆和我一块顺着大堤往东走,大堤上到处都是拉石头的拖拉机和防汛的民兵。他们才没工夫管我们呢。我们遇上往东去的拖拉机,就偷偷跟在后面跳上车帮,双手扒着跟一段路。拖拉机一路嘟嘟嘟,司机也看不见我们,所以,没多长时间,我们就到了孙楼渡口。
可是我们来晚了,来到的时候,浮桥已经拆掉了,河道中间空荡荡的,只有两侧还留着几艘铁船,黄河里的水很急,滚滚而来的黄河水打着漩涡,一股脑往下游涌去。
黄河的水面很浑,可是并没有漂浮着的木头、牲畜和家具,我们有些失望,返回的时候,一路低头走路,脚步软绵绵的,一点精神也没有。
黄河大堤外面,是搬迁移民新村。一排排整齐的砖瓦房真是气派。我们边走边嘟囔:“我们马湾村人脑子太笨,不愿意搬迁,看看人家滩区外面平原上的村庄,多平坦,多安全呀。”
我们一边往回走,忽然看见大堤上车和人都慌张起来,车开得飞快,人扛着铁锨,拿着镐头,都往坝头上跑。
“咋了?这是咋了?”马龙问一个慌慌张张的人。
“咋了?谁家的孩子?快滚回家去,发大水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人恶狠狠地说。
“洪水来了?”我们吓了一跳,“洪水真来到了?”
我们撒开脚丫子就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呼呼地喘气。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朝西边跑。西边的天格外红,仿佛有晚霞在燃烧。河滩上,庄稼地里还有很多人在抢收庄稼,堤上大人扯着喉咙喊让他们快跑,人群瞬间躁动起来,他们披上褂子,扛起锄头就往堤上跑。堤上防汛的民兵,敲着锣,一边跑一边喊:“洪水来了!已经到了黑虎庙了!快跑啊!”黑虎庙是西边的一个乡镇驻地,距离我们村不到十里路。洪水比拖拉机还快,十里路很快就会淹过来,河滩里很多人来不及走大路,也不往堤上跑,一塌腰,又钻进了庄稼地,急急地往家里蹿,玉米秸秆噼里啪啦地踩倒了也顾不得了。但洪水浪头跑得比谁都跑得快,快到我们村的时候,我们迎头就遇上了滚滚而来的洪水,浪头已经冲到了马道口一所低矮的土墙上,从屋里跑出来一个老太太,是小脚。“朝堤上跑!到大堤上来!”大家喊破了喉咙,老太太却跑不动,浑水排山倒海奔涌过来,浪头足足有一人多高,“呼啦”一下,土墙倒了,整个土房子瞬间坍塌下去,堤上的人急得跳脚,有人要跳进去,被后面的一把拉住,浪头就拍到了大堤上。
马豆吓哭了,红林脸色苍白,马龙和我也吓得直哆嗦。我心里暗暗祷告,我爹和我二叔千万别出什么事呀。我奶奶已经去了县城,我娘去了我姥娘家,剩下他俩安全就没事了。我和马豆拉着手跑,手心里全是汗,我们站在堤上,朝马湾村远远看去,只见我们村在洪水中像一个孤岛,整个河滩地一下子全成了黄河水道,真吓人呀。
天色黑下来,我们无处可去。这时候,我们突然看到了我哥哥马鱼,他混在人群里,扛着铁锨,在和民兵一起巡堤。我们跑过去,他大吃一惊:
“你们几个怎么在这里?”
我们结结巴巴地告诉了他,他扔了铁锨,扑过来把我们抱住,眼泪哗哗地掉下来,嘟囔着“这就好,这就好,你们在堤上,比在村上还好,还好”。
我给他说我们是偷跑出来的,家里人都不知道。他想了想,说一会儿就有快船到村里去,他跟着回家看看,把情况告诉家里人就好了,只是我们几个再也不要回村了,就在大堤上待着,千万别再乱跑。
但防汛的民兵嫌我们碍事,撵我们离开大堤,找地方歇着去。可我们去哪里呀?
“要不回我奶奶家吧?”红林说。
“去我姥娘家也行。”马龙说。
对呀,我们忽然想起来红林奶奶家和马龙姥娘家都在滩区外的平原村,我们就去那里躲躲吧。
“平原真好,没有洪水。”马豆说。
“我们村快点搬迁吧,我早就盼着搬出黄河滩,到平原上去住了。”马龙说。
我想起来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嬷嬷,她那么热情地留我们吃饭,給我们擀面条,还会讲故事。我说:“平原上的老人家也好,会讲那么多故事。”
马豆也说:“就是,就是,那些故事让人听不够。”
我们四个人互相看了看,说:“那就先去红林奶奶家住一夜,吃点面条,听几个故事。明天看看情况,如果能行,再去马龙姥娘家做客,这样我们就不愁没地方吃住了。”
只是“阿彩”没有踪影,我有些担心,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四个人和我哥哥马鱼说了一下,就朝堤外红林奶奶家的村庄走去。远远地,我们听见火车的汽笛声响了起来。
作者简介:乔洪涛,1980年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发表作品200余万字,曾获泰山文艺奖、奔流文学奖、齐鲁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刘勰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银雀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赛火车》《一家之主》《一个人的盛宴》和长篇小说《蝴蝶谷》,著有长篇散文《大地笔记》《湖边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