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尤凤伟
出门的时候,庄德民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收拾书包的儿子庄杰。庄杰是他的独子,实际是养子,在镇中学读高二。庄杰回应地看了他一眼,问一句:爹你要出门吗?他点了下头,庄杰又问去哪儿?他打了个艮,随后回句:去柳家疃,你大姑家。庄杰不再问,继续收拾书包。这时老伴儿从里屋出来递给他一个提兜,说:把这件绒衣带给小杰大姑吧,这尺码大姑穿着合身。他没回声,接过来出了门。
柳家疃在本村的正西,十几里路程,如今交通方便,在村头坐上公共汽车,一刻钟就到。站点已有不少村人在等车,有的提着青菜,有的提着鸡蛋,也有的提着黄杏、桃子。他突然记起今天是龙泉汤集,都是去赶集的。他和村人打过招呼车就来了,大家蜂拥上车抢占座位,到车上就散开了。他没抢到座,事实上也没打算抢,选一个空当站定,抓住扶杆,车也便开了。
春夏之交,窗外田地的麦子已渐近黄熟,间杂着刚刚长起的玉米、谷子以及永远也长不起来的地瓜、花生,颜色葱绿,空气中飘满了浓浓的庄稼清爽气息,沁人心脾。而此时的庄德民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嗅而不觉,他只是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这心事已压在他的心中许久,压得他寝食难安,喘不过气来。
差点儿坐过了站,是司机最后一声吆喝才让他回过神来,一步跳下车。柳家疃是一个大村,从他七八岁时姐姐嫁过来,他便不时来“走亲戚”,一走走了四十几年,对村子十分熟悉,可以说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大姐——庄杰大姑家。
这个时节是农事的淡季,庄稼在地里自己长,用不着人侍弄,庄稼人便得些闲。当然,德民走亲戚并不是因为闲来无事,而是有一桩要事要办。进了大姐家门,大姐两口子略显惊讶,虽说常来常往,可自从手机普及,人们已习惯走动前打个招呼,而这遭不声不响一步闯进门,就难免让他姐姐姐夫惊讶。姐姐迫不及待地问,德民是不是有什么事呀?
是的,有事,且不是小事,对他而言可以说是天大的事。只是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他眨巴着眼,半张着嘴,出不来声。
进屋,进屋。姐夫将他让进屋。
德民进屋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茶香,同时看见香的来源处——屋中间摆放的一口炒茶的大锅,锅四周是几筐刚采摘的碧绿茶叶,他知道这几年柳家疃的农户将大半农田改为茶园,采了茶或卖给茶厂或自己炒制,大姐家当属于后者,这般销售成品茶收入会更高。
面对大半锅已炒毕的茶叶,大姐却舍近求远从里屋拿出一个铁罐,从里面取茶品给老弟沏上。德民知道大姐拿出的是极品,出自露天大田(非大棚),茶田不使用农药,也不用化肥,只使用豆饼肥田,且是开春采摘的“头茶”。
他喝了一口,却辜负了大姐的一番心意,没喝出这极品到底“极”在哪里。放下杯,长叹了一口气。
大姐察觉到他重重的心事,问一句:德民你来有啥事?就说嘛。
他吞吞吐吐地说:为庄杰的事。
庄杰?他咋的了?大姐问。
他摇摇头。
不听话,不好好念书,成绩不好?
他说:姐,不是为这个,小杰样样都好,省心。我来是想问一问他的来处。
来处?大姐没听懂,来处?
他点了下头,说:当初是姐夫帮我买来的这孩子,我想知道是从哪个人手里买的?
大姐夫吃惊地看德民,问:德民,你咋问这个呢?多少年前的事,小杰都快长大成人了,咋想起来问这个?
不待他回答,大姐的脸变了颜色,急问:是不是上面追查了?
他赶紧解释,说:不是不是,上面没追查,如今计划生育的政策变了,管那档子事的人都散了,没人追查以前的事。
大姐夫问:那你干吗问小杰的来处呢?
