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
黔西北的毕节,属乌蒙山麓,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区,大地上横亘着大大小小的山。如果大地是棋盘,密布的山就是散落的棋子,星罗棋布,错落排列。群峰无序,多半无名无姓,即便有,也都是些通俗平凡的名字,像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们一样,平凡,简单。远远看,它们长着一样冷峻消瘦的面容,吐纳着一样蒸腾环绕的雾气,披盖着一样夏绿冬枯的植被……像一个个面容相似的孩子,散落在辽阔大地上。
而村庄,小而贫瘠,只能算作大地棋盘上的粒粒微尘。我老家的村子,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土,在群山之间,两县交界,深深的峡谷像大地的伤口,千百年来默默地指认着这片土地的苍凉。那里自古以来栽种玉米、土豆和荞麦,作为唯一的主食,玉米养活了一茬一茬的人。
但仅仅凭着一粒玉米就能救活人吗?我的回答是当然不能。在老人们的传说里,我知道过去的漫长岁月里,祖辈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艰难度日,最艰难时续命的食物,有野菜,有树根,也有糠,它们能饱腹。一粒玉米之于一只饥饿的胃,就像一块石头之于一座高山,一滴水之于一片汪洋,冰山一角都算不上。所以关于父亲那粒玉米的事,我曾一度嗤之以鼻,以为父亲不过是以此教育我们要爱惜粮食。
“这是真的。”当我多次体现出不信任并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时,父亲有些着急地强调,“这是真的。”“这是真的,”他又强调,“我至今记得那粒玉米的味道,好吃得不行,那晚的月亮好圆好亮。”看着父亲享受的表情,我慢慢相信了父亲,相信了那个遥远的年代,那个清冷的青黄不接的夜晚,相信那枚饥饿的月亮,它挂在天上,像一张饿瘦了的脸。
父亲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据说父亲是半夜生的,当时我的奶奶正在梦想,大抵是梦到自己生孩子了,醒来果真生孩子了,于是给我父亲取下奶名“梦生”。虽然听起来有点艰难中心怀希望,梦想过上新生活的意思,但这就是一个看起来不简单不平凡但实际上并未被赋予什么特殊含义的奶名。那时,新中国刚成立没多久,祖国大地换新颜的风还没完全吹到老家那样的边远闭塞村庄。年幼的父亲在一穷二白的日子里呱呱坠地,生活苍白无力,像一张劣质的餐巾纸,经不起任何的风吹草动。及至懂事记事,赶上了大饥荒,日子紧巴巴的,玉米就是人的命。其中一年,奶奶带着父亲,步行几十公里路,去山外挖水库,天黑放工又步行回家,在路上遇到了“饿死鬼”。
很多很多年后,我们长成了顽皮的孩童,父母亲就常叮嘱我们,走远路要注意,千万别撞上饿死鬼,如果撞上了,肚子会出奇地饿,无论你吃多少饭,都很饿,因为饿死鬼会把你吃下的东西偷走,直到你也饿死。如果遇上了饿死鬼,唯一的解法,就是决不能往后看,赶紧丢一些吃的在身后,然后拔腿不要命地跑,饿死鬼顾着捡你丢弃的食物,就不会追你了。然而我们从没遇到过饿死鬼。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父母亲的话深信不疑。
遇上饿死鬼的父亲没走多远就浑身无力了。天上明月高悬,倾泻着冷清清的光,像一支巨大的手电筒,照着狭窄的山间小路。奶奶背一段,父亲自己走一段,就这样交替着,走到几乎走不动的时候,遇到了一口大水井。水井大啊,足有半个屋子那么大,一半由石板盖着,一半敞口望天,像一张大嘴。饥饿的父亲和奶奶看到水井,赶紧埋头下去,咕噜噜喝了个饱。
