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村

2023-05-30 10:48智啊威
湖南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东村西村村支书

智啊威

每当暮色降临,无论在哪,忠平都会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竖着耳朵,压低呼吸,把视线随意扔向某个地方,直到黑暗淹过一切,月亮从房后跳出,或灯光亮起,他才会缓过神来,不紧不慢把羊赶进圈,取下铜锣,敲着朝西村走。

过去,忠平不敲锣,只放羊,爹娘活着时,放自家的羊,爹娘死后,帮别人家放。但无论放自家的羊,还是帮别人家放,从来不超过五只,超过五只就心慌气短,脑袋一直嗡嗡叫,感觉自己要活不成。

忠平的母亲是个药罐子,死得急,棺材也没提前备。那天,邻居们循着哭声来了,对着一脸鼻涕和眼泪的忠平说:

“把钱拿出来,给你娘买个棺材吧,乡亲们搭把手,把她跟你爹埋一块儿。”忠平哭着从娘身下掏出一个红色塑料袋,邻居接过去数了数,一共一百三十五块零六毛。

“这哪够……”

一屋子眼睛望着忠平,他哭着起身朝羊圈走,

走到一半又折回来,看到娘的尸体,哭声更大了,又转过身去,把羊从圈里牵出来,有大有小,一共五只。邻居广红牵着羊往鹤镇上走时,忠平的哭声再次飙高,像公鸡打鸣。众人惊诧,不知道他这一嗓子是哭娘还是在哭羊。

娘没了,羊也卖了,忠平一下子丢了精神,整天在床上窝着,很少出门。一会儿想想娘,一会儿想想羊,眼睛湿了干,干了湿,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

忠平活这么大,连热水都没烧过,邻居担心他饿死屋里,偶尔过来,端碗热饭或拿点干粮,放在床头柜上,第二天再来看,竟一点没动。一连半年过去,忠平更恍惚了,走在街上,视线迷离,像梦游一样。半年多来,东村的人没见忠平吃过饭,但也没见他饿死,无不好奇,问到脸上,忠平龇牙笑笑不吭声。

忠平越来越瘦,看着可怜,于是有人提议,干脆大伙凑钱给他买只羊得了,好让他的生活回到正轨上。

“就你是个大善人,要真想当善人,你干脆把忠平接回家,供着算了。”好心碰了一鼻子灰,此后也就没人再伸头说这事儿。

忠平生来残疾,一条胳膊伸不直,走路的时候脚下一高一低,起初他以为是路不平,后来村里铺上了水泥路,才发现是自己腿有问题。

过去,但凡见人迎面走来,忠平就突然背过身,假装在看什么东西,直到对方走远,他才继续走自己的路。但自从娘死后,忠平见人也不背身了,迎面遇见,咧嘴笑笑。大家都说忠平的脑袋清亮了,见了人会打招呼了。但只有忠平知道,自己非但没有清亮,反而越来越糊涂,母亲去世后还更严重了一些,只是在一片糊涂中,时常闪现娘的葬礼上,东村的人来帮忙的景象:那天阳光猛烈,炙烤着平原,东村的人用板车推着棺材往平原上走,汗珠子挤着扛着往外冒,忠平哭得稀里哗啦,浑身发抖,东村的人以为他犯了病,赶紧劝他别哭这么凶。

半年后的一天,当忠平牵着二冬家的羊往河堤上走时,东村的人撇着嘴,背后纷纷掏忠平的耳朵眼儿,劝他跟二冬撂挑子。但忠平不干,他觉得二冬待自己不薄,放羊的日子,每天中午管一顿饭,等到了年底还会给他三百块钱。在忠平看来,钱和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娘死那天,二冬光着上身,脖子上挂条毛巾,满头大汗挖墓坑的样子,至今还钉在他的脑子里。因此当二冬来家,撂下帮他放羊的话后,忠平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如果那天把二冬换成东村里的任何一个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就答应,但东村的人才不相信他这屁话,见挑拨不成,又纷纷说忠平会攀高枝啦,知道帮谁家放羊有前途。