他想了想,说:这我先不说,以后再告诉你们。
大姐夫不认可,说:德民,咱是一家人,有啥不能把话说开的?再说了,这么不明不白,俺咋好把当初帮咱忙的人卖出去,当初俺可是发誓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他觉得大姐夫说的是实情,也在理,便不说话了,端起杯一口一口地喝茶。
大姐夫、大姐疑惑地望着他。
他放下茶杯,用袖子擦擦嘴,轻声说:姐,姐夫,是这么回事,俺、俺想把小杰还回去。
还回去?还给谁?大姐夫问。
哪儿、哪儿来哪儿去,还、还给他亲爹妈呗。他嗫嚅着说。
大姐夫、大姐一齐瞪大了眼,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他。
他重复一句:还给他亲爹妈。
德民,你精神失常了吗?大姐夫仍用异常的眼光盯着他质问道。
俺没。他说。
不失常这又是咋的?把一个孩子从七个月大养到十七岁,一把屎一把尿,当成亲生的养,如今就要考大学了,又要还回去,这不是说疯话吗?
他叹了口气,沉哑地说:姐夫、姐,俺不是说疯话,这事我和小杰他妈寻思了好长时间,寻思来寻思去,觉得还是把小杰还给他亲爹妈好。
大姐夫盯着他:好,好在哪儿?你说说。
这个……
大姐夫说:那就是良心发现了,知道以前的过错了,要改正犯下的过错了?
不是,不是。俺没那么高尚。
不高尚,那干吗要把自己辛苦抚养大的孩子再给人家呢?
他咬着嘴唇无话可回。
大姐夫问:你就不考虑考虑自己?
其实,其实俺这么做就是为了自己。他嗫嚅着说。
惊讶重新浮现在大姐夫和大姐的脸上。
一时都无话,沉闷着。大姐给德民斟上茶,示意他喝。
他端起杯喝了一口,又放下。
大姐夫摇头说:你说得越来越不靠谱了,让人听不懂,我看就是精神出了问题。
大姐问德民是不是受到了刺激?
他满脸愁苦,不回声。
大姐夫说:德民……
大姐打断说:别再逼问德民了,他……
大姐夫瞪她一眼说:这可不是小事,他不讲出个一二三,咱能把帮过忙的人讲出来?买卖孩子是犯法的,虽说过去了许多年,要是让上面知道了,同样会追究,咱能眼睁睁把人家送进监狱?
大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吱声了。
大姐夫补一句:要走到这一步,咱不是坏了良心吗?
德民的心抖了一下。在这之前,他还真没想到连累别人这一层。可不是,这事给抖出来,大姐夫的上家,上上家,一干人都得倒霉。这是不可以的,就是大姐夫说的坏了良心。可,可话又说回来……
大姐夫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说:这事确实不犯轻易,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如实讲讲为啥要把小杰还回去,如果非还不可,咱们就把事情办妥帖,避免这条线上的人遭殃。
德民似乎看到了希望,急问:能办到?
大姐夫说:事在人为。
事到如今,德民明白自己必须把送还小杰的缘由讲出来,避免出现不好的结果。他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悲怆,带着哭声说:俺也不想失去小杰呀,从小养到大和亲儿没两样呀,可要是再往下养,实在是养不起啊!
啥个?养不起?大姐夫惊讶地问。他压根儿没想到送还小杰是这个理由。不是养得好好的吗?
