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朝阳
我的大姐叫美丽。姊妹兄弟一共八个。
二姐清丽,三姐晓丽。大哥建群,二哥建齐,三哥建川,四哥建虎。我建龙。入党,提干,转业,早年每次填表,填到家庭成员和主要社会关系,我就必须一五一十分别填到:赵美丽,女,一九四六;赵建群,男,一九四七;赵清丽,女,一九五二;赵建齐,男,一九五四;赵晓丽,女,一九五七;赵建川,男,一九五八;赵建虎,男,一九六二。赵建龙,男,一九六四,填在顶格第一栏。
大哥属猪,大姐现在还常常调侃他是属猪的,他是属猪,这个又没错。我那现在已经快一百岁的去世都有二十二年了的父亲,在他二十二岁那年生头个儿子的时候,本来打算一口气生八个九个十来个儿子,并给他的儿子们一一用生肖取名。首先遇到问题的是长子,总不可能叫建猪。读了老书的父亲聪明劲是有的,他翻查那个时代的字典,终于找出一个豚字,取谐音,那就叫建群。我相信,父亲为大哥取到这个大气典雅的名字,当时一定兴奋极了。属马的二哥,属狗的三哥,问题也迎刃而解,建马有点别扭,那就叫建骑,官名建齐;建狗大为不雅,那就叫建犬,官名建川。我们不但聪明简直英明的父亲,就这样善于举一反三。通晓世事人心的父亲,后来在大队做了差不多三十年支书,以凌厉而又不伤人的手法,处理过各种各样大小问题,简直举一反九。
主要还是说大姐。我跟大姐最亲。大姐也说我的鼻梁跟她最像。新兵连照的第一张戎装照,我就是寄到蓼洲监狱,在信封上,第一次写下美丽大姐的名字。
大姐阴历七月十四出生。
正在我们当地接老客,送老客期间。老客,通常是故去的长辈的意思。到如今,这样的习俗还在,近年并有了更加受看重的迹象,几如清明。据说那几天,有祖孙后代祭祀的鬼魂,会回到老家,相当于放探亲假,接受香火供养,顺便对在尘世念念叨叨的子孙勤加庇佑。也有簸箕上岔卦的,那就意味着子孙心念不诚,请托老客的事项还有点玄。就大家理解所及,这些在人间多半没有受到善待的老客,到了阴曹地府便无所不知,神通广大。至于夭亡的,进不了祖坟山只能埋在沟渠边的,大概也在这个时段一起回来,蹭杯薄酒,在条件略好的家庭,或许还可以享用猪头肉。接老客正逢秋收之后的农闲,七十多年前,蓼花河岸边的老赵家,香案上一定没有现在的杯盘果馔,但三五个梨,小碟花生,糯米团子,两个熟红薯,该是有的——也就是这些,母亲跟我们说。母亲同时说,她是跟着大姐命好,大姐生下来,她眼前就有好吃的。
大姐七岁开蒙读书。打小大姐就会读书,也是母亲说的,同样会读书的是小姑。大姐跟小姑是同年,个头也一直一般高。蓼花学校离家也就一里地。两个背同样黄书包的姊妹一般的姑侄,打完猪草一起去,太阳落岭一起回。回来时,耳朵挂几条红薯茎做的珠链,或是头发斜插几朵蓼花,像游在河汊子的一对小鲤鱼。在阶沿择青菜,愁着下锅油的母亲,那时是高兴而又忧愁的。
更忧愁的还在后头。大姐小姑十二岁,正要上中学,祖父那年夏天去世了。父亲跟他的兄弟们已经分家另过,三间土砖屋分割成若干小单元,里屋外屋,都在奶孩子,炒菜,妯娌间哪个咳一声重的,都可能引发三五天春秋战国。更加恼火的是,小姑的抚养成了问題。叔叔们当然不接,都困难,他们口里不说长兄如父的古训,谁都不说,婶婶们在家里敲碗踢盆。但谁都在密切关注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好像是他,独独是他,罪愆深重祸延父母。年长小姑八岁、刚成家的小叔沉不住气,从家里也快见底的米缸里量了两升米,过堂屋时在神龛前深深鞠一躬,轻轻放到祖父在生时住的杂屋里小姑的脚边,算是尽了他的本分。小姑低着头,大姐睁圆了眼睛看着小叔。小叔睁圆眼睛也看她。
土砖屋最东头的父亲,傍黑边领着最西头的小姑过来吃晚饭,他下地后在塘边洗了粪桶刚刚进屋。母亲不拦,那边父亲面无表情去牵小姑,这边母亲就摆了碗筷。父亲做的事,没进过学堂门的母亲一辈子没有拦过。每逢大事,父亲的脸上一律是没有表情的,他的脸色经常是老笋子那笋壳的颜色。父亲打发母亲退回小叔那两升米,还多加了一升,跟后来走亲戚回礼一样的。
接下来是三年困难时期。建川出生了,小产,大跃进那样,他抢先了一步。兄弟姊妹成年之后有段时间,家里不太平,他敲灯桌撂狠话说,本来他在娘肚里安安生生的,哪怕饿死一千一万人,只要母亲不饿死,他就饿不死。抢先一步看世界,以身犯险,算是他命大。
家里九个人了,八仙桌旁边要加凳子了。会想事的人们整天都在发挥无限想象,想着如何弄吃的。红薯的浪漫主义做法可以有十多种,但现实主义的红薯越来越少。大姐说,母亲有天让她爬到堂屋地窖下,去拿那最后几个留着要来年做种的红薯婆子。红薯像躲进来避难的菩萨祖宗一般,紧张不安地挤作一小堆。大姐在地窖里向这些菩萨祖宗磕头,为她的年少无知而忏悔,咬着牙在窖里哭一阵。
过年后小姑执意不肯上学了。用考试完拒绝交卷的实际行动,她自己提了出来。拒绝交卷之后,她向生产队提出来要放牛,像个小英雄那样的;薅青苔,拾柴火,干些别的什么也行,前提是同意让她挣工分。硬是不同意挣工分,生产队先管饭。队长支应着小姑走开,像是没答应,又像是答应了。小姑就说,她的长兄,事先就答应了的,不信,队长自己可以到度冬田里去问。边说边把粪箕竹扒抄在手里,一人独闯老虫冲。
我的小姑后来在雾气蒙蒙的早上过了蓼花渡,爬货车,上省城,学会了开公交车和一口顺溜的长沙话,在岳麓山脚有了自己的麻石大屋。姑父在她面前万事只有靠边站的份,老来待她态度恭顺如小辈。两个表哥一个表姐,每天在她一壶浓茶一包烟旁边聆训,接受焚香沐浴。这一切,都是从她一担粪箕上肩的那一刻开始的。
爱美的少女都留辫子,那时候。头发带点自然卷的大姐,以往清早要用三分钟以上的时间,跟小姑就着同一面镜子梳头,扎辫子。有天她搬小板凳放坪里一坐,要父亲替她把头发铰了。成年后读过的书慢慢多了,她知道,书上常常把这个事形容成断发明志。变乱之际,多事之秋,历史上每有这样的拿头发来慨然一抒胸臆的故事。铰了后她的头发更卷了。像个苍耳茬子,父亲说。小姑也要铰,她那时的想法,我们现在肯定是不知道了,反正是要铰。大姐就劝她,我早上给你梳头。不要你给我梳头,小姑说,我只要你给我读书。看她还坚持要铰,大姐就说,铰了头发,乱蓬蓬的难得洗,倒还耽误你出工。小姑就不再坚持。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大姐不照镜子。
父亲已经作古二十多年,不知道当初父亲对小姑辍学是什么态度,后来他也从来不说。或许他什么态度都不该有,因为地窖里的红薯菩萨不需要他的态度。父亲那天给大姐铰头发时同样是面无表情的。
大姐继续读书。小姑辍学以后,她就一个人读着她们两个人的书。
十七岁的苍耳茬子,突然面临着人生第一次重大选择。灾难过去了,建虎出生了。我的父亲,带着大家战天斗地,筑塘坝,翻河泥,錾石头,整地基,已经由大队的民兵营长,干到了大队书记。大姐面临选择的机会,应当跟那个踌躇满志的举贤不避亲的大队书记很有关联。而放在整个蓼花大队,那个放学回来爱插几朵蓼花的美丽,又是最美丽出众的。
大姐一直记得那夜的煤油灯。清丽,建齐,晓丽,建川,哄饱肚子上了床,已经酣然入梦。大冬天,父亲的軍大衣笼罩着整个夜晚,大姐的手心在微微出汗。父亲告诉她的是两个选择,读师范,或是学医。由她选。大姐没有说话,她身边已经没有了小姑,就没有谁可以细细商量,就像细细分享她们这一辈子都分享不完的早年秘密一样。而父亲的态度,香葱一样聪明通透的大姐,根本不用点醒。大姐试着抓住什么,把手从父亲的军大衣底下抽出来,结果无处可放,迟疑了一下,还是再一次拨亮了灯芯。母亲的一颗热鸡蛋顺着塞在她手里了。慢慢选,都好,怀里抱着建虎的母亲安慰着她。马上就挨了父亲的呵斥,你又没读书,怎么读,是美丽宝的事。
