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婷
中国近现代社会与文化的变迁风起云涌、波谲云诡,演绎了一曲曲悲情壮歌,而记录时代与生活的文学作品则用自己独特的阐释视角与多元的表达方式记录着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的蜕变,展示了中华民族的人性转变与文化转型。
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发展演变的进程中,各个文本的初版本作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展演于社会的各个角落。初版本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它们是文本所描写内容最原始、最真实、最贴切的历史记忆;初版本还具有丰富的文化密码,它们通过封皮设计、文字编排、插图美工、广告宣传等诸多副文本元素,全方位、立体性的展示了不同时期文化展演的现场。但历史的淘汰总是无情的,时间的流逝也是客观的,由于历史的原因,初版本因印刷数量较少、存世时间较长、保存力度不够等诸多原因,大多数中国近现代文学作品的初版本早已消失在当代读者的视野之中,仅存不多的初版本也多作为珍品被图书馆或个人所收藏,普通读者更是难以一睹其真容。
为此本期我们邀约了三位作者分别就《时事画报》社版的《廿载繁华梦》、郭沫若的《屈原》、蒋光慈的《新梦》等三部重要的初版本进行了还原阐释,三位作者既选取了近代文学文本,也选择现代经典,既有对社会生活的关照,也有对历史进程的解读,可以说从多个重要维度全面展现出近现代中国文化波澜壮阔的进程,显现出进步知识分子改造社会、启蒙民众的文化自觉性。
——张勇(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研究员)
晚清风云变幻之际,革命派文人黄世仲凭灵心慧眼,切入历史现场,创作了多部“近事小说”,《廿载繁华梦》便是其中之一。《廿载繁华梦》(署“小配”)自乙巳年 (1905) 第7期开始连载于《时事画报》杂志,至丁未(1907)年第26期刊毕,小说单行本旋即由《时事画报》社出版,是为其初版本。
《廿载繁华梦》共四十回,主人公周庸祐本為市井游民,费尽心机谋得海关库书一职,利用职务之便贪墨大笔银钱,发迹后广置产业,纳娶妻妾,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并行贿当道谋求官职。廿载富贵荣华,一朝东窗事发,周庸祐终因贪污而被参劾,家产被查抄,落得孤身逃亡的下场。
这部长篇小说是逐时事而生的,取材于库书周荣曜侵吞粤海关库款案。光绪三十(1904)年底,广东巡抚张人骏参奏周荣曜侵盗库款。周荣曜被参后,斥巨资疏通关节,竟得奕劻推举,获充出使比利时大臣。光绪三十一(1905)年,两广总督岑春煊再次上奏参劾,周荣曜知罪责难逃,携家眷逃往香港。周荣曜案涉案金额巨大,据当时《时报》刊载的《查封周东生等产业实数》称,涉案的周荣曜等库书的家产折合后计有200余万两之多。如此重要的案件,很难不为报界所关注,《时事画报》即刊有《周东生去矣》《查抄纪图》等相关图文,与《时事画报》同属革命派一系的《唯一趣报有所谓》,也在乙巳(1905)年九月至十月间刊登了《可怜哉,周东生竟有今日》等五篇有关此案的报道。
现实的波澜涌动,被一一折入文字。晚清重臣荣庆在宣统四年(1912)九月初一的日记中曾说道:
内子适看《繁华梦》小说周庸(荣)曜事。当年幸有先见之明,不为当初之悔,不然竟为书中配角也。
他还附诗一首,提及“早读羲经四圣书,知几幸不悔当初”,并在此句后注称:“某所以贿我甚至,坚不为动。”荣庆是在现实中与周荣曜稍稍有关联的人物,从这段日记中,不难得知周氏当年行贿的套路,亦可见《廿载繁华梦》这部小说的切实之风。
《时事画报》社《廿载繁华梦》单行本版权页标有“丁未九月出版”字样。丁未(1907)年八月,在《时事画报》第21期所刊“本社小说《廿载繁华梦》全书出版预告”之中已经提及:
是书详序周庸祐近事,第一回出世,已为社会欢迎,全书四十回,全稿已脱。本社今经发刊,准九月内出版,分三大册,价银九毫,用上好纸张洋装精美,另有新图画付印。届期出版。
不过,在最终一次连载《廿载繁华梦》的丁未(1907)年第26期,《时事画报》杂志还在刊登小说单行本即将出版的广告:“《廿载繁华梦》小说定期本月初十日出版,爱阅者快来快来”,落款为“本报谨启”。该期《时事画报》的出版时间已在十月初五日,也就是说,《时事画报》社这一单行本实际出版是在丁未(1907)年十月,即,在《时事画报》杂志完结《廿载繁华梦》的连载之后随即发行单行本。
黄世仲的《廿载繁华梦》全部底稿均存于《时事画报》社,该社出版单行本,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本社小说《廿载繁华梦》全书出版预告”所称,《时事画报》社单行本的出版工作,应在九月既已基本准备就绪,单行本版权页标明“丁未九月出版”,亦可佐证之,——该单行本之所以后来推迟到十月初十日面世,可能是由于《时事画报》对《廿载繁华梦》连载进度的把控与预计稍存偏差,小说第四十回“走暹罗重寻安乐窝 惨风潮惊散繁华梦”分在《时事画报》丁未(1907)年第22、23、25、26期刊载,中间第24期轮空,至九月二十五日出版的第25期犹未连载完结,尚余部分内容需在十月上旬出版的第26期刊出。
广州《时事画报》社单行本收录了岑学吕(署“华亭过客学吕”)、麦仲华(署“曼殊庵主”)、赖应钧所撰之序文,并黄世仲亲撰之《弁言》《凡例》,而在其他出版机构梓行的《廿载繁华梦》之中,一般未收赖应钧序及《弁言》《凡例》。
与一般的晚清“谴责小说”不同,黄世仲的“近事小说”体现了强烈的政治诉求,而未止步于对社会现实的简单暴露与批评。这当然与黄世仲的思想倾向密切相关。黄世仲,字小配,广东番禺人,先代为粤中望族,后家道中落,冯自由称其“少颖悟好学,读书过目成诵。弱冠后,以乡居不得志,偕乃兄伯耀先后渡南洋谋生”。黄世仲在海外期间思想的发展,大体如罗香林所述:
初认同维新,旋以尤列导之,入兴中会中和堂,观念为之转型。益好读欧美新思想论著、稗史小说、《中国日报》,关注中山先生言论、革命运动取向。并以性格豪爽,喜交游,……因而中外交融,上下社会层面通识,促使其视野为之一变,笔锋脱颖而出,政论旨趣渐弃维新,而与中山思想若诸音符之协耳。
癸卯(1903)年黄世仲自南洋归国后,赴香港就任《中国日报》记者。乙巳(1905)年九月,孙中山在赴越南西贡途中,舟过香港,在船上亲自主持同盟会宣誓式,陈少白、郑贯公与黄世仲等同时宣誓入会。随后,同盟会香港分会成立,黄世仲成为分会骨干。
晚清时期,香港是兴中会、同盟会经营舆论战的主要阵地。黄世仲抵港后,积极投身报业,利用报刊进行革命思想宣传,先后助力《中国日报》等报纸,创办《少年报》,并与其兄黄伯耀合办《粤东小说林》等。黄世仲才华横溢,一生著作甚丰,擅写“近事小说”,作品的排满倾向相当明显。黄世仲具有依托报刊传播作品的晚清作家的共同特点,亦即下笔快,文本生产速度能够适应报刊发行节奏,但往往无暇涵咏,作品的文字韵味有时稍显不足。
黄世仲所著“近事小说”常取材于史事,小说的主人公多直指或影射真实的历史人物,如《宦海升沉录》写袁世凯、《黄粱梦》写和珅、《宦海潮》写张荫桓、《大马扁》写康有为等。黄世仲的历史观,在《〈洪秀全演义〉自序》中可见端倪:“是纲也,鉴也,目也,只一朝君主之家谱耳,史云乎哉?”通过书写“近事小说”对历史进行的戏拟,本身就带有颠覆正统的意味。连载于《时事画报》的另一部黄世仲的长篇小说《党人碑》,述及乙未(1895)年广州起义之事与革命党人的其他活动,《时事画报》介绍《党人碑》的广告之中写道:
迩者党祸多且烈矣,是书内容,历叙十数年来中国近事,及党人起伏之情状,一一写出,祇作叙事,不加论断,是书于社会有绝大关系,不可不快睹也。
