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遁的《庄子》接受研究

2023-05-30 15:14皮蓓
今古文创 2023年10期
关键词:玄学庄子

【摘要】 《庄子》对于支遁的影响,可以从诗、文创作以及生活交游三方面来考察,由此也可以更加全面地认识支遁“援庄入佛”的特殊形式,理解东晋玄佛合流的时代风气,体会支遁在佛教中国化进程中的重要作用。

【关键词】支遁;玄学;《庄子》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0-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0.007

东晋清谈之风极盛,士族与僧侣之交游也愈加频繁,加速了佛理与玄学的融合。支遁便是这样一个兼具“僧”与“士”双重身份的人,在与士族的交往中不断传授佛理,从而促进佛学的进一步传播。在这一过程中,支遁自身也受到玄学的影响,尤其是庄子“齐物”“逍遥”的人生境界,不仅影响着支遁的诗文创作,更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支遁的生活与精神境界。

一、支遁的诗歌创作与其《庄子》接受

据逯钦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统计,支遁现存的诗歌共有18首①,细读不难看出,支遁在其诗歌创作中不仅大量引用玄学之词、化用玄学典故,更是在感情表达上阐发玄理,这其中以《庄子》的影响为最甚。

(一)庄学典故的化用

东晋之士雅好玄风,在诗文创作中常将自身真实情感与价值追求隐藏于众多典故背后,留以后人无限遐想。在支遁仅存的18首诗歌中,涉及《庄子》典故的有八首之多,主要有象罔得珠、庖丁解牛、得鱼忘筌等典故。通过庄学典故的化用,支遁在诗歌中深深寄托了返归自然、逍遥忘我的人生理想。

“道会贵冥想,罔象掇玄珠”“迈度推卷舒,忘怀附罔象。”是对《庄子》“象罔得珠”这一典故的运用。《庄子·天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②“知”“离朱”“吃诟”三者都没有寻到黄帝遗失的珠子,却独独让似有形似无形,既无思虑也无明目巧嘴的象罔找寻到了。庄子以珠喻道,是说道便是这样一个具有希、夷、微特性的事物,只靠感官无法察觉的,唯有如象罔一般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才能找寻到真正的道。而支遁在诗歌中反复借用这一典故,主要是想表达自己想如象罔一般,忘却感官知觉所带来的干扰,通过心斋达到“物我两忘”的逍遥至人之境,从而能够“寄旅海沤乡,委化同天壤”。

“昔闻庖丁子,挥戈在神往”“踟蹰观象物,未始见牛全。”是对《庄子》中“庖丁解牛”这一典故的化用,《庄子·养生主》篇记载庖丁为梁惠王宰牛时,运刀没有不合乎音律的。梁惠王以为是庖丁技艺纯熟的缘故,而庖丁却回答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③庖丁所追求的是高于“技”的“道”,在“道”的指引下庖丁用精神与牛接触,依照牛的生理构造来分解,于是达到出神入化之境。庄子借“庖丁解牛”的故事来传授世人养生之道,支遁则借这一典故来解释认清世间万物的本质不仅仅需要技艺的纯熟,更需要在“道”的指引下行事,需要在与世间万物接触的过程中,暂时忘却感官所带来的冲击,在精神的交会中把握事物的本质规律。

“寓言岂所托,意得筌自丧”“毛鳞有所贵,所贵在忘筌”是对《庄子》中“得鱼忘筌”这一典故的化用。《庄子·外物》篇云:“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④庄子借“得鱼忘筌”“得兔忘蹄”两个故事说明达到目的后需忘记其所凭借的物体,客观道理更是如此。支遁在《五月长斋诗》中还提到“掇烦练陈句,临危折婉章。”对字词句法如此凝练,也只是为传达某种道理,如若过于在乎外在语言形式,必是不得其法的。于是才继续说道:“寓言岂所托,意得筌自丧”,寓言本不是传理的目标,仅仅是承载道理的载体,人们在得到某种道理后自然就将寓言忘记了。支遁在此正是指出了东晋时期所出现的精于雕饰辞藻的风气,从而表达自身希冀忘却外在形式,返归自然状态,逍遥忘我的人生理想。⑤