我读师范。大姐谁都不看,只看着建群,十五岁的建群眼睛骨碌骨碌看着鸡蛋呢。大姐说,建群长大了不用教,以后我至少可以教其他弟弟,妹妹。她在小灯桌上磕破了那颗鸡蛋,剥了壳,转手递给建群。母亲打了建群的手背,再递回给她,大姐的手已经笼在军大衣里,用肩膀蹭母亲。母亲看着父亲的脸色,父亲的脸色在摇曳的灯火里明暗不定。只有那两道浓黑的眉毛,擦拭着或明或暗摇曳的灯光,像是要擦得眉毛更加浓黑油亮似的。父亲努了一下喉结突出的下巴,那颗鸡蛋从母亲手里松开来,在军大衣上滚来滚去。
起初大姐是不甘心的。哪怕父亲在生时她只字不提。等她后来看到医者仁心之说,益发相信她的天赋在于从医。她相信自己的仁心,就是最好的医术。没有学成医,她就用她最好的仁心这门医术,一辈子研习处世修身抑己扬善之道,愈老弥笃。哪个有病,心病,放到现在,大姐用不上过多的望闻问切,只消看两眼,交谈两句,八九不离十,往往还是管用的。
后来大姐是不甘心的。我稍稍懂事她跟我讲过,是用多多打的比方。建川出生那年养的狗,她唤它多多。三年困难时期,多多自己离了家,老在蓼花河边游荡,独独不往油菜花地里钻——据说,被蜜蜂蜇了,狗会失心发狂。中间一段时间,大姐小姑总是寻不着,几乎是失踪了。奇怪的是,家门口偶尔会出现一只两只受了伤动弹不了的老鼠,有一天还出现了一条可能是妖怪变的明显修炼多年的蛇——是被多多收服的。这样,家里不年不节竟然还开了荤。熬过那最难的一段,后来又断续出产了红薯,多多回来了。
那么一条爱美丽的纯种纯白的土狗,大姐说,回来的时候,几乎是用尽了气力,趴在门槛上。那就是一条癞皮狗——大姐后来说,喊人家癞皮狗,差不多是世上最歹毒的语言——大姐掰开多多的嘴,用熟红薯,甚至用建虎才喝得上的热米汤,喂着它。然后用父亲一直给自己铰头发的剪子,把多多破絮败棕一般的东一块西一块的长毛,剪齐剪短,领着它,到蓼花河彻底洗得清清爽爽了。多多的游泳姿势并不难看,虽然还很虚弱,但那是真正的狗刨式。当多多在夕阳下剧烈摆动瘦瘦高高的躯体,甩干身上的水滴,它已经是个成年的帅小伙了。身上的疤痢,红药水不管用,是多多自己到老虫冲寻草药治好的,大姐后来说,医者仁心,灵性的多多,心善。
到底大姐是不甘心的。她老来才说,她放弃读卫校而选择读师范,是因为那时读师范不要钱,还补粮票。而她一直认为,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到了北方以后,我以为自己懂得了真正的河。蓼花河还不算。后来,我在海边驻防,以为自己懂得了寂寞,大姐让我晚上面壁思过重写作文,那还不算。再后来,成家,转业,为孩子求学就业包括今后的成家操心,我以为自己懂得了父母,至少大姐还不算。后来交通便捷,孩子的工作问题也自己搞妥,母亲八九十岁了,一年当中,两回三回,蓼花河探家,回来得更勤。五十岁以后的我开始明白,蓼花河确实不大,其浩渺悠远,却远在我试着去懂得的所有江河湖海之上。
一九六四年,我认领了这个世界。而一九六六年的蓼花河,才破了冰,刚刚认领了春天。
春天是美丽的。无论是苦挨着饥馑之年,还是巴望着丰收之季,蓼花河春天的小腹是丰润的,饱满的。每一条生命,小到蝌蚪和蚯蚓,都有在春天自我膨胀的足够理由。我记得在河滩上的一次次奔跑。那一朵朵,一丛丛,一簇簇无名野花,让人间开满了星星,高举着杯盏。五十岁的我慢慢懂得,哪怕有冰雹,雷霆,倒春寒,哪怕自顾无暇,我的父亲为什么也要让母亲一次次怀上春天。
美丽是春天的。属于美丽的一九六六年的春天,大姐有着骄傲的汛期将至的胸脯,有着平坦的春潮涌动的小腹。气候开始回暖。一切值得期待,一切可以想见。
穿列宁装的大姐,回到蓼花小学当老师了。父亲招呼建群清丽他们,自己也动手,搬那些掺了矸子渣的耐烧的煤饼,把祖父和小姑住过的杂屋腾出来。喊木匠上门,给大姐做了一张后来伴随了她几十年直到现在的书桌,桌上嵌上刚好严丝合缝的玻璃台板。没有表情的父亲的眉头舒展开来就两头翘,像个美术体的“一”字。
大姐也写一手漂亮的美术体。至今,在每年的新台历上,她会先一一标注大家这一年的阴历生日。其他的喜庆日子,她也事先在一旁记下,用红色的水笔,还是一手漂亮的美术体。万事开头难,后来我上小学的第一天,她就是这样教的,之前她也这样教过她的弟弟妹妹晓丽,建川,建虎,她果然没有食言。万事开头难,她教我时用手心捏着我的手背,说,就像一字的开笔,先顿一下,写直了,一笔收尾,再顿一下。一以贯之。一个“一”字,就是人的一辈子。
后面的话,大姐的原话不一定当初就这么说的。但我宁肯相信,大姐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我们略为懂事,她跟我们讲她懂得的人生,还喜欢用到这个虎头豹尾的“一”字,后来多加了永字八法的“永”字。
满了十九岁的大姐有人提亲了。春节过后,积雪刚刚消融,那人一身军装过了蓼花河。
头一年就有人提亲。我的母亲把我放回摇篮,颠着小脚,给有媒人长者陪着上门的青年工人,或是区公所青年干部,端来梨子,糯米团子,炒花生,有一次据说还上了极其豪华的油炸红薯片。母亲忙前忙后的工夫,父亲只负责大打开双腿,坐在那条既宽且大的藤椅上,用篾签子掏着耳朵。问来人的话,也是一句两句。母亲本来话多,好比记性差的人颠之倒之背书,此时好丑不作声,光陪着笑。
大姐又留起了她的辫子。大姐只要一甩动牛尾巴那么大的辫子,什么人都不肯见的。
这一次,从裤脚上的泥巴冰碴来看,穿军装的大姐夫负有人生重大使命而来,刚刚开始他的破冰之旅。也谦虚恭谨,一句两句应答得体,同一个问题问到第三遍,耳朵自然发红,一如前面登门的初级钳工,胸前口袋别着钢笔的区公所青年干部。大姐不在家,大概让这个年轻人有点发慌。事先听到有人来提亲,大姐干脆就不在家,老远老远在田埂上撵多多。
那天中午,一个人来的大姐夫,吃上了母亲煮的热腾腾的鸡蛋面。碗底卧着鸡蛋三个。
第二年,大姐夫做了蓼花大队赵书记家里的女婿。多年以后,当他每回都吃到母亲煮的鸡蛋面,谦虚恭谨地嚅嚅说起鸡蛋多了,鸡蛋多了,兴致来了爱喝上两杯红薯酒的父亲,会夹一个到大姐碗里。美丽宝也多吃一个,父亲说,那天中午你一个都没吃。
没吃上鸡蛋的那天,大姐断黑方回,跟在多多后头。她听见父亲在对母亲说,伐冰之家,贵气。《礼记》有记载,你这没读书的人。
大姐才不管兄弟姊妹如何地擠眉弄眼。她直接进了她的闺房,那间杂屋。玻璃台板上多了一样东西,是一枚勋章。台板下少了一样东西,是一张下面写着十九岁留念的美丽女孩的照片。就那一张。都怪多多。看家的多多一天东游西荡不着家,下午大姐踹了它一脚。到了晚上,弄丢的一张照片把大姐的魂都弄丢了。
蓼花开得恰恰好的时候,大姐嫁到蓼花河那边院子去了。
是穷。一个穷字真还不足以形容。或者说,蓼花河那边的婆家,真对不起一个叮当响的穷字。大姐夫是遗腹子。前面一个姐姐,早早成家,跟着年轻的走村串户的补锅匠,远远地把自己嫁了,跟娘家断了往来音讯。这个姐姐儿孙满堂,晚年幸福,是需要慢慢说来的后来几十年的事。十八岁参军,二十六岁成家的大姐夫,跟着寡母和姐姐,早年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反正过来了。在部队积极上进,入党很早,是这样那样的标兵,上门提亲的时候当上了司务长。后来几年,跟父亲喝上红薯酒,耳朵根子又红起来了的大姐夫,曾被父亲问到怎么参的军。大姐夫懂得父亲问的是入伍动机,他右手端起手里的粗瓷碗,窝着左手从粗瓷碗的这边翻到那边,说,为这个。父亲也懂他了,那就是首先为吃碗堆尖的饱饭。父亲又问,怎么就去了的?大姐夫懂他不是问坐火车去的还是坐轮渡去的,他说,我是游水去的。从蓼花河那边游到这边,再从这边游回那边,已经初冬了,十多个有志入伍的青年全部下了水,我在村里比赛游第一。父亲端起瓷碗跟大姐夫碰一个,又懂了。
大姐现在还说,当年嫁到大姐夫家里,茅厕蹲坑上的木板,是快朽坏了的。三天后大姐到娘家回门,从父亲打算过几年翻修房屋预备着做楼板的木料里,翻出了两块最沉实的板材。两块最沉的木板,从茅厕开始,慢慢撑起了那个家。