他说:现在还行,就是个吃穿,学费也不高,可明年就要进大学了,样样费用涨高,听说一年得好几万元,俺家的情况你俩知道,只靠种几亩地,实在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啊。
大姐夫和大姐都不吱声。
他满脸悲苦摇头不止,说:当初把小杰买过来,俺两口那个欢喜啊,黑夜睡不着觉,觉得这遭不愁没人养老啦,只想到养老,没想到……
唉,唉,大姐夫、大姐跟着唉声叹气。他们清楚兄弟说的是实情。
他又说,按我这岁数,也能去城里打工给小杰赚点学费,可是自从得了腰病,这条路也走不通了。
大姐说:种地不赚钱,还赔钱,要不许多村都把农田改成茶园了。
大姐夫说:这真是个现实问题,咱家是闺女,出了门子(出嫁)就没事了,要真是个儿……咳,念不起就不念得了,家里的情况小杰也不是不知道。
大姐附和说:是呀,不念就不念,农村孩子有几个念大学的呀,下了学要么种地,要么外出打工。
德民摇头说:可咱小杰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啊,聪明、成绩好,他说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
大姐夫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呀,谁叫他生在……
大姐夫突然收口,德民和大姐都清楚他下面的话是生在咱这样的穷家里。但事实是小杰不是生在这个家里,是有人把他从他亲爹妈那里给拐出来的。这就让大姐夫后面的话难以说出口了。
大姐叹口气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小杰命不好,被人拐了,又拐到咱这样的人家,那就只能认命,不能念大学就不念吧。
德民说:就算不念大学,以后媳妇是要娶的,算个账,彩礼、盖房子、办酒席,一干花费就得几十万元,上哪儿去弄这几十万元?咱上哪儿去弄?去偷,去抢?
大姐夫说:也只能斟钱吃面,有多少花多少啊,小杰也应该理解的。
他说:这就难说了,娶亲是人生大事,谁都不想办得寒碜,不如人,丢人现眼,弄不好就是个仇。
仇?大姐夫问。
他说:可不,你们听没听说上庄出的那桩事?
啥事?
一户人家给儿娶亲,儿是好儿,一表人才,可家里穷,给女方的彩礼不足数,该给十六万元却只给了十二万元,女方家里虽然不满意,可也接受了。后来到男方家里看新房,发现新房是旧房翻新的,面积小,装修得也很简陋,一气之下悔婚了。
大姐夫说:如今这样的事不在少数。
大姐说:不嫁拉倒,有好儿还愁娶不上媳妇?
大姐夫说:那可不一定,你看那些打光棍的,个顶个栓栓正正(一表人才)的,光模样好不成,还得有钱。
大姐问:后来那青年……
德民说:觉得窝囊,上来熊脾气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火把婚房烧了,离家出走,从此再无音信。
大姐惊讶:啊,怎么这样?!从小养到大,到头来和爹妈成仇人了。
大姐夫说:反目成仇,如今这样的事可不少。
大姐说:小杰能这样?我看不能。
大姐夫说:也难说哩。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大姐问:小杰知不知道他不是你们亲生的?
德民皱起眉头,说:知道,开始保密,后来不晓得村里哪个嘴贱的人告诉他了。
他……
那年他六岁,开始哭闹,跑了几次,说要找他亲爹妈。
后来呢?大姐问。
后来见达不到目的,别扭了一阵子,也就作罢了,可看出来和以前不一样了。德民叹口气说,要知道有今天,还不如那时就还回去。
大姐说:也是的。
既然下了决心还回去,今天也不晚。大姐夫说。
大姐抹起眼泪,悲声说:怎么说也是舍不得呀,这么好的孩子,说没就没,再也见不着了。
德民的眼圈也红了,说舍不得,他体会得比任何人都深切,还有老伴儿。
大姐夫摇摇头说:哪个又舍得呢,那孩子很懂事,每回来都帮俺下地干活。咳,可话说回来,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将来成仇人,现在分开也好,亲生儿都一把火点着房子跑了,何况……
大姐夫没再往下说,意思都明白。
德民说:有时也安慰自己,要是小杰出生在一个好人家,能回去对他也是个好事,会奔个好前途。
大姐夫点点头,说的也是,电视上报道有个女婴被穷爹妈遗弃,被人送到福利院,后来被一个美国人家收养,带回美国,这女孩如今在读大学,前途一片光明。
德民闷闷地说:还有个被收养的女孩成了世界体操冠军呢。
大姐说:运气真好。停了停又说:谁又知道小杰是出生在啥样子的家庭呢?
