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
人类都是天生就在脖子上套着绞索的。
——梅尔维尔《白鲸》
二舅死了。院长来电话说,你来一趟吧,我马上通知殡仪馆。我说好,十点前应该能到。这时候天全黑了,去东镇敬老院至少两个钟头。没准殡仪馆的车先到了,拉上二舅尸体就走。不,还没穿上寿服(我姐死的时候是穿了寿服的),不可能说拉走就拉走。他们不会费心给一个死人穿寿服的,再说他们也没有寿服,必须由我置办。我从高德地图上找到最近的约两公里外一家喪葬店,老板勉强给我打了八折,八百八十八块置办了最便宜的五件寿服,他把它们麻利地套在一起,说是五福临门。我说三件不行吗非要五件?他嘿嘿笑了,你听说过三福临门吗?五福,必须五福。他说你顺手买个骨灰盒吧,肯定用得上,去了殡仪馆就没这个价了。好吧,我又挑了一个一千二百多的最便宜的骨灰盒,他送我一把伞,黑伞,说早晚用得上。我谢了他,驱车赶往东镇。一路星光,高速公路白得像骨头。我脑子里空荡荡的。下了高速拐入乡村公路,半小时后,这条弯曲狭窄坑坑洼洼的破公路终于把我带到东镇敬老院大门前面。
院长亲自开的门,见我第一句话就是,殡仪馆的还没来,死人多,一辆车哪够跑?我们往里走。他说,吃饭的时候好好的,足足吃了两大碗还嫌不够,又加半碗。可能回光返照吧。吃完了他像平常一样躺在花台边上晒太阳。最舒服莫过五六点的太阳嘛。六点刚过,他一头从花台边上栽下来,脑门磕破了,旁边的人没来得及扶呢,张嘴就吐了,晚上吃的两碗半米饭全吐了,吐完了他们扶他回房,他倒床上就起不来啦。我赶过来,打了120。不到一刻钟呢,还不到一刻钟,120没到呢,气就没了。就这么简单?我问。就这么简单。院长说。他五十多岁,谢了顶的脑袋两边还剩几根软发,中间亮晃晃的。我们往出事地点走,两排橘黄色路灯照下来。花台就在二舅宿舍楼外面十米处,不高,最多一米吧。花台边沿也不宽,刚够一个人躺下,平平地躺下。我想象二舅每天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一只手架在脑门上抵挡金色夕阳。我一眼看见几十平方的大花台里长满鲜花,貌似小型向日葵,圆的,带锯齿状花瓣,浓浓的红黄两色,开得正艳。晚风里有非常淡的像掺了蜂蜜的暗香。我问院长这什么花,他想了想说,鲜花。鲜花?我的意思是,什么品种,什么名字?哦哦,这个嘛,我也晓球不得,都叫它鲜花。可能是太阳花,可能是月季,可能是——他不说了。将二舅出事地点指给我看,摔哪了,吐哪了。现在地面干干净净,早收拾过了。我们直奔二舅宿舍。一楼,两人间,灯一直亮着。二舅躺在自己床上,嘴巴咧开,露出一排被香烟熏黑的上牙,缺了三颗。我早忘了他什么时候磕的,什么时候永远失去了三颗牙。他脸颊下陷,颧骨鼓出来,粗糙的皮肤变薄了,下巴像蚕纸一样紧绷绷的。总之他看起来有些变形,不太像我上次见的或者记忆中的二舅。但他就是我的二舅,错不了。总之吧,死人和活人总有差别,哪怕这人刚死不久。