嫁出去的大姐很长时间一直在娘家住。休完婚假的大姐夫回广西部队了,蓼花河学校复课了。大姐还是住在娘家她的闺房里,书桌玻璃台板下面压着她和姐夫的结婚证,结婚照。结婚证上结满了玉米,开满了大红花;多洗的这张黑白结婚照,大姐用蜡笔,画上了蓼花和稻穗。
大姐夫回家插了一回红薯,大外甥出生了。那年我三岁。大姐夫又回家插了一回红薯,小外甥出生了。那年我五岁。一九七一年大哥建群结婚的冬天,大姐夫三十岁转业回了湖南,喜事放在了一起办。父亲招呼办厨的大师傅在屋檐下架起荷叶大锅,水烧得滚开了。大家七手八脚帮忙,父亲穿着过了膝盖的雨靴,威风凛凛,牙帮子鼓鼓的,尖刀叼在嘴里,这个指挥长准备最关键的环节还是自己亲自动手。架在并拢的条凳上的大白猪不甘心的嗷叫着,尖刀操在弯下身来的父亲手里,一刀喂进去,大白猪受了委屈般地嘟噜了几声,很快泄了气,明白并接纳了自己的命运。老槐树下,小脚母亲端着木盆,接着汩汩而出的猪血。
大姐夫的单位在临县的一家兵工厂。穿上中山装的大姐夫买了一辆新单车。
多年后,包括老来,腰椎不太好了,大姐夫的一手单车,还骑得很溜。从兵工厂到蓼花大队五十公里,蓼花大队到兵工厂也是五十公里。大姐夫星期六早上回来,星期天晚上回去,往返一百公里,风雨无阻,寒暑不辍。一年一万里。他的车技,就是那五年练出来的。但大姐夫又说,一年一万里不对。他是对大姐说的,大姐不对别人说。大姐夫说回蓼花河是五十公里,一百华里,回兵工厂,不止一百华里,时间要长十分钟,在北风里逆风而行,感觉要多蹬很多圈。
结了婚的建群很快就提到了祖父的杂屋,大姐的闺房。他有自己的小家庭了。那间杂屋坐东朝西,入冬以后,有很好的溏心鸡蛋一般的太阳,早九晚五,像现在睡眠不足的上班族,在刚用石灰水又一次刷新的墙上打卡以后,整日匍匐在门槛上。懒洋洋的太阳底下,略近中年的多多,富足,温顺,有小肚子了。可能过于安逸,它的眼神甚至是迷离的。
要补充一句,在大姐读师范前后,三位叔叔陆续搬出去了,分别有了自己的两间屋,或是三间屋。父亲和但凡能做点事的哥哥姐姐出力不少,据说小姑也寄了粮票布票回来。生存问题,具体来说,稗草一样择一处生根落地开枝散叶,那时似乎比任何时候都难,又比任何时候都容易。老来的建群酒后总爱提到往事,提到叔叔们砌屋那些年,他如何帮着开山凿石,打井烧窑,提到他因此失去的一截大拇指。他认为大家庭里,五个指头不一样齐,而他,就是那短了一截的大拇指。
大姐搬到蓼花学校去了。她带上了我。我手里抱着一大摞大姐批改的全班的作业本。跟在我后面的是大外甥。小外甥在大姐怀里。而大姐夫,推着他的单车。田埂上响起了一阵阵好听的铃声,惊飞了一群一群像是来送,又像是来接的禾花雀。
母亲十八岁生的大姐。我比大姐也小十八岁。在蓼花学校,我是一年级班主任美丽老师班上的纪律委员,后来一直都是。在家里,我说的是蓼花学校新家里,我俨然是长子。
之前很长久的时间,这个过程基本上贯穿了我的童年,我对父亲归来的煤油灯影印象深刻,因为父亲的背影加深了灯影。那时他才正当中年。他是落落寡合的。跟成年后的大姐倒有交心之谈,后来很多重大的家事,他也只跟大姐在一边商量;家里的其他人,他是不大交流的,包括建川这个大拇哥,和大姐夫这备受一家老小尊重的半个外人。白天,这个当家男人,要跟蓼花大队所有当家男人一样,割麦,点豆子,放水,筑田基,像一头打泥滚的牛。他是一九二五年出生,本来就属牛。还要跟其他所有当家男人不一样,虎着眉毛,像山大王,像君王出巡,圣裁独断,处理大队大小事务,包括集体的牛怎么出了水痘,谁家清早丢了一只比羊牯子还大的芦花鸡,哪个青年女子因为对象悔婚要喝农药。到了夜晚,家人们吃红薯饭,一定是要围在桌子边的,吃饭一定不能出声,更加不能敲碗。父亲会独踞一条长条凳,咳一声,端起面前那张碗,大家就可以齐齐动筷子了。母亲那时,还在灶台边守着洗锅汤,汤里如有豆豉,盐菜,或葱花姜片。一锅热气腾腾的汤,岂止是生命的馈赠,简直是无上恩泽。
大姐对我没有那么多要求那么多规矩。有规矩是学校的规矩。她把我的座位编在最后一排,让我检查窗子外面流云的最新动向,记录围墙下水渠里青蛙的变声期,监视班上背着手听课的男生哪几个指头不老实。她让我带头讲规矩。
大姐在书面申请里,用美术体,汇报了自己六年来的主要工作体会,汇报了她所努力学习和提高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用较大的字体摘引一段语录之后,具体汇报了自己存在的住房方面的困难和她解决问题的方法论。她再三表示,不给组织添麻烦,一切按学校的规矩。然后此致,敬礼。然后感叹号。
王总务陪拿着申请的大姐,找到了校长。办公室在二楼木楼板尽头的校长,是个干瘦老头,脑门阔大,头发稀疏,眼镜岌岌乎殆哉地架在蒜头鼻上,很厚的嘴唇正吹着带把的搪瓷杯,像我二十多年后才见过的香吻海豚。校长让大姐出去等候两分钟。两分钟以后,校长跟王总务招呼大姐一起下楼。小半个下午,大姐宿舍隔壁那间煤屋七手八脚给腾出来了。
校长和王总务都是旧社会过来的。而蓼花学校,是校长一手建起来的。这个当年旧军队的校官,按辈分是我的族伯。在他的晚年,大姐在回信里向已经穿上军装到海边驻防的我介绍过,校长上过黄埔军校,大小恶战里九死一生。湖南和平起义以后,他就解甲归田,身边没个一男半女,应当是剩下一些钱。这些钱就用来建蓼花学校。蓼花学校遍植泡桐树。不成材,但生长快,不几年一到夏天就亭亭如盖,像一队队列兵。读到美术体字回信的时候,海风一会簇拥着我,一会推搡着我,我开始就说了,我那时开始试着在蓼花河以外,领略风云激荡过后的空旷,和寂寞。
个子高挑的王总务是外乡人。她说的普通话有一点北方口音。她的身世,没有一个大人曾经向我们说起。但我那几个背着手就抠指甲的男同学下课合伙骗我,为此还骗了我两分钱一包一共三包爆米花。他们骗我说,同样没有孩子的王总务,年轻时是贴着电影海报的上海大弄堂里的妓女,她喝了汞水,所以没有生育;喝了汞水,所以脸色总有银白的,月亮一般的光泽。我觉得受到了羞辱,因为大姐跟王总务要好,而且上海大弄堂,妓女,只可能出现在蓼花学校不多见的连环画里,纯属虚构,纯属谣言。我给了那几个男生一人一肘子,考虑到自己是纪律委员,就没有继续展示自己生冻疮的红薯大的拳头。男生们吐着舌头,飞快跑开了。但智者始终没有出现,谣言一直没有终止,直到我小学毕业都在悄然流传。
煤屋是美丽而梦幻的。大姐在隔壁批改作业,我在煤屋写作业。作业写好,我会马上跑到大姐那张有玻璃台板的书桌边,守着看她改不改得出。一般我是满分。得了满分,她会当着我批一段话,批得有点慢,每个句号之前,她都支颐托腮认真考虑。然后我拿着作业本回煤屋,给大外甥小外甥使劲煽风点火,撩他们,不到他们脖子缩到棉袄领子里不住手,说是要给他们烧早火。到现在,年节回家,偶尔跟外甥们玩斗地主,我抓一手烂牌,偏巧当了地主,小外甥就喊,这一把给小舅烧早火,这一把给小舅烧早火。
大姐夫星期六早上回来。大姐把早火在煤屋外面烧起来了。大姐夫把单车架好,把围巾解下来,稳稳地接住大姐盛的那碗甜酒冲鸡蛋。甜酒冲鸡蛋一定是甜的,但喝着不如闻着。喝着不管饱,闻着却有了三分醉。因为闻着更香。时至如今,我还是这么固执地认为。一辈子喝酒只到三分醉的大姐夫,更是这么固执地认为的。
那时候星期六上午还开课。大姐夫粘著大姐,跟着大姐,好像大姐欠了他的粮米钱。大姐每回都有点不耐烦他,安排他去劈柴,去绕毛线球,去腌萝卜干,去切干红薯片。她自己系上大姐夫的灰色大围巾上课去了。
欠着钱的大姐跟她的债主大姐夫,一般是晚上数钱。在盖印花被的被窝里数钱。小外甥小时候体质弱一点,有个冬天常常感冒,大姐多半带着他睡,一晚上都在用肚子把他的小脚心焐热。因为要数钱,大姐专门到煤屋先宣布纪律,小外甥睡到我和大外甥中间,还不准尿床。
那天中午,回家急着数钱的大姐夫买了五花肉,大骨炖了萝卜。我们喝的黄糖水里,添加了一小调羹甜酒浆。打过牙祭,得了满分的我跟外甥们在床上舞了一阵龙灯,三个人并作一头,终于沉沉睡去。被尿胀醒来的时候,我轻手轻脚起床,穿过窄窄的过道,泡桐树已经轻笼暮色。隔壁的门关着。旧床单改成的窗帘拉上了。钱是不能“露白”的,我敢肯定大姐大姐夫还在数钱。清贫年月里,他们居然如此富裕,大姐夫一直好身体,好本钱。那天,他低低地吼叫着。而校园里安静极了。