大姐夫说:再差也不会比咱这穷家差吧。
大姐点点头,又问:能找到小杰出生的家吗?
大姐夫说:这难说了,打定主意找,争取找到就是了,咳!把买来养大了的孩子还回去,这事说出去谁会信呢?
说罢转向德民问:这事你从头到尾都想好了吗?
德民说是。这样对两方都好。
大姐夫又问一句:不后悔?
德民点了点头,可眼圈又红了。
大姐夫说:这样,咱就往下进行,现在可以对你讲了,当初是姜家庄的大眼把小杰交给我的。
大眼?
外号。
哦。
大姐夫说:他把小杰抱到上庄集,我验了验是男孩,没有残疾,就接了抱到你家里。
德民问:是谁把小杰给了那大眼?
大姐夫说:不晓得,按规矩这码事当事人只能知道一个上家,我们现在只能去找大眼问。
大姐问:他能讲吗?
大姐夫说:谁知道呢?碰碰运气吧。
德民说:咱马上去。
大姐说:别,别,天快晌午了,吃了饭再去。
经验告诉德民,大姐的饭局不可抗拒。
吃了饭,天有些阴,也起了风。德民与大姐夫在村头坐上公共汽车,风刮起沙尘直扑车窗,打得玻璃啪啪响。农闲时节,乘车的人很多,没有座位,只能站着,好在路不远,不多会儿便到了姜家庄。在村头站点下了车,头上落雨星了。大姐夫说句要下就下大点,庄稼缺雨了。德民没吭声,他的心思实在不在雨大小上。就要见到大姐夫的上家大眼了,他还能不能记得他的上家是哪一个,记得能不能讲出来?
在村街上遇见提一篮黄杏的中年女人,大姐夫拦住询问大眼家住哪里?中年女人反问一句:大眼?大姐夫赶紧改嘴说就是姜永善啊。中年女人“噢”了声,说:在前街,从前面的胡同穿过去再问。他们就从胡同穿到了前街,又拦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询问。老人说:永善是俺老弟,找他有事?大姐夫说有事。老人问啥事?大姐夫诘住了,因为难以回答。德民心里别扭,心想人老了,闲得无聊,见人就叨叨个没完,便说:俺该他的钱,来还钱。老人显出诧异的样子,说:不对吧,都是他该人家的钱。又问你该他多少钱?他没带好气地说二十元。老人又问:你啥时借了他二十元?他硬硬地回一句:十七年前。不知怎么下意识中他将买到小杰的年份说出了口来。老人说你把这二十元给我吧。德民吃惊地问:给你?老人说:他该俺五十二元,四五年了不还,把这二十元扣下,他还该俺三十二元。德民与大姐夫相互看看,又无奈地摇摇头。德民觉得没必要和这财迷再啰唆下去,从口袋里掏出钱,从中抽出一张二十元的票子,老人接过去装进口袋,随后指指远处的一幢房子,说声那就是永善家。
往大眼姜永善家走的时候,大姐夫骂一句:奶奶的,出门没看皇历,遇上断道(打劫)的了。
按“断道”人所指,他们来到姜永善家大门外,德民上前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个利落的半老女人。不用猜是姜永善的老伴儿了,她用诧异的眼光望着门外的陌生人。大姐夫问:你是永善嫂子吧?她没吭声。大姐夫又问一句:永善大哥在家吧?
在家在家!从屋里传出应答声:进屋吧进屋吧。
不等他们进屋,出声人已从屋里探出头,一个眼瞪得大大的半老头子,德民同样不用猜,知道他就是今番要找的上家大眼姜永善。也是名副其实,德民觉得这个叫永善的老人面相十分和善,他热情地握着大姐夫的手摇个不停,说:强东,咱好几年没见面了,你还没大变样啊。大姐夫说没见头发都白一半了。永善大哥说:这算啥,你没见俺都长白胡子了?咳,别站着,进屋说话。
坐下后,大姐夫指指德民说:这是我小舅子庄德民。又问:永善大哥俺大侄子咋样?一晃也是好几年没见了。
永善老人哼了声说:别说你,俺都好几年没见那兔崽子的面了。
德民与大姐夫相互看看,大姐夫问:出国了?
