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翼
一
红谷县的街头巷尾在迅速传播着这件事。这不是一般的人咬狗的那种事,是大新闻!什么大新闻呀?霍家冲出事了!出什么事?他失踪了!一个人失踪了,就是大新闻?是不是有些夸张?红谷县的人失踪,也不是没有过,也不是一回两回。早年有孩子被野狼叼走,有过客从溜索上坠江,有失忆的老人不知还家……多了。霍家冲失踪,怎么就是大新闻了?真是怪事。
不知道霍家冲的人,当然会满不在乎。知道霍家冲的人,就只能有一种理解,那就是,真是个事了!霍家冲是县委常委、副县长。这样的人,很特殊。这个叫作霍家冲的人,在这个位置上,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出事,的确让人意外。这消息,像是个加了超量火药的炮弹,“嗖”的一声蹿上天空,又轰隆隆地落下,在这个不大的县城里炸开。听到这消息的人,一部分惊讶,一部分紧张,一部分好奇,还有一部分,是幸灾乐祸。一个地方上的官员失踪,这在眼下,并不少见。出事了嘛!干坏事了嘛!打开手机,打开电视,打开网站,随时都有比这更大的新闻爆出。大伙对这样的事,耳朵听麻了,眼睛看花了,心头想烦了,再遇到这样的消息,也就是笑笑,点点头。但那是其他地方发生的,是遥不可及的,是和自己无关的。有的则是记者为博虚名、为赚稿费、为获取流量,熬更守夜,抠脑壳,用咖啡、香烟熏出来的。
霍家冲的事,是发生在红谷这样的小县城,当然就不一样了。
如果真有此事,绝不是好事。眼下最不是好事的事,肯定和腐败有关。钱、权、色,这样的字,个个都自带糖衣,又饱浸煞气,谁深入接触却不准确把握,谁就倒霉。如此推理,红谷县将要拿下的第一大老虎,会不会就是他霍家冲?
“打开这个黑暗的箱子,更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将会陆续上演。”天太热,有人扇着扇子,肯定地说。
霍家冲刚吃三十八岁的饭,是刚出山的日头。霍家冲老家在金沙江边的马腹村。站在村子里,抬头是入云的高山,低头是凶险的金沙江。远远看去,房屋就是一两片枯小的树叶,在云雾里藏来躲去。土地瘦,只出土豆、荞麦。常年吃的,除了这些,就只有干腌的萝卜缨子了。就是到了现在,也不通公路,人们从那里进进出出,得牵紧之前就固定好的藤蔓,如蚂蚁一样慢慢爬行。稍不慎,就得落崖。打记事起,这鬼门关,收掉的人就不少。这路不是政府不修,而是从金沙江边修一条毛路到那个地方,初步估算,至少得上千万的钱才行。如果铺水泥,成本更大。曾经有一年,北方的一家媒体意外地摸到这个地方,看到村民生活得艰难,吓了一大跳。从未有过的意外,致使他们下了决心要关心民瘼,为老百姓呐喊,便咬着牙巴骨,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写出一篇很长很有分量的文章。文章发表,很快传开,全国上下一片哗然。县政府承受不了这前所未有的压力,便千方百计,要让村民们全搬出来,但居然没有人愿意,有的老人甚至提早躺在棺材里,装死,哭:金窝银窝,不如我自己的猪窝狗窝……县政府没有办法,只好让交通局做了项目。钱要到了一部分,便开始修路。可是,那山崖上的石块,全是青石,錾子下去,就是一个小白点。好不容易抠了个坑,放了炸药,一背篓炸药,就炸开茅坑那么大一点。施工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绝壁上抠出了两三里长那么一段。可岩石凿开,成堆掉下,堵断了溪流,砸倒了林木,半座山的生态就被破坏了。又有人把这事往上捅,中央环保督察组下来了,一看,得了!这个时候了,还有这样生活艰难的百姓!遂勒令整改。事情越弄越糟糕,县里乡里一团糟。霍家冲在这样一个节点上出道了,刚当上副乡长的他,背着一罐苦荞酒,提着马灯,一家一家走。烟抽了好几条,酒喝了好几罐,嘴皮子磨破了,终于做好了村民的工作,大伙终于同意搬出。他功劳不小,组织部下来认真考察了一回,这家伙能干事,有基层工作经验,不作假,不偷懒,吃得苦,吃得亏,受得气。就给他从副科级提到了正科级的岗位上。山外的人,都为那屙屎不生蛆的地方,能出一个正科级干部而感觉到惊讶:
“上天有眼,居然能眷顾到这样的地方!”
“组织是公正的,真没有亏待认真干事的人。”
是的,晓得他的人,都会说:“这个人不错,他在哪里工作,就是哪里的福分。”
后来霍家冲上了副处,岗位引人瞩目。大伙都羡慕他而不是嫉妒他,赞美他而不是否定他,就连市里管干的副书记,在宣布他就任的干部大会上,也忍不住大声说:“霍家冲这个干部提拔得好,从考察、公示到任用,就没有一封举报信,就没有一个举报电话,所到之处,反响均好,要是我们的干部都这样,何愁干不好工作!”
大伙觉得他应该上,在脱贫攻坚的关键节点上,也只有他才能上。大伙看好的是他的态度,他的能力和他的为人。但大伙不知道,在下了班以后,在八小时之外,他霍家冲到底干了些什么?逢年过节,会不会开着车,拉着公款买的东西到处送?提着大包的钱到处送?做项目的时候,是不是也潜规则,给领导、领导的家属、领导的下属、领导的朋友,送上些好处,或者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预算里加一笔呢?会不会在八小时之外,溜到酒店、会所、歌厅、按摩店去过花天酒地、骄奢淫逸的生活?
往坏处想,是很多闲人的癖好。不断地有人往坏处说,肯定是一些人有意而为之。他们藏在暗地里,一碰头就开始分析这事,一有空就打开手机,看第一时间蹦出的新闻里,是不是有霍家冲被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的消息,是不是有金沙江里突然出现无名尸体的消息……
深夜。县委办书记办公室,灯一直亮着。县委高国书记在屋里走来走去,县纪委靳开书记则坐在茶几边陷入深深的沉思。霍家冲突然没有音信,令他们不安。本来,一时打不通一个下属的电话,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可眼下是非常特殊的时候,要知道,省党风廉政专项巡察组刚进驻红谷县!快两天了还联系不上,怕不见得是好事。此前,高国书记让秘书把电话打到了霍家冲的家里,打到他的朋友那里,打遍了全县的所有乡镇,还有霍家冲原来所工作过的背篼乡,居然没有他的一点点消息。而靳开书记也让纪委党风廉政室想办法找他。如果不往基层打电话,就是一年半载,大伙都不会知道霍家冲这样的领导消失。县里两个部门的电话一打,就明白地告诉下边的人:这个人不在了,这个人一定是有什么问题了!于是乡镇机关的同志开始互相询问,乡镇与乡镇之间互相打探,越问越麻烦,越麻烦越神秘,越神秘越追问,越追问越说不清。
现在还是没有霍家冲的任何消息。江边没有无名尸体,路上没有交通事故,暗巷背街,也没发现哪里掉有一只鞋,或者几滴血迹。再打电话,拨了几十次,都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高国书记亲自拨通了霍家冲妻子肖玲的电话,想从语气里嗅出些蛛丝马迹。这个在扶贫办工作的女人,一听到高国书记的声音,一下就哭了出来:
“书记,请您救救霍家冲……”
高国书记连忙安慰:“别哭,别哭,小肖。你仔细想一想,霍家冲到底会去哪里?他可是个有想法,特别有定力的人,他应该是去办什么事去了……”
哪能不哭,一个女人,哪能承受这么大的事。肖玲抹着眼泪说:“现在大街小巷的人,都说霍家冲不在了,被你们‘双规’了……”
高国书记倒一下变得被动,他只好说:“在事情的真相还没有出来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要轻易相信。有什么情况,你第一时间告诉我……”
纪委靳书记说:“启动公安侦查吧!先通过手机信号定位,看他在哪里。”
“好吧……”高国书记话虽这样说,但心里还是不情愿,因为他知道,霍家冲这样的干部,事情应该没有这样复杂,也不是现在所想到的这样简单:
“动静不能大。通知外宣、网络,注意舆情引导,控制负面声音。”
二
故事回放。前天早上,县委常委会议室。
“啪!”一声巨响,偌大的会议桌突然震动,桌上高矮不齐、大小不一的水杯,全都跳了起来。高国书记面前的插画白瓷杯子被震翻,褐红色的茶水在桌布上迅速流淌开来。
是地震了吗?是崖垮了吗?会议室里的人全都目瞪口呆。霍家冲立即把目光投向会议室的顶灯。顶灯没有固定,是一根胶线连着的。如果地震,它会在第一时间晃动。现在,那灯却一点也没有动。他在乡下工作多年,经历过大的地震有两次,小的地震无数次,他有快速判断地震的经验。于是他在屁股刚抬起来的一瞬间,又坐了下去。
对面正中位置上的高国书记,满脸铁青,一动不动。人们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再看看高国书记拍在桌上还没有收回的手,才明白震源的来处,便又迅速落座。他们为自己的失态而略显惭愧。
高国书记在这脱贫攻坚推进会上拍桌子,是有原因的。全国脱贫攻坚任务最重的是云南,云南最重的就是这金沙江岸。任务重,时间紧,脱贫攻坚工作进入深水区,可很多干部不堪其苦,在下面打小算盘。十多个年过五十岁的干部,一再提出要离开岗位。有的提出来退居二线,有的提出转人大、政协,或者任个调研员什么的,有的干脆提出要直接退休。当组织部长把这事作为一项议程,向常委会作汇报时,高国书记便有了这明确的表达。有利益可捞的时候,好多人千方百计巴结相关领导,想提拔,想上重要岗位,想做项目。为达到目的,啥臭招都可以使出,啥绝办法都会用。现在局势不一样了,在任何岗位上都没有利益可图,都没有好处可占,有的只是无限的难事。脱贫工作要推进,要突围,要完成任务,下基层多了,周末得不到休息了,加班补助没有了,一个个就往后退,就要躲,就要赖。要是在战争年代,这些人不是怕死鬼是啥?这些人上了战场,怎么能打胜仗?恐怕枪还没有响,人就跑光了。
桌子拍了,茶水翻了。看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高国书记又有了些歉意,他还没有收回的手,在空中挥了挥,往下按,示意大家坐下。他原本是不想拍桌子的,此前的民主生活会上,有同志明确提出过这个问题,希望他遇事要冷静。爱批评干部,常发脾气,这是作风粗暴、工作方法简单的表现。当前工作压力大,在座的也够呛。就今天而言,大家屁股都没有挪一下,就已经开到第三个会了,议题也在二十个以上。讨论的事情很多,每人都得认真听,认真记,都得发言表态。每议一件事,参会的常委都得发言,须明确表态:是,还是不是。甚至,涉及项目上的事,分管文秘的办公室副主任还拿着会议记录,请大家依次在上面签字,表示同意,都只差抹印泥、按手印了。工作的依规依矩,让大家更是小心,甚至如履薄冰,生怕掉进冰凉的窟窿。大家都觉得难,但工作要推动,不这样干,还不行。每次霍家冲都签字,都同意。但他觉得,有的话并不是一定要在台面上讲才行,特别是高国书记要他汇报金沙江上希望大桥一直没有合龙的问题。这事里面的疙瘩太多,向外说明的时机还不成熟,霍家冲觉得还不适合在会上说,便没有往深处讲。会议结束前,高国书记又把霍家冲批评了一番。原因是霍家冲迟到了十分钟,而且会务秘书打去电话,居然不接。
“一个连会议时间都无法遵守的干部,你算讲什么规矩!你用什么在你的下属面前树形象!”