虽称“祇作叙事,不加论断”,其实却已隐含有价值判断。身为革命派文人的黄世仲,是惯以文艺为民族革命宣传工具的。具体到《廿载繁华梦》而论,不仅极写周氏的贪墨,亦呈现了晚清官场的全面腐败,作者着力暴露社会黑暗面,意在表达排满的诉求。黄世仲籍办报及撰写小说宣传革命的实效,受到同盟会其他成员充分肯定,罗香林《乙堂剳记》云:
尝闻于陈树人、高剑父诸公及先君幼山公、罗群翼兄,称黄世颂(仲)氏于港主持《公益报》《少年报》,兼协理《广东报》《唯一趣报有所谓》《社会公报》《中外小说林》《广东白话报》,于穗则《南越报》等报刊以宣传革命外,兼撰小說互为推广,灌输种族革命,民主主义以感导国民,同反满清政权于南中国,收效至巨。
在创刊后不久即开始连载《廿载繁华梦》的《时事画报》杂志亦值得注意。《时事画报》创刊于乙巳(1905)年秋八月廿六日,初拟为旬刊,实际不免有不能按时出版的情况。刊物曾在广州、香港两地办刊,自1905年创刊到1909年第9期在广州出版;1909年第10期起移到香港出版;至1912年第1期,刊物迁回广州,易名《广州时事画报》,发行到1913年第12期止。该刊“仿东西洋各画报规则办法,考物及纪事俱用图画,一以开通群智、振发精神为宗旨”(《本报约章·宗旨》)。刊物同人有高剑父、潘达微、何剑士等,均有志于革命。刊于《时事画报》创刊号“杂文”栏的《时事画报出世感言》(署“訒生”)如是揭示其发刊因由:
世界已同长夜,刮明镜而难光,众生半入鼾乡,撼洪钟而不响,沉沉大陆,遍是愁城,莽莽神州,已无净土。用是摇海岳先生之健笔,快描变幻风云,仿福泽喻吉之前模,热望开明社会,此《时事画报》所由设也。
同期发表的题为《时事画报》的粤讴,亦称:“呢箇画报主人,心血热涌。欲把国民唤醒,免在梦魂中。”《时事画报》积极传播革命思想,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刊物同人重视面向社会下层的宣传,为便于普通民众理解,格外强调在当时被认为更通俗的小说、图画等文艺作品的价值,正如创刊号“论说”栏《时事画报缘起》所云,“社会进化,有由成文法者,如国法、教育所铸造是已;有由不文法者,如小说、歌谣、图画所刺激是已。”《时事画报》集合了众多有成就的广东籍画家,刊物图文并茂,反映丰富的时代内容,曾在粤港等地产生巨大影响。
在连载《廿载繁华梦》的时期,《时事画报》的总发行所设在广州“十八甫门牌六十九号”,十八甫系当时广州书肆聚集之处,在书刊散布方面有地利之便。此外,在《廿载繁华梦》单行本出版时,《时事画报》办刊已有两三年,销售网络较为健全,从该刊开列的代理处看,当时不仅在广东、广西、福建、香港、澳门等地有经销据点,甚至在日本、南洋亦有网点,这显然对该社《廿载繁华梦》单行本的流通是相当有利的。阿英在《晚清戏曲小说目》之中收录的两种《廿载繁华梦》本子,——光绪丁未汉口东亚印刷局刊巾箱本和光绪戊申上海书局石印本——均晚于《时事画报》社的初版本,这两种本子发行时间与《时事画报》社初版本近似、出版机构所在地却与广州相距甚远,约略可见该书在当时传播的速度与幅面。
《时事画报》杂志在推介《党人碑》时,特别提到作者黄世仲的身份系“本报撰述员”。黄世仲的《廿载繁华梦》在《时事画报》连载、并由该社出版单行本,体现了当时粤港革命派文人间联动之密切。正是在《时事画报》连载《廿载繁华梦》期间,黄世仲与其兄黄伯耀联手创办了《粤东小说林》(1906),该刊与黄氏昆仲后来主办的《中外小说林》(1907-1908)、《绘图中外小说林》(1908),形式近似、格局相仿,专门刊发理论文章及以“近事小说”为代表的文学作品,落实民族主义叙事逻辑,在宣传方面与《时事画报》等革命派文艺刊物形成合力,将文艺的社会教化功能推到极致。
岑学吕序称,“叹浮生其若梦,为欢几何?抚结局以如斯,前尘已矣。”赖应钧序称,“古今来帝王卿相,烟云过眼者,何可胜道,宁独一周氏?桑田沧海,变局万状。”“万古一梦,当作如是观也。”如将《廿载繁华梦》题旨解如南柯、黄粱之类,其实与黄世仲创作小说的意图是不合的。廿载幻梦何处收,且看“近事”写春秋,黄世仲写作《廿载繁华梦》这一类作品的根本目的,仍在启迪民众、唤醒国魂。
(作者系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