出个屁国!永善老人说,在青岛。
德民说:离家不远,咋这么多年不回来?
永善的老伴儿一边倒茶一边说:结下冤仇了,不认爹妈了。
大姐夫问:为啥呢,亲爹妈说不认就不认了?
永善大哥叹口气,说:还不是因为家里穷嘛。下学后一开始在家里种地,到了要娶亲的岁数,也没多少人给提亲,就是提,女方一打听咱家这情况,也就黄了。事情他妈的坏在他二姨那里,没合适的就拉倒呗,可她给提了个瘸子,这事还让村里人都知道了,他窝囊,大病一场,病一好就离家外出,连招呼也不打,也不给个音信。
德民摇头:这样啊。
永善大哥:反正这儿是没了,白养了。
大姐夫问:咋知道他在青岛?
永善大哥说:村里有人在青岛看见他了,在一个建筑工地打工。
德民的心颤了一下,他似乎看见小杰在工地上干活,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他晓得假若小杰不能念大学,这就是他今后的境况,他也会像永善大哥的儿这般心生怨恨的,由此他更坚定了把小杰还回去的决心。
都不说话了。
穷生百病。大姐夫总结一句,然后说上了正题。他问永善大哥:永善哥,你还记得十几年前帮俺买过一个孩子吗?
记得,这么大的事咋能忘了?永善大哥说。又问:强东你咋提起这码事?
大姐夫不回答,又问一句:这个孩子你是从谁那里接手的?
永善大哥吃惊地望着大姐夫,本来就大的眼睛更显大了,反问一句:你干吗要问这码事?
大姐夫把眼光对向德民,对永善大哥说:那孩子我从你这里接了,就给俺兄弟德民养了,他有件事想问问那个卖孩子的人。
德民说:是,想问问他。
永善大哥眯起了眼又摇起头来,说:这个,俺不能说。
德民有些急,问:咋的不能说呢?
永善大哥看看德民,说:这事不犯轻易,当年是犯法,到今天也是犯法,犯法抓起来就得坐监。当年交接孩子之前,俺们都发了誓,谁都不能把对方卖出去。
德民想到大姐夫也说过同样的话,他一时无话可说,心想如今对拐卖孩子处罚更重了,许多犯罪人被判死刑。
大姐夫说:永善大哥,这些俺们也是清楚的,一是这事过去十几年了,没出事也就安全了,不会再出事了。俺们也可以发誓,不会把倒手孩子的人讲出来。对了,那个人还在吗?
永善老人眨巴了几下眼,说在。
大姐夫强东问:还有来往吗?
永善大哥说:没啥来往,就是哪遭赶集兴许能碰上,说几句话。
德民问:没提孩子的事?
永善大哥说:都想烂在肚子里的事,还提?没事找事?
永善大哥突然警惕起来,瞪眼抬音问:是不是公安让你们来的?
大姐夫和德民连忙摆手否认:不是不是。
大姐夫补一句:永善大哥,这个我们可以对天发誓的。
永善大哥想想又问:那是找他要钱?
德民一时不解:要啥钱?
永善大哥:买孩子的钱呀。
大姐夫赶在德民前头说:永善大哥,你这就想偏了,那孩子真是个好孩子,栓栓正正、百里挑一,就要考大学了,别说要钱,补钱都是应该的!
德民说就是就是。
永善大哥端起茶杯向两位举举,自己喝了一口,客人也端起杯喝。
永善大哥放下茶杯,用衣袖擦擦半白胡子,问了句:你们大老远跑来打听那个人为啥?
