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贵
当时,邹四正像狗一样匍匐在金洞里,挥汗如雨,挖着那一线紫灰色的沙土。他和赵连成都认定,那是一线浓金脉,指不定一锄下去,就挖着金牛了。一边挖,邹四一边回头对着金洞口张望。他盼着赵连成从洞口爬进来对他说,希望在前,几粒瓜子金在向我们报喜。其实,金洞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从去年腊月二十四祭山启洞,已经一个月了,过年都没有歇一天,金洞蚯蚓一样,曲曲扭扭,不知往金牛山腹地钻进去多深了。能见着的,只是挂在洞壁上的那盏豆油灯,举着指头般大小的一点光亮。
邹四和赵连成是很要好的伙伴,两人从小一块长大,如今,都是快三十岁的男子汉了,仍是形影不离。要说两人分开过,也就近几年,赵连成和他妹赵金秀到城里打工去了。邹四没去,他的老娘有严重的心脏病,稍稍累着,冷着,热着,或是惹她生气了,就倒地上抽气不来。邹四是孝儿,哪敢离娘远行。去年腊月,赵连成突然回来了,说不再去城里打工,要找个挣钱多的活路做,弄钱讨老婆,不然,这辈子必打光棍无疑。邹四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讨老婆。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家里条件不好,还有个常年生病的老娘,人家姑娘张口要房,要车,要六位数的彩礼,哪有?
赵连成的话,让邹四心里勃勃燃起一缕火焰:“你说,哪有挣钱多的门路可做?”
“到金牛山挖那只金牛去。”赵连成信心满满地道。
老辈人传下的话,金牛山有一只金牛,谁挖着,八辈子住高楼,穿绫罗都花不完。这话他们相信,看看金牛山蜂窝样的洞子吧。多少梦想发财的人,曾来这里碰过运气。
一条逼仄的洞子,向着山的腹地探去。挖出的沙土,用篓子拖出洞来,在山脚的水沟里淘洗。可是,一个月了,哪怕粟籽般大小的沙金也没有见着。但他们一点都不气馁,不定再往前挖一丈两丈,狗屎运撞了来,逮着那只金牛也未可知。
这天,轮到赵连成拖沙洗沙,邹四挥着金锄追随金脉走。只是,赵连成每次人没爬进来,一声叹息却是传进了邹四的耳畔。他的心就凉了——刚才挖的那一篓金沙,又颗粒无收。
突然,搁在洞壁上的豆油灯的火苗晃了晃。邹四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他听老辈人说过,金洞里,灯光晃动,要出事。他连忙转过身来,想逃出洞去。可是,已经迟了。
一股冷风从洞口扑过来,灯熄了,洞子一片漆黑。伸手往前摸去,全是泥沙。金洞塌了,洞口被堵了。邹四吓蒙了。他首先想到的是赵连成一定会救自己的。
只是,等了不知多久,洞子仍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的响动。不能这样等着。邹四摸索了老大一阵,终于摸到了那把挖金沙的锄和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娘说挖金苦,每天总是在塑料袋子里放几个过年打的糍粑和一竹筒茶水。饿了,拿个糍粑往嘴里塞;渴了,仰着脖子往肚子里灌几口茶水。
分不清东南西北,也分不清哪是进,哪是出,但他知道,剛刚塌下来的泥沙要比没挖过的泥沙松软。朝着松软的泥沙挖,就是逃命的出口。
挖一阵,往身后刨一阵,身子也就往前挪动了一步。当然,刨一阵,他就会停下来,听听外面有没有响动。只是,四周仍是死一般的寂静。也难怪,赵连成要把刨下的泥土往外面拖,清空洞子,才能开始往里面刨,当然就慢。不像自己,土拨鼠一样,能挪过身子就成。只得又挥锄拼命刨起来。多往外挪出半步,两人会合的时间也就会早一点。
不知道在洞子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刨出多远的路程,塑料袋子里的糍粑早就没了,竹筒里的茶水也已经喝光,仍是没有听到洞子外面有一丝的响动。也许,这次塌洞,是从洞口一直塌到洞底,那可就完了,自己必死无疑。两行泪水,铁蛋子般淌落下来。他是舍不得死的。爹死得早,娘养活自己长大成人不容易。自己死了,疾病缠身的老娘无依无靠,还不饿死,冻死,病死?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让他对活着无比向往、留恋。快三十岁了,还没粘过女人呢,来金牛山淘金,不就是想挣钱讨个女人进屋么?
不能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筋疲力尽,就歇一会儿,扬不起锄,就用手刨。不到九死一生,就不能停下来。
突然。一丝昏暗的光亮从泥土的缝隙挤进来。再刨一锄,就不是一丝昏暗的光亮,而是一片光亮透了进来。邹四喜极而泣。他终于从坍塌的金洞里爬了出来。
天空灰蒙蒙的,不知道是清晨还是黄昏。邹四大口地呼吸着迎面拂来的新鲜空气。现在,他急着要找点吃的填填肚子,哪怕树叶草根也行。不然,是没力气爬过前面的山垭回家的。
这时,他看见洞子前面的不远处,有一缕火光似暗似明,映照着旁边的一个佝偻的身影。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赵连成,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头出了,你不救我,在洞口生一堆火做什么?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爬过去。终于看清了,那个佝偻的身影,不是赵连成,而是自己的老娘,在那里烧纸钱,苍老的脸上,除了满布着的悲怆,还有两行浑浊的泪水簌簌淌落。娘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哭喊着:“儿呀,娘原本指望你淘金发财了,娶个女人进屋,娘就有孙子抱了。如今,你却被埋在金洞里了啊!”
“娘,我还活着,我没死。”邹四紧爬几步,来到娘的面前,“娘,你怎么来这里了,摔着了怎么办?”
“我的儿,娘正在给你烧纸钱,拿去在那边讨个女人,好好过日子吧!”
“娘,我不要你烧纸钱,我真的没死,我从洞子里爬出来了。”
昏花的两眼瞪老大,过后,老人就扑了过来,紧紧地把他抱在了怀里:“我儿真的没死,我儿真的还活着的啊!”
“娘,我饿。”
老人满是泪水的脸上,就堆起笑来,伸手从摆在地上的钵子里抓起一只鸡腿往儿子嘴里塞:“快吃吧。我专门杀了一只肥鸡婆,炖了,来给你祭三呢。”
邹四这时才知道,自己在金洞里关了三个日子啊。他狼吞虎咽,将一碗米饭和一只鸡吃完,才喘过气来,梗着脖子骂:“赵连成不是人,我被埋在金洞里,也不救我。”
“他挖了一天洞子,刚挖进去一点,洞子就又塌了,只得去求村主任冯柱帮忙,冯柱带着一群人来救你,也一样不敢往里面挖,担心再埋几个人怎么办。大家还说,就是把你挖出来,也是死的。连成还是不甘心,去镇政府找领导,镇长带了人来,还带来了一台挖土机,却是被我拦下了——挖土机的铲子挖下去,我儿连个全尸都没了啊。儿呀,别怪连成,他尽力了。”
邹四再没有作声,蹲下身子,就把娘背背上了:“娘,我背你回家。”
“不用背,我能走。”
“医生说了,心脏病,急不得,累不得,更不能摔跤的。”过后,邹四就骂起镇里的领导来:“冯柱叔说,这几年,我栽在几座山头的林子,有上万块钱的造林款。就想着得钱了,把娘弄去医院给心脏做支架手术。他们骗人,盼眼欲穿,那钱却是得不到手。”
迷蒙的星光,照着山间荒芜的小路,邹四背着老娘,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那边山坡上的家走去。
邹四排行第四。前面有一个姐,两个哥,都没有活过七岁。邹四呱呱落地,他的爹娘就着急,担心又像他的哥哥姐姐一样,活不过七岁,稍有头痛脑热,就往医院跑。邹四记得,六岁那年,是在秋天,正和赵连成兄妹俩在禾场上玩牵羊羊,他突然就倒地上了,吓得赵连成和他妹赵金秀大哭起来。邹四的父母当时正在禾场上晒谷子,背着他就往医院跑。
“快救我儿子!”父亲一声声嘶力竭的哭喊,就再没有声息了。可急坏了医院的领导,把医生分作两拨,一拨抢救儿子,一拨抢救父亲。结果,儿子活了下来,父亲却死了。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邹四连感冒发烧都不曾有过。像是山冈上的一棵小树苗,伴着春风秋雨,蓬蓬勃勃就长成壮壮实实的大小伙了。这时,他娘又着急了,二十多岁的儿子,仍是一条寡杆子。也难怪,农村的姑娘去城里打工,就不愿意回来。没能在城里落脚的姑娘,放下身段,嫁个农村小伙,彩礼也是要把人给吓死的。邹四的老娘整天愁苦着一张脸,说她不见着儿媳进屋,怎么去见她那早早离去的死鬼?