忠平龇着牙,一个劲儿笑。

天黑了,忠平回到家,把羊赶进圈,把白天随身背的、用化肥袋子做的兜子拿过来,把东西一股脑倒在地上,有铁钉、烂瓦罐、塑料袋、旧衣服和烂皮鞋……

多年来,忠平走路始终低着头,但凡看到别人扔的东西,就捡起来带回家。往昔,他娘活着时,不时会把那些东西整理归纳一下,可自从娘死后,那些东西便开始肆无忌惮侵占房间的角角落落,仅一年多的时间,屋子里已经没有下脚的地方了。眼下,那些东西正从门口和窗口往外溢。

之前,忠平睡觉的时候还能从窗口小心翼翼爬进去,现在他已经放弃了这种艰难的跋涉,把睡觉的地方转移到了羊圈里。

二冬的媳妇嫌羊骚味难闻,让忠平把羊牵回自家养,忠平没二话,牵着羊就往家走,反正自家羊圈空着也是空着。但唯一令忠平想不明白的是,羊身上怎么可能会有什么骚味呢?自己养几十年的羊了,可还从来没有闻到过。

忠平睡在羊圈,春夏都挺好,就是秋冬天有点冻人,被子在屋里,他也懒得去拿,毕竟东西太多,想进屋把被子扒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就在身上多套几件捡来的衣服,多铺几层干草,如果还冷,就挤在羊堆里睡——羊身上暖烘烘的,睡得踏实又安心。

那年年底,二冬没有食言,果真给忠平掏了三百块钱,东村的人听说后很诧异,都以为他在诓忠平,没想到会真给。

傍晚,忠平来到村头的超市,把三百块钱摊平放在桌子上,说要全部买鸡蛋。

“你饭都不会做,买恁多鸡蛋干啥?是不是有相好的了,要拿着鸡蛋去提亲?”

忠平的声音很低,憋了半天才把话说明白。超市老板脸上的笑随即褪去,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忠平就站在那等。

“没那么多,你先回去,我明天上午让他们送過来,然后帮你分好,你明天中午来提。”

老板望着冬日里忠平一瘸一拐的背影,感叹道:

“没想到,真没想到哩。”

第二天,东村的人无不震惊。

有的人满脸疑惑接过忠平送来的鸡蛋后不知如何是好,有的人当场傻愣在那里,想不明白忠平这是在搞啥。如果对方迟迟不接,忠平就把鸡蛋放在那人脚下,转身就走。

“你这是啥意思啊?”

“给恁吃。”

再追着问,忠平就不吭声了,挨家挨户接着送。

有人提着鸡蛋,一直跟在身后撬忠平的嘴,都没有撬开,于是便跟着来到了村头超市,问老板,忠平这是咋回事?

“忠平这人仁义啊!他昨天说,他娘死的时候,村里的人帮完忙,连口水都没喝……现在有钱了,买点鸡蛋,一家送一点。”

这事着实把东村的人感动了一番,但那份感动像夏日傍晚的一阵凉风,很快也就过去了,没人再提。

第二年,扶贫干部蒋大为从扶贫款项中争取出来两头羊,牵到了忠平家。

“俺不要。”

“为啥不要?”

“俺有羊。”

“你哪有羊,你放的羊是二冬家的。”

“俺娘从小就说,不能要别人家的东西。”

“这不是别人家的,这是国家给你的。”

“国家为啥给俺羊?”

“想让你日子越过越好。”

“俺现在日子就可好。”

“好啥!你连一只羊都没有。”

“俺有!”忠平指了指羊圈。

“那是二冬家的,不是你的羊。”

“那俺也不能要国家的羊。”

“为啥?”

“俺跟国家都没见过面,咋能平白无故要他的羊?”

蒋大为挠着脑袋,发现跟忠平完全沟通不了,但扶贫工作繁杂琐碎,也没时间一直耗在忠平这,就找来村支书做他的思想工作,务必让他收下这两只羊。村支书接下这个任务后,频繁牵着羊往忠平家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嘴皮都快磨破了,但忠平还是那句话,“不要,俺跟他又没见过面,他为啥非要送俺羊?!”