德民刚要说话,却被大姐夫止住,说:还是我对永善大哥说吧。
德民就不吱声了。
也许大姐夫明白这事不是几句话能说完了的,遂端杯润润喉后开说。
大姐夫足足讲了一顿饭工夫,他一边讲,德民一边点头,时而随一句:就是就是。
一席话讲完,听者永善大哥脸色阴沉,眯起大眼,久久不说话。
大姐夫和德民也不说话,注视着永善大哥脸上难断的神色。
良久,永善大哥长叹一口气,说一句:是这样的啊,这样的啊。
就是就是,不犯难哪能走这一步啊。大姐夫说。
永善大哥摇起头,说:犯难啊,不犯难哪能把一个养大的好孩子还回去呢?
大姐夫说:可不是的,可不是的。
永善大哥脸上显出无限哀伤,哆嗦着白胡子说:俺那个冤家倒是亲儿呢,咋样?一不如意就一去不复返,不认亲爹妈了。你们那个不是亲生,谁敢保证遇事不闹“饥荒”翻脸成仇呢?那时成仇人,还真不如今天好好还给他爹妈,让人家一家团圆,也是大善事。再说了,人家爹妈肯定比咱过得好,孩子回去享福也能有个好前途哩。
大姐夫附和说:就是就是,大哥的话在情在理。
德民听着心里却挺难过,望着永善大哥凄凉地说:谢谢永善大哥体谅俺,俺就是这么想的,舍不得是真舍不得啊,养了十七八年了,孩子又那么有出息,想到要离开家,俺老两口不知流了多少泪,多少个黑夜睡不着觉,心里像有把刀在搅,可想想让孩子上大学以后再娶亲,那得砸锅卖铁拉一腚饥荒,俺老两口以后的日子还咋过呢?想来想去,觉得长痛不如短痛,把孩子还回去,十有八九能比在咱家前途好,也是孩子的福啊。
永善大哥黯然说:老弟不用再说了,就是这么个事,这么个理啊。这么的吧,你们保证绝对保密,我就带你们去曹庄找那上家,那人叫曹风波。
好的好的,大姐夫强东和德民松了口气,异口同声说,谢谢永善大哥,谢谢,谢谢!
谢啥呢,俺和德民老弟是难兄难弟,儿都没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又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永善大哥说罢,便起身带着大姐夫和德民出了村,曹庄在姜家庄正南,打眼能望见青黛色的昆嵛山,曹庄在大山的余脉上,山路崎岖,不通公交车,只能步行。二十几里的上坡路挺够人呛,走着走着就慢下来,为照顾永善大哥不利索的腿脚,得不时停下来歇一阵子。也聊些话,多是永善大哥失去与德民很快就要失去儿子的话题,俱唉声叹气。后来大姐夫问永善大哥,曹风波是从哪里弄到的小杰?永善大哥说:这个曹风波没说,问人家也不会说。大姐夫点头说:就是就是,这是规矩。德民说:不晓得曹风波前面还有几个上家,要是多,找到小杰的亲爹妈就不易了。大姐夫说可不是。永善大哥说:上家不会多,也许就没有上家。
德民问:咋这么说?永善大哥说:听说曹风波是专干拐卖孩子勾当的,你们那孩子兴许就是他亲手拐的,没上家。大姐夫问确实吗?永善大哥说差不离。大姐夫说:要是这样倒好,找到曹风波也就清楚了孩子的来处。德民犯愁说:谁知道他能不能讲呢?又说:要是小杰就是他拐的,恐怕他不会讲。大姐夫说:可不是,讲,那不是疤瘌眼照镜子——自找难看吗?永善大哥说:不管咋的,咱先找着他,想法子让他讲出来就是了。德民问:要是他就是不讲呢?永善大哥想想说:实在不行给他点钱,他干拐卖营生不就是图钱吗?见了钱脑袋就发昏了。德民犯难说可我身上没带钱。永善大哥说我带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钱,递给德民。大姐夫说:永善大哥出门咋带这么多钱呢?永善大哥面带愧色:不瞒你俩说,这一千元是当年事成后曹风波分给俺的,出门带着就是要还给德民兄弟的。德民赶紧推辞:不要不要,这是你该得的。永善大哥摇头说:从前是这么觉得,如今清楚这钱是不义之财,罪过钱,还了,才能脱罪呀。德民仍然不要,大姐夫说:既然永善大哥这么说,就先收下吧,等办完事再说。德民这才接过钱。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前行缓慢,望见曹庄,日头已偏西了。
走到村头,没来过的德民断定这是个小村,这从稀落的房舍可以看出,还断定这是个穷村,这从房舍的破旧不堪也能看出。穷山恶水出刁民,看来这话是有根据的,要不那么多庄稼人不好好种地,却去干坑蒙拐骗、伤天害理的勾当呢?
