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翠华
开始,就是几个红点点,我没有在意,不疼不痒的时候,人最容易无所谓,恰恰是这个时候,我们会给自己酿下不可饶恕的后果。所以,我会常常对自己,也对我身边的人说那两个字:活该。
我去了诊所。林医生对我说:带状疱疹。
我半信半疑。因为我不痒也不痛。
我正忙着呢。黑陶来了。一个被疫情干扰很久的约,我怎么能缺席呢?
欢实的晚宴,大家举杯畅饮。聊文学的话题。说各自的体会。只有我隐藏着自己的那点小心事,还是对陶说了。
我轻描淡写一说,陶却紧张起来,晚宴一散,不由分说地把我带到了一条巷子里。巷子有点古老,木板门吱呀有声,屋子不大,老式的家具,陈设简陋,那位年纪不小的女人却藏着祖传的秘方,有点神秘。陶说她会画画,我们之间立刻没有了间距,她亲自给我涂药,不到一天的工夫,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一条腿就像疯长的马蜂窝,已经有了不少大小不一的红斑,有的已经鼓出水泡。她和林医生说的一样:带状疱疹。那时,疼痛还没开始,我不在意地应着,看着门外的街灯却想到了从前,想到从前是不是我就来过这里,并且早就认识了陶这个兄弟,那份实诚的暖意却是今生的。
别人一涂就好的药于我竟然是无济于事的,看着自己潮水般漫延的疱疹,我有点手足无措了,我的无知就是我最怕去医院,我的潜意识里总想用简单快捷的办法来对付生活中我不喜欢的那些琐屑。我一直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我一直喜欢用身体去做很多事,这种不善待的结果让我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记得金萍的电话不知为何恰是这个时候到了,于是,这个在蚌埠文学圈可以一呼百应的女人,立刻将我拍的腿部的照片发了出去,她开始为我求助,各种各样的药方纷至沓来,有人立刻驱车下乡,去取偏方了。我忽然就有了底气,第二天,就收到金萍的一大包药方。她比我还急,说你赶紧的啊,我的眼睛就湿了,她是一个能用一颗柿子般棉软的心包裹着所有的人,更何况是我呢?多少年,相濡以沫足以盖全我和她。
早晨,好好的,一只花盆在我的手里碎成了两半。被带状疱疹劫持的日子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疼痛难忍的日子开始了,并成了日常。于是,那条被抓捕的腿每天都在上刑:洗衣机、挖土机、电钻、针扎、火燎,袭击一个接一个,疼痛占据了我的整个世界。常常我会抱着自己的腿,不知如何是好。那些寂静的夜晚,那些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会听得见的夜晚,会放大我的疼痛,我抱着自己的疼痛,才明白人的精神不是万能的,肉体真的会摧垮一个人的意志,除非你找到了能够坚强下去的支撑点。有人说:疼是人类最原始的感觉,至今还没有找到属于它的专有用词。接着,我开始失眠。睡眠仿佛遗忘了我,它总是与我擦肩而过。整整半个月,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夜空,心里落满了我数下的星星,我的神经像被擦亮的钢钎,坚不可摧,疲软的肉体节节溃败,我不敢相信,那半个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所有的方法都试了,夜晚如昼,照着我的今生来世。
能用的偏方都用了,从吃“含山”的中药开始,我与荤菜就断绝了关系,断绝的还有我的胃口,一个没有了食欲的人,与这世界仿佛就没有了瓜葛。
普瑞巴林、甲钴胺片、更昔洛韦、止疼药、安眠药,吊水,放血都无济于事。
没有缚鸡之力的我,正一点点地滑向深渊。我溺水了。我不甘。我挣扎。却如一片薄薄的纸片软软地贴在沙发上,看着自己被阳光抛弃在生活的角落里。像一根草,卑微极了。
我想母亲了。
那年我十二指肠溃疡住院,因缺血被抢救,脸色如纸,迷迷糊糊的,不知都有谁的脸看了过来,唯有母亲的泪让我惊醒了,是的,她在为我哭泣,那种被疼爱的感觉真好。夜幕中,母亲来了。她不大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神,没有了往常的微笑;她用悲伤的目光看着我,很久我没有和她说点什么了,她在为我难过,还是想对我说点什么。陷在绝望的泥潭里,困意全无的我看着母亲遁去的背影,又一个白日莅临,我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天,电梯停电了,叮咚送菜的小伙子一口气爬到了七楼,我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而我,一个曾经拎着箱子可以在上海和马鞍山之间穿梭的女人停止了奔波。终于什么也做不了了。
花瓶里,那束我最爱的剑兰忽然停止了绽放,我的生命也跟着黯然了,我很想抱住一个怀抱,好好哭一场。
小莉一直是失眠的,她是怎么熬过那些漫漫长夜的?还有夏,从知道病情真相,到一个人在南京化疗,拒绝了家人的陪伴,拔了针管,读书、散步,淡定、从容,他是怎么做到无惧无恐与病魔共舞的?还有汤,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想起他给我的那篇稿子,抓紧编了,对他或许就是一剂良药。那天,遇到了魏姐,眼泪开始打转,我很想对她说,说说委屈了我很久的病。我还没有开口,她却对我说她的眼睛几乎要看不见了,她说自己后面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想到她即将面对的现实,那种无助,反而让我心疼、焦虑了,我忽然变得好知足,緊紧地抱住了她,却想到母亲,疼痛曾经是母亲生前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最终还是疼痛收走了她。现在,我在重蹈她的疼痛,走进她的疼痛,感受病魔曾经对她的种种折磨,才体会到曾经她是那样坚强和忍耐。而他们都用自己的修为在对我说,遇到就是遇到了,唯一的一条路就是面对。
是我的闲置让我与他们相遇,还是我的疼痛唤醒我的觉知,当他们从我的内心走过的时候,我的内心开始变得柔软,小区的门边上有一群蚂蚁,我抬起脚,绕了过去,是弱者对弱者的怜悯,还是更懂得了生命的平等?