二舅身上还穿着东镇敬老院的深蓝色制服,胸口印有“敬老院”三个字。我问院长寿服是不是现在穿上去,他说,是,交给他吧。我把寿服给他。他转身从几个看热闹的老家伙里挑了两个精明强干的,让他们一起帮忙。我问他,要不要把制服先剥下来,他说不用,套上吧,他身上两套,整好凑七套。我本来想告诉他,我买的五套是五福的意思。但我什么也没说。人还软乎呢,还能穿上去。他说。据说人死了三天三夜灵魂不灭,身上还晓得疼,所以你为他做哪样事情他一清二楚哩,而且,他忽然压低嗓门,带酸味的口气喷我脸上,也听得见我们讲话。我谢了他,退到外面。花台边站着一个小老头,抽着烟,戴一顶绿军帽,面孔看不清楚,但能看出脸色黝黑,双颊很瘦,和二舅长得非常像。不过,这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可能累了,也可能不相信二舅死了。就这么死了。太简单了。按照院长的说法前后也就半小时。到底什么原因完全无解,脑梗心梗都有可能。反正他死了。老头冲我微笑,我也冲他笑了笑,他忽然冲我伸手:有烟吗?给支烟。我说我不抽烟。哦哦,他继续干笑两声,他欠我钱。哪个?他,老朱。是吗?对,欠我钱。多少?两百。真的?骗你我是你孙子。我从兜里掏出现金(幸好揣了几百现金),抽两张递给他。拿着吧,拿着。老头高兴坏了,明灭的烟头将虚幻的黑脸照亮。他像只破罐子一样被扔在这里了。凡是穿这身制服的老家伙们,在我看来都像破罐子一样被扔在这里了。他接过钱揣进上衣口袋,拍了拍,扣上纽扣。老朱讲卫生,也懂礼貌,就是懒。懒?是啊,天天睡这上面,也不怕冷着。我们吃了饭总要绕院子走两圈嘛,他不走,吃完就躺上来。你看,最后,还是这个鸡巴地方要了他的命。我没吭声。你是他儿子?不是,外甥,我是他外甥。哦哦,老头子咧嘴笑了,我见过你,我们都以为,你是老朱儿子。我突然有些不甘心,问他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二舅找他借的钱。他说前几天嘛,前几天就在这个地方找我要嘛,问我有没有钱,给他两百嘛。我问他干哪样要两百?他说,买烟。对,我说,他喜欢抽烟,除了烟再没别的喜好。对嘛,一般的烟他还看不上,专买好的,红河,红云。你看,我们么,只敢抽点春城。
沉默。老头没有离开的意思,又掏出一支烟点上,慢慢吸,瞪着我,似乎等我问他问题,他一定有问必答。我还不想回二舅宿舍。他们不会那么快就弄好的。十点多的夜风非常凉,秋天的东镇气温比昆明更低。我缩着肩膀四处看:空荡荡的院子,高高低低几幢房子,远处是黑沉沉的大山。老头身后的花朵在路灯下轻轻摇摆,花瓣纠缠重叠,像布面上画出来的。即便夜里你也能看出它们多漂亮,长得多好。我问老头,晓得什么花吗?老头回身看了看,笑了,嚯嚯,哪个晓不得嘛。什么花?鲜花。他的答案和院长的一样。我不再问了。他忽然冲我勾勾手指,让我看花台另一侧,也就是花台背面。我跟随他绕过花台,在背面,就在东边的大片空地上,我看见无数朵鲜花,面积少说七八十平,像一块厚厚的花儿编织的巨毯铺在星空下面。原来他们在这里晾晒鲜花。我想象他们采下花儿,倒在地上,用轻巧的木头耙子小心地耙来耙去。细看还会发现,无数朵鲜花在路灯照射下亮得炫目,酷似某种结晶体,迎着夜风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无数个小小的歌喉轻声哼唱。不,它们已经是被摘下来的花儿了。它们死了,干了。死去的喉咙,还怎么歌唱?