村支书被忠平气得要吐血,“给你解释你又听不懂,还问恁多干啥?送你,你收下不就完了,咋恁多事儿啊?脱贫攻坚,不漏一人,你是不是想拖咱村的后腿?”

忠平蹲在羊圈边,挠着头眯着眼,咋想都想不明白,刚才还在说羊的事儿,怎么一转眼又扯到了后腿上啦?忠平想问问支书,自己到底是拖了村里羊的后腿,还是人的后腿。但看支书脸都气红了,也没好意思再开口问。

村支书焦头烂额的那几天,村里别的贫困户摸到了消息,也陆陆续续登门,哭哭唧唧,说自己这困难,那困难,总之就是想把羊要走,但都被村支书一句话给顶了回去,而唯独梅花来的时候,村支书突然脑袋一亮,让梅花赶紧坐下,还给她倒了一杯茶叶水,问:

“你爹的响器班里是不是缺个敲锣的?”

“是缺一个敲锣的,都几年了。”

“没想着招一个?”

“俺爹说过,有没有敲锣的都行,反正现在也几乎没啥人听响器了。主家也知道,请个响器班儿来,也就是走个形式而已,所以价钱也压得死低!”

村支书听罢,话锋一转,说这两只羊就给你养了,谁再来说破天也没用。

梅花满脸诧异,有点不敢信,毕竟她知道,在她之前,村里就有好几个贫困户为了这两只羊来找过村支书,结果都碰了一鼻子灰。自己这趟,本来也没抱啥希望。

“但有一个前提。”

“啥?”

“让忠平加入你爹的响器班去敲锣,也不用按场给他分钱,年底一次性给个四五百块就行。你爹的工作你去做,行的话今天就把羊牵走,后面想牵羊的还排着队呢。”

听了这话,梅花心里没底,看看羊,又舍不得放,索性双眼一闭,咬了咬牙,就把羊牵回了家,然后直奔娘家而去。

梅花她爹听了前因后果,一直抽烟不说话,梅花坐在云雾中,心悬在刀尖上。

梅花他爹一脸络腮胡,抽烟的间隙嘴巴一直在咀嚼空气,像一头牛在反刍干草。梅花他娘坐不住,在一旁站着,弯着腰,望着烟雾中男人的脸,“闺女不容易啊,男人走得早,一人拉扯俩孩子,身体又不好,眼下平白多了两只羊,生活上多少不是能改善些?”梅花他爹“嗯”了一声没了下文,半晌后突然睁开眼,炸出一句:

“换,咱不亏!”

这一句话砸出了梅花的眼泪。

她没想到,大半辈子了,向来以小气著称的父亲,竟如此爽快地就把这件事答应了下来。

“真没白叫你一声爹!”梅花笑了,一张脸湿淋淋的,擦不干。

傍晚,羊一个个肚子浑圆,听到脚步声,用前蹄扒着羊圈,看到梅花他爹左手拿笙,右手拎着铜锣走进来。这时,忠平正蹲在地上,把白天撿的东西往屋里扔,根本没察觉有人走近,直到一阵刺耳的锣声从屁股后传来,才猛然转身,看到梅花他爹正龇着一口东倒西歪的黄牙。

忠平怯生生地接过铜锣,两只胳膊架在空中,手足无措。梅花他爹说,调整呼吸,放开胆子,敲!

忠平闭着眼,一串急促的锣声在院子里炸响,惊得羊在圈里上蹿下跳。

这一下子可把忠平乐坏了。从小,他就喜欢听响器,十里八村跑着去听,听到兴奋时就站起来,隔着裤子把屁股拍得啪啪响,引来一阵哄笑。但忠平怎么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这双牵羊的手能摸到锣。一时,锣声震天,颇感梦幻。起初,忠平敲得混乱无序,完全是凭着感觉来,但随着梅花他爹的细心指导,很快就找到了一点节奏和状态。