村街冷冷清清,没有一点活气,走到村中间方见一个光膀子走出家的汉子。还没到打赤膊的季节,是“小伙子睡凉炕,全靠体格壮”?还是只为节省衣裳?不得而知。永善大哥倚老卖老伸手将无视他们的汉子止住,问了句:曹风波的家在哪儿?光膀子汉子停下脚,现出惊讶的表情,问一句,你,你找曹风波?永善大哥说对。汉子说曹风波不在村里了。永善大哥问他在哪儿?汉子说在监狱关着。德民闻听大吃一惊,望望同样惊讶不已的永善大哥和大姐夫,一时说不出话来。永善大哥问:曹风波犯事了?汉子说不犯事能蹲监吗。永善大哥问:他犯的啥事?汉子说:拐卖孩子。三人交换一下眼神。永善大哥再问:判了几年?汉子说判了十年。永善大哥又问哪年判的?汉子说:这事俺记不住,你们问村支书,他清楚。又问:哎,你们找曹风波干啥呢?三人都不晓如何作答。
光膀子汉子并不深究,走了。三人仍然都沉默着,白跑一趟,想望落空。过了一会儿,大姐夫问永善大哥:这些年公安没找你吗?永善大哥摇摇头。大姐夫说:这说明曹风波没把你供出来,说明他还挺仁义的。永善大哥说:进了局子就没仁义的人了,当是年头太久,拐的孩子多,他忘了这一桩了。
德民觉得永善大哥讲得有道理,说:是他记性不好,咱才逃过一劫。
永善大哥说就是。
可眼下该如何是好呢?拉倒?
要不,咱去找村支书问问?大姐夫说道。
不中不中,永善大哥连忙摆手,说,要是支书问咱为啥要找曹风波,咋说?如实说,可我、你都是拐小杰这条线上的人,他会直接把咱交给公安,这不等于把自己绑起来送进监狱吗?
德民赶紧说:万万不行,不能连累了你们俩。
正这时,光膀子汉子回来了,看看他们,问一句:你们咋老站在这儿?雨就要下大了,要不来家里坐坐,喝口水?
永善大哥说不用不用。他陡然想起什么便冲汉子问一句:曹风波家里还有啥人?
汉子说:曹风波不着调,犯法的事拉着他儿一块儿干,结果儿也被判刑了。
也判了?!三人一齐惊问。
对。
几年?
算从犯,比爹少几年,七年。
大姐夫问:那他家还有谁呢?
汉子说:没谁了。
德民问:曹风波的老伴儿呢?
汉子说:死了,男人和儿进监狱不到一年就死了。先是疯了,后来掉进湾里淹死了。停了停又叹息一句:咳,干吗要犯法呢?有口吃的好好活着得了呗,这倒好,弄得家破人亡。
德民心想,这话没错。就说:那些贩毒的,明明知道要冒送命的危险,可还是铤而走险,往枪口上撞,自找倒霉。
汉子回家了,他们仍不晓该何去何从,还定定地站在原地。心里都清楚,曹风波进了监狱,上家断了线,原先的计划无法进行下去了。
大姐夫突发奇想,说:要不在村里打听一下,曹风波有没有去探监的亲戚,要有,咱给他点钱,让他给问问,是从哪儿拐的小杰。
永善大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这更不行,公安一听就知是咋回事,谁敢?