老朱太喜欢花了,老头说。不忍心摘它们,每次干活,他出工不出力。眼睁睁看我们摘下来,看我们铺地上,他就说,造孽啦。院长让他干活,他也说,造孽啦。他偷偷把花带回宿舍。每次只带一两朵。花嘛,你晓得的,当天就干了。他又带出来,放在这里,跟所有的花躺在一起。我们就说,哟,老朱你很浪漫嘛,该是想起年轻时候睡的哪个姑娘?他一句话不讲。后来我们懒得再问。他爱咋整咋整,不干活就不干,要带花就带花,院长都没意见,我们有鸡巴意见。我说,他没告诉你他为什么喜欢花?没讲。就讲他喜欢。喜欢就是喜欢,还要哪样理由?我蹲下来,捡起一朵鲜花,它干透了,带刺的边缘硬得扎手,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我凑到灯光下看它,红黄黑三色花瓣,花蕊纯净又温柔。我没法想象二舅这么喜欢它。爱花的二舅不是我了解的二舅。或者,我完全不了解二舅居然是一个爱花的二舅。那你听说过长虫山?我点头。那你肯定听老朱讲过他的长虫山?我没吭声。问他,他怎么跟你说的?嗯,我们一般晒一个礼拜就来收拾,装进一个一个竹筐里面,卖花的来拉走。不晓得一筐鲜花卖多少钱。管球它。这是院长的事情么。是的,院长的事情。我说。老朱的长虫山啊,他讲,他年轻的时候,长虫山山谷里面长满鲜花。那叫一个漂亮。当然啦,他不晓得花的品种,花的名字,只晓得漫山遍野的花啊,红的黄的蓝的白的粉的,满山满谷。奇怪的是,你瞧,老朱走路摇摇晃晃的,吃饭抽烟也摇摇晃晃的,不干活,不听使唤,但记性好得很,硬是记得哪一年,一九八三年。他记得哩。一九八三年夏天。只有夏天,才到处开花嘛,而且很香,他讲,香得就像打破了香水瓶子,像是满世界的雪花膏都流出来啦。他躺在花地里,躺在无数朵花上面,他说他这辈子永远忘不了那天,忘不了那种甜腻腻湿漉漉香喷喷的感觉,一辈子忘不了,他说他的魂都丢啦,丢在长虫山山谷里面啦。我问他,老朱,你后来去看过吗?去长虫山看过?他摇头,说一回就够了,一九八三年那一回就足够了。我一声不吭。老头在路灯光下使劲拽拽下巴,像在使劲想象那个没法想象的一九八三年。都四十年了。嗯,后来嘛,后来,老朱说,凤鸣山,你晓得的嘛,他在凤鸣山干过活,他讲是帮铁路局修铁路,修一条穿过凤鸣山山坳的铁路,要铺枕木铁轨,他又瞧见鲜花了,就在山坳里面,就在铁轨下面的山坡上,满眼的鲜花啊,长得高高大大,黄的蓝的粉的白的紫的红的,他讲他看傻了,看蒙了,他好幾年没见过鲜花了,更没见过那么多鲜花。他们在山坳里干了半个月,眼见着花儿谢了,一朵一朵败了,没了,再也见不着了。老朱说,花枝上的花骨朵风一吹就散,他说他应该摘几朵带回去的,带回宿舍去,偏偏忘了,想带回去的时候来不及了。哎——我叹口气,抬头看天,星群闪烁不定,像一把碎钉子。老头有些着急,问我是不是他讲错什么了,我说没有,没有。你接着讲,接着讲讲我二舅的故事。我说这些故事,他和鲜花的故事,我一个也没听过。是吗?跟你也没讲过?没有,他从没讲过。从来没有。
现在,似乎辽阔的天空下面就剩下我和老头。我不明白这么晚也这么凉了,他干吗不回屋睡觉?满地鲜花——晒干的鲜花发出清脆的像折断也像生长的刺啦刺啦的响声,你忽然觉得,它们还活着,它们离开花头还是活的。它们在等待某个时机。到底什么时机?等到之后呢?我一时想不明白。
哦哦,后来嘛,后来老朱讲他还见着一次鲜花,不是长虫山,不是凤鸣山,是——老头咂咂嘴,吐出几根烟丝,顺便啐一口痰,又伸一只脚使劲蹭掉,冲我咧嘴笑了,似乎很不好意思。嗯,你接着讲,你讲,我听着。老头长长叹气,说我二舅平时饭量大,又爱干净,对人也礼貌,咋说死就死了?真是他妈的——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吧,老朱告诉我说,最后一次瞧见鲜花是三年前,三年前的黄土坡,就在他住的老房子下面,有人送他一把鲜花,一大把,哦哟,那么大的一把鲜花(他伸手比画着),红的白的粉的黄的,那叫一个好看,那叫一个香,他把鲜花插进一个罐头瓶子还撒了盐,他听人说盐泡在水里花期就长,能开两三个礼拜哩。老朱说,那一大把鲜花足足在他房子里开了两个多月,两个多月没败没谢漂漂亮亮开着,把屋子撑得满当当的,你从外面进来,香得要命。两个多月花败了,他还是舍不得扔,直到它们脏了臭了才找只袋子塞进去,扔了。完了又后悔,说该留下一朵两朵嘛,做成干花嘛。不过那时候他咋个晓得花可以做成干花?就像他一九八三年和一九八七年也不晓得咋个做成干花一样,所以从来没留过一朵花,没买过一朵花,不晓得咋个留住一朵鲜花。哈哈,我想讲的是,我从没见过哪个男的,几十岁老男人,那么喜欢花哟。我想问问你哩,你二舅,咋个那么喜欢花?
