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展
有人听王素琴讲白话,且是本地话,再看她的营生,就觉得好奇:“是不是家里有几套房,闲着,出来做个事消磨啊?”这城市有这样的老人,据说人民公园做保洁的那个阿姨家里有七八套房,闲极生闷,出来做个事;还有人不知真假地传过,有个大爷,上穿几十块钱的背心,下穿大裤衩,趿拉个防滑拖鞋,腕上却戴着几百万的名表,更有意思的是,他还常去市场摆个摊,码放几捆青菜,他坐在边上,笑呵呵的。那些菜是他别墅前的花园种出来的,吃不完随便卖卖。人们喜欢这样的市井传奇,也见惯了因为拆迁获利而坐拥巨额财富的本地朴素“土豪”。
“姐,你家到年底不少分红吧?”遇到类似的问题,王素琴也笑笑:“是哦,我家门口拿美元垫脚,马桶都是镶金边的。”琴姐能说什么,说自己地无一垄、家无片瓦?还是说自己独自撑着一个家?那些怨念,没人愿意听的,何况琴姐并不觉得悲惨。她清楚,说到底,还是占了这地缘之便,让她能在深夜守住一个小摊,靠着来此打拼的海量人群挣点儿辛苦钱。
晚上的糖水摊,甜甜的,淡淡的。岭南夏日漫长,溽热的白天熬过去,到了晚上,夜市兴旺,三五好友,约在大排档,吹吹凉风,扯扯闲篇,喝点啤酒,是忙乱人生里难得的松闲。那些喝醉的、开心的、难过的、压力重重的年轻人,在烧烤之前,或是酩酊之后,多要来到琴姐王素琴的小摊前,啜一碗糖水,再去酒场鏖战或是回去酣睡。
琴姐的糖水,大致十来个种类,菠萝百合、杨梅糖水、紫薯糖水、红豆糖水、腐竹鹑蛋、芋头糖水、桂圆黑糖水、甘蔗马蹄、绿豆薏米、银耳莲子、银耳雪梨……根据节令和上市的蔬果变动。糖水摊是行路中犒劳的凉亭,比如酒醉迷离,吃一碗银耳雪梨,甜甜的,淡淡的,解酒除腻;或是饕餮之前,要一瓯绿豆薏米,去暑下热,开胃生津;或是什么都不为,就夜里溜达到这儿,点一钵时令水果熬制的糖水,加上冰沙,清心爽口。
做这个小摊,一不需要多少成本,二她是本地人,煲得一手靓汤。煲汤和糖水相通的地方,都在于让时间出香。琴姐熬煮的是一罐罐时间,食材有的微苦,有的回甘,有的酸辛,她熬出它们的滋味,混合起来,盛在碗里,汤匙调和,喝下去,百般滋味,才是生活。
琴姐的糖水,有口碑。常有那老阿婆颤巍巍的,入夜要来琴姐摊上吃一碗,甜甜嘴,再去睡,似乎梦都会香甜一些。
守了这么多年摊子,王素琴爱看的,还是那些拍拖的小情侣。逛街累了,或是从午夜电影院出来,点两份糖水,桌上头抵在一处,悄悄私语,趁人不注意,你喂我一勺我喂你一勺,底下手拉手,腿还要并在一起,有时一句话说岔了,女孩儿小小嗔怒,打男生一下……这样的情景,琴姐会想,儿子谈朋友了没?她想,不会的,儿子正在考研,学习那么努力,他才不会分心。她感到一种由衷的惭愧和欣慰,琴姐见过好多穿着打扮还是中学生的男孩儿女孩儿,打闹着、嬉戏着,挽着手来小摊甜上加甜。琴姐是开明的,她年轻时美丽过,知道情窦初开是多么美好的事。儿子本来也该无忧无虑享受青春的,他那么帅,像他老爸一样。他们父子的帅气一脉相传,不是流行的那种软绵绵的精致的女孩儿般的好看,是气概,五官里有一份清朗昂扬的英气。最受不了的,是他们的笑,一笑起来,仿佛阴天里陡然亮了光,世界一下子亮亮堂堂。当初王素琴就是这样沦陷在黎玉田的笑里的。
王素琴眯着眼想,那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脑子里过起云烟,她嘴角浮着笑意,叹了口气,样子像回忆吃过的甜东西,怅惘里带一点儿慰藉。王素琴承认,尽管近来严霜催逼,她的前半生总体来说还是被命运照顾得很好的。
这命运,便是黎玉田。