也就是在这口大水井前,奶奶捡到了一粒玉米。那是一粒躺在沾满泥污的石板上,不认真看还真以为是那么一小颗石子的玉米粒。奶奶的眼里放出了光,她赶紧拾了起来,认真地擦拭。
“我儿,这是苞谷米,苞谷米。”奶奶用衣角擦开泥污,再次兴奋地说,“是苞谷米。”
我的父亲在那一刻眼睛直了。他看到奶奶瘦弱的身子站在月光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枚微小的火种,好像稍微一不小心,那火种就会被风吹散。然后,奶奶的手里燃烧起来,一团火焰被递到他的面前。
“我儿,快吃。”在火焰的后面,我的奶奶面容模糊,声音颤抖,“快快吃下。”
父亲飞快地咬住了那团火焰,泥土和污水的气息第一时间覆盖了他的舌苔,而后才是弥漫开来的玉米香。
是的,玉米香。很多很多年后,父亲对我们说起这件事,词汇匮乏的他,只能反复地告诉我们,实在太香了。但事实上,那是一粒被污水浸泡过的,被泥土包裹过的,几近于坏掉的玉米粒,放进嘴里,只需要轻轻一咬,就破碎。父亲咀嚼着它,尝到了一生都忘不掉的香甜。
然后,他感觉饿死鬼逃跑了,他有了力气,踩着月光下的山路,回到了家里。后来,父亲常常在有月光的夜晚,对年幼的我们说起这件事。即便生活已经改善,父亲依然保留着最初的节俭,好像每一顿饭,都是那个戴月而归的饥饿之夜的那粒玉米,可以供给生命之光。奶奶至死都相信,那是老天留在那里的,只为了让一个贫困的家庭和一个饥饿的孩童,不要丧失走下去的希望。
父亲一生充满波折,年幼丧父,大半生都在为我们一家的生计操劳。人生风雨接踵而来,面对挫折和困难,他都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夜晚,那枚悬于高天照耀归途的月亮,那粒沾满泥土近于腐烂的玉米。
“人呀,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多么难,都要晓得,上天已经为我们留下一样什么东西,比如一粒玉米,找到了,就能渡过最紧要的关头。”父亲不止一次这样提醒我们,并不断督促我们,一刻也不能停歇地去寻找那粒可以陪伴我们渡过最艰难岁月的玉米。
月亮是最好的灯泡。
这话是一年级都没读完的父亲说的,而母亲补充论证了这句话。像一句美妙的诗句。后来我成为一名诗人,写了很多诗,但无论我怎么努力书写,也没能写出比这句话更好的诗句。
父亲得出这样美妙的句子,是因为他曾借着月光掘开大地的皮肤,挖出了一片地基,又趁着月夜静寂,扛回一根根粗壮的树干,建起了几十年后还完好矗立着的老屋。
关于建房,与一场大雨有关。
据母亲说,六十年一甲子,每一甲子都会有一场大灾难,那场大雨就是一甲子才遇到的大雨。到底有多大呢?母親说,好像是有人搬了一个大湖到天上,使劲儿往下倒水。山上来的水,很快就在地上冲出了密密麻麻的沟渠,土墙房墙根很快就被冲出了漏洞,水灌进家里来,土墙房里迅速就成了一个湖,锅瓢碗盏先是飘了起来,又破门而出,被大水拉走。那时候,奶奶已年迈,行动困难,孩子们都小,一家老幼只好爬到楼上,看着大水,无能为力。
那时,摆在堂屋里的奶奶的棺材,在水中漂荡,随时可能被冲走,父亲只好找来一根大绳子,将棺材捆住,绳子另一头拴在楼梁上,棺材在大水里晃动,楼梁就一阵阵晃动,楼上老幼都吓得不敢说话。那时,父母刚买了一头小猪,长到七八十斤,但猪圈已经被淹了,小猪崽在水面漂着,眼看就要被冲出猪圈,父亲舍不得,跳进去,游近把那头小猪崽捞起来,刚出猪圈,土墙轰然倒塌,父亲要是晚上半分钟,定然和那头小猪崽葬身土墙下。
大雨下至深夜才停,等屋子里的水排尽,已家徒四壁。在老人小孩的哭泣声中,父亲决定建一栋结实牢固的木房。
可是建房哪有那么容易?