我没法回答。没法告诉他我从来不知道二舅喜欢花。我没法想象他这辈子还能和花发生关系。一九八三年,二〇二三年,整整四十年。太长了,又太短了。
我说我要进去看看了,要是帮二舅穿好寿服,我也该走了。走?你要去哪里?老头忽然惊醒一般来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好像我也属于这里,属于老破小的东镇敬老院。我没解释,没必要跟他解释。我感谢他告诉我二舅和鲜花的故事。我返回二舅宿舍,院长和两个帮手已经为他套好五层寿服,加上原来两层制服,一共七层,五福变七福了,把他弄得有点胖。胖点好啊,我想二舅本人应该没什么意见。三人叉腰站着,像在研究二舅。院长说他脑门的伤太明显,要么,遮一下?我问他怎么遮,他说不出个所以然。要么,戴顶帽子?但是戴了帽子伤口也会露出来啊,而且古怪,你哪见过穿了寿服还戴帽子的死人?算了,那算了,人死了,伤疤就不会流血了。院长说完直愣愣看着二舅,似乎他能听见,也能理解。我们先出去,他说,你有话,就对你二舅说说。走,走,我们走。他吆喝两人一起出去了。我相信今晚二舅的同屋应该没胆子回来睡觉了。我转脸看着二舅,看着他有些变形的黑魆魆的瘦脸,看着他脑门上酷似南美洲地图的疤。人死了,伤疤就不会流血了。我能讲什么呢?有什么可讲的呢?我想不出来。我定定看了他很久,看着他穿上寿服略显怪异的模样,想象他如果睡在鲜花丛中该多牛逼,就不是这身酱红色寿服带给他的老气横秋了,就不是被死亡困住的六十三岁老头了,而是一小片草坪,另一朵鲜花。对。另一朵,花台里面和外面我不知名头的鲜花,毛茸茸的,鲜亮浓烈。像梦里面长出来的。是的,二舅应该成为一朵花,成为它们的一分子。屋子一片寂静,充满汗味烟味。我终于小声叫出来,二舅。他一动不动,豁牙的嘴冲天花板张开。我又轻轻喊道,二舅,我,是我,我来了。几分钟后,我听见他说话了。二舅说出来了。
来啦?
嗯。
我死了小东。
我晓得。
我死了,快硬了。
我晓得,二舅。你到底咋死的?
胸闷。我猜是心梗吧。我猜。
你心脏不好?
没不好啊。哎,我不晓得,不晓得好还是不好。
你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为哪样?
让我猜你到底咋死的,让我活在内疚之中,让我觉得我不该把你送来。三年前,我就不该——
不说这个小东。你对我,一直不错。
你恨我?
我不恨你。我咋可能恨我的外甥。感激还来不及。你妈死的时候我想我也完了,没人管没人要的老不死的。还好,小东,你让我多活三年。我一死,你无牵无挂啦。我该死。我谢谢你啊。
别这么说,二舅。你是我的亲二舅。
人老了就是个大麻烦啊——
哪来的麻烦,二舅。你是我唯一的亲人。现在你也走了,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哪样打算?还不成家,像我一样,过几年被人送进来?我有你送我进来,你呢?你指望哪个?
我使劲摇头。不说这个二舅。不说这个。
人一辈子,眨眼就过去了——
我很好,二舅。你不用担心。
他好像被额头的伤口困扰,嘴里发出咝咝声。
你疼吗二舅?
有点。
额头?