“来,咱俩和一个。”梅花他爹捧起笙,吹起了《哭七关》,悲凉的曲调一下子击中了忠平,恍然间他又想起死去的娘,竟忘了敲锣的事儿。梅花他爹捧着笙,拐着腿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这一下子仿佛踢中了开关,忠平瞬间回了魂,含着泪,咧着嘴,把一张锣敲得鼻涕眼泪往下掉。

“是敲锣的料子!”梅花他爹扔下这句话,抬脚就往门外走。

从那以后,那张锣就长在了忠平身上。睡觉的时候他挂在脖子上,放羊的时候拎在手中,兴致来了,就对着流水、田野、羊群、天空和飞鸟敲一阵,觉得单调时,嘴里就哼着断断续续的《哭七关》,把锣敲得当当响,敲着敲着,就想到死去的娘,以前一想到娘就哭,现在也不哭了,因为她频繁托梦给他,这使他意识到,死仿佛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换一个地方住而已。

“忠平敲锣越来越顺溜了,别看脑袋不灵光,音乐感觉倒不错,啥时候慢,啥时候快,啥时候轻,啥时候重,拿捏得越来越准。”

扶贫干部蒋大为拍着村支书的肩膀,夸支书干工作有一套,一举两得。既让梅花这户贫困家庭多了两头羊,又使得忠平放羊之余多了一份收入。

但忠平可从来没有在乎过钱,他放羊仅仅是因为喜欢看羊肚子吃饱像皮球以及羊嘴沾满绿色草汁的样子,敲锣纯粹是因为喜欢听锣声在耳朵里嗡鸣,全身酥麻仿佛像升了天……这些话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跟人说,直到后来遇到西村的喜林,他才算在这世上找到了一个知音。

忠平第一次见喜林,是他从鹤镇敲锣回来,路过西村,喜林主动问他:

“去敲锣啦?”

“你咋知道?”

“你脖子上挂着锣呢。”

忠平嘿嘿笑了,“你咋知道我脖子上挂着锣?”

虽然已是夏天,但喜林还穿着保暖裤,上身穿秋衣,外面套了一个厚褂子,面无表情坐在大门口。忠平笑笑,继续往东村走,又发觉不对劲儿,于是退回来,顺势坐了下去。

喜林家門前有个坑,水浑浊腥臭,有几只鸭子在上面游。

喜林一直望着坑里的鸭子,忠平的目光不知道往哪撂,双手也空落落的,索性就把铜锣取下,扯着衣角反复擦。期间,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有时候,忠平觉得自己挺能说,有时候又发现连一个屁都蹦不出来,就那样傻愣愣地在喜林旁边坐着,但一点也不觉得生疏,仿佛两个人已经认识了好多年。

由于经常跟着梅花他爹赶白事,西村的人对忠平并不陌生,但路过喜林家门口,看到忠平在那坐着,还是一惊,转而就嘿嘿笑了。喜林家男人死多少年了,忠平又是个老光棍,两个人突然坐在一块儿,也难免不让人多想。

“喜林,家里来客了,咋不知道给人家做口饭啊?”路过的人故意拿他们开玩笑。喜林二话不说,起身走进厨房,过一会儿,就端出了一碗面条子。

筷子和碗都脏兮兮的,仿佛这辈子从来没洗过,但忠平一点也不在意这些,接过来,狼吞虎咽就开始吃。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后,他用嘴含着碗边,把碗转上一圈,用袖子抹了抹嘴,起身准备走时,邻居坏笑道:

“还走啊忠平,在这睡呗?”