彼时尚是大集体时代,父母白天都要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为了一家子的口粮操劳,只有夜晚时间,才能用来建房。于是,差不多一年时间,只要有月光的夜晚,父亲和母亲就借着月光,一锄头一锄头地掘着,掘出了一个坑,又掘出了一个坑,坑和坑连在一起,偏坡成为了平地;掘出了石头、树根,又掘出了辨不清是动物还是人的尸骨,掘见了坚硬的泥土。
在春夜,他们掘到了嫩嫩的芽,闻见了醉人的草木香;而夏夜,掘到了蛙叫和虫鸣,萤火虫在身边飞舞,点点光亮非常迷人;只有凉凉的秋夜,掘到过奶奶的叹息,她已经老了,身体又不好,有点要瘫痪的迹象,总是担心有生之年见不到那栋结实的木房;而冬夜,月光落在雪地上,亮堂堂的,讓人心冷发慌。
后来有一整个夏天的夜晚,父亲都在月光下运建房的木料。据说那时不准私卖木材,父亲只好四下里去其他村买,也不能正大光明运,只能在晚上砍伐、运输。这是个体力活,母亲无法参与。那个运输全靠肩扛的年代,父亲成为月夜中穿行的孤独马匹,一趟趟地往返于家和山间,扛回一根根粗壮的松树干。后来的我们,很难想象体重一百多点的父亲,是如何扛起那么粗重的木材的。但父亲只是微微一笑,那时的人啊,都有用不完的力气,累了,只要吃上一顿饭,力气就回来了。父亲还说,人的力气是越用越有的,如果不用,过几年就慢慢没了。
我愿意相信,连自己名字都写不顺溜的父亲其实是一个诗人。当他穿过静寂的月夜,钻进茂密的树林,踩着厚实的松枝,扬起磨得透亮的斧子砍向树干时,他一定听见了什么。鸟叫、虫鸣,或者一阵隐约难辨的声息,是孩子们的梦呓,是奶奶的叹息,还是其他难以名状的声音。这些声音包裹着他,让他的斧子挥得更快,让他在差一点就被树干压得站不起来时,瞬间有了更大的力量,让他在无比疲倦时,看到了我们不曾见过的美——
他曾这样描述戴月而归的路途:“那些生湿、粗壮的树干,在我的肩膀上,就像一根扁担,挑水扁担见过吧,一头挑着月亮,一头挑着一家老小。”
月光下修建起来的老屋,是父亲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杰作之一,之后成为村里最大的几栋木房之一,还是全村第一栋瓦房,也是数十年后村里依旧完好的为数不多的木房之一。后来,父亲又在老屋旁边建了一栋平房,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他要求从平房搬回老屋,把自己在人间最后的气息,留在了那栋木房里。
后来很多年,我常常想起年少的那些夏天夜晚,父亲戴月而归,站在门前老毛桃树下,就着水龙头洗澡。有一次我起床,站在房檐下撒尿,看见父亲健壮的身体,在月光下无比伟岸。我因此而写下诗歌《父亲戴月而归》。
他站在那棵年迈的毛桃树下
认真地擦拭着自己
像擦拭一件
从煤矿里挖出来的宝物
月光一会儿沉默不语
一会儿又哗哗作响
从煤层里使劲淘洗着
一枚沉默的金子
父亲是我的英雄,这种意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背对着我,袒露着身子,月光将他的身体照得泛光,银色的光,给人一种无比迷人的感觉。那时我会想,有一天,我一定会长得像父亲一样健壮,扛起父亲曾使用过的工具,钻进地底下,为一家人掘出温暖整个寒冬的煤。
很长很长的年岁里,父亲的工作,是在地面上播种庄稼,在地底下挖煤。煤矿是那种很矮的小煤窑,只有半人高,要使劲儿弯着腰才能进出。父亲腰上背着电瓶,发光的那端别在竹子做成的圈上,套在头上(后来才换成了安全帽),钻进去,拉出一船几百斤重的煤,倒在地上时,煤块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父亲挖出的煤按船卖,一船有多重,因为当时的煤船已无处可寻,且也不兴过秤,已经无从猜测,但几百斤是有的。记忆里,最初两元钱一船,慢慢卖到五元、七元,听起来很便宜,但父亲就是靠着这样一船一船的煤,把孩子们送进了学校,买了手表、收音机,将家里的泥地打成了水泥地。