邹四一觉醒来,老娘站在床边,慈祥的两眼盯着儿子,像是怎么都看不够,说:“我的儿,你从金牛山回来,睡了一天两夜没醒啊。再睡一会儿,娘这就杀鸡去,炖了给你补身子。”
邹四说:“睡够了,不睡了。”爬起来,脚步噔噔出门去了。他是去找赵连成的。没死,还得去跟他商量,下一步做什么才能多挣钱。睡了一天两夜,做的梦,居然全是与讨老婆有关的。
坪上村一百多户人家,全都住在一片平整的田地旁边,只有两户人家除外,赵连成家住在村子后面的山脚,邹四家住在村子后面的山腰。邹四从小就知道两家的关系特别地好,还知道赵连成的亲妹赵金秀是娘的干女儿,娘心疼这个干女儿,胜过心疼自己的儿子。
跟邹四比,赵连成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八岁死爹,十八岁死娘。娘死的时候,把一双儿女叫到床前,先是交代儿子要好好带着妹。爹娘不在了,妹的亲人就只有他这个哥了啊。过后,就交代女儿赵金秀,日后找婆家,一定要找家里有女儿的,给哥换个嫂嫂回来。娘死后,先是赵连成辍学挣钱送妹妹读书。后来,赵金秀也不肯读书了,跟着哥去城里打工。城里的车水马龙,城里的灯红酒绿,使得赵金秀早就把娘的遗言忘到脑后去了。凭着她的天生丽质,凭着她浑身散发的山野村姑的淳朴与善良,没多久,就被厂子的老板看中。赵连成提醒她,娘去世时的嘱咐可以不听,可别上当受骗才好。邹四当然也是记挂着这个干妹妹的,那阵子老娘就常在他的面前唠叨,要是这个长得漂亮、聪明伶俐的干女儿,给自己做儿媳该多好。无奈赵金秀母亲一句临终遗言,使得邹家母子俩的期盼,也就被严严实实给堵上了。
“也罢,只要妹过得好,爹娘在那边也就放心了啊。”有时清明节,赵连成从城里回来给爹娘挂青时,会对邹四这样说。
邹四当然知道赵连成说的是心里话。父母不在,做哥的,对妹宠爱有多深,肩头责任就有多重。他也在心里默默祝福,但愿干妹妹跟了个有钱老板,把日子过得锦衣玉食,幸福美满。
沿着禾场前的小路,往坡下走,路旁边几棵举着花骨朵儿的桃树,正披着初春的朝阳,绽露勃勃生机。赵连成的家也就到了。
赵连成正坐在家里淌眼泪,看见邹四从禾场前走来,脸不由得就黄了:“邹四,别怪我没有救你。你娘可以做证,冯柱叔可以做证,镇长可以做证,我挖金洞救你的时候,险些也被垮塌的泥土压死了。”这样说的时候,连连后退着,“你不用挂记你娘,我说了,把你娘当我的亲娘一样孝敬着,你娘百年,我要披麻戴孝,送老人上山。”
“你当我是鬼啊。我还活着。”邹四大声地对着赵连成道,“死心了吧,金牛山哪有什么金牛可挖。听我娘说,镇长发了多大的火气。不准乱挖乱采。谁再敢违抗,就送公安局去吃牢饭。再想想吧,还有什么可以挣大钱的门路可做?”
趙连成揉了揉眼睛,又瞪了邹四几眼,就紧紧地抓着邹四的手摇晃着,泪水哗哗地淌下来:“邹四,你真的活着逃出来了啊。”过后苦着一张脸,“别说没挣大钱的活儿可做,就是有,也追不过飞涨的彩礼钱。”
赵连成的话没有说完,那边阁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哥,你不放我出去,我就要跳楼了!”
邹四张着耳朵听了一阵,问道:“金秀妹妹什么时候回来了,把她关在阁楼上做什么?”
邹四知道,那间阁楼是赵金秀的闺房。赵金秀在家时,总是把阁楼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还买了许多电影明星画贴在壁板上。春天,桌上摆几枝月兰,秋天,窗台上插一束金桂,满阁楼就氤氤在芬芳的花香里。
两行泪水,铁蛋子般从赵连成的脸上淌落:“我妹,已经废了。跟了那个名叫韩仁的老板三年,说甩就把她给甩了。”
邹四却是骂道:“是不是你的主意?我可要告诉你,如今什么年代了,还换亲?你妹不同意,我也是不同意的。让她随便跟了个不如意的穷小子过一辈子,还不害了她?”
“哪是啊。那个名叫韩仁的狗东西,又看上一个更加年轻漂亮的姑娘了。我妹吵啊,闹啊,他干脆一脚把她给蹬了,我妹的神经就出问题了,昨天,是厂里两个好姐妹把她送了回来。我不把她关起来,跑丢了怎么办?”
“那个韩仁,该天杀。”
邹四还有话没有骂出口,只听到阁楼的窗户哐当一声响,赵连成一步跳过去:“妹呀,别跳,哥给你开门。”
可是,迟了,赵金秀已经从窗台跳了下来,吓得两人奔过去就要扶她。她却是扬起手,对着邹四一巴掌打过来:“韩仁,你个挨千刀的,我跟了你三年,你就这样把我甩了呀!”她披头散发,两眼喷火,眼泪却是决堤的坝水一样了。扬起手,又狠狠地扇了邹四一巴掌。
邹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凭泪水淌落。曾经,赵金秀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山茶花儿,那个漂亮,那个聪明伶俐,亲哥宠着她,干娘宠着她,他这个做干哥哥的也是要宠着她的。如今,站在面前的,却是受了委屈的小妹,一脸凄然的小妹,泪水洗面的小妹。邹四的心里,像是刀剜一样,生生地滴血了,“金秀妹妹,我不是那个该天杀的韩仁,我是你的邹四哥啊。你才二十多岁,太阳刚刚出山,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两个哥帮你。”他伸过手,去揩她脸上的泪水。
赵金秀才把扬起的巴掌放下来,眼睛盯着他:“你真的不是韩仁,而是疼我爱我的邹四哥?”
“你看看我左边的耳朵吧,小的时候,给你摘枇杷从树上摔下来,被树枝割破的。还有我脖子上的一道疤痕,是我们小时去上学,从孙学志家门口过,为了挡着孙学志家的大黄狗咬着你,我的脖子却被咬伤了。人们说,再咬深一点,我就没命了。”
赵金秀对着他的耳朵和脖子看了看,就不管不顾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哥,我被韩仁骗得好苦。”
“回来两天,哭了两天,骂了两天,还叫喊着要去找韩仁拼命。”赵连成愁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邹四,看见你,我妹好像清醒多了。”
邹四哄着赵金秀说:“跟我去干娘家好吗?干娘盼你都望眼欲穿了。”
赵金秀秀眉拧着,俊秀的脸面也凝出了几多的回忆来,嘴里喃喃:“我想起来了,我干娘最喜欢我了,每次去干娘家,总要给我弄好的吃。特别是干娘做的小吃,又甜又香,又焦又脆。”
“现在就去,好吗?干娘给你做灯盏窝,做爆米花,泡蜂蜜炒米茶。”
“好。”赵金秀忧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来。跟着邹四,往坡上去了,一路嘴里还说个不停,“我记得,七月八月,干娘栽的甜高粱抽穗了,籽红了,那个沁心的甜。”
赵连成没有跟去,只是把亲妹送到坡下的路口,央求邹四说:“干娘要是愿意,就让金秀在你们家住些日子好吗?这两天,郑老板连着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了,要我去给他帮帮忙,把镇子东头几户钉子户弄走,他才好开工做工程。”
赵连成说的郑老板,名叫郑杰,读中学时跟邹四和赵连成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镇政府做副镇长的父亲安排他做了几年市场协管员,专门追赶那些把菜蔬和农副产品摆在街边卖的农民。后来,镇里改造镇子西头那一片旧房子,他居然把工程拿到手,做起房地产老板来。镇西头承包的工程没做完,镇东头的改造工程又被他拿了去。鄒四说:“你去吧。只要金秀愿意住在我家,我娘肯定高兴的。你还不知道,我娘喜欢金秀,胜过喜欢我这个儿子。”
“可要提防着点,别让金秀跑了啊。”
“我娘把她疼肉里去了,能让她跑到哪里去?我还想,要是镇子上有挣钱的活儿,给我也揽一个,离春耕大忙季节还有两个月,我也来镇子上打两个月工,挣了钱,给金秀买点好的吃。”
赵连成没来得及回他的话,口袋里的手机又急促地响起来。郑杰已经在骂人了,赵连成只得拔脚往镇子上跑去,嘴里说:“从村里过的时候,我还得对冯柱叔说一声的啊。你出事,冯柱叔心里也疼呀。”
邹四的老娘正在灶屋忙着给儿子做好的吃呢,听说干女儿回来了,连忙从灶屋奔出来:“几年没看见我干女儿了啊,我干女儿还好吧?”