(二)玄学名词的使用

除了庄学典故的化用,支遁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也常常将“玄”字反复使用,在其仅存的18首诗歌中,有24处使用了“玄”字,可见东晋玄风对他的深刻影响。具体使用情况可见下表。

从“玄”字的使用情况来看,支遁多以“玄”字作修饰用,例如“玄思”“玄风”“玄祗”“玄根”等,以展现东晋玄风对于自身的影响。但在述怀、咏怀一类的诗中,支遁则多次将老庄并提,提及“重玄”“双玄”“玄老”等,借用老庄之专有名词以抒发希冀放下萧索人事,“独与神明居”的美好理想。可见以《周易》《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魏晋玄学,对支遁的影响主之深。玄学自正始年间兴起,何晏、王弼等人提倡“自然无为”“名教本于自然”,虽常常老、庄并提,但实际上是重老而轻庄。到了竹林玄学时期,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竹林名士面对混乱而残酷的政治环境,相继退出政坛,过上了隐居的生活,同时在精神上追求自由、自然的人格境界和心性情怀,这与庄子的思想境界颇为相似,可见玄学发生了由“重老”到“重庄”的转变。⑥据慧皎《高僧传》所载,东晋名士孙绰曾以两晋之际的七位名僧拟配“竹林七贤”,以支遁拟配向秀,并云:“支遁、向秀,雅尚《庄》《老》,二子异时,风好玄同矣。”⑦可见支遁所生活的时代正是玄学重心发生转移的时代,《高僧传》将《庄子》置于《老子》之前,也可看出其地位变化。因此,由于受時代玄风的影响,支遁在诗歌创作上也不可避免地将重心偏向《庄子》。

二、支遁的散文创作与其《庄子》接受

支遁不仅在诗歌创作上令人瞩目,在散文创作上也是小有成就。纵观支遁所留存下来的文章,多以佛教赞偈为主,但据《高僧传》记载,支遁也留下了《座右铭》《上书告辞哀帝》以及《逍遥论》等作品。

《高僧传·支遁传》记载:“(支遁)俄又投迹剡山,于沃洲小岭立寺行道,僧众百余,常随禀学。或时有堕者,遁乃著座右铭勉之。” ⑧支遁作铭实为勉励僧众能够勤加修炼,不可堕落。在《座右铭》中支遁提到,“烦劳外凑,冥心内驰”“绥心神道,抗志无为” ⑨,即是告诉僧众需向内求之方可寻找到至理,世间种种烦劳皆是外来,唯有静心凝神才可寻找到“道”的踪迹。这与《庄子》所强调的通过“心斋”“坐忘”来实现心灵清净以实现自我之超越的方法不谋而合。在《上书告辞哀帝》中,支遁更是劝谏哀帝“常无为而天下万物归宗,执大象而天下自往” ⑩,将老庄的思想融合在一起,言辞恳切的劝哀帝守“内圣外王”之道而治天下,同时也表明自身希图“归之林薄”,忘我于自然之中的愿望。

在支遁的散文中,与庄子关系最为密切者,莫过于其《逍遥论》了。虽其注《庄子》的全貌已经遗失,但仅从《高僧传》及《世说新语》所记载的寥寥数句仍可以看出支遁对于《庄子》的独特理解。《高僧传》交代《逍遥论》的创作背景说:“(支)遁常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庄子逍遥篇,云:‘各适性以为逍遥。遁曰:‘不然,夫桀拓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于是退而注逍遥篇。” ?庄子在《逍遥游》中借蜩、学鸠和大鹏抛出“小大之辩”的问题,郭象注云:“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矣。” ?这也就是刘系之“适性以逍遥”的观点,而支遁却不这么认为,《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中保存了支遁《逍遥论》的部分内容,其文曰:“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鷃。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鷃以任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 ?支遁指出要达到“逍遥”的人生状态,关键在于“明至人之心”,何谓“至人”?庄子在《逍遥游》中提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即放下自我的种种偏见,忘记自身的种种欲求,在“丧我”的状态中达到“齐物”的最高境界。鷃与鹏,一内一外有所限制,都不可叫作逍遥。唯有如至人般忘却外在世俗种种限制与内在心灵种种欲求,才可达到真正的逍遥之态。?