“加大问责力度,软、懒、散,甚至不作为的干部,是整治的重点,不能只吃不屙,也不能吃家饭屙野屎,还不能霸着茅厕不屙屎!让干部能干事,主动干事,干好事。只有干,只有身体力行,才会凝结人心,脱贫才有希望!”
高国书记讲得一脸沉重,霍家冲笑了笑,没有做任何解释,高国书记也没有要听他解释的意思。霍家冲理解高国书记,一个主要领导,在这样高寒冷凉、自然条件差、欠账大、人心却异常复杂的地方工作的艰难。他霍家冲,责无旁贷要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责无旁贷要为这个人负责。再苦,再难,再委屈,他必须承担下去。他是县委班子的老大,他是他霍家冲的主心骨,是他政治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人,恩人。
去年,霍家冲还在苦寨乡任党委书记。“五一”节期间,乡上放假。好不容易有三天休息时间,乡机关的人全都瞬间消失,回家。这种时候,主要领导是不能走的,只能主动留下来值班。往往,一些意外的事,正好会在这种时候发生。森林着火、牛马遇盗、山体滑坡……什么都发生过,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霍家冲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机关里安安静静,啥事也没有。他觉得闲极无聊,跟办公室说了一声,便自己骑了辆摩托车,弯弯绕绕到了金沙江边。他将车停在路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远远近近的金沙江,尽收眼底。金沙江两岸山高坡陡,河底水流湍急,奔腾汹涌。河这边的公路,到了崖边便断了。仔细看去,河那边也有隐隐的路,从山的褶皱里伸出来,到了崖边,便像刀子砍了的绳,断了。要知道,金沙江的这边是云南,对面是四川。站在河岸上,两边的人可以看得清男女老少,但这边的人要过去,那边的人要过来,真是很难。要过河不是没有办法。是有几根钢索挂在两岸之间,上面挂一个铁筐子,人蹲在里面,负责的人开动柴油机,“轰隆轰隆”,就可以慢慢扯过去。“轰隆轰隆”,又慢慢扯过来。使用钢索之前,用的是崖上拽来的木藤,用桐油光一下,防腐。人像猴子一样,双手双脚扣在上面慢慢爬。有时手酸,有时藤朽,人一旦落下去,像片树叶消失在河里。后来是用人拉。要过对面去,对面的一帮人抓住棕绳拉。要从对面过来的,这边的人抓住棕绳往回拽。河里也有牛皮筏子、小木船,能载三五个人,但河流性格暴躁,常出人意料,这种方式能过河的人并不多。恐怖吧?是恐怖。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是架桥了。在这样的河上架桥,技术上有难度。资金上,也有难度,但对于眼下这个大国,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是涉及老百姓的事,从上到下,观点都是一致的:干!两省之间的意见,也是一致的:干!最近,两边有些沟通,真的要在这里架座桥。霍家冲当然高兴了,自己能够为两岸的桥梁建成,流些汗,出些力,算是三生有幸。
霍家冲坐在岸边,想着打桩的深度,桥梁的宽度,建设时的危险程度,手机突然响起。他看了看,陌生的号码,他正在思考问题呢,不想接。不料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应该是有啥要紧的事吧!他还是怕耽误的,要是哪里塌了方,哪里交通出了事,哪里房子着了火,他都有责任的。
霍家冲接通,那边是个男人的声音:
“喂,是霍书记吗?”那声音不太像是本地人。
“我是,请问有啥事情啊?”
“下大雨了,我家的房子塌了一半。我来乡上找你,你影子都没一个啊!”
“大雨?伤了人没有?我下村啦,回来给你处理。”人是第一位的,霍家冲的考虑并没有错。
“你下哪个村?”
这人管得也太宽了,乡党委书记下哪个村,也是你问的吗?这话霍家冲当然不会说出口。他想了想,还是回答:“我在金沙江边呢,背篼村。我晚上回来。如果事情严重,如果急,你去办公室,有人接待你,你说清楚,他们会帮助你的……”那边说了句什么,便挂了电话。霍家冲没太听清楚,便和乡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如有人来,让他们好好接待,不可懈怠,便顺着河岸小路走。这样的路,细得像羊肠,弯得像扭曲的蛇,起伏显隐如画家笔下的意境。这样的路,恶狼走过,野兔走过,人走过,霍家冲走过。霍家冲对这样的路非常熟悉。低头看去,就是怒吼的金沙江。往旁边横走七八百米,有一片村落。这是背篼村,县里最贫困的村。
霍家冲选了个高处坐下,这里可以看到金沙江对岸的大片悬崖村落。河水在怒吼,像一把永不停歇的电锯,剧烈地往深处切。在这样的地方架桥,没有三五个亿的钱,想都不要想。要把这么多的钱往这样的穷乡僻壤里撒,值吗?上边愿意吗?这是霍家冲很小的时候就想过的问题,现在他还在想。二三十年过去,这种想法,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想天开。
想着两岸沟通的难,想着每年从溜索上、牛皮筏子上、木船上落下去的乡亲,霍家冲心口疼,惭愧像条虫,在脸上爬来爬去。
“小伙子,背篼村怎么走?”
突然,有人在后面喊。霍家冲回过头,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大步赶过来。这人四十多岁,一脸冷静,目光沉稳,仿佛有些重量。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提着个包,显得谨小慎微。
一听声音,就是外地人。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这个霍家冲懂。前些年,在这山山岭岭,陌生人并不少见。他们经常来金沙江边。不止一个人,而是很多人。他们都因为这条河而来。有人要在河上修电站,有人要在岸上设码头,还有的呢,是盯着这里的矿石。别看这两岸怪石嶙峋,连草都长不好一根,可里面有含量很高的铜、铁,而那河里随波逐流的沙砾里,居然含有金!黄金哪,可是不得了的事。还有的人,则开启了河道上的航运,这金沙江之尾、长江之源头,可有不少的东西,要送往下游更多的地方……围绕着这些,各种各样的人,跑断了腿,明里暗里,使了各种各样的招数,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时间金沙江上下,热闹非凡,黄金水道,令人羡慕。最近两年,经济形势发生变化,地覆天翻,好多公司都关了门、关了手机,躲债去了。现在钻出这样的人来,显得十分稀有。
不管以哪种方式,不管他干啥,只要合规合法,能把钱投在这里,霍家冲还是很感谢的。
霍家冲停下来,诚恳地笑,从包里掏出烟来,给那人递。那人接过,嗅了嗅,看了看牌子:
“本地产的?”
霍家冲笑:“这烟不贵,不错的,尝尝。”
掏出打火机,给那人点燃。那人深深吸了一口。
“来劲。你呢?你怎么不吸?”