邹四的眼泪就出来了:“不好。”过后指了指自己的脑壳说,“这里面出问题了。”
赵金秀扑进老人的怀里,凄凄地说:“干娘,我被人骗得好苦。”
“谁骗我干女儿,要遭五雷劈!”老人抹了把赵金秀脸上的泪水,自己眼里的泪水却是更多了,“我的儿,回来了就好。干娘想你心肝想开坼了啊。”老人交代邹四,“鸡已经炖好了,你去肉柜里取块腊肉来,我还要给金秀做腊肉火锅。金秀出去几年,我就惦记着没机会给她做好的吃呢。”
“干娘炖的土鸡真香。”赵金秀吸着鼻子说,“我记得,干娘做的水豆腐也好吃。还有干娘做的爆米花,还有灯盏窝,还有炒米茶都好吃。特别是八月的时候,干娘栽的甜高粱开花了,籽红了,吃起来脆啊,甜啊。”赵金秀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满是怨恨的两眼,居然清纯了许多,忧郁的脸上,也有了难得的笑容。
“你说的这些,除了甜高粱要到七月八月才能吃到,别的,我一样一样做给你吃。”老人脸上的泪水,却是成沟儿淌落下来。多好的孩子,离家到城里打了几年工,苦了,累了,受气了。
一餐饭,赵金秀吃得特别高兴,特别香,吃着吃着,眼泪又出来了,簌簌掉进饭碗里,连同香喷喷的饭菜,一并吃进了肚子里。
邹四心疼并高兴着。要哭,你就哭吧,不哭,不闹,不嚷着要去找那个名叫韩仁的家伙拼命就好。
这时,赵金秀却又喃喃起来:“我记得,那时干娘给我做腊肉吃,总要在里面拌几片冬笋,白如玉,凝如脂,那个脆,那个香。”
邹四说:“正月尾,冬笋还能挖到的。明天,我去后山竹林里挖棵冬笋来,炒腊肉给你吃。”
“不。我要干娘跟我一块儿去山里挖冬笋。我记得,山里除了有冬笋可挖,还有野果子,很好吃的。”
邹四原本想说你干娘身体不好,有严重的心脏病,好多年没去后山了啊,却被娘用眼神制止了,娘说:“好,明天干娘带你去后山竹林里挖冬笋。只是,正月山里没有野果子的,腊梅却是开得正艳,我干女儿不是很喜欢梅花的么?摘一枝戴头上,那才叫漂亮。”
这天晚上,赵金秀还跟儿时一样,干娘给她开的铺她不睡,早早就钻进了干娘的被窝里,身子虽是时不时地还在颤抖,说出的话,却是字句清晰,条理分明:“我娘死得早,干娘,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娘。”
“好,我就是你的亲娘。”老人把赵金秀紧紧地搂在怀里,“往后,有你看上的好小伙,娘就体体面面把你嫁出去。”
赵金秀却是又开始骂那个骗了她三年的韩仁了,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老人心里像有刀剜一样,浑浊的泪水,一个夜里都没有干过。
第二天天刚亮,老人就起床了。邹四起来得还要早,说:“娘,你晚上没睡,还是不去山里挖竹笋了,我去挖棵竹笋回来。”
“千万不能惹金秀生气的啊。我要带着她爬爬山,透透新鲜空气,我还要她自己挖笋、采腊梅的。慢慢把那些伤心的往事忘掉。这些日子,你也别想着出去挣钱,我给金秀做好的吃,你也趁着吃点,把身体养好,才好做阳春。金秀要是愿意住这里,我们家就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邹四想想娘说得也是,金秀起来要是听说干娘不去山里挖笋,不高兴了,哭闹起来,可怎么办?他拿把锄,去了禾场旁边的菜园。金秀说喜欢吃甜高粱,趁着农闲,把地整好,栽下甜高粱苗,六月,早熟的甜高粱就可以吃了。
吃过早饭,老人从柜子里掏了些黄豆泡着,对赵金秀说:“我们这就去山里挖笋,中午吃腊肉炒笋,下午磨豆腐,晚上吃水豆腐火锅。”老人的脸上,除了满布着昨夜没有睡好的倦意,还荡漾着慈祥与怜爱的笑容,“你想想,还要吃什么,只管说,干娘都一样一样给你做着吃。”
“好的,我慢慢想,然后再告诉干娘。”赵金秀的笑声也爽朗多了,“我真的觉得,干娘比我的亲娘还要心疼我的啊。”
邹四在菜园里听着一老一小有说不完的话,那个高兴,大声说:“就在屋后的竹林里挖棵笋就是了,别到后面山里去,坡陡,路不好走。”邹四仍是担心着娘的,这么多年了,娘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在禾场旁边的菜園里摘菜。还有金秀妹妹,原本脑壳里面出了问题,摔着了,可就麻烦了。
果然,邹四才在菜园里忙活了一会儿,赵金秀就在竹林里大喊大叫起来:“邹四哥,快来,干娘摔跤了啊。”
邹四吓得丢掉手里的锄,拔脚往竹林里跑去。
老娘是从竹林深处的陡坎上摔下来的,嘴唇颤抖着,像有什么话,却是说不出来。
“娘,你摔哪里了啊?”邹四蹲下身子,要赵金秀把娘扶到他的背上去,他要背娘去医院。
老娘吃力地摇了摇头,眼睛盯着赵金秀却不移开。
“娘,你是担心金秀吧。放心,金秀如今好多了。”
老人想说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把赵金秀的手和儿子的手紧紧地抓在了一起。
赵金秀的眼泪像是决堤的坝水一样了:“干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只要邹四哥不嫌弃,我就在邹家不走了。”她扭过头来,对邹四道:“你也表个态,不然,干娘不放心的啊。”
邹四连忙说:“娘,我会跟过去一样,心疼金秀妹妹的。”
一丝微笑,凝固在老人愁苦的脸上,枯槁的手,却是把两人的手抓得更紧。
邹四是孝儿,说娘盘养自己长大不容易,苦啊,累啊,没得几天好日子过,却又匆匆走了。杀猪宰羊,热热闹闹把老人送上山,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了。帮忙的人们散去,就连赵连成也匆匆走了,他说郑老板正在跳脚呢,镇子东头几户钉子户不搬走,基建工程队就没法开工,多大的损失。
家里就邹四和赵金秀两个人了。邹四还在不停地哭泣,铁蛋子般的泪水簌簌淌落。赵金秀伸手给邹四揩着眼泪,自己眼里的泪水却是更多了,自责说:“不是我要干娘去山里挖笋,干娘也不会出事的啊。”
邹四说:“我娘喜欢你,想着法子要让你吃得好一点,过得开心一点。不然,她心里会疼的。娘上山了,你也该走了啊。”
“你要我去哪里?”赵金秀眼睛瞪着邹四,“我们在娘面前说的话,你忘了?”
“为了让娘放心,说的那些话,不作数的。”
赵金秀浑身就不停地颤抖起来,脸也青了,说话也不圆泛了:“在我的心里,我俩对娘说的话,就是对娘立下的誓言。你怎么就不算数了?你也像韩仁一样,成骗子了啊。”
“我想算数,却不敢。”
赵金秀却是凄凄楚楚哭泣着:“这次,我不会再往错里走了。你要不嫌弃我跟韩仁一块过了三年,我们就结婚。”
邹四连连说:“过去了的,就当是一个梦,醒了,就没了。你真要愿意跟着我过这穷苦的日子,我会一辈子疼你,爱你。”邹四的眼泪也出来了。在他的心里,赵金秀就是他的亲妹,亲妹在外面受骗了,被人欺负了,他心里也在滴血呢,怎么会嫌弃她?
赵金秀就不管不顾地扑进了邹四的怀里,还像儿时过家家那样,把嘴对着他的耳畔说:“我是心甘情愿给你做媳妇儿的啊。”
邹四也像儿时那样,紧紧地搂着她,信誓旦旦道:“你看我这身体,在金洞里关了三天,也没死,养活你没一点问题。我把二亩水田、三亩旱地种好,还喂猪喂鸡,有你饭吃,有你肉吃。”
赵金秀的眼泪又出来了:“哥啊,我知道,你从小就心疼我。今生今世,我也会爱你,疼你。”
二月,太阳高高地挂在湛蓝的天上,畅畅扬扬的春风,也像是带着催生催发的灵性,万物竞着拔节生长。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邹四浑身真有使不完的劲儿,每天早早就去田地里劳作,不到天黑不收工。怎不是啊,家里突然有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还是跟自己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干妹妹,相知相爱,相濡以沫,夜里做梦都会笑醒的。当然,他一定要信守对她的承诺,不然,怎算得疼她爱她的男人?
赵金秀当然也是不会闲着的。不让她去田地里劳动,她就建菜园。起早贪黑,把禾场旁边的一片菜地,弄成了花园一般。甜高粱苗儿趁着风雨拔节生长,南瓜藤蔓上架了,黄瓜花开得热烈,茄子辣椒籽实累累。喂养的一头架子猪也没闲着,哼哧着跟在赵金秀后面要吃的。芦花公鸡时不时亮开嗓子一声高歌,使得坡下村子里的炊烟也探头探脑地飘起来,一定要看看半坡上这户人家,怎的突然就变得生机勃勃的了。
“邹四,我要从心里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啊。那阵子想多挣钱,邀你去钻金洞,差点让你丢了性命。如今,又把金秀甩给了你。我是没有办法,不挣点钱存着,金秀要是神经病复发,就只有喊天。”
那天,邹四挑着一担菜蔬去乡场卖,看见赵连成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从他面前过,邹四还没开口呢,赵连成却是一脸歉意地这样说。
邹四连连道:“要说对不起的是我。讨了金秀这样的好女人,也没给你这个做哥的一文钱的彩礼。你不知道,金秀可勤快了,要她别下地做农活,她就种菜,吃不完,要我隔三岔五挑到镇子上来卖,得了钱,买肥料,多打粮,养猪喂鸡,卖的钱就会更多。你看,金秀打算得多好。”
赵连成不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妹不再疯疯癫癫,不再哭哭闹闹,不再说要去找韩仁,我就放心了,可以安心在郑老板这里打工了啊。”
邹四说:“你真的很忙的,多久没回家了,金秀还念着你这个哥的。”
赵连成就又把眉头拧了起来,指着镇子东头说:“就那几户钉子户,死活不肯搬走,我这个做工头的,这边挨郑老板的骂,那边挨钉子户的骂。今天,我要认真去对郑老板说,那几户搬迁户说了,不增加搬迁费,刀架脖子上,他们也是不会搬走的。”
邹四朝着镇子东头看去,曾经的一片繁华街道,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只剩了几栋房屋孤零零摆在那里。
“让你带着一群人啃这块硬骨头,郑老板给你的工钱肯定不少的吧?”
“不少个鬼。跟普通打工者一样,两千。”这样说过,赵连成的眼里就又闪过一缕光亮,“郑老板说,工程做完,会根据我的表现,给一点奖金的。”
“这样说,你忙着还是有想头的。”邹四真的希望,工程做完,郑老板能多给他一点奖金就好。
从镇子上回来,远远地,邹四就看见自家门前的禾场上站着一群人,有老人,有小孩,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这可把邹四急坏了,是不是赵金秀又犯病了?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坡来,气喘吁吁道:“金秀,你怎么了啊?”
“他们要在我们家吃中午饭,还说就喜欢吃乡下的清炖土鸡。快去杀两只鸡,开水我也烧好了。”
赵金秀正在灶屋忙碌着,白皙的脸上淌着汗水,汗水里透着笑,那脸就变得更加地好看,花衫儿晃动,引得一群孩子围着她转,嘴里还不停地叫着漂亮姐姐。
“乡下没吃饲料的土鸡那才叫香。还有土猪腊肉,见着就流口水。”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指着火坑上挂着的腊肉说。
“你们要喜欢,等会儿做好了,就多吃些。”
邹四抓了两只芦花鸡婆,杀了,一锅炖着,满屋子飘香。过后,把两张桌子从屋里搬出来,摆在禾场前的梨树下。享受清风轻拂的畅意,享受梨树摇落的阴凉。孩子们就又大声地叫喊起来:“一边吃饭,一边看风景,要是风吹重一点,摇下一个梨,该多好。”
几个老人也说个不停了:“还真的不知道,上了坡,这里可是别有一片天地,这禾场,就是一个观景台,抬头看蓝天广袤,白鹭成行,俯看村舍阡陌,炊烟袅袅,更前方,怡溪东去,远山影迭。泡一杯清茶,纳凉谈笑,那才叫心旷神怡。”
一群小孩就又大声地叫喊起来:“还有漂亮姐姐,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穿的衣裳多漂亮,笑起来,那脸更像花儿一样。”
摆好桌子,放好碗筷,邹四就不知道做什么了。灶屋是帮不上忙的。赵金秀的利索劲儿,哪容得他插上手。想了想,去禾场旁边的菜园,摘了一篮子黄瓜和西红柿,还剁了几根半生不熟的甜高粱。黄瓜青翠欲滴,西红柿红得鲜艳,孩子们却是不知道甜高粱好不好吃,看起来跟镇子上卖的甘蔗差不多,却又不是甘蔗,红籽籽,绿秆秆,看着养眼,尝了,就大声地叫喊起来:“原来,这甜高粱比甘蔗还要甜,还要脆,满嘴的汁液,满嘴的清香。”
邹四道:“这话说早了。现在还不是吃甜高粱的时候,只是剁了几根籽实稍稍见红的,让你们尝尝鲜。到了七月八月,红籽籽变得火焰一般,绿秆秆穿了一层粉白的衣裳,吃起来,那才叫爽。”
一会儿,赵金秀就把饭菜做好了,摆在桌子上,色香味俱全,就又惹得孩子们大叫起来:“漂亮姐姐,你做的饭菜太好吃了,下个星期天,我们还要来吃漂亮姐姐做的饭菜。”
“好。欢迎。”赵金秀脸上的笑更加地灿烂,拿了筷子,忙着把好吃的菜肴往孩子们碗里夹,“下次来,我还要做点心给你们吃。我干娘教我的,可好吃了。”
吃过饭,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问赵金秀:“两桌饭菜,要多少钱?”
