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芳
黄河、北洛河、渭河三水交汇区水量丰沛,气候湿润且土壤肥沃,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分布着密集的仰韶文化与龙山文化。三条大河浩浩汤汤,哺育了中华万千儿女,在华夏文明的形成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北洛河是渭水的重要支流之一,发源于陕西定边县,流经富县、洛川、白水、大荔等县,最终流入渭水,全长680公里,流域面积约2.7万平方公里。早在汉武帝时期,汉朝就在北洛河修建了龙首渠,灌溉了陕西蒲城、大荔一带1万多顷盐碱地,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条地下水渠。
历史时期的北洛河存在入渭与入河两种不同的情况,自1947年始,北洛河才开始稳定地流入渭水。此前,黄河的小北干流(龙门至潼关一段)河道会发生西徙的情况。黄河出龙门之后,地势平坦,经过万荣县、临猗县、永济市后,进入渭洛谷地,河水受原有河道的约束性变小,河道经常在这一段西徙或东徙。河道西徙时,北洛河径直入河;而东徙之后,北洛河又复归入渭水。据研究,黄河小北干流可能在战国时已经在左右摇摆。《山海经》记载了北洛水入河与入渭两种不同情况,《汉书·地理志》亦并存入河与入渭两种说法,对《山海经》与《汉书·地理志》所记载的洛水进行研究,有利于探索战国至西汉时洛水与黄河的地理位置关系。
春秋之前,北洛水南流入渭。春秋时期,北洛河入渭口多次东移,东南入渭。至战国时,《山海经》记录了洛水入河;根据《山海经》中《山经》(南、西、北、东、中山经)的成书时间,可以推断战国时期的黄河小北干流已经存在西徙的情况。
《山海经》的各部分成书时间不同,《山经》的成书时间当不晚于战国。茅盾、蒙文通、袁行霈、刘钊等学者对《山经》的成书时代进行推论,其具体结论各异,但均至迟不晚于战国。《山经》记录了此前的山川名物与水道变迁,据此考察战国时期的水道是有逻辑依据的。《山经》中的地理纪实也为许多学者所认可,蒙文通、茅盾等学者依据经中的地理记载,从而推断《山经》的成书时间。谭其骧《论〈五臧山经〉的地域范围》《山经河水下游及其支流考》等文对《五臧山经》的山川位置、河水流向进行研究,证实了《山经》的地理价值,证明了《五臧山经》的记载是有实际可考的。我们根据《山经》,以推论北洛河与黄河的关系是有理据的。
《山海经》所见洛水共五条,分别为《西次四经》白于之山的洛水、刚山之尾的洛水;《中次九经》女几之山的洛水;《海内东经》的洛水;以及《西次二经》泰冒之山的浴水(“浴”实为“洛”之讹)。白于之山的洛水即今北洛河,发源于陕西定边县,流经富县、洛川、白水、大荔等县;刚山之尾的洛水为另一条,今无考;女几之山的洛水则为今嘉陵江的支流;《海内东经》的洛水,发源于陕西渭南,于河南巩义入黄河,即伊洛之洛。毕沅认为,“《西山经》有洛,则以为雍州渭洛;《中山经》有洛,则以为豫州荥洛;女几山之洛,则以为成都绵洛,率皆证以书传,非由附会”(《山海经新校正·序》)。毕沅准确地总结了《山经》中洛水的情况,洛水虽然一名多实,但是地理位置相隔较远,毫不相涉,不易混淆。今主要探讨的洛水为白于山与泰冒山的洛水,即北洛河。
《西次二经》泰冒之山:“浴水出焉,东流注于河。”泰冒之山位于陕西肤施县(今延安市主城区),“浴”为“洛”之讹,毕沅《山海经新校正》曰:
《初学记》引此经作洛水,是。晋灼引《水经》洛水云:“出上郡雕阴泰冒山,过华阴入渭,即漆沮水。”《汉书》颜师古注亦云:“洛即漆沮,本出上郡雕阴泰冒山,而东南入渭。”则“浴”当为“洛”,盖自白于山出而经此也。
郝懿行《山海经笺疏》补充《太平御覽》引《山海经》亦作“洛”为证,认可此说。
《西次四经》白于之山:“洛水出于其阳,而东流注于渭。”白于之山位于今陕北定边县、吴起县,南部延伸至甘肃华池县北。北洛河自白于之山流出后,流经泰冒之山,因此《山海经》记载洛水既出自白于之山,又出自泰冒之山。但是,白于之山下的洛水最终流入渭水,而泰冒之山的洛水最终流入河水。对于这一矛盾,郝懿行引《汉书·地理志》为说,认为“云‘入河者,合渭而入河也。今则直入于河矣”(《山海经笺疏》)。“合渭入河”表示北洛河先入渭水,再与渭水一起流入黄河。此说没有实际依据,《山经》详细地记载了渭水与洛水的诸多支流,这些支流最终也是入于黄河,但经文多言“入渭”“入洛”,而不言“入河”。所以,“洛入于河”常表示的意义是洛水流入黄河,而非洛水流入渭,再合渭流入黄河。我们认为,《山海经》中保留了洛水入河与入渭的两种记录,反映了在战国或战国之前,北洛河已经存在入河与入渭两种不同的情况,进而可以推断,黄河自临猗县至潼关一段水道已经出现了西徙的变化;西徙以前,洛水入渭,西徙以后,洛水入河。