成长岁月里,我多次下过煤矿,有时候只是好奇,跟着小伙伴进去探险,有时候则是给父亲带饭,送进去给父亲吃。也挖过两次煤,一次是跟着父亲,那时父亲已很少挖煤,只因到了年底,一个堂哥许诺父亲可以去他的煤矿里挖几天,攒够一年家用。那是我第一次挖煤,其实主要是父亲挖,他坐在地上,侧着头,一下一下地掘,我负责用铁制的船只往外运煤,其中艰难至今未忘。当我艰难地在地上爬行,使出吃奶的劲才将半船煤拉出煤矿时,关于父亲匍匐在煤井里拉煤的所有想象一齐袭来。另一次是跟着哥哥,在千禧年初,煤矿已经宽敞高大,可以随意直立行走,运煤不再依靠人拉,而是用卷扬机,一次拉出十多铁船。那个通宵班里,哥哥们负责钻孔、埋炸药、炸煤,我跟着装煤,将钢绳套在铁船上,将每一张铁船连接固定,然后依靠电铃向外发送信号,将装好的煤运出地面。
如今回想起来,我下到煤井里面,探险也好,给父亲送饭也罢,政府严打时赶去通知父亲,乃至亲身试手的两次挖煤,不过是一种生命的体验。它让我知道人之不易和父亲的艰辛,让我在往后的年岁里,更加懂得父亲。而父亲挖煤,则是一种不可逃避便勇毅直面的命运。父亲一生中还种过烤烟,推过豆腐,烤了二十来年的烧酒。老家有言——“人间有三苦,挖煤烤酒推豆腐”,为了养活一家人,为了日子不至于太拮据,父亲都一一尝过。但挖煤才是父亲渡过艰难岁月的营生,煤,才是父亲生命的底色。
我曾认真聆听过父亲戴月而归的声息,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刻。
狗吠为父亲引路,月光为父亲照路,沉睡的枝丫抬起头来,从山里吹来的风为父亲送来遥远的草木气息,父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拾级而上。我听见父亲放下肩上的铁锹、大锤、钢钎,铁器坠地,声音清脆而锐利,而后他站在月光下清洗身体,水声哗啦,像从遥远深山中传来的山泉吟唱,非常动听。父亲洗净自己,会吃一碗母亲煮的面条,面条里大多时候埋了一个鸡蛋,那是母亲为他专供的,又或者是一碗鸡蛋炒饭。之后,父亲的工具还得再次锻造,在烈火里焚烧许久,用锤子反复敲打,再烧上一会儿,又在水里淬一下。时年久远,但烧红的铁器探入水中时的声响犹在耳侧。很多个夜晚,父亲都是遵循着某种惯例,默默地做着这些,直到把轻微的鼾声送进半睡半醒的孩子们耳中。
我也曾认真观察过父亲在月光下洗澡。那时候月光的皎洁是一种罪。他脱下潮湿的衣服,丢在一旁,地上马上暗暗腾起一阵灰。月光下父亲的身体呈现出黑白分界,煤灰覆盖他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肤,他将以水为刀,在那些地方,挖掘出一个新的自己来。水龙头被他别在树枝上,流水淋在头上,再漫布全身,很快,黑色的水便密布身体,好像他的身体里有一条汹涌的暗河,正在往外吐露大地深处的叹息。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父亲会关上水龙头,静静地,认真擦拭身体:面部、脖子、胸膛、肚腹、大腿、小腿、脚趾……像一场仪式,而后拧干毛巾,背在背上,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为自己搓背。流水慢慢变得清亮后,父亲这才发出声音,他略微弯腰,收紧腹部,深吸一口气,使劲擤鼻涕,或者清嗓子,从鼻腔或喉咙里弄出那些黏稠的黑色秽物。那时我便知道,父亲经过流水清洗的身子依然是正常的,但他的身体其实早被煤浸染成黑色,在身体最隐秘的内部,也在命运最底层的部分,那些黑色,在月光下尤其刺眼。
在那些夜晚,天地辽阔。
父亲晚年养过一只画眉,是姐夫从别处买来送给他的。父亲的晚年兴许不算晚年,那时他年过花甲,但未曾退休,倔强的身子还坚持为土地服务。
二〇一六年,父亲六十二岁,身体不适,初时只是常低血糖,后经省医检查,很快查明,病已晚期。彼时父母在老家看护侄儿侄女,舍不得土地,种了一些玉米、红薯、花生之类。养了一只狼狗,每到月夜,便长夜呼啸,叫声似哭。祖辈传下来的话,说狗哭必有人亡。母亲听着难受,便把那只狼狗送了人。几月后,父亲确诊罹患肝癌,已是晚期,不知道之前狼狗夜哭,是不是命定的前兆。