赵金秀说:“吃餐饭,还要钱?大米是自己种的,小菜是自家菜园里摘的,猪肉鸡肉,也是自家的。”
“当然要给钱的。我们经常到别的乡下吃农家乐,比一比,你们家做的饭菜更丰盛,农家味儿也更足。还有这里的风景,养眼。下个星期天,不来还真的不行,孙子们还不吵呀,闹呀。”
赵金秀想了想,说:“那就给两只土鸡的钱吧,一只土雞五十元,不贵的吧。”
几个老人一块儿嘀咕了一阵,把几张钞票塞进了赵金秀的口袋:“我们去别的乡下吃农家乐,三荤九素,十二个菜,不论老小,每人三十块钱。你做的菜也是三荤九素,分量更足,算这个价,你们是吃亏了。孩子们吃的黄瓜西红柿和甜高粱,再加五十块钱,够了吗?”
赵金秀连连摆着手说:“不要这么多钱的。”
可是,一群人已经走了,几个小孩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来大声叫喊着:“漂亮姐姐,下个星期天,我们要带更多的同学来这里吃农家乐的。”
赵金秀手里握着一摞钞票,眼里却有泪水晃动。邹四有些不知所措地说:“要不,我把钱退给他们。这么多钱,拿了心里还真的过意不去。”
赵金秀说:“没听他们说么,去别地方吃农家乐,也是这个价。吃饭的钱肯定是退不掉的。另外的五十块钱,却是一定要退给他们。几根黄瓜,几个西红柿,几根还没熟透的甜高粱,还要钱,心肝黑了啊。”
邹四从赵金秀手里接过五十块钱,匆匆追下坡去。老大一阵,才气喘吁吁回来:“他们还是不要,我把钱塞进一个老人的口袋,就跑了。”
“那就好。”赵金秀把手里的几张大红票子递给他,说,“过两天去镇子上卖菜,多买些碗筷回来。往后他们要来,我们把饭菜办得更丰盛一些,再把干娘教我做特色小吃的本领拿出来,做些好吃的点心给孩子们吃。他们会更加高兴的。”
夕阳晚照,微风拂动着花衫儿,那张被汗水润染的脸,更透着山野女子的清淳之美,健康之美。
邹四说:“做这么多人的饭菜,累。往后星期天,我不去田地里做活了,在家帮你。”
“也行。饭菜做得丰盛,还好吃,孩子们吃的点心和甜高粱还不要钱,传出去,镇子上来这里吃饭的人会更多。赚了钱,把房子整修一下,还要添置一些电器和家具,还要把禾场铺上水泥板,就真正成农家乐的样子了。”想了想,赵金秀又说道,“他们不是说了么,最喜欢的,是站在禾场前看风景。干脆遂了他们的心愿,在禾场旁边修一座凉亭。还有禾场前的那条坡道,也要铺成水泥路。两旁多栽一些桃树,三月的时候,人们走在桃花坡,看桃花灿烂,嗅桃花芬芳。八月,伸手可采撷又大又甜的水蜜桃。”
邹四高兴地说:“按照你说的,一样一样做好,挣的钱就会更多。”
这天晚上,赵金秀早早洗了,睡了。邹四知道她忙了一天,很累的,悄悄爬上床,依在她的身边躺下来。不曾想,她就钻进了他的怀里。邹四只觉得胸口一片湿润,摸了摸她的脸,全是泪水,不由大惊:“金秀,你怎么哭了?要是累,下个星期天他们来家里,不给他们做饭就是,我们不挣那钱了。”
“邹四哥,我对不起你。”
“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邹四轻轻地揩抹着她脸上的泪水,喃喃说,“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没听见镇子上来吃农家乐的孩子们都叫你漂亮姐姐么,却是跟了我这样的穷光蛋,要吃没吃,要穿没穿,住的旧木屋,出门还没一脚好路走。”
“你说的这些,是暂时的。把农家乐办好,挣了钱,我们也修砖房,也买小车,也存六位数的存款。我是说,我们一块几个月了,我的肚子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怕我是真的怀不上孩子了啊。”赵金秀是想起去年的八月,韩仁带着她去医院刮孩子,医生告诉她,几个月前才引产,又来刮孩子,身体受到伤害,再要怀孩子就难了。
邹四却是把她搂得更紧,连连说:“我们就这样过,也很好的。我还担心呢,乡下没有城里的高楼大厦,没有城里的车水马龙,没有城里的霓虹溢彩。可你,却在城里生活惯了啊。”
这话,让赵金秀浑身不由得颤抖起来,泪水也更多了:“我真的后悔呀。当初,就不该想入非非要找城里的有钱人,要住城里的高楼大厦。不属于自己的,想也白想,求也白求。这样多好,一分辛劳,一分收获,日积月累,何愁不富?”
邹四的眼泪也出来了,喃喃说:“只要你觉得好,我就放心了。往后,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听你的。目的就一个,齐心合力奔好日子。”
入秋,乡野的色彩也如山水画家手里的彩笔,几多变幻,几多风景。赵金秀和邹四可是忙得不可开交了。来他们家吃农家乐的,还不仅仅只是镇子上的,县城那些来乡下赏秋的人们,也成群结队来这里吃农家乐了。
爬上禾场前的坡道,也不去交代赵金秀要做什么菜,做怎样的口味,他们是听人说,坡上这个漂亮女人做的饭菜可好吃了,于是慕名而来。客随主便。先是坐在禾场前的凉亭里,看坪上村的屋宇农舍,看村前田地里的丰收景象,看田地外面的怡溪逶迤,看怡溪那边的山影连绵。过后,沿着屋后的崎岖小路,爬上山去,拾捡掉在地上的板栗,采摘野柿子、野猕猴桃和八月瓜。累了,下山来,赵金秀已经把饭菜做好,还是三大件:一只土鸡清炖,一钵农家腊肉,一钵野菇炒鲜肉片。九个小菜,围着三样主菜摆成一圈儿,荤素搭配,养眼,养胃。除了十二个菜,桌上一定还要摆着几样小吃的。一碟红薯片,一盘灯盏窝,一碗热气腾腾的油茶。当然,孩子们还另有奖赏,各人一个荷包蛋,油汪汪的蛋黄,白如脂的蛋青,上面漂着几粒葱花,芳香四溢。
“漂亮姐姐,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爱到你家来吃农家乐吗?”
吃着喷香的点心,可口的饭菜,孩子们常常会问赵金秀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赵金秀的脸上带着笑,她还真的不知道,他们从镇子上来,从县城来,沿路多少农家乐,却不停下脚步,舍近求远,就为了吃她做的饭菜。
“你做的饭菜好吃,点心香脆可口,长得又漂亮,看着养眼。”
赵金秀的脸不由就红了。她当然知道,这话孩子们说不出来,是从大人嘴里学来的,佯装生气地说:“饭菜和点心也堵不住嘴的啊。尽着吃,把姐做的饭菜和点心全吃完,姐才高兴呢。”这样说着,扭头对着在菜园忙碌的邹四说:“选又高又粗壮的甜高粱砍一捆,每个孩子一根,让他们扛回家吃。”
孩子们就又大声地道:“漂亮姐姐和邹四哥挣钱不容易,不能吃了还要拿着走啊。”
“刚才说了那样好听的话,姐要奖赏你们。”
赵金秀去菜园扛着一捆甜高粱回来的时候,见她哥赵连成站在禾场上,旁边还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她似曾相识,一时又记不起是谁。
赵连成对妹说:“听镇子上来吃农家乐的人们说,你炒的菜好吃,郑老板百忙中抽出时间,要亲自来尝尝。赶快炒几个菜,郑老板爬坡累了,饿了。”
赵金秀才记起,这人名叫郑杰,读书时比她高两届,跟哥和邹四、孙学志几个人是同班同学。这些日子,哥就是给他打工。她指着几个坐在凉亭喝茶的老人说:“他们来一阵了,先得把他们的饭菜做好,才能给你们做。”
赵连成就不跟她说了,大声对着菜园叫喊:“邹四,在菜园忙什么,郑老板来了。”
邹四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从菜园跑出来:“鄭老板,你来了啊。”浑身却是不由得发起抖来。一块儿读书的时候,他被郑杰狠狠地打过一顿,原因就是见着郑杰,他的脸上就会做出笑来。有什么好笑的?邹四那个委屈。不笑,你又说对你做头眼。从那以后,见着郑杰,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就只有浑身发抖了。
“你他娘的命大,在金洞里关了三天也没死。”郑杰当胸给了邹四一拳,“居然还走了狗屎运,讨了这样一个漂亮老婆。快去叫她炒几个菜让我尝尝,看是不是说的假话。”
邹四被他当胸一拳筑得抽气不来,嘴里还得说:“好。我这就去对金秀说,要用十二分的努力把饭菜做好。一个钟头吃饭,行不?”