忠平挠着头,“不啦,离家近,两步就到啦。”然后取下脖子上的铜锣,敲着往东村走。

忠平离开时,喜林没起身,一直盯着水面上的鸭子,翅膀扑棱着暮色,一层层荡漾开来,弥漫着西村。

此后的日子里,忠平的影子便常游荡到西村来,有时是傍晚七八点,有时是夜里十点多。听到稀疏的锣声由远及近,西村的人都知道,是忠平来了,于是竖起耳朵,直到锣声消失在喜林家门口。

喜林不分白天黑夜,听到锣声就去开门,忠平也不吭声,把锣挂在脖子上走进屋。喜林不说坐,他就垂着手一直站着。

无论忠平多晚来,喜林都会去厨房给他做一碗饭。

忠平咕噜咕噜开始吃饭时,喜林才张嘴说话,东扯西拉,天上地下,什么都讲。相比而言,忠平的话倒比较简单,永远都是说羊怎么怎么了,当然,偶尔也会谈到他娘给他托梦的事儿。

以前,忠平把很多话都掖藏在心里,直到藏不下了,就来到爹娘坟头,对着荒草说,但风很快就吹散了他的话,空荡荡的田野上,他一个人站着,时间久了也就没有兴致再说了。而喜林呢,自从儿子失踪,老伴去世,女儿出嫁后,一人独居,别人嫌她说话不着调,也懒得听她说。于是她就常常坐在门口,对坑里的水说,对水上的鸭子说,对鸭子上的羽毛说,对吹起羽毛的风说……而她最想的,还是对着一个人说,遗憾的是,整个西村,已经没有愿意听她说话的人了,而西村之外,她一个也不认识。

有时,忠平走出喜林家时,天都亮了,西村早起的人会拦住他:

“天天来回跑多麻烦,干脆搬过来算了,白天有人跟你做饭,晚上有人给你暖脚。”

忠平咧着嘴傻笑,同时把锣敲得震天响,然后突然加速,在灰蒙蒙的西村奔跑起来,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声回应道:“不了,离家近,两步就到啦。”

忠平的腿一长一短,跑起来的样子既夸张又怪异,反而惹得身后的笑声更持久和狂野了。但忠平却一脸得意,仿佛故意如此。

一夜间,村里的人都戴上了口罩,迎面走来,还故意拉开距离,然后加速走过去。忠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好笑又令人搞不懂。他记得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就是为什么大家都把自己的屁股包裹得严严实实,拉屎的时候还要找一个有遮挡的地儿,而脸倒整天暴露在太阳下谁想瞅谁瞅?而且有的女人还在脸上抹雪花膏擦胭脂,装扮得漂漂亮亮给人看,屁股却看不得?他曾就这个问题问过娘,娘瞪他一眼,骂了一句:“你咋恁二百五啊?”忠平更迷糊了,不知道娘为啥要骂他。但他相信,总有一天,人们会突然意识到脸其实跟屁股一样,也是不能轻易给别人看的,要盖住遮紧。果不其然,这一天说来也就来了。

忠平激动地跑到西村,对喜林说了这事儿。

喜林一边听忠平说话,一边喂猪,听完了也没有接他的话。忠平悻悻然,牵着羊又回到了西村,在村头被村支书拦住了路,质问他为啥不戴口罩?忠平声音很低,支支吾吾,说了屁股又说脸,村支书也没听明白,顺手从兜里掏出一个新口罩递给了他,“戴上!这个时候,你光着屁股没人管,不戴口罩可不行。”忠平接过来,顺手就戴了上去。

“戴反了!”

忠平取下口罩,掉个头,又戴了上去,还是反的。

村支书“咦”了一声,本想上去帮忠平戴好,心想算了,上边要求戴口罩,也没说不能反着戴,再说了,就忠平这脑子,今天给他纠正了,明天一准还戴反。

“除了吃饭睡觉,口罩不准取下来。”

“为啥?”

“来病毒啦!”

“那去地里放羊呢?”

“也不能取。”

“要戴到啥时候?”

“等通知。”

忠平“哦”了一声,继续往家走,一路上,不停摸口罩,很不习惯,总想取,又怕支书见了吵他,所以就一直戴着。忠平也没想到,这玩意儿戴着戴着也就慢慢习惯了,甚至连睡觉的时候也不想取。

那阵子,忠平放羊的路上,听到西村的人都在谈病毒,说是美国人想害我们,故意放出这个病毒,结果没想到,他们倒把自己人毒死了一大堆。忠平听后有点纳闷,“美国放的毒,那美国应该有解药啊,为啥最后反而把自己人毒死了那么多?”