“我不抽。”霍家冲说,“带上一包,和老乡好说话。”
那人看了霍家冲一眼,狠抽了一口,却仿佛要咳:“我本来也不抽烟,为了和你好说话,就抽了。”
这人有些逗。他问:“请问您是……”
“我是乡里的工作人员,值班嘛,坐不住,到这里看看。”
“值班的人跑到这里?也不怕上面查岗?”
“老是坐着喝茶,那不叫值班,那叫应付领导检查……”霍家冲突然发觉这人问多了,他有些警惕:“你干啥的?来投资吗?还是收山货?”
“手上有点闲钱,想找点项目。有没有,推荐一下。”那人一脸的恳切。
霍家冲笑。霍家冲说:“有项目,只怕你做不了。”
“很大吗?”那人好像很感兴趣。
霍家冲指了指金沙江对岸莽莽苍苍的大山:“这边的人过不去,那边的人过不来。你说,你们家要是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是啥感受?”
“你要我做啥?”那人步步紧逼。
霍家冲说:“你不是要做项目吗?要是能在这里修一座大桥,让这边的乡亲过去买那边的野生菌,让那边的兄弟姐妹们过来吃水果,让亲戚能互相走动,让生意能做起来……你说,这个项目大不大?值不值得做?”
“是很大。”那人上下看了看,眉头紧锁。
“吓到了吧?”霍家冲笑。
那人说:“你估算一下,得多少钱?”
霍家冲不说钱。在这个项目上,一开始就说钱,显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对着空阔的河谷,霍家冲给他讲这座大桥高度、长度,需要的钢筋、水泥、石料、工时的数量,需要工程师的专业程序,还有跨江修建的各种风险。
霍家冲对这活太熟悉,说起来侃侃而谈。末了,又摇摇头:“太难了,我们报过至少五次以上的项目,都没有结果……靠个人,难。”
那人凑近霍家冲:“只要有搞头,难度越大越好。别人做不了的,我做,不是就更赚钱了吗?兄弟,这程序我懂的。”
那人说着,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捻了捻,表示手里有钱。
这动作有些恶俗。霍家冲内心突然怄火,想发作。不过他还是控制了一下:“老兄,金沙江两岸的人,数千年来,都被这条河阻隔。人与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都给隔断了。隔断的,不仅是商贾往来,更多的是人心。能互相往来,互相沟通,没有阻拦,没有障碍,是祖祖辈辈都梦想的事。你要是能做好,你要什么支持都行,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可是,我看你的初心不对。为了钱,被金沙江淹死的可不少!”
霍家冲越说越激动,他咽了咽气,但咽不住,便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口水,转身就走,他想去看看村里的情况。前几天刚下过暴雨,虽然这里没有上报灾情,但他还是很担心的。
提包的小伙子说:“唉,你怎么能这样对待……”
还没有说完,那人连忙止住。
第二天,县委召开全县的干部大会,市委组织部部长在会上宣布新任县委书记。霍家冲是乡党委书记,坐会场的第一排。这个叫作高国的新任县委书记目光和他对视了一下。高国书记没有任何表情,但霍家冲脊背发凉,血液停止了流淌,为昨天的失态而紧张。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面临的将会是什么,命运之门里,迎接他的会是什么。八成是着了。如此犯上,会有好果子吃吗?但霍家冲又想,我没有犯错,我没有做对不起他高国书记的事,也没有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虽然值班下了乡,但那不算是离岗吧。如果连这点事都要斤斤计较,那也只好随他了。霍家冲暗地里肯定了一下自己,紧张的心情为之而略有松弛。
随便吧,身在江湖,由不得自己。他想。
组织部部长讲完后,高国书记就做了表态,更多的是强调政治意识和责任意识,同时也提出,要努力干,只有干,才有希望;只有干,才能成大业。此后,明里暗里,高国书记没少下乡,对金沙江实地做了多次的踏勘,多方听取基层的意见。他领着霍家冲,跑了好几次省里,甚至去了一次国务院的发改、交通、财政等部门。一年后,这个叫作连心大桥的项目终于落地。
其间,霍家冲被提拔为县委常委、分管扶贫和交通的副县长。这事的起因、经过,高国书记没有在任何场合透露过,霍家冲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宣布任职后不几天,霍家冲到高国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秘书备好茶水退出,办公室就他们俩。霍家冲说了些感谢栽培的话。
高国书记说:“是呢,你准备怎么感谢?”
霍家冲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袋子,打开,是一颗色彩绮丽的南红玛瑙,雕的是一尊佛。
霍家冲说:“这是一颗少见的南红,石头是我在山上找到的。您知道的,这一带山沟里不少。工艺出自一苏州匠人。请书记鉴赏。”
高国书记接过,看了看,点点头,又摇摇头:“好是好,可惜太小了。”
霍家冲说:“像这么大的,已经十分稀罕了。”
高国书记看着他,不语。
霍家冲急了,看来,这领导功夫不浅。他掏出手机,打开相片:“这里还有块石头,金沙江奇石,经过急流冲刷,反复磨砺,色彩出来了。您看,图案像是个仙人,脚下的是云彩,我取了个名,叫平步青云……”
高国书记面无表情:“还有吗?”
霍家冲急出了汗。看来这领导不好对付,真不知道他有多深,忙说:“还有,还有……只是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如果书记喜欢,我陪您下去……”
“啪!”一声巨响,霍家冲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原来是高国书记拍桌子了。他用手指着霍家冲:
“霍家冲,我算是看岔眼了!红谷县之所以这样贫困,原来是有你们这种人!”
霍家冲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往这个方向走。老实说,他手里这些东西,都是他在工作之余,自己在江边弄到的,从成本来说,也值不了几个钱,无非稀奇一点而已。一直以来,他霍家冲不是靠送礼走上仕途的,但这下说不清楚了。
仿佛天助,高国书记的座机电话突然响起。高国书记看看来电显示,便挥手让霍家冲回避。
霍家冲弄巧成拙,通夜难寐。思来想去,他觉得书记太高了,精于计算,处处迷宫。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陷了进去,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在书记的棋盘里平安运行。
第二天一大早,霍家冲就赶到高国书记办公室外等候。高国书记一进办公室,他就连忙跟了进去,双手递出一份厚厚的手写稿。高国书记并不看他。
霍家冲说:“书记,对不起,我错了。我来向你认错,做自我检讨。”
霍家冲一直说,高国书记一直听,听了半小时,霍家冲终于说完。高国书记说:“你这还算诚恳,你戴罪立功吧!否则你从哪里来,还得到哪里去,甚至去得更远!”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他霍家冲就回去当党委书记。再回,就当乡长、副乡长、教师。再回,就是一般的村民。要是罪恶到了极致,肯定就回到出生之前。霍家冲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唯有勤勤恳恳,踏实工作。
但他想不到的是,每次高国书记都要盯着他,就连迟到了一会儿,也盯得这样紧。
他心里一动,一个念头产生了。
高国书记宣布散会时,霍家冲的笔记本早已塞进了手提包。他谁也不看,大步出门。县纪委靳东书记走在他的旁边,看了他一眼。霍家冲感觉到了,却没有慢下步来。相反他走得更快,噔噔噔离开了常委会议室。霍家冲迟到有他的原因。金沙江边修桥的事情。承包方找他,给他打电话,发短信,找不到就在办公室楼下等,在他家的单元门边等。他一直在躲,一直在回避。一个领导干部,应该如何把握底线,如何与老板们打交道,他懂的。但那些人,如何攻破堡垒,达到目的,策略上似乎更胜一筹。霍家冲在明处,那些人在暗处,的确防不胜防。就连霍家冲喜欢吃烧洋芋、吃苦荞饭、穿乡村女人纳的布鞋这样的小细节,他们都关注到了。为此,常常有人在他住的小区门岗上放这些东西。逢年过节,就以此为由头,往里塞茅台酒、塞手表、塞高档的衣服购物单。弄得他头都大了。后来他有经验了,只要是有寄送给他的包裹,都让秘书过来签收。如有意外,便送交纪委。后来就很少有人再干这事儿了。可今天中午,要上班了,他刚开门,就有一个妖娆的女人,穿得又薄又时尚,堵在门边,给他递来一个纸箱。他吓了一跳,刚反应过来,那女人却跑掉,风一样迅速。他追不到,也不大好追。一个县处级领导,在小区露天的院坝里,跟着一个女人大喊大叫,恐怕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他把门卫叫来,埋怨了几句。想想,干脆直接让纪委的人来,清点好了,抬回去。一般情况,不能提升到这样一个层面。这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于他,这是保护自己最下策的办法了。