咣当一声,我把煤屋钥匙掉在了地上。
二姐清丽来蓼花学校住过一晚。后半夜来的。
她挨了打出来。打她的是父亲。拿的是铁算盘。
父亲临终前,还对大姐说二姐是辛苦八字,自己把自己可惜了。
家里准备烧窑砌屋。二姐已经二十岁,二哥、三姐也都能帮上忙了。父亲在他的好年岁,不编制五年计划,他一年一个计划,下一年计划,都是在头一年秋收过后,就他一个人独立编制好的。一九七二年夏天开始,计划提前发布,即时实施,午饭由母亲送到泥巴凼子边。四个月后,八万红砖八万军,齐齐在秋风田野上接受父亲的检阅。同一个匣子里出来,从踩踏上一千脚一万脚的泥巴开始华丽变身,出了壕坑的每一块红砖,结实、规整、硬气,践行着父亲的人生信条和暴力美学。只差一炉火了,父亲面无表情地说。
烧砖是见火候的。掌火候的是后来的二姐夫。父亲一直不喜欢这个同村的年轻人,手指纤细,吊儿郎当。浪荡子,父亲向着二姐举起铁算盘时恨恨地说。但二姐夫在做了老赵家的二女婿之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路子,掌火的手艺炉火纯青,在蓼花大队独一无二,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公认。而同样独一无二的,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公认的赵书记,对于烧砖砌屋这样的,质量是要经受时间和历史检验千把年的好事,加之起炉掌火,是头等大事,又怎么会信得过其他的连二姐夫都赶不上的泛泛之辈?父亲的一辈子,总认为二姐夫还是差一炉火的。
好歹还是确定由二姐夫掌火。能者为师,父亲还是有择善而从的雅量。二姐夫建议六孔点火,父亲强调要八孔。二姐夫建议围七层铁箍,砖窑围子大一些,位势低一些,理由是砖窑上层风势大,而且不稳定。父亲决定还是用八层。父亲嘴里不说,他盘算着他是八个子女,并不是什么六个七个。二姐夫接受,也像个设计师一样用铅笔修改了方案。二姐夫表示用老柞木点火就行,父亲坚持要用老虫冲的桐木桐油引燃,二姐夫不表示异议,反正就是个仪式。父亲不让女人们扇火。嘴里也不说,如此重大事务,由着女人们煽风点火,不是什么好事。
点火烧窑三天三夜之后,火势方停。二十岁的二姐到窑顶烤红薯。这个不管如何风吹日晒,皮肤一到冬天就白白净净的年轻女子,踩着木板下来,一个趔趄,倒在了自己命运的怀里。
红眼睛的二姐夫缩起肩膀打开手臂接住了她。为了在赵书记面前做起一个男人,他一直在窑边兜兜转转,也三天三夜没怎么合眼了。
不管二姐夫怎么样,不管这个始终不甘于在农村泯于众人,而且起初学什么就像什么,但接下来就没有长劲、没有长进的二姐夫怎么样,不管后来办小厂,开小矿,打小工,喝小酒,一直有着小脾气的二姐夫怎么样,在蓼花学校大姐的床头,二姐说喜欢二姐夫“好样子”。
好样子,就是好模样。也就是父亲那天晚上再次举起铁算盘,说的“猪血李”的意思。猪血李,虚有其表,光是模样好看,其实水水浆浆,口味寡淡。多年后二姐夫一惊一乍搞这样,搞那样,多数时候搞得不成气,还有了个外号,小半斤。半斤八两,蓼花大队都懂,有点轻慢的彼此彼此不过如此的意思,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说法,可见很多地方都不缺少这样的半斤八两。小半斤,就比半斤八两又逊了一筹。外号是大哥建群给起的。这是后话。
那晚上大姐给二姐涂了红花油,抹了雪花膏,添了糖开水。坐到床沿上只问二姐一句,老虫冲你们一起去过么?
二姐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说,老虫冲没去过。砖窑背风的地方,去过。
大姐就都明白了。
母亲担心二姐那晚上要被关起门来打死,在堂屋里拜菩萨烧高香。再要去取线香,喊二姐掌马灯照她,二姐像马桩一样杵着不动;母亲断然扯了她的袖子。取了线香,母亲又要二姐陪着去给死不吭气的那头牛添几把稻草。夜里更冷了。母亲推开门,给二姐留了一条门缝。等大姐安顿二姐睡了,从蓼花学校踩着泡桐树叶和月光回家,多多伏在门槛上,那条门缝还留着。
月光和马灯都亮到很晚。
第二天上午,照进堂屋的阳光像新刷了桐油,油汪汪的。那天是阴历十五,蓼花大队赵书记的堂屋门大开着。见人打招呼的媒婆走前头。二姐夫量了布,打了米,用一担谷箩盛着,布和米都打着红纸腰封,上门来提亲。到门口,本来走在最后的二姐夫的母亲紧走两步,端着一盆水。打吧,赵书记,这个母亲说,打完这个孽子,好给你洗手。
比十五的月亮还饱满的红色毛线球,在二姐手里一圈一圈缩小,变得比月亮小了,比橘子小了。毛线衣穿在我身上了,穿在大外甥和小外甥身上了。毛线每年拆一次,洗一次,蒸一次,打一次。年年进入腊月之前都是二姐来帮忙。二姐的孩子坐在塞紧稻草的米箩摇篮里了。他要尿尿,他要抱抱了。大姐望着又在煤屋大锅上烘蒸的旧毛线,对二姐说,蒸汽上来了。
二姐一直要强争气。为了二姐夫的“好样子”,父亲去世,别的一概不要,她要了那张她自己讨打的铁算盘。
那时候农村都热闹。蓼花大队孩子们最集中的蓼花学校,当然最热闹。个子不高,甚至可以形容为矮小的校长,那时完全没有了我们乐意去想象的叱咤疆场的军人气概,但还是威严的。他有点驼背了。每当他在操场急匆匆走过,挂在鼻头上的眼镜简直悬之又悬,然而终于没有掉下来。我们的心就总悬着。孩子们看见他来了,马上作鸟兽散。尖声细气的王总务喊着他们的名字,还有的喊外号,让他们慢一点,别滑倒了。操场上可全是草屑泥浆。她的北方普通話喊那些外号听起来很怪,马上有调皮孩子扮鬼脸学舌。而她的态度总是和蔼的。
大姐每个星期都要组织学生们大扫除。大姐是爱整洁的,粗布衣服,穿在身材匀称的她身上,也出样子。她的爱整洁,实际影响到了整个校容校貌,因为她影响到了几乎每一个孩子。那个时代,大大小小那么多运动,我最记得住的就是大姐发动和组织的大扫除运动。她汗涔涔的,叼一个闪闪发亮的哨子,挥动着双臂。孩子们望着她,急切的等待着她的最高指令,那些仰着的脸,像丛开的蓼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至今那么清晰,又转瞬即过。碗要洗底部,屋要扫角落,脸要搓耳朵。大姐嘱咐。角落里的孩子们兴兴头头的忠实履行着。这几句话在家里对大外甥说过以后,大姐对五岁的小外甥也这样说,当他平生第一次拿起扫帚撮箕。之前他学会自己洗脸了,不再把毛巾搓成湿漉漉的一团,努着嘴在毛巾上涂抹。毛巾必须充分展开,对折,先洗脸,然后抹脖子,然后耳朵后根。三天不洗,耳朵背后就起锅炉煤啦,大姐是这么说的。学会洗脸扫屋,小外甥又很快学会了洗碗。大姐说过的,现在也五十岁出头了的系上围裙的小外甥,这辈子前五十年一直在照做。
那时候天老爷爱憎分明,热就热得爽利痛快,冬天冷得很,刻到骨头缝里的那种冷。我的脚后跟冻得开了缝,一瓣一瓣,跟个最小的桔子一般了。好多同学都这样。大姐预备了好东西。非要蚂蚁蛀过的羊角刺上分泌形成的,蜂蜜一样的晶状物才能熬制,如何熬制我现在记不清了,反正一排一排等大等圆的黑药丸,适时出现在大姐手上的注射液纸盒里。墨水瓶制成的油灯下熔开,趁热滴在脚后根开裂的地方,那种灼热,痒,也丝丝入扣渗到了骨头缝里。羊角刺在老虫冲是多见的,漫山遍野,一株一株如此相似,以至面目模糊。于蓼花大队,其通常用处,是柴刀砍回来,干透,烧起来,富得流油如老地主,发出好听的滋滋声,偶尔噼啪一下,再等下一声噼啪,很久,也许竟然没有了。特别的用处,是趁新鲜得劲的时候劈几枝,跟扫磨盘用的芦花小帚一起,插在被草火熏黑的楼梯高处。取下来的特别用途,基本是做娘的专利。一旦取下,不听话的孩子往往皮实经打,也有不哭的,不太肯成全做娘的挥斥方遒的难得愉悦。