大姐夫怒了,嚷道:他妈的,条条大道通监狱啊!
这时德民的手机响了,接起来是小杰,他吓了一跳,一时有些乱了方寸,说不出话来。
小杰问:爹,天就要黑了,能赶回来吃饭吗?
他定了定神,说:哦,看样回不去了,你和你妈吃吧,别等我。
小杰问:你在哪儿?
他说曹庄。
小杰问:去曹庄干吗呢?
他说:我和你大姑父有点事,就一块儿来了。
小杰问:事办完了吗?
他说:还没有。
小杰问:事难办吗?
他没答,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心想小杰还不晓自己来办的啥事哩,要晓得会怎样?高兴还是不高兴?其实这个问题他和老伴儿不知想过多少回了,一想心里就翻搅,按说孩子晓得能回家和亲爹妈团圆,一定会高兴的,这是天性。可他毕竟在自己跟前从小长到大,也是有感情的,可以说已经接受了现状,而现在陡然……
小杰说:事难办可以让那村的书记帮帮忙,他儿是我的同班同学,没问题。
德民心想,到了这般地步,哪个也帮不上忙的,包括这个书记。他说不用麻烦人家了。
小杰说:没问题,我给同学打个电话,让他家接待你们,吃住都不成问题。
他说:不中不中,人家是书记,咱攀不上人家。
小杰说:不存在,同学和我同桌,每回考试他都抄我的卷子,帮他老大忙了。再说他家是二层小楼,宽敞,住得开。吃更不成问题,我这就打电话。
别,别……德民阻止。
大姐夫问:小杰说啥呢?
他把小杰的意思讲了讲。大姐夫和永善大哥都摇了摇头。
永善大哥说,要不到我家住吧,还有瓶牟平烧。
大姐夫点点头。
耳机又传出小杰的声音:爹,一定不要赶黑路,危险。前些日子俺同学他爹就是走夜路让歹徒抢了钱和手机,还差点儿送命。爹,一定照我说的做,住到我同学家。哎,你们现在在哪儿呢?
他说:在街上。
小杰说:你们等着,我这就打电话让同学出来接。然后挂了电话。
永善大哥叹息说:咳,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孝顺孩子啊。
大姐夫证实说:可不是,小杰从小就很懂事,知道疼人,比亲生儿还……
呜呜——德民陡然大放悲声,呜呜呜——哭声凄怆,犹同野兽号叫。
大姐夫和永善大哥怔住了,一齐望着声泪俱下的德民。
德民随着哭声嚷:小杰他可怜啊!可怜啊!
大姐夫望望永善大哥。
德民继续哭诉:他苦呀,从小被拐了,离开亲爹妈,收他的又是穷人家,样样不如意,学也上不起,如今要送还回去,可又断了线,呜——
哭声在昏暗的天地间回荡,听了让人发瘆。
送不了就不送了。止住哭,他用泪眼望着大姐夫和永善大哥,像对两人表决心:俺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小杰念大学,让他有个好前途……
好,好,这样好,我赞成。大姐夫说,小杰是俺侄,娘舅亲砸断骨头连着筋,往后俺把侄当成儿,咱两家合起来供他念大学。
这样好,这样好。永善大哥说,帮孩子俺也算一个,今后有啥困难只管对俺说,俺没二话。
谢谢,谢谢!德民擦去眼泪,感激地望着大姐夫强东和永善大哥说。
德民的手机响了,不用说是小杰。
他想了想,关了机。
永善大哥点点头,说句咱们走。
他们走进茫茫夜色中。
这时,雨停了,云也开始散开,西天冒出一缕暗红色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