东村的人顿时目瞪口呆,大伙还从来没想过这个事儿,而他们更没想到的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忠平会突然问出这么高深的问题,一时倒把大家给难住了。好在支书有见识,他清了清喉咙大声说:“毒性太大,美国的解药也失灵啦!结果他们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对对,他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圈人都在附和时,蒋大为跑进了村子,大喊:“啥时候啦,还搞聚集?都快回家,又严重啦!这病毒看不见摸不着,万一染上就麻烦啦,华佗再世都救不了!”

一时,东村人心惶惶,但忠平倒觉得无所谓,在他看来,死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搬家换个地方住而已。可当他回头看到身后那几只羊,突然又担忧了起来,“我死了恁几个咋弄啊?”忠平只是在心里想想,就忍不住难过了起来。即便他也知道,就算有一天自己真死了,二冬也不会让那几只羊饿着。“但那不一样啊。”忠平蹲下来,摸着羊脸说,“只有我知道哪里的草最嫩,只有我知道你们几个分别都喜欢去哪里吃,二冬不知道,即便他知道他也懒得带你们去。我死了,他为了省事儿,春天和夏天最多牵你们到门口的垃圾坑里,吃那些又瘦又老又臭的草,秋天和冬天就喂你们吃晒干的花生秧,那玩意儿不仅难吃而且还很容易就划破嘴,你们的嘴被划烂了都不知道,还在大口大口地吃,以为草里撒了盐,其实是你们的血……”讲到这,忠平再也说不下去了,抱着羊呜呜地哭,几只小羊围过来,用前蹄搭在他身上,而那只老羊,则用温热的舌头去舔他脸上的泪。

路过的人见了,也没上来劝,大家都躲着他匆匆走过去。

一觉醒来,村子里的大喇叭就一直叫,忠平也没有听清楚在叫啥,牵着羊准备出去放时,发现自家的大门从外面落了锁。忠平挠着脑袋,牵着羊在院子里转圈,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啥时候出门把门锁了,而且还把自己和羊都锁到了院子里。

羊饿得咩咩叫,忠平坐卧不安,扒着门缝对着外面喊。村支书穿着红马甲跑了过来:

“你瞎叫啥啊忠平,不让出!疫情又严重啦,咱村实行足不出户!”

忠平用手使劲扒着门缝,仿佛要把脑袋挤出去,“猪不出户可以啊,但你让我跟羊出去一会儿呗,羊都快饿毁啦!”

支书板着脸,“忠平我给你说,我现在忙得脚不沾地,你少给我开玩笑。老实在家待着,足不出户,服务上门!”支书说完就走,忠平对着他的背影喊:“猪不出去我没意见,但你让我跟羊出去一会儿呗?”

忠平垂头丧气坐在院子里,羊饿得围着他咩咩叫,他越想越懊恼,不时朝自己的脑袋上扇一巴掌,嘴里狠狠地说:“都怪你!恁粗心,把羊和自己都锁在了院子里!”

几只鸟在树上捏着嗓子笑,忠平昂着脸,对树枝上的鸟说:“你们去从外面帮我开开门呗,等我过年有钱了买一兜小米送给恁,中不中?”那几只鸟没有搭理忠平,而是翘起尾巴,拉下几滴黑白相间的鸟粪,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忠平坐在院子里,看了看高高的院墙,又低头瞅了瞅自己那双不争气的腿,一直唉声叹气。

傍晚,蒋大为提着一个蔬菜包,隔着院墙喊忠平,忠平像遇到了大救星,跑到大门口,扒着门缝,对蒋大为说:“我不小心把我和羊都锁院子里了,你快帮我开开门,羊要饿毁了!”忠平的眼圈红了。

蒋大为隔着院墙把一个蔬菜包撂到了院子里,安慰道:“忠平啊,特殊时候,就先别管羊了,先把自己照顾好,我给你撂过去一兜蔬菜包,你先吃着,过两天我还给你送。”

忠平打开那个塑料袋,發现里面有几个馒头、一块猪肉和三捆青菜,一时倒生出几分感动来。他提着袋子回到大门前,对蒋大为说:

“我现在没钱,先欠着你,等过年二冬给我钱了再还你。”

“不要钱,这是国家免费给你的。”

“国家对俺咋恁好?”