是。又不是。好像到处都疼。浑身疼。我爹妈从没告诉过我,死的时候浑身都疼。是灵魂离开肉体的疼?好像有东西从你身上一层一层剥下来。直到你亮出骨头。妈的你给我穿那么多那么厚干什么?连皮带肉脱起来更麻烦了,难怪疼啊。
这是寿服,二舅。我花了八百多呢。
傻逼小东啊,花八百多买一身破烂。到头来总要烧掉的,好的赖的一把火就没了。
那边好吗?
还没过去呢。还要再等两天。他忽然叹气。会好的吧。比这边好。这边太他妈无趣了,吃苦受累,混吃等死。
你没过几天好日子,二舅。
行啦小东,行啦。三年管吃管住,多好。
哎,二舅。
你莫多想小东,千万莫多想。活着,死掉,烧了,个个都有这一遭。
我后悔把你送进来。送敬老院来。就像,他妈的,就像是——
又坐一回牢?说了莫乱想嘛。多好的地方啊。便宜,伙食不错,满地鲜花,还有一帮傻逼陪你说话,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我晓得你还是想回家,回老房子。
拆球了嘛。总不能睡你家。
你明明可以睡我家,二舅,不然就不会——
莫傻了小东。你真是个傻逼小东。你,我,都喜欢自己待着。我咋可能跑去跟你挤在一个几十平的傻逼小房子里面?手脚都没地方放啊。
不会的二舅。家终究是家。
小东啊,是你家,不是我家。你不抽烟,我抽。你爱洗澡,我不洗澡。你看的电视我看不明白。你家里来个女人,咋办?
没有女人,不可能再有女人——
行啦行啦,莫可怜我,更莫装模作样为难自己。
我没装模作样,二舅。
记得清明、冬至来看看我吧。
当然。
往我坟头上点一包红塔山。这三年我没抽红塔山。舍不得啊,我花的是我外甥的钱。
二舅啊。
行啦,你也该走啦。
我盯着他额头上的疤,像娇小的月季花瓣。
有事问你,二舅。
说吧,说。我他妈疼,浑身疼。你早点走。天黑了不好开车。你就让我痛痛快快疼一回吧。
有人说你还记得一九八三年,一九八七年。长虫山鲜花,凤鸣山鲜花,还有,三年前老房子里面一大把鲜花……
是,我爱花。
我从来不晓得。
你当然不晓得。
但我记得的,二舅,我记得,八七年,我十二岁,我牵着外婆的手去凤鸣山看你……管教把你叫出来,我们中间,隔着一张大桌子。外婆没见你人呢,只听见你的脚步传过来就哭了。我们是顺着你亲手修的铁轨一步步进山的,一步步走进大门的。我记得,我记得我们在铁路边看见鲜花了。那些花儿,红的蓝的粉的白的,山坡上一大片,像彩霞一样漂亮。外婆顺手摘下一朵,一路走一路拈在手里。到了大门口,守卫不让带花进去,让她扔了。她小心翼翼放在门边。我们出来的时候它还在呢,躺在门边上呢。外婆没捡起来带走。她说让它待着吧。让它待着。就好像,二舅你是能瞧见这朵花的。
后来呢?
回去的路上,又路过那片山坡,外婆再没摘下一朵花。我们顺着铁路往前走。大步往前走。
你居然记得,小东。
我记得。当然记得。四年哪。你在那个鬼地方劳改四年。
对咯,就因为,长虫山的鲜花,我在凤鸣山待了四年。
二舅!
我只是看。小東。我哪样也没干。我发誓我哪样也没干。我只是看他们把人拖到鲜花下面扒下裤子。我只是看。我只是……
二舅笑了。我受不了一个老人兼死人的笑声。粗得像只鸭子。我受不了。好在死去的二舅浑身疼得厉害,笑得也很急促,马上止住了。
那年我刚二十啊小东。刚满二十。一九八三年。
他忽然仰脸看我,额头上的伤疤像金币一样闪闪发亮。
你信我吗小东?