“我没有动一个指头,你们验一下上面的指纹。”霍家冲对带队前来的纪委副书记说完,便自己开会去了。
他由此而迟到了十分钟。
三
现在,霍家冲边出会议室,边叫秘书科给自己调车,要到马腹村。两分钟后,霍家冲走到大门口。秘书科回话,说平台上没有车。不是没有车,有三辆车在,但驾驶员一个生病住院了;一个家里孩子放学了,没带钥匙,刚走;还有一个驾驶员,没报备,但电话打了两次,都没接。
霍家冲说:“那就算了。”
车改之后,领导们没有专车了,县处级领导用车,都得在机关事务局的平台上调用。马腹村是县里最远的村落,路难走,超出了去其他村的难度,驾驶员去一次烦一次。原因是,按规定县内不能报销出差费,吃饭、住宾馆还得自己掏腰包。
秘书感觉到了霍家冲的不快,连忙说:“霍副县长,你在哪里,我开私车送你去。”
霍家冲说:“不去了。”
霍家冲不是不去,他是不想麻烦别人。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有急事要下乡,今晚不回家了。接下来肯定是妻子的抱怨,但不等那边说话,他就挂掉电话。女人嘛,娇惯不得的,你给她一寸,她要的是一尺。转过几条巷子,来到县客运站。还好,最后一趟车刚刚发动,他一步跳上去。身手还算敏捷,他在最后一排坐下,心里默默地为自己点赞。自从当上乡里的副乡长那一天开始,他就很少坐客车了。到县里这一段时间,直接就没有坐这样的车了。车上多是打工回家的、到乡下走亲戚的,或者是做各种小生意的。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闷,但霍家冲觉得亲切。得承认,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他张大鼻孔狠吸一口,突然发呛,赶紧捏住要咳的喉咙。
掏出手机,摁了一下,关掉,霍家冲恶作剧似的笑了一下。车开动没多久,睡着了。
摇摇晃晃,近两个小时后,客车到了马腹村。霍家冲揉揉眼睛,跳下车,夕阳从对面的山垭口上斜射下来。空气黄黄的,很糯,入肺就爽,山山岭岭色彩斑斓,好看。
霍家冲原来就在这里工作,对马腹村的情况,熟悉得像自己掌心里的纹路。村里有几个姓,总计有多少人,哪家的老人刚刚仙逝,哪家又添了个娃,他一清二楚。上个月他来村里,和村主任刘仁贵有过一次长谈。刘仁贵是他小学时的同学。四十岁刚出头,十多岁就跟爹干活,取石,錾磨,砌房,甚至在石头上雕刻花鸟人物,做得有模有样。初中没有毕业他就辍学了,跑到广东的一家建筑公司打工。十多年后,居然在那儿当了老总,赚了个盆满钵溢。是霍家冲把他叫回来的。刘仁贵一回来就被选上了村主任。这个有想法、有精力、见过大世面又有技术的中年人,带着全村人很是干了些事,村里人也多多少少能找到些钱。最近两三年,村里的事情突然变多。对于一个干事的人来说,就是要事多,事不多,就没有机会,就难于发展。但问题是,这些事跟以往完全不一样了。教育的事、卫生的事、住房的事、民政的事、交通的事、产业的事……这些事,要上墙,要上网,要公开,要有痕迹,要守规矩。上面千条线,下边一根针。此前,刘仁贵荣归故里,有乡里的领导支持,自己又过硬,激情满怀,干得风生水起,成绩斐然。有人曾经预言,下届的乡政府,刘仁贵肯定是副乡长无疑。可是,现在不好干了,早上睡觉睡到自然醒的情况没有了,鸟儿一叫就要出门,太阳落山还回不了屋。很晚回到家里,茶没有喝一杯,饭还没吃一口,早有三三两两的乡亲坐在他家里,等着说事。麻烦的是,村里的钱不能乱用,喝酒抽烟不能报销,婚丧嫁娶不能越规,逢年过节走访一下领导、办事的弟兄,都不行了。花自己的钱,也不行。每年都有纪检的下来,有审计的下来,既明察,又暗访,不仅提要求,更重要的是,翻账本,查资产,称斤算两,过针过线。村上就是买把扫帚,称斤茶叶,都要层层报批,手续完善。刘仁贵原本是办了个建筑公司的,有大把的钱可找。现在不行了,一是没时间,二是不好操作。曾有一次,乡里来人,对建档立卡的贫困户进行核查,有几户和自己靠得近,被查出不够条件。乡里要求进行公示,然后剔除,还对他进行诫勉谈话,问责。不想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刚一推开家门,早就坐在屋里的一大帮亲戚,呼啦啦站起来,团团围住他,指的指鼻子,扯的扯衣服,叫的叫,闹的闹。有人说他当了官就忘记了亲戚,有的说他有了钱就没有了恩情,有的说你刘仁贵小时候跌了崖,要不是我某某,你早就让饿狼捡走;有的说悔当初给他做媒,将最漂亮的侄女都嫁给了他。他没有说话的机会,他没有反驳的权利,他只有捏着鼻子承受。
刘仁贵的内心动摇了,不想当啥村干部了,他饿不死,冷不死,要是不上霍家冲的当,不回来,他现在的钞票数,怕是现在的十倍百倍。出入高档会所,穿名牌,坐豪车,没啥不可以的。现在起早贪黑,没日没夜,没有周末,少有休息,一个月下来,工资才一千元多点,不够他请一桌客,不够他喝一瓶酒,不够他喝一次茶。图啥呢?不图了。再图就不是组织的人,就不是为人民服务的人了。他跑到县政府,推开霍家冲办公室的门,把印章往桌上一扔,转身就走。霍家冲追到马腹村刘仁贵的家里,给他讲变化、讲未来、讲小时候的初心、讲如何破解眼下的困境。
说到半夜鸡叫,刘仁贵脸色稍解。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说的我明白了些,工作中严格我不怕,也不怕要求高。我担心的是,你们上边风刮得太快,不好干。你的前任张副县长,不能说不敬业,不能说不努力。前年要我们集中精力种玛卡,种子据说还是从秘鲁安第斯山脉运来的,花了不少钱。我们不种土豆了,一心一意种玛卡。去年说玛卡卖不掉了,让我们种杧果,我们就种杧果。今年却要我们挖掉杧果种甘蔗,说这里的红糖品质好,在全国数一数二。可现在,甘蔗收了,红糖榨出来了,又不值钱了……我怎么向村民交代?嗯,你说?你们拍拍脑袋,今天一个主意,明天一个主意,我们下边怎么干?”
霍家冲想不到,刘仁贵肚里会有这么多怨气,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便绕山绕水给他讲经济学。但刘仁贵不听那些:“你这是书本上的,是教授们坐电脑前编的,没用。”
刘仁贵又问:“县长大人,还有其他要说的没有?”
“我说得还不清楚吗?”
“那就请你离开。”
“我要是不离开呢?”
“那就只能是我走了。”
霍家冲站起来:“老同学,等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两个老同学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喜欢听故事,听村里的老人讲本地的掌故,听老师讲书本上的故事,要是再也没有故事听了,两人就一个讲给一个听。书本上的讲完了,就编。一个比一个编得好,一个比一个会说,栩栩如生,悬念迭起。但后来,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忙生计,偶尔见面,也没心肠讲故事。现在霍家冲要讲故事,显然意义非同一般。刘仁贵站住,他不是要听霍家冲再嚼什么筋,他冷着脸,不吭气,他想看看这霍家冲,能表演出什么二百五。
这是柳宗元写的故事,刘仁贵点点头说:“你说得对,眼下这种人不少。”
看来刘仁贵是听懂了。霍家冲放下心来,预备听他的道歉和对下一步工作的思考。刘仁贵笑,可那笑里挂有霜花。刘仁贵说:“县长大人,我一个大老粗,经你点拨,我明白了。有的人呀,端上国家的饭碗、吃饱穿暖还不够,还想当官。当了乡官不够,当县官。当了县官不够,想当市里的、省里的官,甚至再往上。能力才那么一点点,背负这么多东西,背不动,就让下属替他背。身累,心累,他不被压死才怪!”
霍家冲愣住了。
“我听懂了,看来,我这个决定是对的。”刘仁贵大步往外走。
想不到这家伙这样顽固不化,霍家冲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干不干?”
霍家冲笑了,他笑得很轻松:“你不干也行。按照规矩,领导干部离任之前,是要进行审计的。你准备好,明天一大早,纪检和审计的就来。他们那一关过了,给你一个清白,你就安安心心去做生意。井水不犯河水,一辈子都行。”
霍家冲说完,扭头就走。这下轮到刘仁贵发愣了。夜里两点多,睡梦中的霍家冲感觉到了异常,是什么那样的迷乱,那样的吵闹,像是金沙江涨水,又像是无数人来上访。白天累够了的他,连睡觉也十分够呛,慌乱中醒来,才发觉是手机在不停地响。是发生什么天大的事情了吧!
“你好,我是霍家冲,请讲!”
那头迟疑了一下:“霍县长……”
霍家冲一听,知道是谁了。他很清楚,这个人屁股里夹得有屎,害怕了。他为自己这一招而有些得意,心里一乐,却眉头一紧,将声音压住,拖得懒懒的、冷冷的:
“你是谁呀?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是涨水了吗?是地震了吗?是火烧房子了吗?”