大姐不打孩子。甚至不责罚。以大姐的巧手,她的羊角刺是用来熬制药丸的。秋后蓼花开过,结出专属于它的小小的独一无二的果实。经过我所不知道的采集,研磨,发酵,大姐把它们制成饼药。也是一种小丸子,白色,名之为药,用来酿酒,红薯酒,玉米酒,后来奢豪之家如赵书记,用来酿米酒。居然如此神奇,简直是有酵无类了。学医在此生没有如愿的大姐,在幼时之我看来,掌握着人间好神奇的黑白两味药。
贫困年代,连词语都是贫乏的。大姐教会我写美术体的“一”字,但我的词汇积累,更多是在离开蓼花学校,离开大姐,学着写通讯稿之后。比我高三个年级的美姐,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叫的美姐,她的作文首次华丽登场,在一九七三年的深秋。她用到了金色稻穗,蓼汀花溆,白雪皑皑,姹紫嫣红,慈母手中线,令人绝望的几乎要把华丽辞藻全部用尽。作为范文,她的美丽老师,请来了王总务,用普通话在班上朗读。
大姐的另一个偏方,在美姐的人生至暗时刻把她引回正途。头年春上开始,一个一个疖子从十二岁的美姐头皮底下冒出来,像十多年后的流氓地痞一样明火执仗,坐地成势。蓼花河不算寒湿之地,为什么那时孩子们总有这样那样的无名肿毒,为什么多多在丧家犬时期成为癞皮狗,我没学过医,至今无解。伤美丽也伤自尊的美姐,可容不得男生在她脑后指指戳戳,尤其可恼的是,最后排的男生竟然用皮箍搭上纸弹瞄准她的痛处。读书读得赢,打架是打不赢的,当课代表的气急败坏的美姐被二姐喊着到房间帮检查作业。偏方用到了鹅毛,桐油,敬菩萨的烧纸,或许还有其它,请原谅我那时眼拙,一起焚化,滚烫的抹在美姐的患处。这样两三次,一个星期竟然全好了。到底还有疤痢。留辫子的大姐,又帮她用家传的那把剪子剪短头发,冬天帮她戴上旧毛线改打的红帽子。
红帽子是童话里来的。生活在童话里的美姐,后来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上了大学。一直读到中医药专业的博士。小姑和大姐两个人没有读完的书,還是由美姐一个代表三个一口气给读了。现在美姐是省城医院的返聘教授。她也是爱整洁的。一年当中总要跟大姐聚一聚,家里,或是咖啡馆,每年要给大姐大姐夫买新帽子。美姐喊大姐也喊美姐。两个人留差不多一样的短发,取了帽子,一个自然卷,一个烫发,两个人的头顶都已华丽丽的白雪皑皑。
哪个人的故乡都适合有一条河,有一座山。哪个上了点年纪的远游人,或许都习惯循着电视墙瓷砖上的山水画,在山迢水遥的回望里,收复自己的旧河山。我恰好有。蓼花河适合小姑和我从那里上岸,离开,领略日益繁华富庶的省城和波澜壮阔的大江大海。老虫冲适合赵书记和他的先辈,百年归寝,墓碑结满青苔,坟头的无名野花,在往年没有开到的地方,来年开一次,从头再来。
地质勘测队来了,又来了。父亲接待了他们,是县里和镇上陪着来的。老赵家更加体面了。母亲端出茶点和红薯酒,镇里边磕瓜子边给客人们介绍:老大是蓼花学校校长,大女婿是军工企业的中层干部;老二建群的大孩子三年级了,在老大班上读书;老三清丽夫妻办起了石灰厂,企业办负责联系指导,二女婿自己掌火,包括老二在内的三个工友,在厂里做事;老四建齐招工,也结婚了,在另一个乡镇的县属企业;老五晓丽从来老实本分,手脚勤快,三女婿是隔壁村的,老五嫁过去以后跟着丈夫学着做裁缝,新年里很多人都穿的新衣服,男人们上衣四个口袋,女人们两个口袋,三女婿好手艺,能做所有的新款;老六待业,可不吃闲饭,赵书记去年傍着七三年改的老屋刚盖的两间砖瓦房,就是留着老六结婚用的;老七读高三,学校是县里唯一的省重点,上大学是一个踉跄就跌在怀里的事,靠得住;身边这个老八,建龙——镇里干部比画成一把枪——读高一,个子比赵书记要高了。一代要比一代强,一年要比一年强,把钢笔插在上面左边口袋的镇里企业办主任,站起来抚摸着我的脑袋,这样简明扼要地总结。
父亲还是坐在他的藤椅上,他的面无表情看起来是庄重的。藤椅边的多多已经老得不堪,眼神浑浊而涣散,仍用一双前腿支撑起它大半个躯体。按人的年龄来推算,大概有一百岁了。父亲喂给它揉捏好的一瓣瓣橘子,它接了一瓣。另一瓣也接住了,在口里含着。
吃过午饭,客人们再次郑重握手之后都离开了,父亲领着我和多多往老虫冲走。半路上多多迈不开腿,我几次弓下身去,想要抱起它来。父亲不让,说慢慢走。他也在前面背着手一路慢慢走。身边陆续有人从老虫冲回来,或是一担枞木须,或是两只秋后的老南瓜,他们是不至于宝山空回的。跟父亲打招呼,问,吃了,赵书记?父亲嗯一声。有要送父亲老丝瓜的老婶娘,说丝瓜种好,丝瓜筋洗碗耐用。父亲也嗯一声,没有把手伸到前面来。老婶娘有点讪讪的,说,那我顺便送家里去。谢谢上次书记的金句,一句管百句,屋地批下来了。还有个年轻乖觉的在挖红薯,放下手里的锄头,跑上来要给父亲敬烟,问父亲,老虫冲要办煤矿了?父亲回一句,今年红薯生得好啊。再懒得应他。
我听说,父亲也有一个外号,就叫老虫冲。我是在蓼花学校二楼厕所的蹲坑上听说的,隔壁蹲位那个对进来尿尿的那个,吃吃地笑着说起。听到我这个蹲位下面粪池里咕咚一声,像空投了一小枚炸弹,没尿完的那个直接尿到絮裤裤裆里了,悄声骂了句娘。一直到二〇〇〇年去世,父亲的外号,蓼花大队真没有任何人,在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提起。
父亲只要开口骂人,他的那张嘴,就是老虫冲。老虫,是本地土话里的老虎,要吃人。
父亲慢慢往山脊上走。他的裤腿上沾满了苍耳,一双手一次一次拨开了羊角刺。父亲在枞木须上坐了下来。老多多终于爬不动了。父亲抚摸着它,从它颤抖着的前肢,躯干,流涎水的嘴角,到它尖尖的白玉兰一样的耳朵。多多缓缓摆动着脑袋,顺应着贴近父亲的手心。
死了,就埋这里吧。父亲对多多说。
大姐夫的母亲,在一九八四年冬天去世。头年秋天我入伍了。大姐夫已经到成立两年的蓼洲监狱,也就是后来三十来年里采挖不止的煤矿,继续担任他的中层干部,这个据说从未谋过过手之私,深获历届监狱党委信任的生卫科长,穿上了跟他在部队不一样的制服。他一辈子都无限热爱着制服。大姐的调动手续也齐了,新单位就是蓼洲监狱。试穿八三式草绿色制服的时候,大姐把肩章在她和小姑早年共用的小镜子面前好好扣紧对齐,像一左一右呼应的“一”字。
老人去世刚好七十岁,棺木已经搁在堂屋里十多年,大姐夫三十岁转业那年秋天给办的。农村是讲究,至少享寿六十岁方功德圆满,当得上黑色棺木前那个鲜红的繁写体的“寿”字。而老人的棺木,自然在子女成年后越早置办越好,稳妥大气,停放在或是土砖或是砖土或是砖混结构的堂屋里,年年月月用老蓑衣盖着。老蓑衣揭开之前的下午,以至半夜,老人的子孙后辈应当在里屋里,床脚下,齐齐跪伏,守着那个老先生看过星书确定的时辰,可以低头抹泪,不许开腔哭。
大姐一家回去的时候,堂屋里老老少少站满了人。那是大姐夫的本家们,也有来看热闹的邻居,他们的身份基本上是双重的。领头的是他们的大队书记。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多人登门,进不去里屋的大姐夫,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肩膀脸面围住了。前三后五的大姐,发着那年代有人刚见过,绝大多数人没见过的过滤嘴香烟,赶着熟悉这些平时并不来往的亲族邻居。烟没人接,有半大小伙子从人缝里伸出手来,马上被另一只手打掉。发糖,也没人接。死了人像办喜事呢,有给孩子揩黄鼻涕的妇女撇着嘴,议论着。人群哄笑起来。莫笑,大队书记单手叉腰朗声说,自顾自叼上自己的喇叭筒,不孝!说完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孝!不孝!历次运动中训练有素的人群喊起了口号。
办丧的头晚,大姐大姐夫,就一直被大姐夫的亲族邻居们围观。看着他们焚香,烧纸,点灯,磕头,打赤脚。我的外甥们哦,外甥女也十岁了,两只小辫子,干干净净,小模小样可以依稀想见大姐的当年,他们也被人群分割包围,糖是不能吃的,水是不能喝的。外甥女不哭,她折她的纸飞机,看都不看黄鼻涕冲到她面前扮鬼脸。