“不行。半个钟头。”
邹四去灶屋对赵金秀说。赵金秀不同意,一定要按先来后到开席:“先来的吃不了,后来的却先吃,人家有意见。”
“你哥在他手下做活。”
赵金秀就不作声了,手里的锅铲却是重了许多,当当作响。一会儿,三菜一汤就备齐了,一碟火焙鱼炒辣椒,一碟炒鸡蛋,一碗腊肉炒豆豉,一碗丝瓜汤。
“送去,让他们吃了就走,别占了别人吃饭的座位。”
“人家大老远来,想吃的是我们家的清炖土鸡,这样简单的三菜一汤,肯定要得罪郑老板的。”
“想吃清炖土鸡,就得等。”
邹四把菜和汤端上桌,又盛了两碗米饭,小心地对郑杰说:“请郑老板吃餐便饭,不要钱。”过后解释说:“半个小时,怎么都是吃不着清炖土鸡的啊。要杀鸡,要开肠破肚,还要小火清炖,少说也得一个小时,才能炖出土鸡清醇香美的味儿来。”
赵连成脸有点上火,要去灶屋找妹,却被郑杰拦住了:“平时尽吃大鱼大肉,还真的想尝尝农家小菜的味道。”待菜和汤一一尝过,他碗筷一丢,扬长而去。
赵连成想留他,没留住,只得跟着下坡去了,一路陪着小心说:“实在对不起啊,下次来,我要妹给你清炖土鸡。”
镇子上那些来吃农家乐的人们,却是指着郑杰的背影议论开了。有的说,郑杰在外面搞野女人,还把野女人的男人给打残了。有的说,郑杰把改造东街的工程做完,就成了镇上最有钱的大老板,老婆肯定又要换新的了。”
人们叽叽喳喳没议论完呢,赵连成却又匆匆回来了。赵金秀问:“没给他清炖土鸡吃,他真的不要你了?”
赵连成却是满脸堆笑地说:“郑老板说你炒的菜好吃,要你去他的房地产公司做饭,包吃包住,每个月工资五千。”
“不去。”
“我每个月的工钱才两千。”
赵金秀却是对他说:“我只交代哥一句话,在他手下做活,良心要放当中,不能做心肝上没得血的事,可别让别人指胸戳背骂你。”
“还别说,我带的几个做活的,都说我这个工头跟别的工头不一样,心肝没黑。”赵连成有些为难地道,“你不去,我怎么好对他交代?”
“就说我走不脱身。”
“还是去吧。农家乐的钱,我们不挣了。你不去,让哥为难。”
“有什么为难的?我还真的希望哥不要给他做什么工头了。”
赵连成站一阵,只得走了,下坡的时候,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明天,孙学志娶媳妇,你们要去喝喜酒的吧,给我带一份礼去。郑老板那里忙,我走不脱身的。”
“学志哥结婚,多大的喜事,我们当然要去喝喜酒的。”赵金秀追着哥的背影说,“学志哥是跟你和邹四是一块长大的好伙伴,明天,你得回来一趟才是。”
邹四却是还在为赵金秀不去给郑老板做饭担着心:“要是郑老板不要你哥了,你哥这几个月的奖金也就没了,可就亏大了啊。”
“想着他郑杰给哥多少奖金,做梦吧。”赵金秀的眉头紧紧地擰着,“你就没看见,这半天,郑杰的眼睛盯着我就不松开。我还往火坑里跳啊?那时,谁的话我都不听,就想着去城里找一个有钱的男人,跳出农门,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到头来上当受骗。现在,我是想明白了,自己双手挣来的钱,用起来才踏实,自己辛苦换来的好日子,过起来才甜蜜。”
赵金秀已经泣不成声,浑身也不停地颤抖起来。心里有多少委屈,多少辛酸,如今,又有多少温暖和惬意,全都融化在簌簌淌落的泪水里。
第二天,邹四和赵金秀起来得特别早。只是,孙家迎亲的爆竹已经炸响,两人匆匆奔下坡来,还是没能看到孙学志和新娘李玉妹拜堂成亲的热闹场面。让邹四和赵金秀没有想到的是,村里一群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都赶了回来,叽叽喳喳地围着新娘说着什么。见着邹四,就都大声地叫喊起来:“邹四,你要老实交代,怎么把赵金秀追到手了。问问我们几个,哪个没把赵金秀当作梦中情人。得好好办一桌酒席,请我们一块儿长大的伙伴好好吃一顿的啊。”
“什么时候去我家,清炖土鸡招待大家。你们一定不知道吧,我家金秀清炖土鸡的手艺可是一绝,鸡汤清而不浊,鸡肉鲜而不腻,芳香扑鼻,落口消融。”邹四有几多的得意,伸着大拇指说,“你们够朋友,为了喝孙学志的喜酒,专门从城里赶回来,来去的车费,路上还要耽搁几天时间,可是大礼了。”
几个人连连摇着头:“回来,就不再去城里打工了。学孙学志,回家乡创业。想发财,还得自己干。”
“这样好。我还真的不信了,坪上村的年轻人,就当不了老板成不了有钱人。”见着一群年轻人说个不停,村主任冯柱叔过来说:“看看孙学志吧,办一个蔬菜大棚,就把漂亮媳妇娶进屋了。人家李玉妹可是在镇子上开店子的老板哩。我还要特别给赵金秀点个赞,在城里待了几年,还是觉得坪上村好,回来了。我说,坪上村的姑娘都要向她学习才是。”不知道怎么地,冯柱叔的眼里有些雾雾绰绰起来,“我一直愁着,坪上村要像别的村子那样,年轻人都走了,就留下一些老人,老人老去,村子也就没了啊。现在,我是不担心了,坪上村不但不会只见屋场不见人,还会兴旺发达起来。你们几个回家创业,我热烈欢迎,有什么要我这个村主任帮忙的,说一声,我一定全力支持你们。”
说话的当儿,孙学志带着李玉妹来给大家敬酒,几个年轻人就又高声大叫起来:“孙学志,快说,怎么把李玉妹追到手的,我们也好学样呢。”
孙学志不说,眼睛看着李玉妹。李玉妹说:“你们叽叽喳喳什么,问问邹四哥吧。我早就听说了,邹四哥和金秀姐在家里办了农家乐,挣钱像是摘树叶子。你们要是弄了个挣钱像摘树叶子的活路,还愁没姑娘上门来?”
“这么说,孙学志办了个蔬菜大棚,你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当然。我是向金秀姐学。”
赵金秀险些又要掉眼泪,说:“你们可要把李玉妹说的话往心里去,我和邹四等着喝喜酒的。”过后,抓着李玉妹的手说:“孙学志一个蔬菜大棚一年赚几万,你来了,一年就不止赚几万了啊。”
“我和孙学志早就商量好了,再办一个蔬菜大棚,他负责大棚蔬菜的管理,我负责蔬菜销售,不愁富不起来。”李玉妹问几个从城里打工回来的年轻人:“你们想好了没,创业可不是挂在嘴边说说,有行动了,我才好去给你们找媳妇儿。这些年,我一直在镇子上开店子,认得的开店子的小姐妹可不少,我向她们推介的是潜力股,她们不好意思张口就要房,要车,要六位数的彩礼。”
几个年轻人就争着抢着说了自己的打算:“房当然会有的,车当然会有的,彩礼当然也是要给的,不过迟些时间。”
李玉妹好不高兴:“我说的潜力股,就是朝前看。”
孙学志把手里的酒杯高高举起:“我们一口干了,预祝大家创业的路上一片锦绣,媳妇儿早进屋来。”酒杯碰得当当作响,孙学志说:“你们慢慢喝,我还得带着我家玉妹去李伯家,请他老人家来吃饭喝酒。大半天了,没骂人,很给我面子了啊。”
“我们也要去看看李伯。”
邹四、赵金秀和一群年轻人也都放下了酒杯,跟在孙学志和李玉妹的后面,往禾场那边李伯家走去。
李伯名叫李同好,年轻时,是坪上村有名的大力士。按他自己的话说,那时,村里哪家修新屋的柱子不是请他扛回来的?生产队的重活儿,哪一样离得了他?二十多岁时,怡溪涨水,凶猛的洪水把村前禾田外面的石堤冲开了一道口,眼看着就要把石堤冲毁,吞噬那一大片坪上村人赖以生存的田地。李同好首先跳进了洪流中,紧接着,冯柱叔和一群青壮年也都跟着跳进了洪水里。垒石头,填水泥,终于堵住缺口,保住了大堤。李同好自己的一只脚,却是被垮塌的石头砸伤,落下残疾。
人们没有想到的是,搞生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他居然提出要河堤旁边的那丘水田。老婆不同意,防洪堤再要被洪水冲垮怎么办?你跛着一只脚,只能喊天。他说,跛着一只脚,还是村里的大力士。把那田分给别人,他不放心。老婆就那样回了娘家,再没回来。李同好却是把那丘水田侍候得极好。这些年,他老了,做不起活了,就把每个月的五保钱积攒着,请人犁田插禾,仍是年年大丰收。常常,他拄着一根棍子,除了看自家的水田春插秋收,还会东走走,西瞧瞧,看着那些在外打工的人家,把一丘一丘上好的田地甩荒,狗尾巴草长得比人高,他就哭,就骂人,拿石头砸那些门上挂着锁的大门。冯柱叔悄悄跟在后面,一边修补被砸坏了的大门,一边淌着眼泪。
“同好伯,我和我家玉妹来接你去我家喝喜酒。”孙学志脸上堆着笑,对李同好说。
“不去。”李同好冷冷地回答道,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是对邹四露出笑来,“我就喜欢邹四,那时说不出去打工,是要给娘养老送终,如今娘不在了,还不出去打工,就真的是舍不得坪上的那丘责任田。”
“同好伯,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我在家种三年大棚蔬菜了啊,明年,准备再增加一个蔬菜大棚,赚大钱。”
李同好深眍下去的眼里,就淌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祖宗留下来的好田好地,甩荒了啊,长狗尾巴草了啊,看着心里疼啊。”
孙学志把几个年轻人往老人面前推:“他们都回来了,不再出去打工了。往后,坪上的好田好地,再不会长狗尾巴草了。”
一群年轻人就都围过来,对着老人道:“往后,我们会常来看望你老人家的,听你说用身子堵洪水,保护大堤的故事。”
老人皱纹密布的脸上,堆起了久违的笑,浑浊的泪水,在笑意里艰难地往下爬行。他拄着根拐杖,一跛一跛,往孙学志家去了,嘴里道:“把冯柱叫来,我要对他说,往后,再不用跟在我后面修补大门了啊。”老人笑起来,也像个老小孩一样了。
赵金秀跟在老人的后面,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红的票子,悄悄塞進他的口袋,对着邹四道:“明天,你把同好伯背上坡去,我要认真清炖一只土鸡给老人家吃。”
国庆黄金周,邹四和赵金秀忙得不可开交,挣的钱,当然也不少。那天下午,食客散去,两人把挣得的钱清点好,准备拿去镇里银行存了。这时,冯柱叔却来了,人没进屋,声音先传了进来:“邹四,问你一个话,村里几户造林的人家都领到造林款了,你领到了没有?”过后,冯柱叔带着几分抱怨的口气说:“那时,我也替你着急呀,就盼着那钱到手,你要送你娘去医院做心脏支架手术,钱却迟迟拿不到手。你娘去世了,钱又来了。也罢,领到钱就好,我也就放心了。”
“他们什么时候领到钱了?没人叫我去领钱啊。”
邹四对冯柱叔是心存感激的。上面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要大家把荒山野岭全都造上林,把一些贫瘠的山地也退耕还林,国家有钱补的。冯柱叔动员邹四:“你没去城里打工,种那几亩田地也没多少收入,农闲的时候,把屋后面的几座荒山全都造上林子吧,得了造林款,就带着老娘去城里大医院做手术。心脏上的问题,出了事可了不得。”邹四力气大,还吃得苦,秋收了,就去山里造林,起早贪黑,风雪无阻。几年过去,荒山变绿了,苗子成林了,邹四也望眼欲穿了。冯柱叔说,为了邹四的造林款,他把去镇政府的路也走宽了。
“国庆节的前几天,他们就领到钱了。怎么没通知你?”