刘仁贵说:“我想了半夜,你说得是对的。我们的理想之火不能熄灭,哪怕困难再大……”
“呃,”霍家冲停顿了一下说,“你想好啦!我得看看纪检、审计的工作是怎么安排的,能不能暂停一下。”
此后,刘仁贵没有再说搁担子的事,而是更加积极地投入工作。两人见面,心照不宣。有一次,霍家冲在刘仁贵家里吃饭,照例端了一大碗苞谷酒。
刘仁贵直着舌头说:“霍家冲,你也太狠了点。”
霍家冲笑,却不接话。他知道,刘仁贵在某个项目的招标上,程序不太严密,但已做了弥补,其他也没有啥。他就说了那一句话,刘仁贵便时刻铭记,以此警醒,也就够了。霍家冲抿嘴一笑,为自己的小小计谋而得意。上面一直在强调领导干部要有基层工作经验,这也算得上是小小的基层经验吧!霍家冲微笑,举起酒碗,咕噜就是一大口:
“心头有事心头惊,心头无事冷冰冰。”
现在,霍家冲就站在马腹村村公所的院子里。这几年,村级组织加强了,小小的办公楼,小小的院子,都是新修的,被打理得干干净净。院墙上,挂了些展板,红红绿绿,透着些生机。从窗外看进去,村公所会议室里挤满了人。刘仁贵坐在中间,大声地说着什么。他动作有些大,显然是情绪激动了的原因。任何人的成长,其实都需要磨炼,需要时间来考验,刘仁贵能坚持下来,霍家冲是满意的。精准脱贫到了关键时候,村级组织是焦点,是磨心。
只要干事,只要把事情往前推,基础再差,也没有发展不了的。霍家冲想。
四
转了几个弯,下了几个坎,霍家冲来到了渡口边。小水泥房子前,一个老人坐在长条木凳上,端着个土茶碗,看着河对面的山脉发呆。
金沙江沉重而巨大的流淌声将霍家冲的脚步声、喘息声全给淹没了。金沙江就是这样,老是步履匆匆,老是喘,打霍家冲记事起,便是这样。响声太大,以至于他走到老人的身边,老人还一动不动。老人七十来岁,须发皆白,从背后看去,还算硬朗。霍家冲一边走过去,一边叫:
“龙叔!”
霍家冲叫第二声的时候,老人听到了,他转过身来,招招手,让霍家冲坐下,给他倒了一碗茶。茶是苦丁茶,多喝,降燥。
“看你累的,当了县长,要注意身体,多歇歇!”
“是副县长。”霍家冲纠正。
“不是迟早的事吗?”龙叔说,“当了县太爷,不要还和老百姓一样,起早贪黑,累成狗。家里老婆孩子顾不了,亲爹亲妈顾不了,自己的身体顾不了。哪成!就是我,也好几个月没有见你了。”
霍家冲笑:“龙叔,我,这不是来了吗?”
“是不是又为这桥?”龙叔问。在龙叔眼里,霍家冲是个十分节约时间的人,说准确点,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他的出现,一定是和某件事情有关。
桥的事,是烦。霍家冲点点头。这条奔腾的金沙江,在霍家冲的记忆里,比创伤还更深更痛。从他出生那天开始,就听到这条河巨大的吼声。从他睁开眼睛那一天起,就看到了无数的旋涡与急流。从他能听懂话时起,就感觉到这条河与两岸人的命运紧紧相连。金沙江两岸的沉与浮、爱与痛、善与恶,都与这河密不可分。就是自己的婚姻,自己的成长,也与这条河分不开。怪了,一条河的力量居然会这样强大,这样桀骜不驯,这样的不顺遂人的心意。后来霍家冲知道了,强大的东西从不会眷顾弱小。人在金沙江面前,是这样的无助,这样的渺小,这样的无能。多少年以前,河两岸的往来,就是一根长长的藤条,人像蚂蚁一样,小心地从上面爬来爬去,胆大的不要命,想过去就过去,想过来就过来。胆小的,根本不敢冒这样大的风险。站在河边,牙就敲帮帮,腿就弹三弦。有爬到中途、手脚酸软而坠入金沙江的,也有绳索腐朽、突然中断而产生意外的。后来有了金属,藤条换成了钢索。再后来,钢索上加了个铁笼子,就更安全了。再在后来,铁笼子底上装了滑轮,装了柴油电动机,一推电闸,铁笼子就慢慢移动,安全多了。龙叔有着个人的苦难史,他在十多岁的时候,负责溜索活计的父亲落江而亡,没了下落,他就含着眼泪,接替父亲。多少年的溜索管理中,龙叔也遇到过很多风险,冬天在冷风里冻病,夏天在高温中昏厥。也曾有失手,几次差点掉进江里。但他居然没有死,活了下来。他知道是河神在保佑着他,他知道是父亲在护佑着他,他知道是这溜索离不开他。如果他走了,真的再也没有人能管护这溜索了。眼下这村庄里,年迈的已经老眼昏花,勾腰驼背。年轻的要么在校读书,要么外出打工,谁也不会守着这荒凉的大山、固执的河流一辈子。
河流汹涌,也不是一朝一代的事。据传,当年石达开就从这里走过,几次要从这里过河,都因河流太急,而无法使用木船和牛皮筏子。他们也试图从溜索上渡过,但每次过的人太少,过去一个,就给那边的人捉住一个。石达开只好放弃,改在上游的大渡河边。龙叔的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经历了那一段血雨腥风。后来,红军长征时,也有一部分从这里过河,那时正值枯水季节,红军既从溜索上过,也动用了木船、皮筏。龙叔每每说起,便有些自信和骄傲。
龙叔和这河流有了感情,有爱、有痛,还有不舍。龙叔白天能看到它蜿蜒的流淌,夜晚能听到它不止的吟唱。闲暇时,他还可以下到河湾里,捕一些鱼虾煮汤。或者到沙滩上,找几块好看的石头,背回放到院子里。河里有金,但淘金需要技能,需要长时间的坚守。龙叔做不了那个。同时他觉得,只要是个有心人,处处都会有黄金。这些都是河流的给予,也是上天的恩赐。这条河两岸往来的人,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做生意,有的走亲戚,有的是读书。他们不断地往来,像河流一样流动。要是没有了这溜索,没有了他龙叔,他们中间就没有了连接。他们都是些坚强的人,坚忍的人,懂得感恩的人。他们有时会给上龙叔一包烟、一捧核桃、一棵青菜,或者几元钱。这些都不是龙叔看重的东西,龙叔能养活自己。但要是拒绝了,倒说看不起人,会闹矛盾。这样就不是龙叔的初衷。再拒绝,费话、费力,也费心。
龙叔此前有过媳妇,有一儿一女。大的还不到十岁时,她将孩子放在家里,一个人过江去给孩子买甘蔗。龙叔不要她去,说让四川人送一捆过来就行了。但媳妇不只是想买甘蔗,是想过去看看那边的亲戚。媳妇回来时,一捆甘蔗背在背上,到了溜索的中段,累了,手松,就落入江心。树叶一样打了两个旋,就不见了。龙叔顺着江走了几天,也没有媳妇的一点影子。龙叔喊了三天的魂,烧了一堆冥纸,也没有媳妇的半声回应。后来,龙叔老了,孩子也长大了。孩子们都不愿意待在这个地方,更不要说一辈子了。儿子在外地教书,假期才会回家一两次。女儿嫁出大山,虽说是农村,但是在大坝子,好几次要接他走,他不愿意。女儿没有办法,就只能在想起他的时候,给他打打电话,寄几件衣服,或者食品什么的来。
扶贫上有了项目,霍家冲在乡街子的旁边弄了一片地,建了三百套安置房,小区里种了树,有凉亭,有锻炼身体的场地。龙叔名正言顺地被纳入了搬迁的范畴。可说破了嘴皮,龙叔就是不搬。
“安置房里有水有电,有厨房,在卧房,有卫生间……”刘仁贵说。
“这里天做被、地为床、月亮星星做灯,有什么不好?”龙叔说。
“这里哪像是家,这只是临时工作的地方啊,夏天热得长痱子,冬天冷了患风湿……生活还是有些质量才好。”刘仁贵懂得这些。
“我住在这里,就能听到你龙婶说话,就能看到你龙婶忙前忙后的身影。”龙叔说,“这些年老是觉得她还在。”
“挂张相片不好吗?想要多大,我给你冲洗多大,再装个好看的框。”刘仁贵说。
“哪有相片,那年头,我亏欠你龙婶了。”
龙叔总有些理由。村里要做的,也只能这样了。对其他违章建筑,村里的可以强拆的,但对于龙叔这两间破房子,他刘仁贵不好下手。要给龙叔在原址上修,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下一步过河大桥一修,脱贫工作结束,这样的破房子,绝对是不能再保留的了。大伙都知道,龙叔内心还有一个担忧,就是怕失业。当年集体经济时,生产队给他的是工分。土地承包后,他不种地,还管溜索。没有工分了,过河的人就给他交通费。每过河一次,给三元钱,他也还过得去。如果是晚上有急事要过,或者送大件过河,价格就不一样了。也有人会随手给他塞来一包香烟,龙叔谦虚几句,也就不推辞了。龙叔是这条河上的大王,在这条河上,他做的都是好事,是帮人引渡嘛。没人会说他的不是,没人会找他挑刺。