黎玉田和王素琴是近邻。他们的父母都是“桂元糖厂”的职工。岭南产出好甘蔗,糖厂一度非常红火,所产的白砂糖、单晶冰糖、赤砂糖、精制绵白糖、果糖曾垄断过岭南的糖类市场,糖厂里学校、商店、娱乐设施一应俱全。那时糖厂所在的临江有许多这样的国营企业,纺织厂、腊味厂、轻工厂,每家都生机勃勃。这些厂中,数糖厂规模最大,有员工五六千人,厂区和家属区连成一片,楼舍林立,道路纵横,俨然一座小城。企业对员工的生老病死大包大揽,员工从而产生极强的归属感,自带一副被体制全面照护出的优越笑脸,走起路来脚底下像是踩着无形的气垫,那份气定神闲,好日子无限铺展下去的笃定感,人群里,打眼一瞧,仅凭气质,便知谁是在糖厂上班的。
可黎玉田没有按部就班地承袭父辈的职业。他学习好,撇开糖厂,自己设计个人发展道路,考上了省府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原籍街道做中学老师。王素琴就没这么幸运,她学习也不差,家里却不鼓励一个女孩子出去经风沐雨,中学毕了业顺理成章到糖厂做了工人。
做什么事,走什么路,以琴姐现在的年龄来看,都不过是完成普通的一生,可在当时却不甘心。一件事,一种选择,在别人看来,都已属于幸运的一小撮了,她自己却心意难平,这不平之中,最大的心结就在于,她和黎玉田越来越远。她想,他们将要分属不同的人生,再无交集的可能。
她喜欢他,这点儿情思,从她是少女时就揣在心里。喜欢他什么呢,笑起来干净明朗的神情?和她打招呼时那份温和的真诚?他儒雅挺拔的样子?王素琴说不清,反正一见到他,她心里头就觉得亮堂堂的,阳光普照大地,阳光是他,大地是他,她呢,是那墙角突然绽开的玉兰花。玉兰是这个城市寻常可见的市花。
她还记得,第一天下班回家,正好他也从学校回来。在楼道前碰到了,王素琴穿着印有厂名的工装,那一刻,她勾着头,只想迅速溜走。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低矮、平庸,不配接受他的光。黎玉田眼睛一亮,想和往常一样揉揉她散乱的短发,可伸出手,却迟疑了一下,落到她的肩头,轻轻拍拍,忽然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小妹,长这么高了,都上班啦。”
黎玉田大她四歲,却自觉长她一辈,常“小妹”“小妹”叫个不停:“小妹上学去啊。”“小妹吃饭了吗?”“小妹一起去玩啊……”小时被这么喊还好开心,见到了,整理下她的红领巾,拽拽她的马尾辫,大哥哥似的宠溺。王素琴长大后,他还这么叫,她就反感得很:根本没把她当成平等对话的大人。什么嘛,小妹小妹的,我有名!
回想起来,王素琴总想哭一哭,是欢乐也是委屈,暗暗喜欢一个人,曲意婉转,深情款款,却不见天日,是多少黑夜里的独自凭栏,他是那栏杆上的红月亮,踮着脚,够不到……这瞬间,月亮突然发现她还在栏杆跟前,并且长大了。不再被他当成小孩子,王素琴是该笑还是哭呢?
夕阳的光线打在她脸上,眼眸低垂,不胜娇羞。她大着胆子,抬起头看他一眼,没忍住,欢快地落下一串泪。
自此,黎玉田这个傻大个儿似乎才模模糊糊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劲,不过显然还没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再见面,仍然卖弄大哥哥的人设,刚要喊一句“小妹”,王素琴一跺脚,瞪他一眼,气冲冲地扭头跑了。
她能怎么办呢?一千个一万个呼喊在心里回响,王素琴总不能揪着他的耳朵骂,向他说破:“黎玉田,你个大傻瓜,看不出我喜欢你吗?你那猪脑子什么时候才能领会呢?”