“也许,他们是忘了。我正准备去镇子上的,问问就是了。”邹四心里好一阵疼痛,要是造林款早得了,把娘弄去大医院做手术,娘如今一定还活得好好的。
“我就知道,国家说话是算数的。只是,你娘却是没赶上那钱去医院做手术。”冯柱叔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也满是戚戚之色,交代说,“去镇里直接找郑副镇长,他已经不管镇里的基本建设了,分管林业这一块。今天国庆黄金周上班第一天,他肯定在上班的。”
有钱取,心里高兴,邹四走路的脚步都要生风了。跨进郑副镇长的办公室,看见郑杰也在他父亲的办公室里,父子俩正头碰头地说着什么。邹四连忙把脚退了回来。见着郑杰,他的心里总是有点儿发怵。
郑杰却是叫住了他:“邹四,来这里做什么?怎么舍得你那破鞋了?”
邹四的眼睛就瞪圆了,脸涨得通红。他被郑杰的话彻底激怒,不由胆从心生:“你放屁。”
“谁不知道啊。让那个名叫韩仁的家伙睡了三年,一脚踢了她,她的神经还出了问题,疯疯癫癫说要去找韩仁赔她的青春。”郑杰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赵金秀拒绝了他,正好在邹四这里出气呢。
邹四一步跳过去,对着他就是一拳:“见着我家金秀流口水了啊,不从你,就往她身上泼脏水。”
这是郑杰万万没有料到的:“狗杂种,长了几个胆,敢打我?!”抡起拳头,就跟邹四干上了。
郑副镇长当然是要拉架的。拉的却是偏架。邹四被郑杰几拳打得眼冒金星,拳头挥舞,也就不认人了,郑副镇长的额头也被他的拳头筑了铜球大一个包。
其后果,当然是要去县公安局拘留几天的。
邹四从拘留所出来,赵金秀站在大门口,两眼淌着泪水。邹四迎上去,就把她搂在了怀里:“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出来?”
“伍所长告诉我的。我搭的镇上第一趟开往县城的中巴车。其实,你不该去要那个造林款的。不给,你喊天啊。更不该打郑杰。我的确是那样,一心想嫁个城里的有钱人,一步从糠桶跳进米桶,过人上人的日子,却被骗了。他要说,谁都封不了他的嘴。”
邹四梗了梗脖子:“听你的,不再去镇里要造林款了,我到县林业局要钱去。不过,郑杰还要说那样的话,我一定是要揍他的。我的老婆,谁也不能说。谁说了,就得挨我的拳头。”
县林业局的领导可不像郑副镇长。又是倒茶,又是上烟,过后,详细地询问了邹四造林的情况。邹四都一一作答:“你们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动员农民造林,国家要给造林款的。我卖猪,卖鸡,卖粮,得的钱,全买了上好的松杉苗子。大冬天,也不休息,顶着风雪去山里造林,就指望多挣点钱,给我娘做心脏支架手术。可是,我娘死了,也没见着造林的钱。”两滴眼泪,铁蛋子般掉下来。
林业局的领导认真听完他的诉说,那张和蔼可亲的脸却是变得铁青了,连连说:“只怪我们的工作做得不细,造林款发放下去,也没问问是不是到了造林群众手里。放心,十天内,我让他们把造林款送到你家里去。”
林业局领导的话,让邹四的心里温温地生出一种暖意来。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怎么相信地问道:“你说的话当真?”
“各乡镇的造林款,县里早已发放下去了,肯定少不了你那一份的。”林业局的领导交代邹四,“不但要把苗子栽下去,还要看护好,同样有钱的。”
邹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造林款到手了,再说护林的事吧。”
这话,显然让林业局领导有些不高兴了,对着那边办公室喊:“现在,马上,把田塘镇造林的册子找出来,一户一户落实造林款的发放情况。”
鄒四拉着赵金秀却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来说:“十天之内没得造林款,我就不来找你了,我去找县长。死过一回了,我怕个鬼。”
才过去三天,邹四就得到了造林款,是赵连成送来的。共计一万四千八百块钱。赵连成把钱交给邹四说:“郑副镇长说了,原本他要亲自把钱送到你手里的,还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因为太忙,就要我替他送来。他交代我,叫你不要对别人说得了这么多钱。”
邹四说:“自己的造林款,说不说,要他叮嘱什么。”又对着在灶屋忙活的赵金秀道:“快做饭,哥吃了中午饭再回去。”
“哪有时间吃中午饭。基建队要进场施工,镇东头还有一户拆迁户坚决不肯搬走,郑老板急得跳脚了。”赵连成过后试探着问妹和邹四:“农家乐开多久了,存得多少钱了啊,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赵金秀高兴地问:“嫂子有眉目了?”
“哪有什么眉目。口袋没揣着六位数的存折,别开口。”
邹四道:“按说,是该帮你一点钱娶嫂子的,只是,添置碗筷,买冰箱电器,还搞了些家庭基本建设,暂时拿不出多少钱。过两年,给你十万。”
“不要你们帮钱给我娶老婆,金秀在这里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我是借,救别人的急,不论多少,都行。”
邹四对赵金秀道:“把这些日子挣的钱全拿来,连同这一万四千八百块钱的造林款,看看能凑多少。”
赵金秀从房里拿来一摞整票零票和两张存折:“连同哥刚才送来的钱,共计才三万。”
邹四说:“家里喂养有一头架子猪,卖掉,还能凑几千块钱的。”
赵连成说:“先拿着这些,少了,再说吧。”
邹四和赵金秀站在禾场前的路口,看着哥匆匆离去的背影,还在想呢,哥拿着钱救谁的急啊,可别受骗就好。却是看见冯柱叔从坡下走上来,东瞅瞅,西瞅瞅,过后,就说要在他们家挂一块乡村振兴示范户的牌子。冯柱叔不像往常那样,总是一副愁苦的样子,满脸的皱纹里都堆着笑:“这下好了,孙学志一家,你们一家,做出了榜样。从城里打工回来的一群年轻人,也都行动起来了,我也就不用挨李同好老家伙的骂了啊。”
邹四眼睛看着赵金秀,嘴里说:“挂不挂牌子,挂什么牌子,我做不了主,问金秀。”
赵金秀说:“要挂你就挂吧,挂着,又不要饭吃。”
“挂了牌子,上面有什么好处,首先得照顾你们家。”冯柱叔说,“原来,我是打算让你们把房子搬下坡去的。现在,不动员你们往坡下搬了。外面来吃农家乐的人,都说爬爬坡好,锻炼身体。还说,站在禾场上,放眼看,满世界的风景。那就把房子好好整修一下吧。上面来了危房改造款,首先安排你们家。”
赵金秀却是摆着手说:“上面有什么照顾,安排村里别的困难人家吧。我和邹四早就计划好了,三年之内,修砖房,五年之内,买小车。十年之内,要有六位数的存款。”
邹四在一旁道:“昨夜里,我和我家金秀还在商量,如何把农家乐办得更好,赚更多的钱。”
“这就好。”冯柱叔那张皱纹密布的脸,笑成一朵大菊花了,问邹四,“前些日子,你去镇政府要造林款,还动手打了郑家父子,闹得满城风雨,造林款要得了没有?”
“得了,一万四千八百块钱。刚才郑副镇长要金秀她哥送来的。”
冯柱叔吃惊道:“那么多呀。”
“是啊。郑副镇长要我们不要对别人说得了那么多钱。我就纳闷了,造林拿钱,为什么不能说。”
冯柱叔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站一阵,就走了,一边嘀咕着:“农民勤劳苦做,该得的,不吵不闹,就少给,或是干脆就不给。这样的干部,怎么让人信得过?”
