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清
关于王维科举,正史里没有言及其举解元,只说其20岁左右进士及第,且一笔带过,语焉不详。
中唐人薛用弱《集异记》卷二《王维》里,则详写王维举解元的故事,亦即所谓的《郁轮袍》。故事于正史无传,纯属小说性质的叙事。薛用弱的《集异记》里写道:
王维右丞,年未弱冠,文章得名。性闲音律,妙能琵琶,游历诸贵之间,尤为岐王之所眷重。时进士张九皋声称籍甚。客有出入于公主之门者,?为其致公主邑司牒京兆试官,?令以九皋为解头。维方将应举,?具其事言于岐王,?仍求庇借。岐曰:“贵主之强,不可力争,?吾为子画焉。子之旧诗清越者,?可录十篇,?琵琶之新声怨切者,?可度一曲,?后五日当诣此。”维即依命,?如期而至。岐王谓曰:“子以文士,?请谒贵主,?何门可见哉!子能如吾之教乎!?”维曰:“谨奉命。”岐王则出锦绣衣服,?鲜华奇异,?遣维衣之。仍令赍琵琶,?同至公主之第。岐王入曰:“承贵主出内,?故携酒乐宴。”即令张筵,?诸伶旅进。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立于前行,?公主顾之,?谓岐王曰:“斯何人哉?”答曰:“知音者也。”即令独奏新曲,?声调哀切,?满座动容。公主自询曰:“此曲何名?”维起曰:“号《郁轮袍》。”公主大奇之。岐王曰:“此生非止音律,?至于词学,?无出其右。”公主尤异之,则曰:“子有所为文乎?”维即出献怀中诗卷。公主览读,?惊骇曰:“皆我素所诵习者。常谓古人佳作,?乃子之为乎?”
这则四百余言的故事,写王维举解元前的准备活动,类似于唐代风行的“行卷”。我们从四个方面来解读。
故事初创于中唐,王维去世后50余年。故事绘声绘色,极富现场感,也极富感染力,迷倒了古今无数读者。
故事梗概为,因为听说解元已名花有主,王维希望岐王住他一臂之力。岐王精心导演,让王维锦衣巧扮,混入伶人中而“同至公主之第”。接着写王维的外在形象,“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混在优伶里的王维,其清贵相掩饰不住,已引起了公主的特别关注。再写王维献艺,“独奏新曲,声调哀切,满座动容”。最后写王维“出献怀中诗卷”,“公主览读”后,大为“惊骇”,赞叹不已,因令王维更衣,升之客右。而“维风流蕴藉,语言谐戏,大为诸贵之钦瞩”。因此,公主承诺王维说:“子诚取解,当为子力”。于是,王维一举而为“京兆府解头”。
故事先说王维的模样迷人,又说王维的演奏迷人,最终说王维的诗迷人。小说中的王维真个是貌若潘安,才比宋玉。现实亦如此,王维温良恭俭,才艺超群,诗歌无敌,最有征服力的还是他的诗,王维以诗征服了公主。应该说,美化王维,突出其诗的卓绝与影响,也是薛用弱撰写这则故事的初衷。
胡适《白话文学史》里引此故事,他说:“这个时代的君主提倡文学,文学遂成了利禄的途径。”他认为,借公主势力得登举解元,“此说是否可信,我们不敢断定。但当时确有这种风气”。
据当代著名学者傅璇琮先生《唐才子傅校笺》考,《集异记》中王维以郁轮袍新曲夺第的故事纯属虚构。因王维进士及第在开元九年(721),张九皋早在12年前就已明经登第。他认为,《集异记》所载王维之拜谒公主事,“其事本身之不足信”。他在《唐代科举与文学》里,引述了这则故事用以考证“行卷的风尚始于何时”,认为故事具有考察“行卷”的参考价值。他还引述了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书里的一个推断,程先生也说“薛用弱《集异记》所叙王维借岐王的力量行卷于公主事,显然不足据信,但这种依托,却不失为唐人认为行卷之风出现较早的旁证。”
日本著名学者入谷仙介在他著名的《王维研究》书中也引此故事,说是“暂且不考虑它的真伪,我以为不论对了解当时的科举状况,还是了解青年王维的风貌,都有丰富的暗示意味。”他推测说:
京兆府解头在当时的长安是备受公众瞩目的热门话题。19岁的多才多艺的美少年、社交界红人王维,一举取得了这个头衔,为笔记传闻作者提供了绝佳的素材。……于是解头的事被载入野史,及第诗也广传于世。
…… ……
(故事)在某种意义上传达出诸王爱重王维风姿的信息。有没有发生过为使公主推荐而未雨绸缪的事这点另当别论,这段逸事里的王维,的确是一位有着音乐天赋的可爱的天才美少年,用自己的才能赢得了显贵者的眷顾。这个形象广为世人所知,是这则逸事的创作前提,否则故事凭空悬想是难以创制的。