可接下来更让她糟心,黎家帮他定了亲。女方在工会广播站做播音员,是全厂公认的美人。王素琴听说时,一家人正在电风扇下吃晚饭,她突然眼前一黑,人直接向后仰躺过去,带翻椅子,碰洒汤盅,摔在地上。汤汤水水,遍地破碎……大家手忙脚乱,母亲刚要责备,却被吓住了:平素文静的女儿,为何突然满脸的泪,肩膀也抑制不住地颤抖?母亲揽住她,扯她手,拍她头:“傻妹子,你莫唬我,怎么好好的忽然发癫哦?”王素琴本来已经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弟弟接着一句高喊,提前揭穿她所有小心的遮掩。弟弟喊道:“我姐想嫁给黎家哥哥,知道他定了亲,天都塌下来啦!”王素琴刚要睁开眼,听到这句,心想,完了,手脚一摊,眼一闭,继续装昏,脸上火烧火燎的,手扣在脸上,没法儿见人了。那一刻,她有一千个念头要把弟弟一顿好揍,但是到后来,王素琴最感激的是偷看她日记的弟弟这莽撞的一嗓子。以她的性格,大约会如所有无疾而终的暗恋一样,在暗处发芽、开花,再默默凋零,直到若干年后,记忆里徒留一痕怅惘的旧影,永远不会跳出唇齿。弟弟这一喊,像黑屋子忽然扯开窗帘,压着的心事呈现在太阳底下,遮掩没用了,沉默和羞涩改变不了事实。
王素琴把心一横,从地上爬起,跑进卧室,闩上门,大不了不活了,她想。家里其他人对着“肇事现场”面面相觑。
事情随之陷入僵局。
接下来几天,王素琴足不出屋。
父母脸上挂不住,给她请了病假,可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母亲将劝慰的话掰开揉碎反复灌输给女儿:“黎家那娃不行,瘦瘦弱弱的,还戴个眼镜,一张嘴不好好说白话,大着舌头拽北佬的什么普通话,酸文假醋的,不是正经样子。”父亲也在旁边及时附和妻子,点头补充道:“就是,普通话是他们普通人说的,我们不要那愣子。”王素琴捂紧耳朵,不吃不喝。
到第三天下午,父母不在家,弟弟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纸条,她打开,眼泪就跑了出来:人家嫌我没钱,看不上我,快去吃饭上班啦。还简单勾画了个笑脸。王素琴推开窗户,他背着那个熟悉的褪色帆布包,正赶往学校:明天是周一,要上课。心有灵犀似的,她探出身子,黎玉田回过头,冲她招招手,咧嘴一笑。
终于连上了信号。
王素琴之前没什么波折,深刻的回忆也不多,这个笑,是序曲,是前半个括号,从这一刻,她才敢确定自己被括进他的人生里,相伴度过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直到未来那一天,命运潜伏在遥远的前方,要打上后半个括号。
他们恋爱了。
王素琴藏着掖着,然而掩不住顾盼间的熠熠生辉。最初的甜蜜没多久,就要面临现实的问题:双方父母对他们都不满意。王素琴这边,母亲发动亲朋,紧锣密鼓地在为她另觅佳婿。黎玉田那边,有个叔叔已得风气之先,办了来料加工厂,赚了钱,虽然和他们家没多大关系,但父母跟着好吃好赌的叔叔不时地去香港澳门游玩,带动得他们眼界跟着突飞猛进。除却王素琴的身份是工人,门当户对方面落了下风,此外因为她个子矮,直接被黎母否掉。
其实王素琴不过是娇小,自有她的协调。
从黎家出来的那个傍晚,王素琴低着头,路旁棕榈树巨大的阴影压下来,她走着走着停住了,忽然转头对他说:“对不起……”黎玉田心绪复杂,傻不傻,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我就喜欢娇娇小小的你啊,永远像小妹妹似的。可是,他该怎么跟她解释呢?王素琴扭过头,伏在棕榈树上,难过得走不动。
过了许久,一只大手扳过她的肩头,拂开鬓发,他轻轻靠近她的脸颊。急遽的晕眩之后,王素琴嗅到雨后的气味,混合着眼泪、伤心、甜蜜、幸福的味道,他們交换的除了彼此的初吻,还有往后漫长的约定。
他们同居了。
第一次住在一起,早上王素琴去卫生间,似醒非醒间,黎玉田睁开眼,最先看到她的背影,藕粉色的睡裙,缀着浮动的碎花,是他买的。黎玉田心里填满幸福,那种美好和喜悦。这么可爱的小女孩儿,是我的妻,黎玉田想,多么好。
黎玉田的母亲得知消息后,气极,周末率领亲戚到他宿舍兴师问罪。好在有为他们通风报信的弟弟。得知消息,黎玉田骑摩托载着王素琴去东江入海口玩了,春暖花开,江水温润,他们划船、野餐、采花、踏浪,玩了个痛快。及至归来,宿舍大门洞开,空荡荡的,如遭洗劫,木床、被子都被搬走。黎玉田倒哈哈笑了,他甚至能想象到母亲缉拿落空后的恼羞成怒:忤逆子,翅膀硬了,被个女娃弄得五迷三道,连家里的安排都不听了,有能耐别回家,睡地板去!