大姐夫和大姐不孝的罪名,有一二三四几桩,由一个拖曳起腔调的留山羊胡子的老人来宣布。尤其罪不容赦的,其一,老人生前无人服侍;其二,老人床前无人送终。哪里哪里都是这个乡俗,不怕你家有人当官。愤然作色的老人,以这样几句话定案后,人群一哄而散。
大姐抿一抿头发,一句话都不说,把脱下的棉衣,给累极而睡的外甥们掖紧了。嗓音沙哑的大姐夫喊着娘,清理着橱柜里老人的衣物。老人过世前身体上毫无迹象,但里屋的一切,都像自己已预为收拾安排。老人后来穿戴一新的寿衣,办丧用到的麻衣白布,在橱柜的最上面的包袱里,多年一直恭恭敬敬用红绸子扎着。再上面是一个更大的蓝印花包袱。打开来,大姐大姐夫每次过了蓼花渡,除开吃的,给老人的零用钱,在三姐晓丽那里办的新衣服,夏天的,冬天的,上七十满七十的,都在里面。大姐夫打开后就再次扎紧了。
天刚蒙蒙亮,大姐又从蓼花渡过了蓼花河,大哥建群,二哥建齐,一众堂兄弟和赵家许多小青年,在这头接应着。大姐先安排建齐骑单车,到差不多一百公里外的大姐夫那个补锅匠姐夫家里报丧。大哥在一边告诉大姐,父亲连夜开的家庭会。他自己必须等几个儿子协助河那边把一切安排停当,在乡俗里说的大伴夜那天,在轰隆隆的炮火声里过河。河那边,必须由留山羊胡子輩分最高的老头领头,吹起喇叭,配合着各种响器铜钹,迎接父亲,像迎接秦晋之好历史典故里那个一国之君。每桌的东坡肉必须上双份,猪肘子必须用海碗盛,规格跟他前些年第一次去大姐夫家里一样。年轻的赵氏子侄,但凡他们在河那边有姑家舅家,由他们通知上午全部拢场。穿上了父亲军大衣的大哥,到那个大队书记家里去,见到一杯热茶之前,不必多说话。如果大队书记非得问起,可以讲一句,蓼洲监狱的选址,是省里直接定的,跟蓼花村的老虫冲无关,也跟蓼花村那个外号叫老虫冲的老书记无关。
穿军大衣的大哥,向二姐夫村上的大队书记竖起了他短半截的大拇指,端起了一杯热茶,那天上午。接下来举丧,大办三天。东坡肉每餐每桌上双份,猪肘子用海碗盛,真的丧事像做喜事办。老人闭殓那晚,悼词是大队书记央求父亲写的,在一边先读熟了,致辞时好歹没有去当一个农村人也开始笑话,前来吊唁的蓼花监狱的嘉宾们更加看不起的白字先生。没有再打开过的蓝色印花布包袱,由做法事的和尚师傅托着放在了老人棺木里。旁边,像是有组织开始齐齐哭喊的大姐夫的亲族邻居中的女人们,从包袱露出的一角就认准了,那里面有她们之前无缘得见的咖色呢子布。
父亲在灵柩前伴了一个通宵,他用微微发沙的声音唱起夜歌,之前没有人听他唱过,后来也没有人听他唱过,沉郁,高亢,悠长,过了老虫山坳一般陡然翻转。
接到我在北方新兵连的戎装照,大姐在回信里郑重地跟我讨论了鼻子。两年后,大姐当上了蓼洲酒厂厂长。
你大姐总压我一头,那时候八十年代初,她又遇到干部知识化的好政策。后来不用写信了,大姐夫在电话里这样开始对我说。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好像生怕耳朵有点背了的大姐不听见。他不忘接下来提到他的单车,继而提到他的车技,提到他亲手用单车车链和轮胎给我精心打造的那把火枪。蓼花河当年绝对的顶配。一把枪,锃亮的铁丝由轮胎皮筋弹射,穿过一排链条贯通的孔洞,猛烈撞击后击发前端压紧的火柴头。逢年过节,差不多整个蓼花大队,都能听到那一声声有别于普通炮仗的慷慨激越的脆响。如果引而不发,那也一样威武,甚至更威武,会让跟我一般大和比我小的孩子们鸟兽散,又鸟兽聚。他们的心悬着,跟看到蓼花学校老校长那终于没有从鼻头上掉下来的眼镜,心就立马悬着一样。
我的入伍,是大姐主动跟父亲商量的,不晓得跟他们一起打商量的有没有霍去病,狄青,薛仁贵。以往大事要事,以父亲托信到学校召大姐回来商量居多。父亲依她。其实二姐的婚事,母亲和嫂子们妯娌相处,房屋的加建,如何又不是样样父母都依她?父亲一年四季在火塘旁边的木箱,父亲通过它一日三省,是不许任何人一屁股坐上去的。他口里不说,但大姐会用自己的行动让所有人明白,那是家规。那口木箱里放着父亲有限的藏书,那些藏书又多是从老校长那里來的。有正经老书,多杂史演义,重要人物如霍去病,狄青,薛仁贵,挥鞭越千年,自然更不能缺席。后来木箱里还储放着只有父亲和外甥女才能吃上的,大姐夫出差回来给他的丈人买的副食甜品。父亲有了大懊恼,大困惑,在喊大姐商量之前,他会遍翻那些经书演义。最不可思议的一次,听酒后的建群对刚成家的建齐说,那时他新婚后住在杂屋,门缝里看见,父亲一个人关上门,把终于逮着的老鼠,用麻绳打死结,倒吊在木箱上方的梁上,用油灯火烤。老鼠吱吱叫着,沿着麻绳一次次往上攀缘。老鼠尾巴烧着了,颜色灰白的腹部烧着了。大哥建群说,听过死猪不怕开水烫,见过活老鼠竟然不怕油火烧,它不叫了,抽搐着往火上撞,但求速死。
但逢大事,总是大姐站着,或父亲招呼之后坐着,在父亲的藤椅木箱旁边给父亲提的建议。
大姐大姐夫单位里的事,他们从不跟父亲说。父亲从不过问,自然他们也就没有机会说。父亲守着蓼花大队的半壁旧河山,终其余生,没有跨过蓼洲监狱的大门。酒厂是新建的。成立不久的蓼洲监狱,交通还很不便,为了看管那么多犯人,从省内各地调来了那么多青年干部青年工人,接下来如何安置那么多来了的和未来的家属,应当说,监狱管理层还是富有远见的。于是因地制宜办酒厂,酒厂需要大量女工。大姐被从监狱政治部的副职岗位指派到酒厂负责。不久,高围墙建起来了,大锅炉烧起来了,热腾腾的红薯渣像山体滑坡一样,倾泻在低处大池子里。走到蓼花大队无论哪一个角落,都有蓬勃的酒香,把蓼花大队的猪牛马羊搞得如痴如醉,都不肯进圈了。
四十来岁的厂长,开始展露出跟平和温婉的美丽老师完全不一样的另一面。比红薯酒辣一点,比苞谷酒烈一点,比米酒在单位吃香一点。大姐夫说。我记得,那一两年,大姐在信中向我说到,大外甥考了干,在辽宁监狱警察培训基地学习,离我也就五百公里之遥,后来大外甥给他最小的舅舅写了信;小外甥招了工,在蓼洲监狱开上了第一台吉普车,经常出差,比大外甥还先谈上女朋友,女朋友人称劳服公司一枝花。外甥女上的是蓼花学校改成的子弟学校的初中部,集中晚自习,食堂开餐。大姐夫很多年后在电话里补充,大姐那时经常很晚才回,赶不上蓼花监狱生卫科长在家里做好又热了一次的饭。
父亲从不接待央求一句管百句的老书记说情,到蓼洲监狱做工上班的访客。一个都不接待。煤矿占了我们村里的地,占了我们村里的山,蓼花大队,后来的蓼花村,有人议论着。六十岁以后的父亲,反正不太听见,他把村支书职务痛痛快快交卸了。在他卸任之前,村上陆续有人在蓼洲监狱谋到事,或是去下井做工,不几年还解决了户口。在老虫冲有土有地的蓼花村,千把人丁,或多或少沾到老祖宗的光了。
大姐是结人缘的。要对脾性,大姐说,人待人,好比一个“二”字,这一笔跟那一笔,如果不是一个体,总会觉得别扭。大姐是轻易不让人觉得别扭的,虽然她坚持着自己的美术字体。字如其人,在她的认知里,她觉得美术体那样子富有美感,而且刚健有力。人家配合着她的脾性,包括她的顶头上司。顶头上司,有一回她还在大姐夫面前扑哧笑起来,顶头上司就是用来顶的。是他的决策错误,还不允许我大大方方提意见么?她在蓼洲监狱工作十五年后退休。上次她回蓼洲监狱,参加一位老领导的追悼会,凡是还在蓼洲监狱住着的,包括县城医院病房里的几位,她顺便一一登门看望,送三五百块钱,提一篮子水果。以往每次回来都这样。她掰着指头算,不消讲一般同事,经历的五任监狱长,四任政委,包括那些副职,没有哪一个,在她的私德公心上说半句坏话。
跟她起过龃龉的唯一一个,就是那位去世的老领导。为了荷花。
