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读其书忆其人

2023-05-30 07:30马勇
博览群书 2023年2期
关键词:学人李泽厚读书

对于多数国人而言,去年殊堪铭记一生,虽然大家可能更愿尽快忘记此轮春夏秋冬。

这一年是艰难的。囿于种种原因,很多师友不能相见,心中自是惦念。于是朋友圈成了互相关注的场域。年初,马勇老师的大作《中国儒学三千年》横空出世,出版社寄我一册,望我写篇书评。惜当时庶务缠身,迟迟未动笔,终致失约。后辈辜负前辈,罪过!令我未曾料到的是,马老师在这不平的一年,产出更是不平,接连又出版了《叠变》与《明夷》两部重磅作品。观其书名,即知定有深意,值得一读。于是约马老师对2022年读书情况做一评点,孰料他于这起伏的岁月中心绪更多因老辈学人的渐次凋零而慨叹与追念,读这篇文章,倍觉马老师行文愈发苍劲,娓娓道来亦隽永深湛,是吾等后辈所无法达致的。

马老师的朋友圈可谓常年静止,倒是另两位师友几乎天天更新。一位是书评界的名角绿茶。其在朋友圈不定期就“凡尔晒”一把,将各路出版社送来的品鉴图书逐一码好上传,真是羡煞吾等读书人。据他自道,这一年读了150多本书,更让人羡慕不已,哪来如此多的好书与时间!沉浸书海中的人,永远是充实而快乐的,观绿茶便知。

另一位是颇有人文情怀的书评人许金晶。看他朋友圈,也是满屏的各路新书与频密的读书活动,许兄乐在其中,人书两相得。与前两位老师不同,许兄常年栖居南京。这里之人文阜盛,丝毫不输于京师,且有其独具的江南特色。犹记疫情前,我几乎每两年去一次南京访友研学。2013年还在先锋书店办了场新书见面会。不承想当天第一场是新锐作家张嘉佳的签售会,我是第二场。结果人家粉丝来了5000多,一时间门庭若市;我的读者到了不足百人,门可罗雀。关公自然不可战秦琼,但此地的书香气是醇厚的。这次特邀许兄赐稿,也算是向典雅的江南读书之风致礼。

2022年,纵有百般无奈,之于我,终完成了一件小心愿。我将局促的办公室重新布置,买来十几个楠竹书架,历时两月,将近万册书籍层层摆上,算是有了些许书中取乐的意思。

2023,诸位书友不妨且借纸遁,以书为蜗壳,何如?

——王学斌(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教授,中国史教研室主任)

新冠三年一晃而過。过去的一年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核酸。像我这本来并不怎么进商店的人,也因为小区门卫的要求而不得不先是三天一次,后又改为每天一次。排队、核酸,循环往复,也不知进行了多久。终于至年末,一声令下,放开了,然而普遍性的中招,人心惶惶,度过了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惊悚时段。在这样的一年中,我尽量保持心情宁静,与人无争,读书,敲字。

心情在如此不宁的外部环境影响下,不可能真正宁静下来,写东西没有平和的心境,读书其实也很难进入。老话说无聊便读书。我个人过往一年或三年的经验,无聊确实无聊,但并不一定无聊就读书,我个人自省这三年实际上比往日读书少了许多,能记住的更是不多。

疫情期间,一些老先生相继去世。忆斯人读其书,既是一种怀旧,也是潜藏在心底的非常自我的纪念。这几年,李泽厚、余英时、林毓生、张灏等相继去世。对于我这些上世纪80年代成长起来的学人来说,这些长者,不论见或没见过,无疑都是精神导师、学术教练。在他们远行的时候,重温他们的作品,或者阅读描写、回忆他们的文字,当然具有不一样的感受。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李泽厚就成为中国学术界最具争议的人物,也最具影响,他的美学讨论,他的中国近代思想史研究,不论是否同意他的结论,都不能不承认他的影响力。谭嗣同、康有为、章太炎,以及后来的孔子、宋明理学、现代思想史,都深刻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至少我个人自以为受到李泽厚先生影响甚多。李泽厚先生那些自述性的文字,不论对话,还是自话,都很有意思,我原来总以为有影响力的大思想家大学者总会在生命的最后岁月留下些自述性文字,如胡适的自传,人们一定可以从中获得启示。然而李泽厚似乎执意“走自己的路”,让人去自由评说,并不愿意自己写或让别人写一本自传或传记。这是发人深思的。