他们借了同事的被褥,在狭小的宿舍真打起了地铺。拉上窗帘,插上新采的野花,有情饮水饱,局促的夜晚竟也迷离摇曳。
王素琴常在半夜醒来,疑是梦里,望望枕边,才安心。撩起一点儿月光,看他的眉眼,眼带笑意,总看不够。黎玉田有时醒了,也装睡着,心里静水潺湲,让她看,做游戏一般。在她痴迷恍惚时,他突然坐起,大笑着扑她入怀。王素琴每次必然吓得尖叫连连,然后顾忌动静,两个人互相发着嘘声,在寂静中演绎爱情和生动,快乐得孩子似的。王素琴发傻时,总爱纠缠着问他:“为什么会选择我呀?”黎玉田不答,问急了,刮一下她的鼻尖儿,回一句:“你就是你呀。”
王素琴琢磨不透,但欢喜是真的。阻力也是真的。
抽离了短暂的欢愉,从他的小屋里出来,就像潮水退去,仍然要面对广袤的沙地。
先是双方父母互相攻击,一个说你家闺女不检点,是找不到男人了,这么着急勾搭我家儿子?一个说你放屁,你家儿子就是个弱鸡,痨病鬼似的,怕是扛袋米都费劲,谁会看上他,除了眼瞎!争吵中,正撞见王素琴下班,黎家阿母居高临下啐了一口,骂了很长一串。
王素琴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招架不住,要躲开,黎家阿母骁勇善战,戳着她,嘴里不断放出暗箭。王素琴避之不及。
被身后的脏话追着,王素琴想跑,却怎么也躲不开骂声的围剿,像是拔足狂奔,到了山巅,往下看是悬崖,无路可逃。黎家阿母的詈骂还在穷追不舍:“还没结婚呢,就岔开腿让男人睡,真贱!”带着无数的回声:贱,真贱……王素琴跺着脚,抱着头,捂着耳朵,原地打转。像只陀螺,被脏话抽打着,被手指戳着,兀自旋转……转着转着,她忽然发狂,一声厉喊,然后,一下子瘫坐地上,呜呜呵呵的,不是哭,是笑。王素琴的头发披散开来,眼睛直勾勾的,神情飘忽苍白……
黎家阿母不骂了,想溜,被放学回来的王素琴的弟弟薅住脖颈,摁在石礅上,她也嗷嗷哭。
王素琴一家手忙脚乱,拉起她,捋背,掐人中,灌凉水……都不管用,她依旧笑个不停,抱着塑料凳子不松手,喃喃自语,仔细辨听,才知道她说的是:“我和他结婚了,我好开心呀……”
那只凳子是黎玉田来她家时坐过的。
楼道里围观的人们心说:这下坏了,闺女癔症了。
王素琴缩在角落里,笑累了,嘻嘻的,拨弄着地上的小蟑螂,和它们窃窃私语:“我要嫁给他啦,你们知道吗,到时给你糖吃哦……”
王家人七手八脚将黎家阿母拖起,要她给个说法。黎家阿母哭号着。两家闹得不可开交。
黎玉田被喊来。他没理会争执的双方家庭,径直走到王素琴跟前,蹲下来,揽住她,说:“小妹,乖,我们走呀。”王素琴便乖乖地点头,任他牵起手,穿过喧嚷的人群,静默地走向猩红的黄昏。
三天后,王素琴大梦初醒一样,望着黎玉田,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他吗?”她捧着他的脸,盲人似的,一点一点抚摸,看是否真的是他,世界是否骗她。
他把结婚证拿给她,王素琴呆呆地看了半天,眼睛又浮现那种飘忽:“我們结婚了?”黎玉田使劲点头,看着她,泪眼迷蒙。她比对着结婚证,反复摩挲着照片上两颗挨在一起的脑袋,犹然呆呆地问:“我们真结婚了?”她指着自己,再指指他,“我,你?”黎玉田再次点头确认,还笑给她看,摩挲着她头发,说:“昨天一起手拉手去的嘛,这么快就忘啦。小妹,这回你真是我的人了,跑不掉啦。”王素琴哆嗦着嘴唇,将鲜红的证书捂在脸上,忽然号啕大哭:“我们结婚了……我们结婚了……我们结婚了……”是啊,结婚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墙上挂着黎玉田擅书法的同事写的一副中堂:庆上天巧配良缘,有情人终成眷属。横批:琴玉偕行。
黎玉田抱起她,他合法的妻,他也落了泪。却为逗她开心,他挑了挑眉毛,说道:“下午我偷偷回去,把结婚证复印一份放饭桌上了,你说我老妈看到,会是什么反应?”黎玉田哈哈笑。他牵住她的手,“小妹,跟着我,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你可别后悔哦。”
王素琴眼泪哗哗地落。都以为她的癔症好了,后边的生活里,没再复发。其实呢,癔症一直潜伏在她体内,直到黎玉田病情恶化之际。