可是不离开也不行,个人再有感情,再有理由,也不是最大的理由。多少年来,村里人一直在做梦,说要是在这里建一座桥就好了。眼下,这事真能成了。金沙江虽为天堑,但和海面路段长达四十二公里的港珠澳大桥、海上路段长度二十五公里的青岛海湾大桥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这猛虎都能跃过的峡谷,不应该成为人们的阻碍。霍家冲打记事起,就一直在琢磨这事。很小的时候,他和刘仁贵就有过这个梦想,将来有一天,在河上架一座大桥,让人们不要因为这条河的阻隔而伤心,而贫困,而丢命。后来机会来了,他当了乡里的领导,再后来,他当了县里的领导,他有能力协调这样的事,他有权力安排这样的工作。他和刘仁贵一说,这家伙也兴奋得像是打了鸡血,上数五代人,他们家也有人落水而死,也因大山的阻隔而代代穷困。他俩在高国书记的指导下,找发改委、交通部门立项,找财政协调资金,考察国内有经验的建筑企业。这些工作件件落实,风生水起。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龙叔听到这个消息后,整天丧嘴垮脸,拍桌子踢板凳。要修桥、修路,将占用龙叔的一部分土地,可村里按照最优惠的政策给予补助,龙叔居然都不同意。他不高兴,他反对修桥呢!这就怪了,因为金沙江而亲人丧命,因为闭塞而子女离开的人,怎么就反对这事呢!刘仁贵去说,不通。霍家冲就亲自上阵了。霍家冲话说了一背篓,龙叔不吭气。
“叔,走一步天宽地阔。”霍家冲说。
霍家冲给龙叔抽出一根烟:“龙叔,桥修好后,你这溜索我们不拆,留作文物,还挂上你的照片,写上你的故事,让人们参观。”
龙叔不吭气。
霍家冲说:“龙叔,我们给你申请低保,你每月的生活费,不会少。”
龙叔还是不吭气。有人来要过河,他打开铁笼子,招呼进去站好,系安全带,发动柴油机,推上闸阀,随着轰隆隆的声响,溜索缓缓向对岸移动。
龙叔的内心是复杂的。这样的复杂的结,是谁也难解开的。
现在,霍家冲来到龙叔的小屋面前,龙叔主动问他是不是为了这过江大桥时,他就说是。
河上建桥的事,虽然艰难,但也不能说没有推进。眼下,金沙江这边,修了三分之一。金沙江那边,也修了三分之一。这两边都修了三分之一的桥,半年前停了下来,不再有动静,成了烂尾桥。承包方层层转包,层层剥皮,最后资金搁浅。纪委介入,认真一查,其间的黑洞不少。更麻烦的是,承包方负责人突然跳河自杀,尸骨都没有找到一块。留下这麻烦,高国书记带领专门人员做过研究,霍家冲陪着县长跑了好些部门,试图东山再起,将大桥修好,但事与愿违。其中原因,非常复杂,事故环环相扣,矛盾互相纠缠。
纪委一直在查资金,一直在追相关领导的一岗双责。但在霍家冲看来,大桥没有如期完工,不是资金上的问题,而是人心的问题。人心!他脑海里突然跳出这样一个问题。是的,刘仁贵不想当村主任,就是人心的问题;龙叔不愿意修桥,是人心的问题;工程中出现的腐败,是人心的问题;自己的工作推不动,是人心的问题;那些人千方百计,要靠近他,要拉拢他,要给他送钱,送不了活人用的钱就送死人用的钱,也是人心的问题;高国书记批评自己,自己又难以接受,难以领会,同样是人心的问题。
霍家冲给龙叔递了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很久没有抽烟了,烟草复杂的味道让他难受。他咳了两声,硬硬地将烟雾咽了下去。现在他抽烟少,县里的机关,到处都是禁烟区,就连卫生间,也不让吸烟了。刚一掏出烟来,就会有人善意提醒。时间一长,干脆就戒了,省得麻烦。但他下乡还带着烟,到处都是乡亲,都是老同事,不递上一支还真说不过去。
“叔,你让我过河吧!”
龙叔转过身,整理溜索,给柴油机加了油。斜阳的余晖泼金一样落了下来,洒在龙叔的身上。龙叔老了,这把老骨头,再干十年,都怕够呛。霍家冲零距离地看龙叔。他突然觉得眼热,心堵。
霍家冲一个人过河,他自己觉得自己太奢侈,内心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掏了掏包,里面有两百元,他掏出来,想给龙叔,却又觉得不妥,便塞了回去。
溜索很高,鹰飞起来,其高度也就这个样子吧。霍家冲不是第一次坐溜索,但每次他都有这样的感觉。脚下是铺开的木板,从缝隙里依然可以看到遥远而混浊的波涛。尽管现在正是夏天,但冷风飕飕,让人发抖。
五
过了河,天暗得更快。当霍家冲爬过沟沟坎坎,赶到镇上时,天上像突然盖来一个麻袋,完全灰了下来。路险的地方依然险,沟深的地方依然深。霍家冲摸摸索索,进了乡政府大院。
乡政府大院干干净净,也安安静静。除了院墙上有几盏灯,办公楼里灯光也不多。周末了,估计工作人员大多都回家了。霍家冲的鞋子与地面摩擦,响声都有回音。这大山里就是这样,安静得像倒退了几个世纪。他有意识将脚步踩得很重。
“有人吗?”霍家冲大声叫道。
一楼办公室里有个小伙子,从窗子里伸出头来,看见暮色里的霍家冲,问:“你找谁呀?有什么事?”
“我上访!”霍家冲大声叫道。
小伙子吓了一跳,他立即奔出来,满脸惊讶:“深更半夜你上访?你是吃饱撑着了?你有啥子冤情?钱被典当行卷走了?还是老婆被人贩拐走了?”
“深更半夜?深更半夜咋了?你们的工资是按月领的,又不是按八小时来领的。所以,二十四小时内,我想上访,就上访!”
小伙子看了看他:“你说得有道理,你有啥子冤屈?”
霍家冲怒气冲冲地说:“我要当低保户!”
“老兄,低保户也是想当就当的?那是有标准的,穷了,没有吃,没有穿,或者生了大病,才适合的!”小伙子笑了,“再有,你这样子,哪像穷人?别天天享受党的恩惠,到处骗吃骗喝,不记恩情。”
“我女朋友在金沙江那边,经常我过不去,她过不来。我上访!”霍家冲又说。
那小伙子先还客气,一听他说过河的事,气冲上来了:“呵呵,你连这个都要上访!我告诉你,为了这座桥,我们全乡干部,三年没有提拔一个,三年没有上调一个!我们付出的代价多惨痛!你倒来找我们的碴!我们还正想上访呢!你是哪里的?你是干啥的?”
的确是,据说这边县委给乡里的任务是,不脱贫不脱钩。而这里要脱贫,必须路通桥通。现在从县里到乡里的路通了,从乡里到金沙江大桥的路通了,但桥一直没有通。这桥是两个省分别立项、共同出资修建的。一边出事,另一边也跟着遭殃。
“我没有老婆,给我发一个!”霍家冲振振有词。不过他说的时候,脸红了。这话是一个上访户经常在县政府大院里叫的。叫的时间一长,信访办才搞清楚,这人疯了。为了得到低保,他日思夜想,得不到,脑子就坏掉,患了精神病。
正闹着,三楼的一个窗户打开了,一个女人在上面说:“小崔,啥事这样闹?”
这个叫作小崔的人把情况三言两语说了。那女人说:“和他好好说,如果事情不急,让他明天再来。”
“我要见你们乡长!”霍家冲吼道,“我还饿着呢,都走不动了!
小崔估计心烦了,举起手,又慢慢放下,作了一下引导:“如果饿了,我炒饭给你吃吧!”
“让你们乡长下来,陪我吃!”
“你这也太过分了!”小崔说,“对不起!你回去吧!”
霍家冲还想说啥,楼上咚咚咚走下个人来。黑暗里,那女人个子高高的,十分结实,一看就是长年生活在乡下的那种。
那女人说:“我就是乡长,我陪你吃。”
那女乡长走在前边,霍家冲跟在后面,进了餐厅。小崔叫来厨师,叮叮当当开始做菜。霍家冲说:“煮几个毛皮洋芋,来碗腌辣椒就行。”
女乡长说:“不急,有啥事一边吃一边说。”
那个叫作小崔的人,十分意外。这乡长,怎么这么客气呀!他附在女乡长耳朵边说:“要不要来壶泡酒?”
“公务接待,不用酒的。”女乡长对小崔说,“你去守电话吧,这里的事我来办。”
当小崔在门口消失了,两人互相指了指,哈哈大笑了起来。
女乡长指着霍家冲说:“你这个人真逗,到我这里来上访,想当贫困户!还要让我给你发老婆!我只要把你的财产一公示,你怕要成为网红,怕要笑死一大堆人!”