赵金秀却是还想着她哥拿着钱匆匆离去的样子,拧着眉头对邹四道:“我哥拿着那钱给谁呀,可别被人骗了啊。”
“应该不会吧。我想好了,我们把农家乐办得更好一点,多挣些钱给哥。怎么着,哥得娶个嫂嫂进屋,不然,门上一把锁,没有烟火,就没有人气了啊。”
赵金秀眼里的泪水又出来了。邹四有些不知所措,连连道:“别着急,哥会讨到女人的。我以前不也是一条光棍么,还不是讨了你这样又贤惠,又漂亮,又能干的好女人。”
赵金秀却是不再说话,身子颤抖着,凄凄的泪水,濡湿了清秀的脸面。
邹四当然不会知道赵金秀心里的那条坎坎坷坷的路,不会知道她被那个名叫韩仁的家伙骗得好苦。那是她用美丽和青春交付的学费,沾满了生生的血和悲凄的泪,要多沉重,有多沉重,要多痛楚,有多痛楚,要多悔恨,有多悔恨。如今,她又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地方,虽辛劳,却是高兴,却是心情舒畅。只是,在她的心里,总觉得对不起邹四哥的啊。
什么时候是邹四和赵金秀最高兴的时候?是每天的下午送走最后一拨来吃农家乐的客人,从口袋掏出一摞钞票,两人小心地清点着的时候。赵金秀好看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儿,邹四则说的同样一句话:“特色小吃不收钱,甜高粱也不收錢,饭菜的分量也足,还是赚了不少。”
今天,赵金秀却没有应答他,也没有接他递过来的钞票,目光静静地凝望着远方。似是看村头飘起的炊烟,看村前收割之后的广袤田野,看村外潺潺东去的怡溪。秋阳斜斜地挂在西边的天角,晚霞漫天,赵金秀那张好看的脸上,又有两行泪水淌下来,她问邹四道:“听你说过,孙学志的一个手指头是他自己用刀剁掉的。是真的吗?”
“断指明志。”邹四伸手揩了把她脸上的泪水,说,“你是知道的,那时读书,就数孙学志的成绩最好,考上了大学,却是因为家里穷,没钱上学,在家里睡了三天,之后把大学录取通知书丢进灶里烧了,去城里打工。几年之后,居然带回来一个漂亮姑娘。也不知道两人谈朋友的时候,他是不是对漂亮姑娘说坪上村有多么地好,自己家有多么地富裕。漂亮姑娘跟着他先是坐高铁,后是坐中巴,再后来,一辆三轮蚱蜢车一路打着响屁,把两人送到坪上村,姑娘从三轮车下来的时候,脸色就变了,满含柔情的两眼也瞪了起来,声色俱厉地质问孙学志,高楼大厦在哪里?车水马龙在哪里?还有怡河滔滔东去,百舸争流呢?还有机器轰鸣,数不清的厂家商贾呢?孙学志一脸讨好的笑,说那是他想着的发展愿景。朝前看,有奔头。姑娘从比坪上村更加偏远落后的山寨走出来,向往着,憧憬着,能嫁个好男人,从此与贫穷告别,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两行泪水挂在脸上,她骂孙学志是骗子。孙学志想揩她脸上的泪水,还想给她一个拥抱,用他的温柔和体贴,用他对美好未来的坚定信念,慰藉她心里的愤怒和失落,请求她的原谅。不曾想,姑娘张口就把他的手指咬着了。还扬言,不把她送回城里去,她就死给他看。也许,姑娘下口太重,孙学志只觉得手指头快要被咬断了;也许,姑娘的话像刀子,捅着他的心,生生地滴血了。他随手拿起一把砍刀,手起刀落,那个被姑娘咬伤的手指头就给剁掉了半截。过后,他再没有去城里打工,办了个蔬菜大棚,开始了他的致富之路。李玉妹就是他供应新鲜蔬菜的一家销售店主。李玉妹说得好,与其等着他修了砖房,买了小车,有了六位数的存款,再风风光光嫁给他,不如早嫁过来,携手创业,同心合力打拼未来的幸福日子。新娘的这一步走得好。当然,还有我家金秀,你们这是走给坪上村的姑娘们看的,也是走给田塘镇的姑娘们看的。”
说个不停的邹四,突然缄口不语了,他看见赵金秀的眼里又泛起了泪花儿,心里也就不禁自责起来,没有孙学志的能耐,也没有孙学志的创业发家的大志,赵金秀跟着自己,委屈了啊,吃苦受累了啊。
他不说,赵金秀却是说开了:“我们还要想一想,怎么才能把农家乐办得更好。可不能负了县城和镇子上那些舍近求远,来我们家吃农家乐的客人。吃了,喝了,走了,还得让他们成为回头客再来才好。”
“他们都说,去别的地方,吃不到你做的特色小吃。就这一招,谁家的农家乐,都比不了。”
“这要感谢我干娘,是她老人家那时教会了我。我就想,是不是还要开发一些新的特色小吃,丰富食客的口味。”
邹四看着她,心里暗暗高兴着,我家女人心灵手巧,一定会想着法子把农家乐办得更好的。
这天晚上,赵金秀还像往常那样,做炒米,泡豆皮,炸灯盏窝。突然,她就想起儿时向娘要钱买花衣裳,娘没钱,还打她,她往坡上干娘家跑,干娘给她做串串炸吃的往事。稍一发挥,还真的做出了别样的串串炸来。红薯片,荞麦片,绘了红花儿的白糍粑,上面再串上泡发了的甜豆,放滚油里炸了,淋了甜高粱熬出的糖液,再撒上炒芝麻点缀,甜而不腻,脆而不焦,晶莹剔透,满嘴留香,好看,好吃。赵金秀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欣欣向荣”。
邹四高兴地说:“来吃农家乐的孩子们,各人给一串,他们还不蹦着跳着叫喊漂亮姐姐做的‘欣欣向荣那个好吃呀。”
辛苦并快乐地忙碌着,日子就过得快。再有半个月,就过年了。
“学生放寒假了,来吃农家乐的人会更多,你得把地里的活儿全都放下来,帮着我料理一下家务。”赵金秀早早就起床了,对着准备去地里做活的邹四说。
“也好。昨晚做的‘欣欣向荣还没油炸呢,客人们来了,现炸现吃,更香,更脆。”邹四对着禾场看了一眼,喃喃道,“哥多久没回来了,在郑老板那里挣钱真不容易呀。”
“我真的不想让哥在那里做活了。孙学志靠着蔬菜大棚讨了老婆,我哥为什么就不能?”
“郑老板答应给哥奖金的。也许,哥把奖金拿到手,就不给他干了。”邹四还要说什么的,却看见几个中年女人带着一群孩子从禾场外面的坡道上来,大人们气喘吁吁,孩子们却是大喊大叫着要吃漂亮姐姐做的小吃。邹四脸上的笑都快要溢出来,“这么早呀。”
赵金秀那张好看的脸,也笑成一朵山茶花儿,先是把昨晚上做好的几样小吃从柜子里拿出来,过后,又忙不迭地在各人面前摆一个碗,放了炒米、蜂蜜、芝麻和豆子。水早就烧开了,变戏法一般,一碗热气腾腾的芝麻豆子炒米茶,就递在了人们的手里。
“真的拿这些孩子没办法了,昨天放寒假,今天就嚷着要来漂亮姐姐家吃农家乐。”
“还别说,我家孙子夜里做梦都说漂亮姐姐做的芝麻豆子炒米茶最好吃了。”
“觉得好吃就好,没吃够,就带些回去吃。”
“不要钱,怎么好意思吃了还要带走。教教我们,回去学着做给孩子们吃。”
赵金秀说:“从小看着我干娘做,就学会了。不过用上好的糯米做的炒米,再配上炒香了的芝麻和豆子,调了蜂蜜和香油就成。”
“即便学会,也是做不出这么香的炒米茶的。芝麻豆子和糯米是自家产的;蜂蜜是从自家的蜂箱里取的;还有这水,是从后山坡上引来的山泉水,纯净,甘甜。”一个中年女人这样说。
邹四在一旁得意地道:“我家金秀又做了一种叫‘欣欣向荣的小吃,还没来得及油炸呢,等会儿,我炸给你们吃。”
孩子们更加高兴了,嚷嚷着,就等着漂亮姐姐做的“欣欣向荣”。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你们一定不知道吧。昨天晚上,郑老板带着一群人在镇子东头拆房子的时候,砸伤了五个人,郑老板被抓了,一个带队的工头也被抓了。这次,是逃不掉要去吃牢饭了。”
赵金秀和邹四都不由得大惊失色:“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镇子上的人们谁不说抓得好,靠着老子是镇里的领导,镇子西头的工程没做完,又把镇子东头的工程揽到手,做不了,就转手给别人。你们办农家乐,十年辛苦,也比不了他转手一个小工程的钱多。”
赵金秀连忙掏出手机给哥打电话,哥的手机关机,急得她浑身不由得哆嗦起来,对邹四说:“快去镇子上看看吧,哥不就是郑杰手下的工头么,上次他还在这里说,正带着几个人忙着拆迁镇子东头的钉子户呢。”
邹四是跑着去镇子上的。看着倒在地上的旧屋架子,瓦砾遍地,一片狼藉,才知道,昨天晚上趁着夜色,郑杰要赵连成带着几个人,去驱赶守在屋里日夜不离的老人,自己则指使一群人放屋扇子。赵连成要几个农民工七手八脚把老人弄到自己的背上背着,还没出门呢,房子却倒了,几个农民工被砸伤,一个人的一只脚被砸成了两截。“把老百姓的生命当儿戏,不抓去坐牢才有鬼。”
邹四没时间听镇子上的人们是怎么骂郑杰的,拔脚往镇派出所跑去了。
派出所伍所长正在办公室写什么,看见邹四跑进办公室,问道:“邹四,有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样子。”
“镇子东头搞拆迁压伤了人,不知郑老板和那个去屋里背老人的工头被抓到哪里去了?”
“当然要往县里送的啊。你问他们做什么?”
“那个工头是我老婆的亲哥。我来问问,不会弄去坐牢吧?”
“郑杰是跑不脱要去吃牢饭的。还在拆迁改造镇子西头老街的时候,他带着一群人,采用暴力手段,驱赶不肯搬迁的拆迁户。这次又故技重演,还伤了人。旧账新账,要一块儿清算。你娘家哥吃不吃牢饭,要看案子的调查结果。要是心肝没血,帮着郑杰干些丧尽天良的勾当,肯定也是要去吃牢饭的。真的没有想到,你娘家哥怎么就跟上郑杰了?为什么不学你,做一份正经活路,光明正大挣钱?”这样说的时候,伍所长就笑起来,“你不错,有胆量,一拳打出了个贪官,那些领到造林款的人,都说要感谢你。”
邹四不知道他说这话什么意思,眼睛盯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你在镇政府那么一闹,还不够,又去县里说,县里来人一查,才知道,郑副镇长这几年分管全镇退耕还林和荒山绿化工作,居然雁过拔毛,群众的造林款,或是少给,或是干脆就不给。上百万,全让郑杰拿去做工程了。郑副镇长进去了,郑杰敢不把那些造林款吐出来?”
