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
屈原是郭沫若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他从小就爱读屈原的作品,一生都崇敬屈原的精神,他曾说:“屈原还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中国还没有一个诗人超过他的水平。”郭沫若写过很多以屈原为主题的诗词、文章,在学术上研究过屈原思想,还曾将屈原赋译为白话诗。其屈原相关作品中影响最为巨大的,便是他在1942年创作的五幕历史剧《屈原》。这部剧的写作缘起有着特殊的时代背景,其文本面世的同时也伴随着史剧的上演,演出与文本共同扩展了《屈原》的影响,使之成为时代经典。
《屈原》文本问世后,郭沫若曾先后做过三次重要的修改,因此《屈原》有着4种不同的版本系统,多达20余种印本。其中1942年的几个文本构成了一个初本系列,保留着作者创作的最初面貌。
1941年1月4日,震驚中外的皖南事变发生,其后,重庆文化界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许多文化人士甚至纷纷离渝赴港,郭沫若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成为进步方面最后的堡垒。为了打破这种压抑的氛围,在中共南方局与周恩来的领导与布置下,1941年11月16日“郭沫若先生创作生活二十五周年”暨郭沫若五十寿辰的纪念活动在重庆等多地举办,成为文化界的一件盛事,社会各界的爱国人士、文化名流再次聚集一堂,团结在郭沫若这位“带着大家一道前进的向导”周围。纪念活动的重头戏之一还有郭沫若史剧《棠棣之花》的上演,在第二次演出后的后台,演员江村建议郭沫若写关于屈原的剧作,引发了他创作的念头。而促使郭沫若将想法付诸实际的根本因由,是时代的背景、斗争的需求与革命者的职责。郭沫若说:
我写这个剧本是在一九四二年一月,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最黑暗的时候,而且是在反动统治的中心——最黑暗的重庆。不仅中国社会又临到阶段不同的蜕变时期,而且在我的眼前看见了不少的大大小小的时代悲剧。无数的爱国青年、革命同志失踪了,关进了集中营。代表人民力量的中国共产党在陕北遭受着封锁,而在江南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最有功劳的中共所领导的八路军之外的另一支兄弟部队——新四军,遭了反动派的围剿而受到很大的损失。全中国进步的人们都感受着愤怒,因而我便把这时代的愤怒复活在屈原时代里去了。换句话说,我是借了屈原的时代来象征我们当前的时代。
(郭沫若:《序俄文译本史剧〈屈原〉》,《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7卷,P250)
最初,因为屈原的一生跨度太长,郭沫若对于如何下笔颇为苦恼,单构思酝酿就花了三个星期,将其设计为上下两部,下部要写到屈原投江。但甫一动笔,每一项情节便在写作中涌现了出来,郭沫若的思路就像水池开了闸,从1942年1月2日到11日,10日之内就将五幕完成。创作的顺畅使他感到异常的愉悦,甚至觉得这样的现象是历来未有的。原本拟写完屈原的一生,却只写了屈原的一天,但在这一天之中,便概括了屈原的人生。
据时为郭沫若秘书的翁植耘回忆,郭沫若写作史剧时,于立群夫人通常是原稿的第一个读者,有时恰逢阳翰笙或石凌鹤在家做客,他们便也成了初读者。郭沫若一边写,一边将原稿交给翁植耘,后者立即请人刻蜡纸油印。新中国成立后,郭沫若将《屈原》等23部作品的手稿捐给了北京图书馆,而当时油印本当不止一本,郭沫若纪念馆藏有一部,《屈原》最初的两种文本而今各有归宿。
据林辰回忆,孙伏园曾说《屈原》完成后,自己向郭沫若要稿子,孙时为国民党机关报纸《中央日报》副刊的主编,他的主动索稿说明郭沫若在文坛地位与影响力之高。郭沫若同意发表,这恰是在敌人的地盘上开展的一次文化战斗。他曾对王亚平说,自己担任的文化工作委员会主任不过是个花瓶,有一天一定要摔碎这个花瓶,而在这之前,国民党的报纸还得发表他的剧本。从1月24日起,1月25日、27日、28日、30日、31日、2月4日至7日,《屈原》分10次在《中央日报》副刊连载。孙伏园被《屈原》的内容所感染,2月7日发表了《读〈屈原〉剧本》,盛赞《屈原》“剧本上满纸充溢着正气”,表现了“牺牲了生命以换取精神的独立自由的”中国精神(孙伏园:《读〈屈原〉剧本》,《中央日报》1942年2月7日第4版)。
《屈原》的单行本由重庆文林出版社于1942年3月出版,32开,土纸本印刷,共155页,剧作正文144页,后附郭沫若《写完〈屈原〉之后》一文。就我所见,有印数4000或5000两种,据次年文林所出重排本的印数从5001算起来推测,初版最初印数4000册,后加印为5000册。
文林出版社是一家新成立的出版社,郭沫若为何要把这部重要的作品交由该社出版呢?原来,在皖南事变后,中共领导的生活书店在全国各地的56家分店,被国民党封闭到只剩重庆1家,书店的出版重心和骨干均转移至香港。1941年底,中共南方局决定创办一个新的出版社,由生活书店重庆分店经理方学武任经理,这就是文林出版社,郭沫若为其题写了社名。文林出版社最初的两种丛书,是“苏联抗战文艺丛书”与“文学集丛”,后者由罗荪担任主编。罗荪回忆说:
当时处在国民党反动派强化法西斯统治下的进步书店,出书十分困难,生活书店就用了一块新招牌:文林出版社,郭沫若的剧本《屈原》就是这套丛书的第一本。
文林出版社是生活书店在特殊时期化名经营的一种方式,其在1942年至1943年秋运行期间,出版了20多种书籍,“文学集丛”中有华嘉的《香港之战》、欧阳凡海《金菩萨》、艾芜的《春天》等等,而《屈原》无疑是最为重要的一种。1942年12月,新华书店出版了《屈原——五幕史剧及其他》,大32开,剧本122页,后附郭沫若《写完五幕剧〈屈原〉之后》及此前撰写的屈原相关文章共9篇。文林出版社初版的《屈原》与《中央日报》初刊本有一处不同,即在第四幕的末尾,前者删去了靳尚、楚王与南后三人的11句对话,这段对话在1943年的文林重排本中又被补了回来。而新华书店版中第四幕结尾与《中央日报》初刊本是一致的,因此可以被视为一部更为完整的初本单行本。
1943年2月,文林出版社出版了经过郭沫若第一次修改的重排本《屈原》,因此,从《屈原》文本问世到重排本之前的文本,包括手稿、油印本、《中央日报》初刊本、文林初版本以及新华书店本,共同构成了一个“初本”系列。
《屈原》剧本的缘起萌发于一次演出后台,而其本身便是为了搬上舞台演出而诞生的,承担演出任务的是中华剧艺社。在写完的第三日,郭沫若便邀请演员们来到家中,为他们讲解剧本梗概,更花了4个小时,一边朗诵一边解说,慷慨激昂地将剧本诵读了一遍。到2月末,演职名单被确定下来,陈鲤庭担任导演,金山饰演屈原,白杨饰演南后,张瑞芳饰演婵娟,顾而已饰演楚怀王。在排练期间,郭沫若多次前往现场观看,讲解背景、剧情,带着演员们研读剧本。
4月3日,《屈原》在重庆国泰大戏院首演,反响巨大,有的观众半夜带着铺盖排队买票,有的走了几十里从乡下来到城里来看剧。重庆的街头上,四处都能听到人们模仿《雷电颂》的声音说着“爆炸了吧!爆炸了吧!”周恩来在祝贺演出成功的宴会上评价说:“在连续不断的反共高潮中,我们钻了国民党一个空子,在戏剧舞台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在这场战斗中,郭沫若同志立了大功。”
4月3日,《新华日报》头版刊登了《屈原》公演的广告,形容该剧“剧作空前、演出空前、阵容空前、歌舞空前、服装空前、表现空前”;与之并列的是文林出版社初版《屈原》的广告语:
《屈原》是郭沫若先生继《棠棣之花》后的第一部精心创作,作者对于屈原的思想、人格、乃至悲剧的身世,有极深湛的研究。这本五幕史剧,正是将屈原的思想、人格给予了伟大的形象化。
这虽然是一幕历史的悲剧,但是在这里面有现实的人底声音,有崇高的人格,正义凛然的气节,使你爱憎是非之感格外分明。這是一首美的诗篇,她唱出你要唱的诗,她说出你要说的话!美与丑恶在这诗篇里的斗争,强烈的使你的灵魂作了最忠实的裁判。(《新华日报》1942年4月3日第1版)
《屈原》演出的巨大成功刺激了对《屈原》文本的购买与阅读,而文本作为舞台的延伸,满足了广大不能亲临现场者的迫切需要,此后的两个月,对《屈原》剧本与演出的读后感、观后感等评论不绝于报刊。
导演潘孑农是《屈原》最早的读者之一,在排演之前便听了郭沫若自己的朗诵,他读后认为:
《屈原》一方面是充满了浓重澎湃的诗歌的气氛,一方面却由于作者郑重关心演出效果之故,带来几个生动紧凑的melodrama的场面,这两者之间的调和与统一,无疑地将赋予导演者一个严重的课题。
刘遽然对剧作和演出都作了评价,他说《屈原》的剧本“是一首淳美崇高的诗。在表现屈原这位诗人的个性和思想的伟大上,是十分成功的”;对于这种诗化了的剧作,作者认为应该在演出中加入歌舞的成分,进而又对《屈原》的演出提出了不少意见。又例如,李长之为文林出版社初版《屈原》写了长评,最后附注说“因无钱观剧,此剧只就书本上论之,当然有点‘纸上谈兵了!”从中可见,《屈原》的文本超越了舞台之外,弥补了未能观剧者的愿望。
公演成功结束后,郭沫若用上演税宴请全体演职人员,而后他们参加了由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潘公展等举办的“文艺界招待会”,在会上国民党御用文人攻击《屈原》是借机搞“不正当活动”,是“别有用心”,提出要禁演《屈原》,潘公展便“顺水推舟地”同意。《屈原》历史剧在重庆遭到禁演后,其文本系列便成为传播的主要载体。
《屈原》的初刊本连载于国民党党报之上,初版本由中共领导的进步书店文林出版社印行,影响传至解放区又有新华书店本。《屈原》的演出在国统区的中心“打开了缺口”,而后又走向北碚、延安等地。这充分表明,历史剧《屈原》中所塑造的不畏牺牲的爱国者形象,所歌颂的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才是时代最需要的“中国精神”。《屈原》初本系列的文字与舞台演出一起,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际引发了最广泛、最热烈的共鸣,鼓舞了人民的抗战斗志。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