隔着口罩,那双眼睛温和地看着我。
接着,她的手指又将那温和轻柔地搭在了我的脉搏上。
你要相信我。她说。
你的问题很多,带状疱疹的后遗症,所有的病都会从你的身上过一遍。但是,你要停掉所有的西药。止疼片、安眠药、心脏的药。说完,她开始为我写药方,这是一张为我而开的药方。希望隐约升起。
你要相信我。接着她又说了一遍。
“相信”这两个字强行地再次如针扎进我的意识,我的心一下就踏实了。有一束光,我相信是存在的,我对雁子姐姐说,那个谜一般的旨意,一直是存在的,通过她传递给了我。
会诊室忽然明亮了。
女儿的神情放松了许多。
蓝天白云下,医院门楼上的那个红十字被阳光照得好亮,我得救了。
他让我去当评委。我说病了。他说你只要来一下就行。
盛情有点难却,软塌塌的身体却被那点未尽的虚荣心拎了起来。去了,我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可如枯草那般黄,扑进那些参赛的作品,那些文字散发的居然和我喝的草药味道差不多,虽然一直吃素,但面对自己最爱的文字,我感觉自己更纯粹了。真想陪达敏老师去趟大通古镇,却发现自己力不从心了。沮丧如落地的树叶被他看在眼里,他说:也是好事,就看你怎么看,只要不是器质性病变,你就是幸运的,遭点罪,是上帝的提醒。
从那以后,他会隔三岔五地问:大姐,又好些了吗?
每个夜晚和每个清晨,她的信息都会准时到达,我知道我在她心里的分量,我更知道她心中装着比我还要重要的分量,她是我的依赖,我知道她也有她的依赖。她说:小妹,别怕,姐姐在,一切都会过去,人有做不到的事,却不是世界的真相,你懂的。
每天拖着乏力的身躯去老父亲的家转转,让他可以安心地看到我还没有倒下。还有弟为我下的那碗面,酸酸的西红柿调的汁唤醒的不仅是我的味蕾,还有那份亲情。
我看见自己像一支被风摇曳的蜡烛,幸运的是,我拥有一堵挡风的墙,有这么多人在,我哪里有理由不好好活着?
是的。我不曾抱怨,也不敢抱怨,冥冥之中,感觉着突如其来的带状疱疹带着我日日修炼,磨难的是肉体,收获的是意志。那天经过教堂,杨安正在布道。我听不清她在說什么,但雨一定在清洗这世界,有一群鸽子飞了过来,天一下变得很蓝,云也变得很白,在尘土中行走了很久的我,终于看到了那扇门。
晚上,母亲又来了。
黑暗中,只听见她对我说了两个字:坚忍。
是的,唯有坚忍。母亲继续说。
我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亮的,原来,我睡着了。就像久旱庄稼得到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仿佛睡了一个世纪,我精神为之一振,阳光倚在衣橱的门上,打开窗帘,借着暖阳,给他们都发了个消息:昨晚,我睡了个好觉。
还是她。
还是隔着口罩用温和的眼睛看着我。
不疼了。睡眠好点了。有点胃口了。我对她说。
还要坚持,还是不能吃荤。她的眉眼有圣灵的光,我虚弱的肉体有了更多的依靠。
随着那一服服汤药,我的脉搏开始由弱变强了。
那天,从华山医院出来的时候,女儿去一家店买朵爱吃的面。我看见路边的欲落未落的梧桐树叶,而我的生命好像才刚刚苏醒。三个月的噩梦就要结束了吗?忽然想起一句话:暴风雨真的结束后,你不会记得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是的,国彬说:那算个啥,咱不怕!这个说不怕的人,曾经中风,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和挣扎,现在又可以阔步前行了。
收到了《安徽文学》,生命的隧道一下亮了许多,兜兜转转,发表的那篇写外孙女的文章何尝不也是一剂良药呢!
又到了接孩子放学的时间。
有些惶惑,许久没来了,挤挤挨挨的接孩子的队伍里,并不多我,也不少我,村上春树说:当你穿过了暴风雨,你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看着学校门口的树上挂着的那几片不屈的树叶,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好在都藏在口罩里了。
夕阳泊在脚下,是因为我学会了低头,人间的烟火从此不再缥缈,一个好觉,一顿美餐,都必须感恩。夏说得对:有一种伟大就是人可以死而复生。
我的天真的就亮了。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