《山海经》非成书于一时一地,《山经》是前代的史实不断地积累形成的,其所记载的也并不是短时期内的山川地理环境。因此,《山经》中洛入于河与入于渭的记载极有可能是对不同时期黄河、北河洛、渭河关系的反映,并不矛盾。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则取入河一说,所绘战国时期全图及各诸侯图均显示洛水入河(在大荔东入河),洛水的入河段几乎与渭水平行。
秦时黄河小北干流是否摇摆暂未见记载,汉时先西移、后东移。《汉书·地理志》北地郡归德县下曰:“洛水出北蛮夷中,入河。”这反映的是黄河西徙使洛水入河的情况。辛德勇根据《史记·河渠书》的记载,认为黄河在汉武帝元光六年左右,发生了西徙的情况,“引河溉汾阴、蒲坂下,度可得五千顷。五千顷故尽河壖弃地,民茭牧其中耳,今溉田之,度可得谷二百万石以上”(《史记·河渠书》)。其中的五千顷“河壖弃地”,最有可能就是黄河西徙而造成的。由此,辛德勇认为:
汉武帝元光六年开凿漕渠之后,河东太守番系在汾阴、蒲坂开河壖弃地五千顷,引河水灌溉,说明当时黄河河道正向西移徙,故有河壖弃地可耕。(《河洛渭汇流关系变迁概述》,《人文杂志》1985年5期)
汾阴在今运城万荣县境;蒲坂在运城永济市西,均在黄河岸边,正是黄河西徙,才在这两地新造五千顷的滨河灌溉田。后来,黄河又继续西徙,“数岁,河移徙,渠不利,则田者不能偿种。久之,河东渠田废”(《史记·河渠书》),显然,随着河道的进一步西迁,原来的水渠已经失去了作用,难以引水溉田,河东的良田遂又废弃,只能给越人耕种,收取一点赋税。
王元林也认为,“汉武中期的西摆,使东岸阡陌纵横,田地成块,随着河道愈向西徙而无灌溉之利,遂废”(《历史上黄渭洛汇流区河道变迁及沿岸的治理开发》,《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6年第3期)。从《史记·河渠书》的记载来看,黄河西徙的幅度并不小,先有五千顷河壖弃地,随后又西徙,才导致“渠不利”。小北干流西徙,是北洛河径直入河的主要原因,《汉书·地理志》记载的洛水入河是有依据的。
同时,《汉书·地理志》也记载了洛水入渭的情况,左冯翊怀德县下曰:“洛水东南入渭。”怀德县在今渭南市大荔县境东南部,离洛口较近。对于《汉书·地理志》洛水入河与入渭并存的记载,段玉裁认为,班固在归德县下说明洛水的源头,在怀德县下说明洛水的归宿,所谓洛水入河,是指入渭以入河(《说文解字注》),洪颐煊亦持此说。这一观点受到陈澧的反驳,陈氏认为,“凡入渭之水,皆入渭以入河,志独于此水两著之,一云入河,一云入渭,故知为二派”(《汉书地理志水道图说》),陈澧认为洛水正流入河,又自陕西朝邑县分出一派,东南流以入渭,入渭之洛今已不存。段玉裁之说盖推测而言,陈澧之说亦有缺憾,他将北洛河一分为二,一入渭,一入河,已偏离北洛河的实际情况,且认为入渭之洛已经湮灭,这是根据清朝的洛水流向作出的判断(清朝大部分时间北洛河入黄河)。实际上,今称北洛河之洛水只有一条,只不过是有入渭入河的变化而已。
吴卓信《汉书地理志补注》曰:“班氏杂采古记,故多不同耳……渭洛入河之处相去不远,水流迁徙,势所常有。”认为入河与入渭两说是班固杂采古记所成,河流不固定,这种不同是经常存在的。辛德勇则认为,“入河之说系于洛源,可能是抄袭汉初资料而未经留意考订;入渭之说系于洛口,则不大容易疏忽,说明西汉中后期大部分时间洛水入渭”(《河洛渭汇流关系变迁概述》)。总的来看,班固杂采古记、抄袭汉初或汉初之前的史料未加考订,而使《地理志》留存了洛水入河的记录一说较为有理可据。结合前文所述《山海经》“洛水入河”一说,可以确定,在西汉之前黄河小北干流曾经西徙,使北洛河径直入河,而不入渭,在西汉初期亦再度入河。
西汉中后期時,北洛河复归于渭水。东汉亦同,《淮南子·地形训》“洛出猎山”高诱注曰:“猎山在北地西北夷中,洛东南流入渭。”但后来的隋初、宋初、明成化年间,以及清朝的大部分时间,北洛河却又入河。1933年黄河东移后,北洛河在黄河、渭河之间的三角地带徘徊达10余年,时而入黄,时而入渭,直到1947年才固定入渭河。总之,历史上黄河、北洛河、渭河三水的变动关系,可以丰富我们对黄河历史水道的认识,也可以印证,小北干流的摆动,曾经是多么深刻地影响了沿岸生态及百姓生活。时至今日,随着沿岸河道工程不断加强,生态环境的大幅改善,河水含沙量明显降低,河道逐渐稳定,北洛河也安然入渭,灌溉着沿岸土地,成为两岸居民的生命之河。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