婚后的王素琴是个温柔恬静的小妇人。不多久,糖厂改制,减员缩产,分流下岗,他们夫妻倒没觉得可惜,社会上正兴起各种私营工厂、企业,总能找得到工作。王素琴癔症刚好,黎玉田让她继续静养身子,还安慰她:“好好歇个一年半载,长胖些,别让人说跟着我受苦了。不上班也没关系,我的工资虽不多,可养你还是没问题的。”
王素琴就笃定地笑啊笑。
到了周末,她计算着菜钱做几个小菜,香煎海鱼、蒸双腊、白灼生菜,再加一道莲子棒骨汤,关上门,只要有情,平凡夫妻的烟火日子也可以过得跟神仙似的。吃饭前,王素琴让他闭上眼,他知道惊喜来了,却没想来得这么快:医院的孕检显示四周了,他要做父亲了。
黎玉田反复看那张纸,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抚摸她的肚子。他的手指轻如羽毛,摸得她发痒,王素琴咯咯笑。还早呢,肚子仍然平平常常,可一切真就不一样了。黎玉田的心如蓄满水的缸,总感觉要从眼角暖暖地溢出来。男人这种感觉真的挺奇妙,突然间,不再是一个人了,他的生命,有了延续,有了血脉涌流的回音。他还来不及深想,孩子必将深切改变他的世界观、生命观,当时只是觉得兜里这月刚发的工资,有点薄了,他再拿出来给妻子,心里没了往日那份松弛。
很快,这一担忧变为现实,妻子孕吐厉害,酮体偏低,吃不下东西,什么都没胃口,好容易吃下去几勺,又吐得浑身痉挛,脸上黄巴巴的,瘦得措手不及,只腹部迅速隆起。她就像一抔土,以托举的姿势,将全身的营养供应腹部,而人却逐渐塌陷下去。
黎玉田着急,试偏方,煲老汤,找医生,均于事无补。王素琴还是瘦,像是她娇小的身子承受不住这爱情的果实。不用医生说,他也知道,再这么下去,孩子很难保住。
婆婆又得了口实:“不让你娶她吧,不听,她那小腰就一掐,连个桃儿都挂不住,还生孩子呢!我们寻常人家,就要娶个好生养的,这种病秧子,宝贝似的捧回家,中看不中用,花这么多钱看医生,白搭工夫……”话没说完,被黎玉田瞪了一眼。他是打算来找老娘借钱的,却愤然离去。
王素琴摩挲着肚子,眼泪长流。她发狠,炖了一锅猪肉,捏着鼻子,直接用手指送进喉咙,然后牙关紧闭,两只手捂住嘴,强迫自己咽下。她在心里默念,再吃不下东西,孩子可就要流产了……王素琴气得照自己胃上捣了一拳,像是对自己的胃部哀求:求求你啦,吃下去好吗?我想要这个孩子啊……黎玉田劝不住,她还在努力往嘴里塞,终于吃下去两块。王素琴很欣慰,还想接着机械地下咽,腹腔却猛地一阵翻腾,她拼命捂住嘴,死守不放,苦水遂顺着指缝淋漓而下,胃内仍在翻涌。王素琴绝望了,守不住了,松开手,“哇”的一下,喷出一口血水……泪眼中,她朝黎玉田说:“哥,对不起……我真没用……”
黎玉田抱紧妻子,不停地安慰:“没事的,小妹,我们去流产吧,不要这个小祸害了,以后也不生了,太受罪了,不然生出来我也得狠狠揍他。”
王素琴一边哭一边笑:“可是,我想给你生,怎么办……”
黎玉田取出所有的钱,托同学从香港带营养液、维生素、鱼肝油,多管齐下,将王素琴的体重勉强维持在三位数。他从五金店里推来老式带卡标的磅秤,天天盯着刻度,每次睡觉前,让妻子上去称一称。他寻医问药,一日三餐搭配出最合理的营养,眼巴巴地喂着妻子吃下。这个以前切个菜都能切着手指头的男人,现在精通几十道家常小炒;小摊上哪家的蔬菜最新鲜实惠,他也了然于心。王素琴体重慢慢上去了,他却瘦得挂不住以前的衣服。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妻子的体重最高纪录攀升到一百零九斤,黎玉田喜极而泣。好了,儒雅的他骂了句粗话,终于打赢了这场战役。妻子不吐了,身上有肉了,脸上也圆润了,有精气神了。
可是,彻底没钱了。
他以前不知道人能穷到这个程度,预支工资,拉下脸,亲朋故旧借遍,都能看出朋友客气笑脸后的厌倦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也拿去卖了,再沒一点儿钱。黎玉田想到一个词——寸草不生,真的,就是一棵草,怕是也嫌憎他这片盐碱地。
他决心去做生意,推销打印机。
这个活儿是同事介绍给他的,他也觉得干这个符合自己的身份,不至于彻底沦为令人厌恶的小商贩,还有点儿可怜的文化属性,没那么丢脸。他想多了,钱拿出来,你能说哪张高尚、哪张下贱?这一行还不接受他呢。最有油水的是银行取款机终端上的打印配件,此外是政府机关、事业单位的采购单,可他都没有人脉关系,只有跑企业。大的企业都有固定对接的采购公司,小公司就费劲了,跑了一个月,也没卖出几台。