在醫院的那些时日,我陪着父亲,把医院走廊住成了家。两个来自边远农村的人,两个内心深处都深深打上了农村烙印的人,默默忍受,即便是即将排到的床位被有关系的患者抢走,忙碌的医护人员把精力都放在那些能哭会闹的患者身上而忽视了父亲,我们都坚强守住了最后的那一丝理智,和气、理性地与人沟通。直到有一天,我们一早空腹检查结束,父亲开始头晕,我们争分夺秒赶回床位喝葡萄糖和进食,拥挤的电梯在我们进入后提示超载,我恳求他人先出去一个让我们先走,让电梯运转起来,但每一双眼睛都紧巴巴地看着我们,没有一个人愿意施以援手,即便是我反复告诉他们父亲随时可能晕厥,最终我歇斯底里。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失态的场景,也成为了父亲短暂一生里耿耿于怀的记忆。人间空荡辽阔呀,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他人的痛苦,每个人都活在自己不自知的狭隘、无情和凉薄中。
那天父亲并没有等到下一趟电梯便晕厥过去,背着说着胡话的父亲抵达狭窄的医院走廊时,父亲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肩膀。那夜,把父亲安顿下,我心生悲戚,一直埋在心里的酸楚涌了出来,在安静的楼梯间里,我止不住号啕大哭。回到父亲身边,父亲看出了什么,他要求我带他去楼下走走,于是我借了轮椅,推着他下了楼。
坐在医院门口临街的花坛边,我们试图寻找月光。手机日历和天气预报都显示,那应该是个月夜,但城市高楼耸立,任何一个灯盏,都比月亮亮堂,哪有什么月光?我们仰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天空。父亲呢喃着说了些话,想回去了。我知道他想要回去的,不是那个冷冰冰的医院走廊,而是远在乡下的老屋。我说,那我们回去吧,不然医生得找你了。父亲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
一个多月后,因为对疾病的无能为力,加上父亲强烈的意愿和医生的善意规劝,我们如了父亲的愿——出院回家。路上,暮色四合时,一轮圆月挂上了天空,车下了高速,父亲心情很好,打开窗吹着风,说还是乡下的月亮好。月光照着我们回家的路,像照着父亲一生中独自回家的路,一如从前。我心里升腾起悲伤,这样的月光,还能照父亲多久?
父亲住院期间,他的画眉死了。据母亲说,不知道什么原因,父亲住进医院后,画眉上蹿下跳,累得筋疲力尽,不吃不喝,没两日便死了。鸟笼空着,就像什么东西空了。知道父亲要出院,母亲急了,着急忙慌安排姐夫另寻了一只画眉来,并与我们串好口供,谁也不能告诉父亲画眉死了的事儿。
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很多人,三亲六戚翻山越岭过来看望父亲,带来面条、酒、肉、核桃、牛奶,或一些现金。在农村,每一个出院归家的人,都要接受这样的礼遇。鞭炮声中,父亲沉默不语,呆呆望着夜空,偶尔笑上一下,好像他一辈子唠叨家长里短是一种病,在医院里得到了根治。
客人散尽,我上厕所回来,看到老屋房檐下,有个身影靠墙坐着。那是悬挂画眉的地方,白天叽叽喳喳的画眉此时很安静。走近后,我看见父亲微微仰着头,不知道是看月亮,还是看鸟笼。
画眉喂了吗?父亲问我。我说,里面有食。父亲说,有水吗?我取下鸟笼,确认里面食物和水都是充足的。直到父亲去世,我都不知道,父亲是否认出那只画眉已经不是曾经的那只。但我想,他一定认出来了,因为他当时对我说,把它放了吧,不养了。
月光下,父亲下半身照在月光里,上半身隐没在房檐的阴影中,像某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隐喻。
父亲在人世盘桓的那些时日,月光是凄凉而残忍的。
那是二〇一六年的深冬,父亲病入膏肓,反复的晕厥让他苦不堪言。苦不堪言是我们感觉的,父亲每次醒来都说不痛,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但晕厥时含糊不清的话,在空中想要抓住什么的手部动作,响彻整个寒冬的声嘶力竭的呻吟,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一下一下地刺着我们。除了按时给父亲口服葡萄糖,必要时注射葡萄糖,我们一家人别无他法。