我从来都信你。他们搞错了。外婆和妈,都这么说。你哪来的胆子?再说,你多么多么多么多么善良啊二舅。我小时候,你口袋里要揣着一毛钱一定给我买大白兔奶糖,云辉啦建国啦也跟着沾光。一毛钱四颗呢。我给你一颗你从来不要。
小东啊,你记性真好。
你从来没讲过你爱花儿。
没哪样好讲。
你从来——
沉默。
我走了二舅。
你早该走了。你待的时间太长了。跟死人你不能待那么长时间。没必要。我浑身疼哪。他妈的你真是傻呀,给我穿那么多衣服。活活让你闷死啦。
我走了,二舅。
走吧,你走吧,走。
我凑到门边,回身望着他。
那把鲜花——
一个女人送的。賣花的女人。她见我刨一个垃圾桶,又刨一个垃圾桶,她说我一定累了,累惨了。脚底下一堆纸板,能卖百八十的吧。我没吭声。我不晓得她搭理一个又脏又臭的老家伙干哪样。她忽然给我一把花,她单车后座上摆着卖的鲜花。她说她见我盯着她看了,她晓得我是盯着花看呢,不是盯着她。她说她没想到我一个男的还爱花呢。她大大方方给我一把。一大把哟小东,你是没见识过,你都抱不过来。马蹄莲康乃馨百合满天星红玫瑰白玫瑰……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都给了我。她都给了我。
沉默。
足足养了七七四十九天。不扔不行了,臭了。
我走了二舅。
走吧走吧,快走吧。他妈的黑透了。你路上小心。
我想握握他的手,想了想还是算了。从前握得还少吗?粗糙,硬,树皮一样布满老茧的手。
我走了二舅。我真走了。
他们四个人站在冷飕飕的星空下面,缩着脖颈。我问院长殡仪馆的车还没到啊,那我先走一步?他说行,反正我手机里有你身份证照片,他们不会不认。我说我没别的意思,是太晚了,回到昆明不晓得几更几点,又是老公路,必须小心再小心。院长说对对对,你快走吧,我们等着就行。明后天你抽空跑一趟社区,再去殡仪馆,后面的事情就靠你自己了。我谢了他。忽然发现那个老头缩在他身后,手里握着一朵干了的鲜花。我冲他笑笑,问他能不能把花儿送我,他大大方方递过来。拿着拿着,你拿着。我忽然明白过来,他就是二舅同屋。我问他今晚有胆量回屋睡吗?他说有哪样不敢?不就是老朱吗?不就是死了的老朱?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眼睛闭着不都一样?这话让院长笑了,另外两人也笑了。我接过花儿,谢了老头,大步往外走。我瞥见花台里的鲜花站在阴影中,没有动静,没有香味,如果你不知道是鲜花你一定无法想象它们到底是什么。像一块暗黑,像从夜色里抽出来的一整块暗黑。我相信四个男人,包括院长在内的四个老男人一定是看着我出了大门才散的。我上车,点着火。
回去的路太长了,令人晕头转向。我知道不是深夜的原因,不是。也许,是我来得太迟,走得又太急了。我打开大灯,将衰败的乡村公路照得雪亮。我听了一会儿收音机里的流行歌,发现车窗左侧的天空下面出现玫瑰色光带,像一条蛇,或者,一片被反复捶打的花瓣。我把鲜花搁在副驾位的骨灰盒上。它随车身颠簸震动发出刷刷的声音。就快到高速公路了,我开进加油站,让服务员为我加两百块92号汽油。那家伙在为另一辆车另一个人忙活着。我提高嗓门,喂,喂,加油!他偏着脑袋看了看我,没挪窝。我大喊大叫,最后变成高声叫骂,我操,有人吗?我加油,我他妈加油!我嘭嘭拍打车门,愤怒得像个疯子。那家伙终于扭着屁股走来了。来了,来了。他说。我从柜台结账出来,他指着车里的东西问我是什么。我说,骨灰盒。他张了张嘴。哦,上面呢,上面那个小东西——花,鲜花。我说。哦,哦。他又张了张嘴。我驶出加油站,没走多远就在路边停下。灯还亮着。我趴在方向盘上,泪水涌出来。我熄了火。我从没想过我会在这么简单的事情上哭出来,更没想过我会哭那么久。然后我重新点火,启动,开上通往昆明的高速公路。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