黎玉田最后借了一笔高利贷,打算赌一把,请几家模棱两可的小公司的采购人员吃个饭。再卖不出去,妻子下月的营养费可就没了。
那天,外面下着大雨,很晚了,他仍没回家。王素琴在家等得焦灼,坐公交车去给他送伞。聚餐地点是一家潮汕菜馆,外墙通体玻璃,明灯璀璨,她在外面就看到了丈夫所在的包间,他们正在喝酒。黎玉田举着酒杯挨个敬过去,点头哈腰,做出种种恭敬状、亲切状、低矮状。她知道丈夫没有酒量,二两就脸红脖子粗,这一圈下来,喝得那么实在,至少得有半斤吧。黎玉田敬完酒,脚步踉跄,需要扶着椅背才能走回自己座位。王素琴心底涌起一阵辛酸:做点儿生意,没有人脉,没有资源,为了开拓局面,能怎么办呢?黎玉田在里边喝,她躲在外边绿化树下哭。
悄悄地哭。
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一帮人“伺候”完,后边的寒暄好像有点儿不欢而散的样子。他们要走,黎玉田赶忙跑到前面,因为太急,跌了一跤,擎着饭店的伞,一一送他们上车。冒着雨,黎玉田不停点头、挥手、致意,直到那些车消失在雨里。
都送完了,他才又折回包间,坐在椅子上,满脸醉态,搓着脑门儿,想吐大约又吐不出来,从桌上捡了一支带着菜汁的烟卷,点上,喷出浓烈的蓝。她都不知道丈夫何时抽烟都已这么熟练。他背对着她,从外面看不到他的脸。王素琴移开雨伞,让夜雨无遮拦地落在脸上,这样她至少可以哭得酣畅些。只是进餐馆时,服务生有点儿讶异,她拿着两把大伞,何以淋成这个样子?
进到包房里,她静静地倒了杯水放在他手边。黎玉田抬起头,看到是妻,惊喜地笑了一下,眼里泛着泪花。她拍拍他的头,说:“走,我们回家,大傻瓜,这些人哪儿值得你这样喝呢?”
就这一句,黎玉田忽然受不住了,嘴一咧,滚落两行泪,双眼通红,都是委屈,攥住她的手,说:“小妹,对不起……我没本事,没做成这单生意……”黎玉田不停地在说对不起,摇着脑袋,愤怒而又无力地哭泣。“我喝了一晚上的酒,到最后还是没伺候好他们,吃了饭,他们要去‘帝豪酒店,我不想去啊……”
“帝豪酒店”曾是此地闻名遐迩的风月场所,不是他请不起他们,而是他有她,他不会去。王素琴都懂,她的男人,她有什么不了解呢?她笑了,抱住他疲惫的头,搂在怀里,贴在隆起的腹部,揉搓他的短发。黎玉田还在孩子似的说着对不起。“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傻哥哥哎,”她说,“乖哦,没事,这单生意我们不做,走,回家啦,听话啊……”
她扶着他,回家。有家,还怕什么呢,她什么都有了。黎玉田就乖乖地被妻子扶着,临走站起,摇摇晃晃的,还不忘拎上打包好的吃剩下的白灼虾。他的妻子爱吃,可很久没能吃得起了。
时代像一艘巨轮,载着诸如三来一补、出口退税、产业扶持等优惠政策,驶向迷雾深处的金银岛,赶上趟的,坐上这艘冒险的大船,穿过迷雾,别有洞天,大多数都盆满钵溢。但有人怕船会碰到雾气里的暗礁,稍一迟疑,就错过了时代赐予的最好的一次红利,等回过头看到别人真获取了财富,一帮人凑一块儿,撑着飘飘摇摇的小船也要去试试,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有捡到漏的,也有被风浪拍落的,但挡不住诱惑,永远在寻宝的路上前仆后继地翻涌着。
黎玉田没想过发财什么的,只希望日子宽裕些,体面地生活,让妻子跟着自己不后悔。他铆足了劲,生意渐渐有了起色,酒量也上来了,唯一坚守的底线是,不去风月场所应酬。他想,当初也不过是想挣点儿奶粉钱,够了。随后几年换了房子,有了车。房子不大,老式公寓,五楼,没电梯,车是国产的,可黎玉田挺知足。他觉得上天对他已经够好了,给了他知心的妻子,聪明可爱的儿子,他有事做,很好了。
有了孙子,阿婆对儿媳的态度有了改观,没想到瘦枝上结了个大果儿,孙子生下来时七斤六两,阿婆想起以前职工宿舍前流动摊子上福建人卖的云吞,真是皮薄馅多,好大的个儿。阿婆破天荒地煲了鸡汤送过来,也说得直白:“是为催你下奶,让我儿省点儿,好好的教师编制不要了,做点儿小生意,可怜见的……”