入谷先生认为,此故事除了具有考察科举的价值,还让人从中获取了王维“天才美少年”形象的信息。
应该说,“郁轮袍”原创之宗旨,是美化王维的,反映了王维在盛唐诗坛的实际地位与影响,诚如胡明先生所说:“《集异记》《唐诗记事》之类的书都忙着记载的王维无疑是一个时代的宠儿,颇有知识分子领袖的身份。”
故事是虚构的,却让人有读史的感觉,这是因为故事里的王维行迹,多是我们在史书里能够看到的。
也就是说,唐人拿王维来说事,也不是一点儿没有事实根据的“捕风捉影”,为什么不拿李杜来杜撰呢?这是因为王维自身“为笔记传闻作者提供了绝佳的素材”,或者说是,王维的生平阅历与相貌才艺,可以让笔记家们拿来进行虚构创作。而这样的虚构,又很能够迎合唐代上层社会的接受趣味。
故而,薛用弱《集异记》里的“郁轮袍”故事,虽有虚构成分,然基本上还是有其正史依据的。
《旧唐书·王维传》曰:“维开元九年进士擢第。”开元九年(721)登进士第,王维时年21岁。然其举解元,则无正史载。而其《賦得清如玉壶冰》诗题下自注云:“京兆府试,时年十九。”故薛用弱《集异记》从王维诗之注语,说其“年未弱冠”。据唐制,士子需于所在州府先求举,而后方可赴进士试。
史载王维精通乐音,尤擅琵琶。《旧唐书·王维传》云:
人有得《奏乐图》,不知其名,维视之曰:“《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好事者集乐工按之,一无差,咸服其精思。
《新唐书·王维传》也记载:
客有以《按乐图》示者,无题识,维徐曰:“此《霓裳》第三叠最初拍也。”客未然,引工按曲,乃信。
王维不仅对宫廷流行音乐《霓裳羽衣曲》熟练已极,不仅“妙能琵琶”,还精通吹律,精通皇宫礼仪常用之乐如“雅乐”“燕乐”。因此,王维进士及第不久,就胜任太乐丞职。王维能做大乐丞,即是朝廷量才录用,他留存下来不少因声度辞的歌诗,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签》认为:“唐人诗谱入乐者,初、盛王维为多。”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收王维之作近20首,分属“相和歌辞”“清商曲辞”“近代曲辞”“新乐府辞”。任半塘、王昆吾《声诗集》收王维诗20首。读王维诗,有一个突出感受就是,他非常善解自然音响,极擅捕捉自然乐音,自觉于诗中注入音乐元素,制造音响效果,其诗调极雅训,律极优美。因此,唐代宗说其诗“调六气于终篇,正五音于逸韵”。
史载王维早年独身游宦两京,深得诸王贵主热捧。《旧唐书·王维传》曰:
维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昆仲游两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维尤常五言诗。书画特臻其妙,笔踪措思,参于造化。
《新唐书·王维传》对《旧唐书》的内容稍加修改:
维工草隶,善画。名盛于开元、天宝间。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雾势石色。绘工以为天机所到,学者不及也。
因此,著名的文学史专家陆侃如与冯沅君在《中国诗史》里说:“维一身兼诗、画、音乐三长,所以誉望日隆,到处‘拂席了。”著名诗人型学者林庚教授说“王维就是当时的大师”,是个“发展最全面的人”(《中国文学简史》),这个“全面”应该不仅仅是他的诗书画乐,还有他的气质风度。王维天才少年,魅力四射,倾倒了长安,成为宁王、岐王、薛王、贵主乃至整个上层社会追捧的“明星”,与其懿美大雅的风仪也有关。
概言之,薛用弱《集异记》里的“郁轮袍”,笔记小说的虚构,也是有其现实“素材”而作了合乎人物性格逻辑的合理虚构。用接受美学解释,这样的虚构,不仅仅反映了王维身上所散发出的青春光芒与迷人风韵,也迎合了上层社会的接受趣味。
今人网上恶搞,将王维说成是玉真公主的情人,说成是李白的情敌。因为李白曾得到玉真公主的帮助,“郁轮袍”里的“贵主”也被人认定为玉真公主。
陈铁民先生在《王维年谱》里说:“篇中于诸人皆直称名号,独于公主不明言为何人,或此事乃得自传闻。作者亦未能确知其为谁,故笼统谓之曰‘贵主。”我们以为,故事中“贵主”之称谓,恰恰是薛用弱的“机智”,是笔记小说的特征。因为是杜撰,他似乎故意不确指是哪位。这一着也确够妙的,不仅一般读者读后要猜,搞学术研究的学者们竟然也在猜,忙着争论故事中的“公主”到底是谁。那么,这位“贵主”到底是谁,到底是哪位公主呢?