荷花那几年是苦,大姐现在还感叹,家里男人过于老实,老蔫老蔫名副其实,放个屁都是蔫的。荷花原来的丈夫,是在蓼洲监狱牺牲的。当年蓼洲煤矿井下,一年当中出一两起事故,死一两个人,是稀松平常的事。那次动静有点大,包括荷花的丈夫在内,七个。荷花是酒厂正式职工,那年二十五岁,一个三岁女儿。荷花的小叔子通过抚恤政策解决招工进来。这个岳阳华容伢子,编进去又刚好是他那哥哥的班。扎实肯干,不沾烟酒,上上下下反映不错,工资都交给他荷花嫂子,三天两天在这边,帮着嫂子打豆腐,切猪草,从七八十度高温的池子里抢着捞酒糟,养一头猪。荷花又把工资按月汇回岳阳,年底卖了猪,自己只留下猪头,板油,杂碎,汇的钱相当于三个月工资,都在娘手里,给小叔子今后成家。前面说的老领导是他们大同乡,不是一个县,那时在位,当工会主席,看出一些端倪来,就安排人,包括大姐,来撮合这一对叔嫂。大大咧咧的荷花,在大姐面前说的原话是反正要小叔子先表态,在那些女工面前,她说莫乱开玩笑,耽误了老蔫。她自己确实也实心实意张罗着给小叔子当介绍。老领导又好事做到底,回头亲自去问老蔫。
荷花跟老蔫结婚后,次年就生了男孩,七斤八两重,大姐抱在怀里颠着,说当真是红薯下的种。一九九〇年,荷花要批生二胎,已经进入监狱领导层,分管工会工作的老领导给大姐的答复,是上面政策不明朗。大姐说拜请组织关心,她可以陪着领导到省监狱管理局去当面问。老领导说监狱再研究,再研究。后来妇检,本来就高大壮实的荷花都有点出怀了。荷花把大儿子的尿布扎在裤腰,腆着大肚子去守老领导,老领导躲,从自己的后门开溜。晚上大姐留了荷花的饭,荷花享受了大姐夫头天到蓼花大队的待遇,吃上了面条荷包蛋。第二天清早戴红袖筒的工作队到酒厂,要求交人。大姐戴着套袖摊着手交不出,还帮着到处寻,喊人在黑板上用红粉笔登记,荷花即日起属于旷工。带班的小叔子早上出井回来,家里突然没有个弄饭的,翻出来两角的三角的五角的餐票,要侄女领着儿子去吃食堂,自己草草吃过茶泡饭,赶紧到酒厂给荷花代班。大姐下午到矿部,当着其他主要领导跟荷花的同乡领导理论,这个领导可能头天晚上从后门出去打了露水拉肚子,在大姐面前连连打拱手,急着跑厕所。连夜大姐就到省城出差,监狱派车安排了小外甥开的吉普。第二天清早守在监狱管理局门口,计划生育手续当天就越级批了下来。大姐也不声张,规规矩矩把手续先交到老领导手里。
到处找人的时候,荷花就躲在蓼花河那边大姐夫屋里。后来待产,又生个大胖儿子,也在大姐夫屋里。大姐煲了猪肚甜酒鸡蛋红枣,跟嘴巴打卦一样的大拨女工去看坐月子的荷花,大家领到了双份在胖小子屁股上滚过的,据说女人们才晓得补哪里的红鸡蛋。
上面政策不明朗,下面对策很美丽,那些女工们说。大姐当厂长的那些年,女工们领到的效益工资比自家卖苦力的男人还多,腰杆子硬得很。她们把大姐在厂里施行的一些不太好安名字的土政策,统一叫作美丽政策。
大哥建群是不大喜欢父亲的。
父亲老来,住在房子改建后原来祖父、小姑、大姐住过的杂屋那边,当初改建,他也坚持这边不改变朝向,只建成平房。我早些年回蓼花村探家,住在正屋的大哥会在炉子边,跟我说父亲很多的长短。闷在肚子里几十年,他总要找人说一说。他也知道,因为我最小,又长年不在家,对于他的说法很难求证,而且我不会跟其他兄弟姊妹去说,要说也只跟大姐说。我跟大姐去说,刚好是他所乐意的,相当于曲线救国。严重需要在父亲和大姐面前有存在感的大哥说,喏,那个隔壁的。
那个隔壁的,就是不太听见的开始老迈的父亲。
大哥最计较父亲早年反对村里发展他入党。还亲帮亲,邻帮邻呢,大哥说,说文化,我也高小毕业,那时候农村里算高学历。做事也从来不偷奸耍滑,不管家里村里。他说我待人方面嘴巴太硬,办事方面耳朵太软,意思是嫌我,嘴巴太硬耳朵太软八个字在支部会上给我下了结论。那是他自个要避嫌,一辈子爱惜个当不得饭吃的名誉!子子孙孙总还要个政治资本。你看你,不到部队,不入党,难保不是像我这样茄子树底下过一世。你们是当官发财的人,今后他老了,娘老了,总还要我这个没本事的老兄端屎端尿服侍!
后来我真就跟大姐说过。我说大姐,你读师范父亲是推荐了的,大哥一直想要入党,大队都没意见,又是兄弟当中的老大,父亲怎么不答应?大姐放下手里的茨菇笑了。大队都没意见吗?她说,大队里你二哥三哥四哥没意见吗?建齐招工到县企业去,已经快二十五了,建群三十一了,还跟建齐争。建川想用马路边的地换他的地,今后有地方多建一间屋,要不是父亲出面,建群真就不会肯。建虎复读,在家里搬酸菜坛子带到学校去,建群两口子就在家里摔盐罐,敲碗盆,赶老鼠,说老鼠像这样早早夜夜地搬,要把屋里搬穷。莫说整个蓼花村心里有杆秤,监狱也惹不起躲得起。上次蓼洲监狱运输车队出钱,村里通水泥路,刚好要占建川换给他的那块地,他就跟监狱提,占六台卡车那么宽的面积,在村里一致标准的基础上,要多赔偿他六卡车的煤。
父亲七十岁以后身体还健。按他自己的话说,百样闲事不操心了。爱到蓼花河边走一阵,坐一阵,早晚各一次,去取他亲手做的篾鱼笼。上了鲫鱼泥鳅虾米,父亲是高兴的;一样都不上,枉费了他的香椿,螺丝,大姐送来的酒糟,父亲甚至更高兴,他高兴地喂了鱼,而鱼还在河里。提着没有鱼的小桶回家,父亲算计上了鸡蛋,藠头豆腐渣,伸手可取的腊肉和新出的冬笋。两个人的晚餐他一般是不要母亲动手的。父亲不知从哪里学来很好的厨艺,一个人可以操持三五桌酒席。过年时家人齐聚的大年夜和正月初一的正餐,都是他办的。我升副团的那年,他对我说过,古人讲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办一桌菜,跟当村支书一样,跟当团职干部一样,也讲究文火武火,咸鲜搭配。此外,父亲算半个石匠,半个篾匠。按掌握的技术标准,他大概算两个石匠,三个篾匠,算半个,是因为他多半是不出手的。重读《论语》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老来益加自信的他,对一个“艺”字,有点不屑,跟不屑于那个“游”字是一模一样的。
夜里七点钟的新闻联播,父亲是一定要看的。从新闻里知道国家第九次裁军,他还问过我,用家里刚刚装上的电话,建议我学一样两样自己感兴趣的新东西,社会变化快,而我还年轻。他耳朵不太听见,看新闻时就把藤椅挪到电视柜前面一点,凑过去,可能播音员对这个老头都面熟了。电视机是大姐在他六十岁生日买的,蓼花村的第一台彩电。后来新出了更好的,大姐拜托美姐在省城大商场预订了,在他七十岁大寿那年,父亲用不着,说电视柜小了搁不进,还是给了刚当上爷爷屋里更要热闹的建群。
建群隔壁的第一台彩电里办着又唱又跳的晚会,父亲把声音调小了。接下来还是又唱又跳,父亲关了电视,打开了他的木箱。
母亲把两个吊瓶灌好热水。父亲母亲都不用大姐买的热水袋,习惯自己的老一套。母亲盯着小餐桌上明天要用到的报纸,是大姐带回来给父母铺桌子饭后收拾垃圾用的。那张一九九八年三月的报纸上,有着国家领导人的一排大幅相片。
你一个不识字的人,看什么报呢?父亲把眼镜推到鼻头,笑着问母亲。老来他变得面相慈善,表情丰富。只是他的鼻头因为更加清癯,而显得突兀了。
父母的隔壁正在训孩子。是父亲的第二代当着第四代在训第三代。
我看什么报?我看现世报。不识字的母亲也笑了。
小姑在电话里表示要跟大姐一起住。因为大姐说不麻烦她,退休了,自己在省城买套房子的钱还是够了的,何况小姑自己也一家老小。小姑急促地打断了她,语气突然生硬了,美丽宝你不跟我住,我就跟你住。家里他们几个都孤立我。
更年期呢,大姐在蓼洲监狱这头笑着说,二〇〇一年了,我们不管住不住一起,新的开始,要一起把两千后面那个“一”字写好呢。电话那头小姑错愕了一下,不明所以,也笑了。小姑脱了一颗牙,笑起来有点跑风漏气。
大姐退休就开始自己的独一份的生活。她是爱热闹的,一直向往着到蓼花河以外看一看,住一住。省城刚好,不远不近。何况小姑和美姐在省城,外甥女在省城。
头年父亲去世了。论场面,还是少说几句吧。蓼洲监狱的大小领导都到齐了不算,镇里干部到齐了不算,不管是大姐大姐夫的脸面,还是已经在省监狱管理局当上处级干部建虎的脸面,或是老书记自己当初全力成全蓼洲监狱在蓼花大队落地,后来出面调停这样那样矛盾的脸面,他们都会来的。蓼花村来齐了不算,子弟学校那天推迟一小时上课,让孩子们吃上豆腐饭为老书记送终也不算。大姐夫村里的书记,也是老书记了,带着大队伍过了蓼花渡。来了龙灯,旗子,腰鼓队,大地红礼炮装了一船。书记半步不离,鼓乐齐鸣里一直送父亲百年归山。那里开阔敞阳,多多在老虫冲等候了父亲十七年。争也争过,斗也斗过,还是一辈子的老兄弟啊,书记从建群开始,一一握着我们的手,又回头握着建群这个大孝子的手说。父亲在世时,书记过了蓼花河来得勤,会登门坐一坐,聊一聊父亲木箱里的老书,聊一聊他们都有些看不懂的新事。建群不常过来陪坐,书记可能也有点糊涂了,喊父亲喊老兄,到隔壁喊建群居然喊老弟。