征求了丈夫的意见,王素琴直接将鸡汤扔出去了,结婚你阻拦,孕期你不出面,现在生了儿子——要是生的是女儿,肯定又是一番怨念——你来做便宜奶奶来了,不需要,有多远请滚多远。王素琴柔弱的身子里暗藏骨气。
大约是孕期受完罪了,儿子自落生几乎没什么病,有母乳就吃母乳,没母乳各种牌子的奶粉也不挑,胃口好,虎头虎脑,健健康康,一月一个样。黎玉田真感激妻子,生意上遇到困难了,或者债要不回来了也不气恼。不管什么时候回到家,总有一窗橘黄的灯光等着他,远远看到,他就心头暖烘烘的。确实是,平头百姓不就图个家和人顺嘛。在他的庇护下,家庭和美,妻儿幸福,作为男人,他由衷地感到欣慰。
如此过了二十三年。那一段黎玉田总没胃口,厌食,经常性地上腹绞痛、饱胀,脸色黄绿。黎玉田本来吃得就少,有时没胃口,以为是以前陪客户喝酒喝伤了,自忖是胃炎,吃了药,还不见效。去检查,已经是胃癌。
“早期胃癌没有特别症状,很容易被忽视,尤其是他这样常年瘦弱的体质……”
医生还在那里解释,王素琴脑子“嗡”的一下,蒙了,在走廊里,举着化验单子,踉踉跄跄地倚着墙,脸色惨白,忽然怪叫一声,人直接出溜下去。
黎玉田叹气,隔了这么多年,以为妻子的癔症又犯了。
王素琴手舞足蹈,哭哭笑笑,疯言疯语,持续了三天。这几天里,黎玉田关了店面,在家买菜、煮饭、拖地,守着她。第四天晚上,半夜了,王素琴爬起,再去仔细核验医院化验单。白纸黑字,一点儿也没变。她一边撕扯单据,一边呜呜地哭……这一次,王素琴疯得这么卖力、这么辛苦,以为就像她结婚那次,醒来一切都能如愿,世界照常运行,他没有病,家里还是幸福的笑声。
可这一回,没能应验。
黎玉田只不停地喊她:“傻不傻啊,小妹……”
月光斜入窗口,王素琴捧着丈夫的脸,一点点地抚摸,像是在打捞水里的月亮。她默默地落泪,自始至终难以相信:这么好的人,上天何以这么狠心?
“嫁给我,你算是倒了霉啦……”
王素琴一直摇头,眼泪挂在嘴角,他擦了还有,擦不干那细小的河流。黎玉田抱住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别哭,没多大事,我想好了,不就是个死,我不打算治了,剩下的钱省着点儿花,够你和儿子用了。”他说,“要说后悔,就是没听你的话,只给你俩买了保险,自己犯傻,没舍得,”他笑了,“不是惜命、怕死,是还没和我的傻小妹过够呢……”
对普通人来说,好的婚姻是什么呢?不过是两根柴棒,平常时在一起,做什么都多了一份力量,遇到凄风苦雨时绑着燃烧,以御寒凉。王素琴想,为了这个家,你把自己烧成灰,现在,该我这根柴棒,来支撑着烧热整个家了。你的小妹长大了,都老了呀。琴姐笑说:“终于轮到我啦。”
王素琴不哭了。她仰起脸,似乎是冲着冥冥中的上天或是命运,平静地,也恶狠狠地说道:“想把他从我这儿夺走?想都别想!”她起身去煲汤,党参黄芪炖鸡汤、猴头菇乌鸡汤、山药排骨汤、菠菜猪肝汤、四宝蔬果汤,一天一个花样,养护他的胃。
王素琴决定和命运来一场拉锯战。
治疗了几个月,所有挣下的钱又吐出来,穿刺,手术,化疗,黎玉田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同病房的患者比黎玉田年轻几岁,胃切除,在肚子上打个孔,放上导流管,一股腐烂气味,天天用碘伏小心擦洗肚子上那个窟窿,触目惊心。黎玉田受不了,不是怕疼,是那种破败的腐烂的生命真相,没有丝毫美感。他一生干净体面,穷的时候一件破旧西装都穿得板板正正,这样开膛破肚,后续护理的恶劣气味,他受不了。
“咱不治了,”他乞求妻子道,“你让我体面点儿走吧。”
王素琴没有泪,任他求,只轻轻摇头。
过了半年,临床那位胃切除的病友病情还是恶化了,整个病房散发着恶臭。那种臭,带着沉闷压抑的重量,冲击着嗅觉,经久不散。黎玉田吐得嘴里发苦,什么再吐不出了,还干呕着。
最终,临床患者还是被推进ICU了,基本上没救了。他的妻子女儿办完手续,退了病床,母女俩哭着收拾东西。黎玉田看着形容枯槁的母女,一个重症患者很快就将整个家的钱财和精气神都吸干了。母女俩临走时鼓励他们继续加油,还将剩余的水果送给他。
她们走后,黎玉田怔怔地盯着那几个皱巴巴的苹果,母女俩憔悴心碎的样子仍在眼前晃动,特别是那个女孩儿,才十四岁,刚上初二,没了父亲的护航,她的一生自此都要在艰难中奋力支撑。黎玉田想想儿子,眼里带着惊恐,低声道:“小妹,我求你了,别治了,好吗?”