任继愈曾对此比较说:“郭象与支道林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入世的世俗哲学,一个是出世的宗教哲学。”?郭象是世俗名教的维护者,他要求人们安分守己,安于现实的名教之中即可安稳生活。而支遁则是追求一种一般俗人所达不到的至人境界,在这一境界中不受外物干扰,更不受内心役使,实现物我两相忘。正如支遁所言,庄子所希望达到的“逍遥”状态,一定是在忘却内心驱使与外物影响的共同条件下达到的,这也正是庄子将《齐物论》一篇置于《逍遥游》后的原因。世人需先从《逍遥游》中对逍遥之态有所向往,希冀到达“无何有之乡”,再通过《齐物论》获得通往逍遥之境的途径,即“丧我”与“齐物”。支遁的《逍遥论》深切抓住了庄子的精髓所在,可见《庄子》对支遁影响之深。

三、支遁的生活交游与其《庄子》接受

庄子“齐物”“逍遥”的人生境界,不仅在创作上影响了支遁,更在潜移默化中深深影响着支遁的生活交游与精神追求。关于支遁的生平事迹主要记载在《高僧传》与《世说新语》之中,如果说诗文是通过笔下描摹的种种来展现个人追求,那轶事则是通过一个个灵动鲜活的场景来丰满历史人物的形象。

《高僧传》中记录了支遁的“养马”“放鹤”的两件小事,从中也可体会到支遁超然物外的个性特征。《高僧传》记载:“人常有遗(支)遁马者,遁爱而养之,时或有讥之者,遁曰:‘爱其神骏,聊复畜耳。后有饷鹤者,遁谓鹤曰:‘尔冲天之物,宁为耳目之玩乎。遂放之。”?对待马与鹤,支遁不以外在特点为评判标准,更不因耳目之欲而残害异类,颇有庄子齐天下之物的思想。

支遁与士族的交往也十分频繁,他活跃在东晋的文学舞台上备受瞩目,受到各个阶层的推崇。与其相交的不仅有名士,诸如王濛、谢安、许恂、王羲之等二十多人,更有简文帝司马昱与晋哀帝之类的帝王。在交往过程中,支遁也常常借《庄子》阐发佛理,并且通过解《庄》建立人际关系,赢得他人认可。《世说新语》载:“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 ?可见支遁不仅是对《逍遥游》篇有独特见解,对《庄子》的其他篇目也有出彩的理解。在这种交游论文的过程之中,《庄子》已然成了支遁走向士族的一个通行证。

总之,支遁是东晋玄佛合流风气的重要代表,他借用《庄子》来阐释佛教思想,推动了佛教本土化进程,不仅在自身创作中也深深受到了庄子逍遥无为,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的影响,尤其是在与士族的交往中援《庄》解佛,对东晋时期庄学的发展和佛教的传播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注释:

①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 年版。以下原诗皆引于此。

②③④??(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73页,第111页,第828页,第10页,第18页。

⑤武金枝:《支遁及其诗歌研究》,东北师范大学2015年学位论文。

⑥仲寅:《论魏晋僧人对庄子的接受》,曲阜师范大学2012年论文。

⑦⑧⑨⑩??(梁)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349页,第160页,第160页,第161页,第163页,第163页。

??(南朝·宋)刘义庆著,(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0页,第237页。

?霍元帅:《支遁逍遥义的超越性》,《西部学刊》2019年第10期,第62-65页。

?任继愈:《中国佛教史》第二卷,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249页。

参考文献:

[1]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3.

[3]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2.

[4](南朝宋)刘义庆著,(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任繼愈.中国佛教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

[6]武金枝.支遁及其诗歌研究[D].东北师范大学,2015.

[7]仲寅.论魏晋僧人对庄子的接受[D].曲阜师范大学,2012.

作者简介:

皮蓓,女,汉族,湖北十堰人,武汉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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