父亲每年的生日,后来的忌日,大姐都在台历上加个圈。二〇〇一年是加黑圈的第一年,也是红圈比之前哪一年都密集的一年。大姐退休比大姐夫只晚了三个月。三个月内等着大姐退休的大姐夫有点百无聊赖,跟大姐商量要在蓼洲监狱楼下的水泥围子里,种小白菜,菠菜,芹菜,红苋菜,西兰花,紫甘蓝。还郑重声明要买一辆洋气的电动单车。大姐都答应,说钱反正在你袋子里。一辈子大姐都不经管钱,她也好像多年不缺钱,生活质量恰恰比她的同龄人高一点点。
美姐跟房主谈得差不多了,大姐让美姐陪着只去了一趟,就把湘江边的那栋老房子买了下来。她很相信眼缘,那是一个不大的院子,三层,有点渗水,短墙上爬满了爬山虎。事实证明美姐的前期工作不但尽心尽力,眼光也是不错的。老房子离小姑家十五公里,离美姐家也是十五公里。大姐去银行的路上,不忘给大姐夫打个电话。大姐夫正在镇上买秋芝麻种子,他也忙着,电话里哦哦着,技术员告诉他一节接着一节开花的芝麻,被称为八谷之冠。
八谷之冠,好兆头,兄弟姊妹排第一,也正是说你美姐啊。满头银发的美姐挽着大姐说。
我是这一名,大姐向美姐伸出她的无名指。
大姐大姐夫全家陪着母亲过年。过年前一天,母亲在灶边炸芝麻橘皮红薯片,一屋子的香。建群也过来帮忙,让他的孙子身子后仰翻拱桥给大家看。蓼花渡修了桥,那天通车剪彩。大姐跟大姐夫喊天天在家族群发红包的大外甥开车,到蓼花河那边,去看自己的老屋。
大姐夫的母亲去世时,亲族邻居罗列大姐夫大姐罪状的第三、四桩,核心要义包括了大姐照顾娘屋太过,变相褫夺了婆家进而影响到蓼花那边他们所有人的意思。现在光看老屋,倒真像有这么个意思。其实大姐何尝没有想过帮衬着大姐夫这个遗腹子,千难万难,也在这边开一块土,砌几间屋,让那些眼红的人们继续眼红去。但凡事总有个量力而行,总有个轻重缓急,大姐认准了的事,像极了父亲,并不在乎哪个说三道四。
今后会来得更少了。低矮的老屋还坚实,只是屋顶上的瓦长了巴茅草,蒲公英,苦菜花,开春倒是要修饬了。
老屋旁边,是以前人来人往的必经之道,经冬不凋的美丽蓼花一丛丛,看不出曾经有过一条完整的路。大姐提着油漆桶,用她的美术体,在老屋墙体上刷了几个鲜红的大字: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像父亲,大姐从七十岁开始就有点耳背。头发也全白了。
她完全适应了省城的生活。出门一里路就可以买菜,湘江边的肉菜比蓼洲监狱还便宜,蔬菜稍贵。这是推着单车陪大姐天天考察市场的大姐夫的结论,他跟在后面买单。他们学会了通过绿色通道坐地铁,有一段每天比头一天多坐一站,到处转一转,坐遍以后,又每天少坐一站,一天一天坐回来。大姐喜欢有质感的家里用得上的东西,贵一点不要紧。大姐夫年轻时期老出门,审美似乎比她强一些,她也服气,心气高的人每每还是讲道理的。他们也买衣服,年年买,过年前一个不落给家里人悉数买齐,并通过给孙儿辈买衣服去接近他们的喜好和习惯,努力了解新世界多一点。自己买衣服的同时给自己买了公墓地,百岁终老了,相片和新制服都准备好了的。万一将来照料不了自己,今天不晓得明天,请保姆的钱就存着,以前是五年定期,后来三年,定期利息高,每次大姐夫都赚大了。大姐夫记挂着在院子里种菜养花,大姐负责在一旁院子天井里晒太阳,按她自己的说法是负责坐井观天。大姐是不洗碗的,掌勺虽是她的事,其他择菜淘米等碌碌余事,还是老生卫科长的。大姐对她做的东坡肉是中意的,可能自认为只比父亲做的差一点,但想更好也难了。父亲再也教不了她,她也不多教别人,两个儿媳妇谦虚,总说没有学到她的真传。大姐不养狗,狗太通人性,太重感情,她也太重感情,正因为如此,这么个年纪了,便不再轻易对等付出。就这样了,乐天知命,随遇而安,大姐用微信语音这样向我总结。
耳背的大姐还是不省心的。刚到省城的头几年,蓼花村一打电话,多有给她添堵的事。她会出主意,做工作,讲重话。那时候哪句话她都听得真切,回得干脆。二〇一六年建群打电话来,说两个儿子商量着要改老屋,为了房子到底齐墙共垛分开砌,还是共用堂屋一起砌,两个兄弟在闹意见,请大姐劝一劝。大姐左讲右讲,后来两个侄儿是和好了,私下倒埋怨这个大姑姑老思想,旧观念。大姐在家里摇头,又好气又好笑,一再嘱咐大姐夫今后一定要提醒她,侄儿这一代,天大的好事,都少管。
建虎同在省城,不常来往。当领导工作忙是一个原因,大姐对我说,我也少烦他,前些年还老是被个姐姐说这个,说那个,可能很影响他的自我感觉。
近年逢年过节,给小姑打过电话,蓼花村还有电话来,大姐夫的外甥也有电话来。蓼花村的电话她来接,她让大姐夫帮着解下围裙,一边提醒鱼别煎煳了,一边向大家互致问候,耳背的大姐听到的可都是好话,有些好话可能还没听见。
大姐偶尔也是糊涂的。大姐夫跟大姐商量,给他的姐夫家里汇了几次钱,五千,一万,三万。五万的那次,大姐夫没跟大姐说。平时家里都备着足够的现金,外甥和小辈们孝敬的红包,总要在他们回去时多加了退还。家庭以外加红圈圈的人情走动,他们都是事先预备着现金的。二〇一八年大姐自己生日那天下午,大姐陪大姐夫去银行办定期存款的续存,一起把工资卡上的余额确认一下,大姐总觉得有一笔数不对。大姐夫慢悠悠地说,是不对呢,怎么少了五万整的,新折子账面余额倒是越来越多了?
从银行回来,坐在大姐夫的单车后架上,大姐一路还在糊涂。到家后,大姐夫开始准备做晚饭,剖鲤鱼。大姐陪着在厨房里,看着大姐夫用刀面拍打拍打,却找不出鲤鱼从鱼腮到鱼尾的那根筋。
没有筋呢,这条鲤鱼?大姐问。
这条鲤鱼是母的,本来就少根筋。大姐夫还是慢悠悠的回。
赵建龙是我小舅。我是我小舅赵建龙的外甥女婿。
外婆去世了。
我从黄花机场接到从大连回来的小舅全家,导了航,开车就往蓼花村赶。小舅坐在副驾,短胡须上沾了面包屑,咕噜咕噜喝着矿泉水,问我的近况,目前出版社的行情,嘱咐我对他的外甥女好一点。多依着她吧,她跟她妈妈她外公一个脾性,小舅说。他喜欢听我的长沙话里夹杂着的岳阳腔,顺嘴还学我一两句,他说就像糯米夹粳米煮饭,软糯又有嚼劲,正对他这个在北方平日餐桌吃不上大米饭的南方人的口味。他的蓼花大队口音不改,拉拉杂杂跟我说了很多,我也喜欢听。舅妈和表妹在后座,抱着空调被,困得不堪,醒一阵又睡一阵。
两舅甥在下高速前最后一个休息区,一起酣畅淋漓撒了一泡尿,在停车场抽起烟来。
我想为你丈母娘写点东西。小舅说。
很好啊,我说,我也为她写过一两篇小散文。
那你先给我看,小舅说。
还是舅舅写。我老老实实回,说真话,比你小不了几岁,但你经历过的,我到底体会没有那么深。何況是写丈母娘,美化不当,就成丑化了。
小舅笑起来,后面写的,就先给你老婆看。我们一起往车子边走。
你也劝你丈母娘呢,老母亲九十四岁了,这样的寿岁终老,是白喜事,放在蓼花大队算头一个。我的公司刚刚开业,也忙,真不知道老人走得这么快。你丈母娘体谅你们上班辛苦,兴许老人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们两老就先坐高铁回蓼花村照顾,跟其他兄弟姊妹一起赶上了给老人送终。你老婆中午接到小姑他们,也刚刚到家了。登机之前你丈母娘跟我讲,前天她中午梦见多多,下午心窝子紧,像有心电感应。傍黑边老母亲就去了。血脉相连的有些事情很神奇的,你说对不对?小舅搂着我的肩膀,揉搓着他的鼻子。
看看还要多久?小舅上了车,系好安全带。
我推眼镜看了看,显示车程六十公里,一脚油门就到蓼花村。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