王素琴依旧摇头。
黎玉田恼了,整个人崩溃掉。
“王素琴,你怎么就不听劝呢?家里有多少钱你没个数吗,我不要治了……”文雅了半辈子,从来不曾讲粗话的黎玉田捶着床,骂个不歇。
王素琴只笑,骂累了,给他喂口糖水。她想,反正我不管,只要你活着,就还有个家。有了家,什么都有了。
只要你活着。
可黎玉田执意要回家,不治了,医生护士一转身,他就把输液针头拔了;再输液,他胳膊扳着铁床,不松开,谁插针骂谁,张牙舞爪的,面目凶狠。如此几回,王素琴让医生给他开了安定药片,偷偷喂给他;趁他睡着,将他胳膊用布条绑牢再输液。
黎玉田醒来,摇着身子,头磕在床上,咚咚咚,发出沉闷的声响。王素琴都要给他跪下了,他闭着眼,仰着脸,头撞着铁床,悲愤地喊:“我不要治了,王素琴,你他妈听不懂吗!走啊,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听医生话,你好好配合治疗,没事的……”
“别啰唆了,好吗,我要出院,回家……”
她全都明白,他是怕拖累了这个家,化疗、手术是个无底洞,他前半生积攒的家底,填不满这个窟窿。
王素琴无计可施,求佛问卦,在家对着佛龛默念药师经;一次次去观音山,磕头作揖,上香求签,在观音莲花座下泪流满面。去的次数多了,住持和尚看她哀苦虔诚,问是何事。王素琴如在隧道里盘桓已久,终得出口,便和盘托出,作揖祈求,问住持和尚该怎么说服丈夫接受治疗。
和尚沉吟良久,方予开示:“老僧委实也不知如何相劝,只记得《传灯录》里有一桩公案,洞山良价禅师将圆寂时,谓众弟子曰,‘离此壳漏子,向什么处相见?禅师是以此言,试验他的门徒是否开悟;可诸般凡人,来生毕竟虚妄,没有了这副臭皮囊,肉体凡胎消失了,该以什么形式、去哪里再相见呢?”
王素琴匍匐下来,向住持跪拜。
回到医院,她将老和尚這般说辞转述予黎玉田。同时,左手端一杯水,水体发黑,说道:“我从街边卖蟑螂药老鼠药的人那里买了一包,要是还不打算接受治疗,你喝下去,你省事,我也省事。”王素琴将水举到他跟前,颤颤巍巍的,黎玉田知道,他喝了,她会把剩下的也喝了的。她干得出来。
黎玉田苦笑,他何尝不明白妻子的意思,你哪怕在床上躺着,只要有一口气,这个家就还有主心骨,就不会散。
王素琴跪下来:“哥,小妹求你了,好好活着,为了我,为了儿子。”她说,“就算存款没了,有个糖水摊子,也饿不着。”她又说:“医生说了,根据你的身体情况,只要好好配合,手术后好好休养,会恢复得很好的……”
黎玉田无语凝噎,攥着妻子已然粗糙的手,点点头道:“嗯,小妹,我治。”
王素琴忽然大放悲声,哭得那个伤心,隔壁住院的、医护人员纷纷过来围观,以为黎玉田突然撒手人寰了呢。没等人们劝,她忽而想起什么,不哭了,戛然而止。明天是周末,房产抵押的事最好今天把手续办了,王素琴抓起包就要走。
临走,她一扬脖子将床头杯子里的水喝了。黎玉田惊叫,已来不及。王素琴擦擦嘴,摇摇杯子,笑了。“黑糖水,大傻瓜,”她说,“想死我前头,别做梦啦。”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