“因为你是贫困户,国家特殊照顾你。”

忠平没有说话,低头看着袋子里的肉说:“你跟国家说说,以后,能不能把肉换成青菜,多给我送点青菜?”

“好啊,下次多给你送点青菜。”

蒋大为走后,忠平坐在院子里,把青菜掏出来喂羊。

羊确实饿了,都抢着吃。忠平喂了它们两捆青菜,正准备把最后一捆儿也喂了时,忽想到娘活着时说的一句话,于是便把最后一捆青菜揽入怀里,对羊说:“俺娘说啦,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不能钻进去头不顾屁股!这最后一点青菜留着明天吃。”但那几只羊显然还没吃饱,他就拿出馒头递到它们嘴边,羊闻闻,摇摇头,目光继续盯着他怀里的青菜。

白天,忠平闲着没事,就坐在院子里,村里大喇叭一直在说病毒的事,每天一大早就播报,美国死了多少人,英国死了多少人,印度又死了多少人……忠平本来没在乎这个病毒,听了两天,开始坐卧不安,老怕病毒从空气里飘过来,倒不是惜命,主要是担心羊。

果不其然,那天晚上,忠平梦到自己的羊全部染上了病毒,横七竖八在院里躺着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梦里,忠平急得嗷嗷叫,大门又从外面反锁着,抓耳挠腮之际,看到羊圈里藏着一匹高头大马,忠平赶紧骑上去,一鞭抽在马屁股上,马嗷嗷叫着,猛一蹿,跃出院墙。忠平骑着马在茫茫平原上,在深山老林中四处寻找解药,直到活活把马累死,他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才突然惊醒,看到那几只羊安然无恙,正在阳光下走来走去,忠平坐在地上突然号啕大哭,那几只羊停下来,睁大眼睛,满脸疑惑地望着他,继而面面相觑,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咋回事儿。

忠平从院子里走出来,已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儿。那天,他戴着口罩,牵着羊往河堤走。

东村的人见了他,无不惊讶。而最为惊讶的是二冬,解封后他心急火燎地往忠平家跑,心想,封控这么久,羊会不会饿死?或被忠平炖了吃肉也有可能,人在没东西吃的时候,啥事干不出来啊?二冬的心七上八下,见到忠平和羊的那一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羊不但一只没死,还明显肥了很多,而再看看牵羊的忠平,瘦得已经脱了相。

忠平牵着羊站在田野上,像一个被风吹拂的稻草人。

村支书和蒋大为看到忠平瘦成了这样子,又生气又心疼,说以后你要再这样,就没收你的放羊权!

忠平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蒋大为叹了口气,临走的时候指着忠平的口罩提醒他要经常换,不要总戴这一只,原本一个蓝口罩,都被戴成黑色的了还不换一个?

忠平看了看羊,“哦”了一声,牵着它们继续往河堤上走。

那天晚上,忠平腋下夹着几件旧衣服,牵着羊来到了喜林家。

这还是喜林第一次见忠平牵着羊来,也没多问,照例给他做了一碗饭,他端着一直不吃,心事重重地望着喜林:

“现在大家都戴上了口罩,说是防病毒,我这几天睡不着觉,一直想,人怕得病都戴上了口罩,羊呢?羊没有口罩咋整?思来想去,想请你帮帮忙,给我家的羊缝几个口罩戴戴。”

喜林一愣,然后从里屋拿出针线和剪刀,对着一堆旧衣服无从下手。

忠平扯起一条旧裤腿,连说带比画,“从这一剪,一缝,再弄四根绳一穿,往嘴上一戴,一系。”忠平感覺自己已经描述得很详细了,但喜林好像还是没听懂。忠平急了,学了一声驴叫,然后五指弯曲,成爪状,往自己嘴上罩的时候说:“就跟牲口戴嘴上的那东西一样,咱们用裤腿,一剪,一缝,再弄四根绳一穿,往嘴上一戴,一系!”