“我说的是十年前,”霍家冲说,“蓝焰,那时候我没有家,没有老婆,没有车,没有房子……”
“十年前?”这个叫蓝焰的女乡长眼眶红了。
是呀,换谁也难以启齿的那段往事。蓝焰是金沙江西边的人,霍家冲是河东的人。两边相比,河西条件要差一些。刚上小学时,蓝焰的父母便把蓝焰送到河东读书。蓝焰住在亲戚家,每个星期,或者更长的时间,蓝焰才会回去一次。蓝焰和霍家冲就在一个班,两个人学习都不错,两人都在暗里较劲,恨不得尽快超越,将另一个落得远远的。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再到河东市里的大学,两人都在互相争先。这样的长时间在一个班,这样的长时间里,两人的学习都不相上下,两人肯定就有故事。这不,两人从对立、猜疑、嫉妒,再到关注、好感、暗恋,最后居然就好上了。可当两个人堕入爱河后不久,他们就毕业了。两人各奔东西,蓝焰回河西中学教书,霍家冲在河东的乡政府办公室。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霍家冲要她到河东,工作上的事,他会找人帮助。蓝焰则要他到河西工作,因为她们家只有两姐妹,父母希望霍家冲入赘。两人谁也没有说服谁,一个坐在河东的岸边,流泪,往河里扔石头;一个坐在河西的岸边痛哭,不肯回家。那几天,龙叔吓得腿都软了。他生怕年轻人不省事,一步跳到河里就麻烦了。此前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过。他一会儿溜到河东,把霍家冲叫到河滩,一起捡河浪冲来的好看的石头,告诉他人生要美好就得在惊涛骇浪中历练,还要不怕被抛弃;一会儿又溜到河西,拉着蓝焰一起爬山,他们站在高高的山顶,龙叔手指苍茫的群山,告诉她说脚下的山虽然高,但太平凡了,人生还有比这高的山峰,人生的风景比这更美,而爱也是。事实上,这样的道理他俩都懂,只不过龙叔在这个节点上,制止了他们往死的方向去想。他们不死了,而是往活的方向努力。他们在各自的工作单位拼了命,都在不断地进步,得到了认可。霍家冲当了副乡长、乡长,提拔为县里的副处级干部。而蓝焰也通过考公务员岗位,从学校走到乡妇联,再下到金沙江边,当了副乡长、乡长,县政协副主席的岗位也早给她预留。他们互相很少联系,但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他们各自成了家,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爱,也有自己的痛。
他们因为修这金沙江上的桥而在公共场合见过几次面,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针锋相对,矛盾之后再形成统一。工作告一段落,大家就各走各的,互不影响,少有牵挂。都老江湖啦!每次见面,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尴尬,两人配合得很默契,仿佛之前就背过台词似的。
“听说你也不太顺利,上了副处级,工作反而步履维艰,没有了此前的风生水起。”几个简单的炒菜上来,蓝焰给他舀了一勺炒肉,不滗油,她知道他喜欢这种油乎乎的感觉。
霍家冲饿狠了,将又香又辣的油汁往饭里搅拌了两下,就往嘴里塞。一碗饭咽下了,喝口汤,胃没有先前的抓心了。他自我解嘲:“工作都顺风顺水,就没有意思了。我记得小时候,有天夜里,梦到有人扯着我的腿不放,疼醒了,好害怕。第二天告诉我爹,他不说话,拿来一根皮尺,往我身体上下一量,拤出一截说,你长高了。后来,每有疼痛的时候,我就这样理解。甚至常常希望疼。”
霍家冲的语言常常出彩,这是当年蓝焰看重他的原因之一。语言出彩,并不只是嘴唇薄,关键脑子里得有货。
“你呢?你疼不?”霍家冲问。
怎么不疼呢!一个女孩子,要在这样偏僻、荒凉、贫穷的地方,与村民们一起耕作,一起解决问题,真的不容易。好多从县里、从州里下派来的干部,待上一年半载,都走了。只有蓝焰,一来就快十年。蓝焰的丈夫在州里工作,孩子生下来就是丈夫照管,从幼儿园读到小学,其中的辛苦自不必说。蓝焰要从乡里到州里,越野车也得跑三个小时。遇上下雨下雪、泥石流、山体滑坡,就更麻烦。近两年,脱贫攻坚任务更具体,脱贫时间按倒计时来算,她就更离不开了,一两个月难得回家一次,回一次很快就要离开。虽算不上什么生离死别,但她这种与家人的生活方式,的确不是太正常。孩子和她陌生了,她在与不在,孩子都不在意了。丈夫也对她意见很大,最近,二胎政策放开,丈夫希望她能再生一个,问题又出来了。蓝焰一口拒绝。沟通失败,丈夫对她更加冷漠了。她一月俩月不回去,他也不会给她打个电话,不发一条微信。更麻烦的是,前几天,有闺密支支吾吾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要她注意这注意那。她听了半天,明白了,丈夫有了外遇。她的心里像是有人突然死死捏了一把,好一阵没有喘过气来。她脸色苍白,虚汗直流,目光呆滞。当时她正坐在一个农户家的火塘边,一边询问一边填扶贫的调查表。她的样子,把此前很反感她的那家人吓坏了。女人要扶她躺下休息,男人却烧起松柏、香烛,打起羊角卦,围在她身边,又是跳又是唱,善良的一家人是要给她驱鬼呢!她摆摆手说,我是乡里的干部,不能信这些呢!她内心清楚,真正的鬼在哪里,真正的鬼是啥。但那家人根本就不听她的,说今天不将鬼咒走,他们家就对不起乡长。甚至说如果他本人法力不够,他们就要去凉山深处请祭司来。
真正的鬼是穷鬼。蓝焰说,穷鬼不是单一的一个鬼、一种鬼,他们是一个群体,他们身边还有懒鬼、病鬼、饿鬼、嫉妒鬼、霸道鬼等,它们以穷鬼为核心,围在穷鬼身边,给它添油加醋,出谋划策,助纣为虐,什么方法坏就用什么方法,什么事情脏就干什么事情,什么手段绝他们就用什么手段。如果我们制服不了它们,它们就会占领整片大山、整条河流、整个山寨、整个屋子,甚至我们的内心。那样,我们就吃不上饭、穿不上衣、住不上房、读不上书。那样,我们就只能等死——不,死都死不了,我们只能承受它们的羞辱,永生永世。
一家人听到这话,一下子呆住了。他们为什么贫?是因为男人整天喝酒,不种地,不养羊,也不外出打工,醉了就打女人,或者一两天不会醒来。这样不穷才怪。蓝焰突然发觉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口才,从未有过这样的说服力,从未有过这样的思想,她几句话就抓住了事情的要害,自己瞬间变被动为主动。看来,悲伤的情绪居然会有着让人想象不到的创造力。
回乡政府的路上,蓝焰的心又开始疼。当年和霍家冲分手后,蓝焰发誓不再找男人。那种誓言可以理解,青春期嘛,说啥都行,过激往往是年轻人的毛病。那个在交通局当工程师的男人,一直就盯着她不放。每天都在她上班之前,去她住处的楼下,等她出门来,陪她到单位,自己才去上班。每到下班时,提前就在单位门口等着,陪她回家,或者到她赴宴的地方,然后独自回家。蓝焰从住处到单位,不算远,但要经过一条偏僻的小巷。好几次,要不是他在场,可能还真会出事。那巷子里有几家酒吧,见女人就胡乱出招的小混混,还不少呢!蓝焰的以身相许,是两年后的事了。当她得到霍家冲结婚的消息后,信念终于动摇。而他们结婚,是因为蓝焰当了副乡长,分管交通。工程师帮了她很多忙,项目的争取、图纸的设计、经费协调,工程师都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有这样的男人,还会有什么不可靠的?于公于私,都是大好的事情。蓝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眼下这个男人,恐怕比那个霍家冲实在多了,霍家冲太聪明、太固执,密不透风,太像一个官员了。即使和他结了婚,不见得就会有多幸福。林里的果子,最好吃的,并不是在季节的最开始。这样一想,她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安安心心地把自己嫁了出去。结了婚后,他们很幸福,他们如期生了个大胖小子。蓝焰在乡下工作,带儿子就是丈夫的事情了。日久天长,儿子和丈夫更亲,好像见她不见她,都无所谓了。
“你为什么喜欢我呀?”蓝焰问。
“喜欢你的大屁股。”工程师直言不讳,说得很精准。看来,工程师目测不止一次两次。
工程师精于计算。蓝焰突然感觉到,丈夫每每跟在她的背后,好像都是在计算着她身体各个部分的面积、体积和重量,计算着他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蓝焰的脸瞬间绯红,她按住丈夫就是一场好打,直到丈夫再三告饶。蓝焰出生在乡下,小时候没少放羊、砍柴、追野兔,腰腿结实一些倒是真的,胸部丰满一些也是真的。丈夫待她发泄得差不多了,才说:“我们老家有句话说,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娃。”
蓝焰认真地说:“可是,我们只能生一个呀!”