出于对父亲的尊重,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们将病情坦陈给了父亲。在此之前,我们一直欺瞒他,说他只是年轻时重活太多落下了一身老病,只要好好调养就好了。作为家中长子,大哥承担了向父親坦白一切的任务。那一夜,月光静默地铺满院坝,寒风呼呼吹着墙壁,从门缝里强势钻入的冷风一点点侵蚀着屋里的热气。知悉自身病情后,父亲陷入长久沉默,良久才说,他大体猜到了。随后他要求第二天就搬到老屋里去住,我们照做了。也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大限将至,第二日夜深,父亲把当晚照顾在侧的大哥叫醒,安排大哥去东家借地炮,去西家借斗子,要用的纸钱抓紧买,老衣要搬来放在身边——入殓要提前把人请来,必要时,要趁人活着时洗个澡,把老衣穿上。父亲专门叮嘱,他见过太多人了,还有气的时候不穿,等到咽气了,身子冷得快,僵硬得很,衣服很难穿上去。父亲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唯独没有安排我们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春节和接下来的日子。
月光最盛的夜晚,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旧历丙申年农历十二月十六,公历已越过新年,是二〇一七年一月十三日,星期五。俗话说得没错,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那夜的月亮又圆又亮,毫不识趣地挂在天上,使劲儿照着我们家老屋。但父亲并没有看到那夜的圆月,他晕了过去,三亲六戚已经齐聚,父亲之前安排大哥的事情已经办妥,年迈的外公也已经赶来。这一次,我们再次如了父亲的愿,放弃了为他注射葡萄糖。父亲说得没错,与其让他再次醒来继续晕厥继续痛苦,不如就这样一睡不醒。
我们一家子都很清楚,我们可以让父亲再次醒过来,那就是直接注射一针葡萄糖,父亲准能醒来。但是醒来后呢?我们更加清楚,父亲将在不断的清醒和昏迷间魔咒般往复,间隔不会超过两个小时。清醒的这段时间,父亲最痛苦,他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呻吟,生生撕开沉静乡村的一道口子,也生生撕裂了我们的心。他的手无力地动着,想要抓住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能抓住。解脱,是父亲对我们明言的渴求。所以我们默契地放弃了注射,也就放弃了父亲,只剩沉在心里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等待是寂静的,亲戚和乡邻分散在老屋的几个房间里,抽烟、沉默、低语。窗外月光惨白,坚硬地铺在地面上。凌晨,父亲一阵挣扎,我赶紧将他抱起来,让他的头枕在我的臂弯里。父亲之前叮嘱过,人去世时,一定要抱起来,不然落不了气。这些我们铭记于心。父亲说了些什么,我凑近听,什么也听不清,我唤他,没有回应,只是不断呢喃,然后身子使劲动了动,喉咙发出一声叹息,头一偏,与我们做了最后的告别。
父亲去世后,月光消隐,天气急速降温,天寒地冻。在处理父亲后事的十多天里,我一次次在锣鼓声和跪拜中陷入幻觉,好像父亲并未去世,还坐在床沿,面容浮肿,笑起来像个孩子,对我说着什么。
父亲葬于深山,那是他首肯之地。后来有几天,我们都要摸黑出发,顶着寒风和淅淅沥沥的冬雨,去给父亲送火。我们一次次跪在潮湿冰冷的山间、路旁,呼喊父亲的名字,让他来人间取火种。声音哽咽时,寒风吹进了肺腑,额头碰着冰冷泥土时,父亲一生中的所有寒冷都传到了我们的身体中。最后一次送火,风吹得蜡烛火焰摇摇晃晃,将灭未灭,我抬眼看见对面山垭上,一盏路灯送来某种错觉,好像一轮圆月悬挂山肩,路上走着一个身影,身披寒月,慢步往家的方向走。
那一夜,在父亲的老屋里,我彻夜失眠,在手机上写下了这首《返回》:
不要等到回煞的日子
才回到我们中间啊父亲
我要你即刻返程
从水塘寨沿山梁往下走
河流边上就是我们的家
在低矮屋檐下
重新叫一声我的乳名
把你所有的咳嗽都一一收回去
我们在所有的用餐时间
谈论村中八卦
有时也争吵,赌气,互不理解
说一两句断绝关系的气话
后来我不止一次想,一切都是宿命。
父亲出生于深夜,得乳名“梦生”,离世也是夜深,月光满地。我想,父亲来到这个世界时,一定也是披着月光来的吧。不然,他这一生,为什么总是给我们留下那么多月光下的记忆?