邹四匆匆忙忙从镇子上赶回来。可把赵金秀急得不得了:“我就这么一个亲人,这一进去,什么时候才得出来?”
邹四知道,自己怎么劝,都是无济于事的,只好说:“要不,你去看看哥吧。坐中巴,走高速,不要一个小时就到县城了。”
赵金秀想了想:“還是你去。这一拨吃农家乐的人还没走,镇子上又有人打电话,要来这里吃中午饭,还点名要吃腊肉炒冬笋,你做不出口味,让人家失望。对我哥说,过几天,我再去看望他。”
邹四手忙脚乱地杀了一只土鸡炖了,用保温盒盛着,又收拾几件干净衣服,打了个包,匆匆去了镇子上。刚刚坐上去县城的中巴车,却是看见伍所长也坐在车上。伍所长说:“是去看望赵金秀她哥吧。没判之前,谁都不能见的。送的鸡汤,也不会给他喝。这是纪律。仅仅送换洗的衣服,就没必要跑一趟了。我去送材料,给你带去吧。”
伍所长说的话,邹四当然得信了。提着保温盒,看着中巴车开出老远,才有些失望地往回走。但他没有回家。他去了镇医院,看望那几个被砸伤的农民工。
走进病房,邹四才知道,那个被砸断脚的,是一个名叫刘冬香的漂亮姑娘。她说,当时赵连成背着老人从屋里出来,她和几个做活的跟在后面,眼见着屋架子就倒了下来,几个做活的吓得拔脚往外跑,也就被砖头瓦片砸出些轻伤,“连成哥背着老人跑不快,眼看就要被倒下的柱子砸着,情急中,我推了他一把,他和他背上的老人没被砸着,我的一只脚却被砸断了。”
邹四连连说着感谢救命恩人啊。又把手里的鸡汤递给她:“刚杀的土鸡,慢火清炖,鲜,养人,趁热吃了吧,补补身子。过几天,我要我家金秀来看望你。”
“你是谁?”
“赵连成的妹夫。我老婆赵金秀是他的亲妹。”
刘冬香的脸面泛起一缕红晕,连连说:“你娘家哥是个好人,我娘的命,是他救的啊。我娘交代我,要一辈子记着他的恩。”
邹四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娘怎么了?金秀她哥怎么救你娘的命了?”
“我娘得了胃癌,躺在镇医院,急着要送去县医院开刀做手术,却没钱。向郑老板借,他说借钱可以,我先得跟着他去宾馆开房陪他睡觉。自从跟着村里几个人来他的基建工地做活儿,他就盯上我了,想着法子要把我弄到手,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不答应吧,癌细胞扩散,我娘就没救了;答应吧,我这辈子就被他给毁了啊。是连成哥借给我钱,我娘才能在县医院做了胃切除手术。”俊美的脸上,淌着两行晶莹的泪水,清纯的眼里,荡漾的全是温柔与感激,“郑老板要连成哥做工头,他不像别的工头那样凶神恶煞,不把农民工当人看。他和我们一块做活儿,苦活累活抢着做,还常常在郑老板那里给我们讨要工钱。今天早上,伍所长来了解情况,我们把这些都对他说了。我们还商量,要写个报告,把连成哥做工头的表现写上,更要把昨晚上我们被砸伤的经过写清楚。并不是在危险来临时,连成哥只顾着自己逃跑,不管我们的死活了。背着老人跑不动,他也不肯放下。当然,我是自愿救他的,脚被砸断,我不后悔。”刘冬香那张被少女的红晕润染得楚楚动人的脸,突然就变得愤愤然了,“郑老板不是个东西,要连成哥当工头,每个月的工钱却跟我们一样,才两千。说要给连成哥奖金,不过是骗人的鬼话。镇子拆完了,也没见他多给连成哥半文钱。”
邹四的眼里,有泪水晃动,连连说:“姑娘,你是个好人。连成哥会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情的。”
刘冬秀那张好看的脸面,却又忧郁密布了:“我现在担心的是,这脚留下残疾怎么办,连成哥会不会嫌弃我?”
邹四回到家,已经下午了,来吃农家乐的客人已经离去,赵金秀正忙着打扫卫生,收拾碗筷,眼睛却是不时地对着禾场前的小路张望。看见邹四从坡下上来,急急地问:“看见我哥了没,他还好吗?”
“伍所长说,去看守所也见不着哥的,更别说给哥送吃的了。伍所长去县里送材料,把哥的衣服也一并带去了。给哥做的鸡汤,我送给那个砸断了脚的姑娘喝了。”邹四把刘冬香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对赵金秀说了一遍,“也许,哥在看守所待一些日子,就会回来的吧。”
赵金秀从箱子里拿了一叠大红的票子揣进口袋,对邹四说:“走,陪我去看看那个名叫刘冬香的姑娘。救了我哥的命,我得当面对她道一声感谢啊。”
“刘冬香对我说,哥拿去的三万块钱,是借给她救她娘的命了,她还说,脚要是残疾了,哥会不会嫌弃她。看那样子,她对哥好像有那个意思呢。”
两人来到镇医院的时候,伍所长刚从县里回来,又马不停蹄地到医院来了,正在询问刘冬香什么话。两人见状,连忙退了出来。伍所长却是叫住了他们:“你们进来吧,我们的话问完了。的确,几个农民工被砸伤的责任,不在赵连成这个小工头,而在郑杰。赵连成没有被砸伤,也不是他致别人死活于不顾,临危逃跑,而是刘冬香救的他。至于克扣拆迁户赔偿款的问题,就更与赵连成无关了。我们这就把这份笔录送到县里去。”
伍所长他们走后,邹四对刘冬香说:“我家金秀来看望你了。”
赵金秀搂着刘冬香道:“你救了我哥的命,自己却被砸成了这样,叫我怎么感谢你啊。”
“现在想起来,我还后怕呢,你哥迟半步,倒下的柱子就砸着他的脑壳了。”这样说的时候,刘冬香就哭起来,“我现在真的有些担心,这脚会不会残疾啊。”
赵金秀把自己左脚的裤管绾起来:“你看,小时候,我的这只脚也被摔成了两截,如今还不好好的呀。”
邹四在一旁笑着说:“我家金秀十岁那年的八月,要我带她去屋后的山里摘八月瓜,自己不小心把脚摔断了,她娘却是怪我没把她照顾好,说日后脚跛了,就给我做媳妇儿,养她一辈子。我还着急呢。看看,如今一点不跛的。”
“真的一点都看不出的。”刘冬香不无羡慕地说,“你俩,多幸福的一对啊。”
赵金秀把刘冬香搂得更紧:“等会儿,我去对医生说,请他们用最好的药给你医脚伤,钱我出。”
邹四想了想,说:“脚治好了,别在镇子上做活儿了,去我们家,帮着我家金秀办农家乐吧。在镇子上打工挣多少钱,我们给你多少钱。”
刘冬香道:“跟我一块儿做活的人们都说了,伤好之后,也都不会在镇子上做活了。坪上村的几个年轻人,在城里打工挣了些钱,回家创业,一个准备办果园,一个准备办黑山羊养殖场,一个准备在怡溪办名贵鱼养殖基地,还有一个名叫孙学志的大棚蔬菜种植户,要办大棚蔬菜种植园。都急着要招人做活呢。”这样说着,刘冬香对邹四和赵金秀道:“你们坪上村的人可真了不得的,一个名叫李同好的孤寡老人,见着村里几个年轻人不再外出打工,回家创业,高兴得把攒了多少年的三万块养老钱,全都拿了出来,每家给五千,说是给他们创业发的奖金。”
邹四和赵金秀的眼泪就簌簌地淌落下来:“前几天,同好伯也给了我们五千块钱的,我们都被弄蒙了,老人自己吃的五保,攒点钱多么地不容易,为什么要给我们钱?我们不要,他就扬起手里的拐杖往我们脑壳上敲。原来,是鼓励我们创业的奖金啊。钱我们肯定要想着法子退他老人家的,但我们会把田地种得更好,把农家乐办得更好。”
“可以肯定,不用几年,坪上村是要大变样的了。连成哥回来,我要对他说,不要在镇子上打工了,回家创业,才有希望。”
从刘冬香的病房出来,邹四悄悄说:“看见了吧,刘冬香好像很喜欢哥的。”
赵金秀喃喃道:“多好的一个姑娘,勤劳,懂事,心地善良。我哥要是能娶到她,是我哥的福气。”
负责给刘冬香医脚的是一个老中医,两人找到他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问起刘冬香脚伤的情况,赵金秀却是蹲了下去,哇的一声吐起来。吓得邹四连忙去扶她:“你怎么了?”
“不知道啊。突然觉得心里特别难受,想吐。”
“是不是病房里的药气味太重?或是这一路走急了,失汗,感冒了。医生,麻烦您看看,给我家女人开点药吧。”
老中医伸出三个指头,在赵金秀的手腕上探了一阵脉,笑着道:“有喜了。害的喜病。”
邹四瞪大眼睛看着老中医:“真的还是假的?”
赵金秀却是连连摇着头说:“不可能的,他们说,我不会怀孩子了。”
“谁说你不会怀孩子了?”老中医一个劲地责备起两人来,“看你们两个,都是快三十的人了吧,三个多月的身孕了,该动胎了,居然还不知道?”
赵金秀突然觉得,自己的小腹果真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又撞了一下,小兔子一般。两行晶莹的泪水,滚豆子一样掉下来,好看的脸上,却是涌起了难掩的笑容,连连说:“我真的怀孩子了啊。”
老中医说:“住几天医院,保保胎吧。如今的孩子金贵,优生优育啊。”顿了顿,又说道:“你们是来看望那个被砸断脚的姑娘吧。我用的祖传接骨秘方,不會留下后遗症的。”
邹四像个大小孩了,走路不是走,是跳:“我去交钱办住院手续,请医院把我家金秀安排跟刘冬香住一块,送饭的时候,我把两人的饭菜一并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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