其实老先生到了晚年自己写,或由别人执笔写,留下来就是史料,就可以验证许多传说,补正很多事情,写出来是一种态度。像这几年出版的何兆武先生《上学记》《上班记》,不仅有助于更深刻认识何先生,更有助于理解认识刚刚逝去的那个时代。至于回忆中带有某些歧义性的细节,随着岁月流逝,一定会成为研究者的课题,也一定会追根溯源,找个更合理的解释或依据。

李泽厚不写自传确实可惜,他虽然不善交往,甚至不愿意交往,但毕竟名声所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交往,且一直处于学术界顶端,不写出来,其实也是对历史不太负责任。现在稍有一点修补的是,李泽厚晚年的忘年交马群林为历史留下了一部奇书《人生小记:与李泽厚的虚拟对话》,聊以弥补李泽厚不愿写自传的缺憾。

顺便提到的何兆武先生的两本回忆录,我相信这两本书一定会像胡适、蒋廷黻、蒋梦麟等学人回忆录一样,为学术史存真。《上学记》书写了何先生在西南联大的读书生活,从中读者不难体会联大在中国教育史上的独特性绝对是有原因的,自由、惬意、多元的读书、校园生活,都是后来很难复制的外部环境。至于《上班记》,期待已久,读后更理解何先生这一代在中国学术史的独特性,通过他们,我们不仅理解民国学术与教育,而且知道他们为什么在我们读书时一再自我强调他们一代人的过渡性,他们原本受到最系统最良好的现代学术训练,但是时移势易,一晃一代人的青春就在欢天喜地中消逝。梦醒时分,人届中年或老年,即便还有无数的想法,也只能停留在想法上。读《上班记》让人心情无法平抚,一代本来可以作出更大贡献的学人,却不经意间成了“报废的一代”。

与李泽厚、何兆武先生处于同一代,甚至还是同学、相识的余英时、林毓生、张灏等人,也都在这几年不幸去世。所不同的他们后来都生活在美国,依旧做着关于中国的学问。

余英时、张灏先生,与唐德刚先生一样,都属于“皖籍学人”。所不同的是,唐先生过去几十年能回来的时候确实回来不少次,有机会“皖籍旅京学人”也会有人张罗聚餐,有幸听唐先生讲故事。那时,唐先生不少中学、大学同学健在,他们在一起也确实有许多故事可说,更多旧可叙。余先生自上世纪80年代之后似乎从未回来过,因此对余先生,除了敬仰,就是阅读他的书。

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余英时先生《士与中国文化》《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等出版,一时间洛阳纸贵,人人争谈余先生。余先生的学问一时间也成了显学,不读余,不能谈余,是一件很不让人看得起的事。不过如实说,通过阅读余先生的作品,确实打开了另一个观察中国历史与文化的眼界,就像我们最初阅读胡适、蒋廷黻那样,原来历史可以这样写这样说。

张灏先生的作品也对我们这一代中国思想史的研究者影响巨大,他的《梁启超与中国思想的过渡》《危机中的中国知识分子:寻求秩序与意义》《烈士精神与批判意识》《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等,对于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思想史的研究起到了典范意义。学术界的许多讨论其实是接着张灏先生的研究往下说,比如秩序与意义,比如幽暗意识、烈士精神、烈士情结等莫不如此。

林毓生先生是2022年末去世的最有影响力的思想者,他是哈耶克的门生,又是中国自由主义大师殷海光的门生,他的作品不是很多,有一些也不是我的专业可以读得懂的。几十年来,印象中,我仔细阅读过林先生《中国意识的危机》,我相信上世纪80年代走过来的中国知识人,不读这本书的应该不多。稍后,林先生《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也深刻影响中国学术界,一时间“传统的创造性转化”成为知识界的口头禅。至于林先生与殷海光先生的通信集,我似乎也曾下功夫阅读过,只是后来不做这方面的研究,影响也就逐渐减弱了。

因时读书只是我的一个习惯,因为许多书,平时或许翻看过,阅读过,但当这些作者远行时,读书思人,回味当年阅读时的感受,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也是对往圣先哲的默想纪念。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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