以前我不信神明,如今,我信举头三尺有父亲。父亲活成了一个符号,标注在了我后来的人生中。
回老家时,驾车奔驰在高速上,常常会不由想起父亲弥留之际,我常赶回去看他,每次临出门,他都叮嘱我,开车慢一点,再慢一点。我曾站在父亲坟前眺望,齐齐排坐的群山后面,隐约是通往毕节的高速,惯熟方位的人们打赌说,山的那边,就是毕节城。现在每每想起来,好像时时刻刻,父亲都在那高山之巅,层云深处,远远地眺望着生活在毕节的我。
遇到过几次艰难的事,也有过一些当前看来挺绝望的时候,都会想起父亲那一粒玉米的故事。会想起父亲说,上天为我提前准备了一些什么,找到它,就能渡过最紧要的关头。更多时候,我会觉得,陪伴我历经漫长人生种种的,是父亲一生中的月光,它们照耀父亲,从生到死,将父亲的欢乐、悲伤、眼泪、苦难照得通透,也将我人生的种种照得通透。
我曾数次在老家的月光下,细细打量父亲留下来的一切,两栋房子,烤酒的甑子,凉床,栽在门前的橘子树,墙壁上挂着的生锈的锄头、镰刀、斧子,老旧的家具……我们曾在父亲去世后烧掉了他的很多遗物,自以为那样我们的痛苦就会少一些,自以为那样他到了那边就可以继续用上一些,现在想起来,任何大火都没法烧尽父亲留下来的东西,那些属于父亲的痕迹,属于父亲的气息,永恒地回荡在我们的有生之年。
我曾一次次走在老家的月光下,院坝里,山林里,马路上,朗照着我的,是属于我的月光。属于父亲的月光已在那个寒冬消失殆尽。一次次地,我踩着月光,看见满地月光溅起来,落在我的裤腿上,落在路边的草叶上。我听见月光的声音,像细碎的珠子抖落在软绵绵的泥土上,声音似有若无。在戴月而归的那些夜晚,我走着走着,就走成了父亲,像他一样走路,像他一样喘息,像他一样与夜晚的虫鸣对话,像他一样,走在属于自己的人生里。
刚刚过去的寒食节,去看望父亲,清理杂草,添土,烧几炷香,磕几个头,在墓前长久沉默。曾经的大悲大痛,已经成了无言。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五年。五年来,山中有序,乱糟糟的,是我们身在其中的人间。
前些天与友人谈起父亲的离去,恍然觉得,我已然习得一种风平浪静的姿态,来讲述那个月光冷漠的夜晚。时间无情啊,消磨了那么多的细节,却又温暖地让我们学会了淡然和释怀。是的呀,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知道,逝者正在不断远离我们,直到我们也告别这个世界去寻找逝者时,他才会真正从我们生命中退场。而我们每个人的离去,同样是人生的退场和对生者的告别。
李白《拟古十九首》(其九)写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人这一生,都在奔忙,是出发,亦是归途。当我认知到这个哲学,便觉得父亲的离去不过是一种必然的归宿。作为父亲,他一生都在为我领路,出生、成长、受难、死亡,老老实实地演绎了普通人一生的旅途。
我深知,所有亡者都已一骑绝尘,永不回头。父亲也是。作为生者与后人,我们要做的,就是守住家,把凡间的小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好。道理谁不知道呢?只是在那些莫名感慨的时刻,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又总是一次次陷入这样的幻觉:月圆之夜,父亲身披一身月光,走在回家的泥巴路上……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