“只能生一个就生一个,可以生两个就生两个。”工程师说得也没有错。
本以为就这样下去,国家突然来了政策,可以生二胎了。这消息对于男人来说,是好事。可对于大多数女性来说,相当于灾难。当工程师从州里坐车,风尘仆仆到乡政府,和她商量生二胎的事时,蓝焰一脸茫然。她天天和老百姓宣读这些政策,可她就从没有考虑过居然和自己有关。现在工程师一说,她一口就否定了。的确,她在乡下工作,在任务这么重的节骨眼上,如果花两年时间去生一个孩子,她的工作怎么能接上?怎么能干好?她说了很多道理,希望工程师能够理解。工程师一言不发,工程师是认真的,他是三代单传,一直梦想着在他这一代,会多有些香火。现在机会来了,他肯定不会放弃。
“你再生一个,也是在落实国家政策,也是在为国家做贡献呀!”工程师说。
蓝焰并不想执行这一政策,也不想做这方面的贡献。想不到的是,工程师在她身上失望之后,却在别人身上点起了希望之火。蓝焰捂在被子里哭了一个晚上,泪水流干,她算是理解工程师了。如果自己是一个男人,恐怕也会这样做。
现在面对霍家冲,蓝焰觉得自己又疼了,疼得无药可治,疼得无法控制。家里情况如此,而乡里更是纷繁复杂。要脱贫,就得抓种植、抓教育、抓产业、抓交通、抓就业,还得抓班子、抓队伍、抓规矩、抓思想建设……一个女人,把绣花的功夫都使出来了,一针一线,一行一列,她最指望的,是再过两年,当辖区内的一家一户都脱贫,她就可以回城了,就可以与儿子相守在一起。
这些话,蓝焰不能和眼前这个男人说。这个叫作霍家冲的男人,已经不再是自己的知己了。有些话,多一句都是累。即使掏了心,不见得能解决问题,反而授人以柄,让人笑话。但工作上的话要说,特别是金沙江边这半拉子工程,一定要往好里说,一定要往成里说。说它好,说它成了,它就会真的好了,会真的成了。这是她在一线工作多年的体会。
于是他们就开始说这修了一半的桥的事。他们一直说,说到半夜三更,说到草尖上的露水上来。但有些话只能点到即止,两个掌握着基层政权的人,有时像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有时却又像是推太极的高手,你进我退,你来我往,绵里藏针,不肯善罢甘休。说到最后,霍家冲突然问:
“按照河西的风俗,如果收到来路不明的东西,估计是很多钱,或者珠宝玛瑙,怎么办?”
蓝焰睁大眼睛:“县长大人,你开玩笑吧?”
“真的,一大箱,很沉。”
蓝焰说:“你找死!”
“是死要找我了。”霍家冲说近一段时间来,以各种方式给他送东西的太多了。那不是啥好东西,那是炸药。
“你给出出主意吧!”
蓝焰让他快退,急流勇退,找一个人大、政协副职那样的岗位,再不,调研员也行。
蓝焰说:“你也不年轻了,要从政,得再早一些。再有,尽管你很了不起,但我觉得你定力还不够,要再上重要的位置,恐怕难。”
霍家冲突然后悔,在蓝焰面前,自己露得太多了。口一滑,什么都说出来了。说了这些,却又一点用也没有。
小崔一直往屋内伸脑袋。他先是搞不懂,一个上访户,乡长居然对他那么好。后来才发觉他们俩是熟人。再后来,他听到两人在说些婚姻上的事,才发觉他们之前是有故事的。他有些尴尬,觉得这个男人太狡猾,觉得自己不能再在他们中间打夹岔,暗地里跺了一下脚,正要回去睡觉,蓝焰让他去食堂,配合厨师再弄些吃的:
“烧烤吧!大竹签子串肉,苞谷烤酒。酒用角落最里边的那一坛。”
霍家冲睁大眼睛看着蓝焰。
蓝焰笑:“我请客,不用乡里一分钱。这是规矩,放心。”
很快,小崔弄好了,将火炉搬到廊檐下。小崔只好陪着,三个人,一边烤菜,一边举杯,硬是坐到太阳东出。
六
霍家冲回到家,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屋里静悄悄的,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一个人也没有,敢情妻子领着孩子,去岳母家了吧。洗了一把脸,烧了一杯开水喝下,往沙发上一靠,他觉得舒服了些。瞌睡像个黑布口袋,一下将他的头套住。
梦里也不舒服,原因是金沙江的水太响了,像一个又一个的闷雷在屋外炸响。老辈人说,干了坏事,会被天打五雷轰。村子里谁家的孩子不听话,做了不该做的事,常常会被大人拖到金沙江边,让他听响得怕人的声音:“炸雷的声音比这大,你要是干了坏事,天地不容!”这种教育的方式毒辣得很,但很奏效,所以村子里多是善良之辈,违法犯罪的不多。
睡够了,醒了。霍家冲满意地打了个哈欠,摸过手机打开。一时变得好热闹,微信的声音、短信的声音、QQ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波涛滚滚的金沙江。霍家冲感觉又上班了,门被推开的声音、电话铃的声音、电脑键盘打字的声音……一直持续的,是电话的声音。他不想接,后悔开机。犹豫了一下,又怕有灾情和意外。再次打了一个哈欠,他接通电话。
是妻子打来的:“你在哪?你现在在哪?”
“我在家里呀。你是不是带孩子去外婆家了?”
“你让我急死了!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这女人,不就是一宿没有回家吗?就惊慌成这个样子。
“你别走!你就待在家里,我很快回来。”妻子说。
刚挂掉,手机又响。靳东书记说:“你终于接电话啦!”
“看来你没少打我电话。”霍家冲笑,“是有什么重要指示吗?”
“你让大伙急坏了!”靳东书记说,“高国书记做了指示,你再不出现,我们的搜救小组都要出发了!”
霍家冲吓了一跳,这祸惹大了:“那我得快给高国书记报告,我没有失踪,是回了老家一趟。”
“你过来一下,我们要当面打开你上缴的箱子。”
“箱子?什么箱子?”霍家冲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那天他上缴的东西。
“纪委出两个证人不就行了吗?”
“还是过来吧,我等着你。”
纪委书记和他虽然是同一级别,但他有监督同级党委的权利,所以霍家冲对他,还得礼让三分:“好,您安排了,我很快就来。”
霍家冲换了件衣服,出门打车。半小时后,他赶到了县纪委。进了靳东书记办公室,靳东书记示意他坐下。屋子正中,就是那一个大大的纸箱。靳东书记说:“我们先用仪器检测过,里面没有炸药和毒品,可以打开了。”
工作人员过来,用裁纸刀对捆绑住的包装袋和层层泡沫小心切割。是人民币?还是美元?是珠宝?还是文物?霍家冲不得而知,他心吊得老高,心怯,说不准,这东西比炸药和毒品厉害,将他霍家冲推到不可预知的高度。
纸箱打开,一切都出乎意料,一大堆发黄的冥钱,中间包了几块破砖头。
按照金沙江边的风俗,这是给亡人的买路钱,新亡人到了另一个世界,要通过很多关卡,必须用钱打通关节,大神小鬼才会开门让路。路边有土地神,河里有溺死鬼,树上有树神,草丛里有草鬼,不打发点,他们会死磨烂缠,不让通过,甚至会闹出些意外来。而死去多年的人,他们成了鬼,他们的吃喝拉撒,也需要人间的照顾,冥钱是最直接最有力的帮助。
靳东书记一脸铁青,嘴唇都有些发抖:“居然这样……你也别放心上,这不是给你的冥纸,这是腐败分子给他们自己的冥纸!过不了几天,一个个都会落进我的瓮子。只是,昨天到今天,你不给组织报告,突然失踪。这一段空当,你去哪里了?是害怕了躲起来?还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呃……”霍家冲不知说什么好。关掉手机,渡过金沙江,是他的恶作剧。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产生了这样的麻烦,这是他所没有意料到的。而某些人为达到某种目的,在他身上实施的种种恶作剧,更是他所意料不到的。
靳东书记早年在部队待过,转业后一直在纪检部门工作。办事斩钉截铁,说一不二,风风火火。他来红谷县当纪委书记,已经两年多了,对全县的纪检监察工作,熟悉得很。每个科级以上的干部,他都了如指掌,他们的前世今生,他们的爱好、性格,他们的财产,他们的成长方式,他都熟悉得很。每次高国书记要提拔干部,都要将他和组织部部长同时叫来,听他们的意见。所以经他们提拔的干部,很少有带病的,很少有拉稀摆带干不成事的。对于霍家冲,靳东书记是熟悉的,是知道的。这样一个干部,放在哪都是优秀的,他都会把工作干好。但优秀并不等于没有毛病。毛病这东西,有时是股冷气,会让庄稼停止生长,会让人打抖打战;有时又是只蚊子,嗡嗡嗡飞来飞去,找准机会,叮得人难受,让人不安,却又难以将其捉住;有时像某处渗出的水,多数时候不碍事,而一旦发作,会令大坝崩溃。靳东书记最关注毛病,他治愈过不少有毛病的人,也看到不少有毛病的人,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地走进大牢。
霍家冲肌体健康,但毛病不少。靳东书记十分看重他,将心比心,希望他成长得更好些:“工作中会有很多问题,也有很多不适应工作的人。人身体里这种东西,你怕它,它就不怕你,会来欺负你。你一身正气,不怕它,它会怕你。”
霍家冲点点头,笑了一下。该做啥就做啥吧,风来了,别只去躲雨;下雪了,别只顾防寒。
第二天,县政府网站发布了头条新闻,人们再次张大嘴巴。他们有限的脑袋里,无法将这些复杂的事情整理清楚。霍家冲还在,还在参会,还在发言,还在安排工作,还在下乡调研。视频和照片上的霍家冲,和往常没有啥不同的。发言的内容是,连心桥将在下月续建,并设置了倒计时,立下军令状,说明年春天,将建完通车。有人摇摇头,暗自嘀咕:唉,这个很能折腾,也时时被折腾的人,不晓得他又会干出什么让人意外的事来。同时也有人为自己的一惊一乍而暗自好笑,愿人好,才是真的好。啥事都往坏处想,箱子里恐怕不仅有炸弹,还有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