关于故事中“贵主”是谁的说法,一般而言有三种:一是太平公主说,二是玉真公主说,三是九公主说。
太平公主说,绝对没这个可能。太平公主,唐高宗李治的小女儿,唐中宗和唐睿宗的同胞妹妹,极受父母兄长尤其是其母武则天的宠爱。她在协助李隆基政变除掉韦后之后,便也与李隆基争权,其时太平公主的势力特强,朝中宰相多为其党羽,文武百官也多依附于她。先天二年(713),李隆基先发制人,诱杀了左右羽林将军和宰相,后赐死太平公主。单从时间上来看,太平公主死时王维才十二三岁,这肯定是不好拉扯上的。
玉真公主说,应该也不可能。玉真公主说,还流行过一时。玉真公主为玄宗、岐王之妹,太极元年(712)入道,已出家为道士。玄宗李隆基是唐睿宗第三子,岐王小玄宗一岁,乃唐睿宗第四子。玄宗是玉真公主的三哥,岐王则是玉真公主的四哥。因此,岐王与玉真公主也是个兄妹关系,至少是平起平坐的关系。然薛用弱笔下的岐王,于贵主面前则战战兢兢的谦恭,深感“贵主之强,不可力争”。而公主则视岐王如晚辈,竟至于有“何预儿事”之责。从故事里人物的身份、神态、口吻等看,将“贵主”说成是玉真公主,显然不合情理。
九公主说,尤其不可信。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王维》卷二曰:
维将应举,岐王谓曰:“子诗清越者可录数篇,琵琶新声,能度一曲,同诣九公主第。”王维如其言。
辛文的内容亦从唐人笔记中承袭而来,只是将“贵主”写成了“九公主”而已。周绍良《唐才子传笺证》笺证认为:此九公主即指睿宗女玉真公主。不过,他认为:“显然嘱托公主首荐事似属附会。”岑仲勉《唐史馀瀋》里亦有“玉真公主实为第九女”之说。然而,李剑国在其《唐传奇校读札记》文中却考辨认为“九公主”是“如仙媛”:
如仙媛殆为玄宗父睿宗生前所宠嫔妃,名如仙。之所以称九仙媛、九公主,盖排行第九,而称公主者,自非封号,盖玄宗后宫称呼,言其地位尊如公主。(《文学遗产》2010年第5期)
将《集异记》之公主说成是九公主,也就成为了王维研究的最新研究成果。九公主既为睿宗皇帝的爱妃,从辈分上看,她应该是玄宗的长辈,也就是岐王的长辈了。这也是辛文房感到将“贵主”说成玉真公主不合适,而擅自改了过来。陈铁民先生则质疑说:“《才子传》何所据而改‘贵主为‘九公主,已不得而知。”(《王维年谱》)何况《唐才子传》亦不算十分严肃的正史,其中不乏道听途说,故而“九公主”说也未必可信。
故事,毕竟是故事。“郁轮袍”是一则美丽的故事,是一则神化王维的故事,是一则破绽明显而难以自圆的故事,而世人忙于考证故事中的“公主”究竟是谁,则是将故事等同于事实了。我们以为,这样的考论,首先是其前提错了,将戏说的故事,完全等同于历史事实了。
就“郁輪袍”故事本身而言,作者的创作意图是“美化”王维的,是突出王维诗歌天才的。
“郁轮袍”故事流传至今,已经有1200多年的历史,因其很有故事性,而被人津津乐道,不仅《唐诗纪事》《全唐诗话》《太平广记》《唐才子传》等诗文类著作纷纷转述,承袭了薛本情节,更加突出了公主对王维才华的尊重与赏识,而历朝历代的文人也以传奇、诗话、戏曲等多种形式加以演绎,则也戏说变味,改编流衍,单是笔记小说类的改编就有十余种。而再度创作的故事,其情节、人物以及题旨,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折射出不同时代的文化内涵,表现出改编者的思想文化背景。
在这些改编的故事里,王维被丑化,被曲解,王维被创塑成攀附权贵、逢迎公主的形象,而靠走公主路线而才拔得头筹。明代著名学者胡应麟非常气愤,他最先质疑故事的真实性而为王维辩诬。他在发现“旗亭画壁”只是“小说家言”后,紧接着写道:
举此一端,即他悉诬妄可见。往尝读薛记《郁轮袍》,窃谓右丞不至是。天幸得此逗漏,为千载词场雪寃,不觉浮三大白,自快恨不呼右丞庆之。(《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
胡应麟一直认为王维“不至是”,而在自以为“千载词场雪冤”后,兴奋异常,自罚酒三大杯,且恨不得把王维唤醒以同庆。虽然这也属于类推,缺少“二重论证”之文献,但是,这应该也是合乎逻辑的。
清人杭世骏《王右丞集笺注序》里说,小说《郁轮袍》,“而谓早岁躁于进取,肯自厕身于优伶之伍乎!右丞一代雅人,而受诬者几千载”。著名文学史大家刘大杰在《中国文学发展史》里则说:“世人因以此病其人品,实为苛求;有人替他辩诬,也可不必。”大杰先生的“也可不必”,意思也可这么理解:无须辩诬。不屑辩诬。意思是,助考王维的那个“贵主”,就是王维他自己。
这则虚构的故事,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不仅有助于我们对唐代社会风气的考察,也有益于我们加深对王维超凡的气质、风度与才华的认识。然而,如果“误读”或“曲解”,以讹传讹,而则三人成虎焉。
(作者系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