喜林这才恍然大悟,纠正道:“那是嘴笼子,人戴的叫口罩,动物戴的都叫嘴笼子!”

别看喜林平日里邋遢恍惚,但干起活来可从不马虎,穿针走线,几个给羊戴的嘴笼子,不一会儿就弄好了,为了怕闷住羊,还在上面用剪刀扎了一排小孔。

忠平拿着用裤腿改成的嘴笼子后,脸上乐开了花,当即就要给羊戴上。可羊哪戴过这玩意儿啊,一个个甩着脑袋不配合,“咦,别傻啦,我这可都是为恁几个好。”喜林看忠平弄不住,也上来帮忙抱住羊,两个人累得满头是汗,才总算给羊戴上。

喜林摇了摇头,“一个个犟得跟牛一样,你以后可不少费劲儿啊。”

但忠平一点也不为这事担忧,因为他知道,自己刚戴口罩的时候也不适应,可戴着戴着不也就习惯了吗,甚至后来都不想取。

果不其然,不出半月,再给羊戴嘴笼子的时候,它们不仅不闹腾了,还主动把头伸到忠平跟前,直到戴稳后,才肯跟着他出门到河堤上去。

每天,除了吃草,忠平就让那几只羊一直戴着,睡觉的时候也不取。很多人听闻这个事儿后,都跑到忠平家来看稀奇,对着几只戴着口罩的羊哈哈笑,有的人还夸忠平脑袋好使,竟然想到了这一招。

“错啦,那是嘴笼子,人戴的才叫口罩,动物戴的都叫嘴笼子!”

忠平一脸得意,不厌其烦地对一波波来人讲嘴笼子的做法多简单,然后劝他们家里有猪马牛羊鸡鸭狗猫的,回去后也给它们做一个戴上。

“病毒来了,我们不能只顾自己安全了,不管它们的死活。”忠平的提议除了惹来一阵更大的笑声之外,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村里的动物,除了他家的那五只羊,并没见谁家用布给牲畜做嘴笼子。村里的大喇叭还在一直宣传病毒有多么多么厉害,提醒大家注意防范。忠平越听越不安,担心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挨家挨户去劝说让大家给自己家的动物都戴上嘴笼子防病毒。

为此,有人找到了村支书,说:“忠平天天在村里搞怪,你也不说说他?”

“说啥啊?忠平的脑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啦,他给二冬家的羊戴嘴笼子,二冬都没说啥,哪轮到咱们多嘴?另外,哪条法律规定,忠平不能给自己喂的羊戴嘴笼子?”村支书这话刚说完没几天,东村就出了大事儿。

那天,人们火急火燎跑到居委会,告诉支书,也不知道是啥时候,忠平把很多旧衣服抱到喜林家,让她做了许许多多的嘴笼子,有大有小,颜色各异,装在一个用化肥袋子做的兜子里。眼下,忠平提着那个兜子,在村子里转悠,看到谁家的鸡鸭牛羊在外面跑,就疯了一样在后面追,追上后,就掏出一个大小合适的嘴笼子硬往上戴。一时间,东村鸡飞狗跳,怨声沸腾。

村支书和蒋大为听后,气得直跺脚,赶紧把忠平叫到了村委会,狠狠地批评教育一番后,不仅没收了他所有的嘴笼子,还把他家羊正戴着的那几个也扯了下来,当场点了一把火,统统撂进去烧成了灰。

忠平一脸无奈,牵着没有嘴笼子戴的羊走出村委会,一直在桥头坐到很晚。他想不明白,东村的人为啥都那么自私,只考虑自己的安危,不管动物们的死活。而更令他想不明白的是村支书和蒋大为为啥不仅不支持他,甚至还骂他是瞎胡闹,并一怒之下没收了他所有的嘴笼子。想到这,忠平耷拉着脸,把羊揽到怀里,在羊头上摸来摸去,摸着摸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那一晚,东村没有响起锣声,西村也没有。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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