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伟 任智峰
南京是一座因文学而著称的城市,2019年10月31日,南京入选“世界文学之都”。张光芒等编著的《南京百年文学史》完稿于南京荣膺这一称号的时期,此书甫一出版就引起了学界的关注。一方面,《南京百年文学史》是从地理维度对发生在南京的文学思潮、文学现象、文学创作,以及文学理论与批评的梳理和评析;另一方面,《南京百年文学史》又是对南京近百年来文学的梳理,时间上跨越了民国、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和新世纪。时间的延宕非但没有中断南京文学的血脉、消散南京文学的品质,反而使得南京文学赓续了怀古伤今的精神母题和审美意蕴。
与着眼于书写某一民族和国家的文学史不同,《百年南京文学史》则是一部书写南京文学扛鼎之作。因此,南京的地理区位、自然环境、历史沿革、城市性格、文化气质和审美风格共同作用于南京的文学,成为南京文学发展的根底。区域文学对“区域”的强调,并不是物理意义和行政区划意义的空间,不是受到地理学严格约束的“僵硬”地理位置,而是建立在区域文化与历史根基之上的广义文学范畴。《南京百年文学史》正是在“这种历史文化的积淀所形成的独特的地域文化精神,决定了该地域文学发展的特异性,这里蕴含了该地域文学的独特意义和价值”。
据朱楔在《金陵古迹图考》中的描述,南京“地居全国东南,当长江下游,北控中原,南制闽越,西扼巴蜀,东临吴越;居长江流域之沃野,控沿海七省之腰膂;所谓‘龙蟠虎踞,‘负山带江是也”。南京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南京也多次遭遇战争的摧残。正如《百年南京文学史》编撰者在绪言中指出的,“‘怀古伤今的审美意蕴也由此生发出了南京独有的‘悲情文化”,可谓切中南京文学的肯綮。《百年南京文学史》发现并延续了南京文学的特质,即南京作家“接续了这种怀古伤今的创作路数与隐逸悲情的精神取向,在对南京地理、景观、风物的描摹和事件的叙事中建立起其与历史的连接,融入南京文学的文化脉络之中”。比如书中对叶兆言文学创作的评析就是阐发了沉潜在其小说中的多愁之感、悲古忧思之情。叶兆言有着深厚家学传统,祖父叶圣陶是中国文学元老级人物和著名教育家,父亲叶至诚也是著名作家。叶兆言作为南京文学的代言人,这不仅言其创作的根据地是南京,更是说其小说创作中流淌悲情延续了南京文学的内蕴。叶兆言作品《南京传》获得了第四届施耐庵文学奖,这可以视为他对南京从文学上的“反哺”。《百年南京文学史》指出无论是叶兆言书写南京时采用的是舒缓自由和笔调还是灰暗世俗的笔触,但是“其中贯穿的文化意识却是一以贯之的,那就是对南京辉煌历史、贵族气质、浪漫情怀的失落感与无奈感”。在结构小说意象时,叶兆言着迷于“秦淮河”“夫子庙”“玄武湖”等,而其小说也经常出现“总统府”“中山陵”“新街口”“中山大道”等地名,前一类是对南京古典地名的现代性运用和阐释,后一类是对南京现代都市文化的书写。
《百年南京文学史》每一章的第一节都以“概述”的形式展演南京经济、政治、文化的变迁,这是以“知人论世”和“考镜源流”的方式考察南京百年文学史分期和嬗变的外部因素和内在肌理。作为一部区域文学史,从线性维度上看,《百年南京文学史》无疑是历史的和時间性的,而其对南京文学的归置与阐述则具有了文学地理维度,这种文学史书写实践契合了“文学史描述的对象既是文学的又是历史的:首先,它要绘制一个文学的空间,展示发生过的文学现象,并为它们的产生和联系提供合理的解释”之论断。区域文学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不同的历史时期具有不同面貌。比如在南京百年文学史的第一个阶段(1912-1927),编撰者注意到南京在经济上崛起,最显著的特征为南京是晚清洋务运动的重镇。在1912年,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定都南京,政治地位逐渐凸显。文化方面也迅速发展,即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南京出现了启蒙性的新思潮。《南京百年文学史》以一种充分历史化还原的方式直抵历史现场,这就为南京文学从传统向现代过渡找到了历史动因。
在《南京百年文学史》中,张光芒等编撰者对应该纳入南京文学创作谱系的作家进行了分类。第一类是典型的南京作家,以叶兆言等为代表。第二类是准南京作家,这类凡是以南京为创作的素材,作品具有南京文学特质和审美风格的作家应该归为南京文学叙述的范畴。第三类是南京籍作家,这类作家或出生于南京,或在南京有过生活经历,如若其创作涉及南京,也应该纳入南京文学史之中。第四类是非南京作家的南京写作,他们曾到访过南京,但从作家身份归属上不属于南京,但他们关于南京的作品应该收入南京文学史中。《南京百年文学史》从概念范畴方面界定清楚了“入史”的标准,不会出现缺漏和冗余的情况。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观照“作家—文学—地理”,不难发现《南京百年文学史》涉及的作家都是和南京有着密切的地缘关系。南京凭借优越的区位优势、深厚的文化气息吸引着众多作家向南京聚集、靠拢,形成了以南京为中心的文学创作群体。作家亦形成了强大的向心力,他们不遗余力地创作着与南京相关的作品。《南京百年文学史》从文学与地理互动互释的视角切入文学史的书写,融合了宏观叙述与微观实证的剖析,可谓是区域文学史的典范之作。
文学史作为史书的一种,自然具备“史”的性质,即时间性和历史性。从纵向上看,《南京百年文学史》按南京文学百余年发展历程的六个阶段分为六章。每一个历史分期都有着明晰的学理依据。尽管《南京百年文学史》在形式上仍然以时间发展为线索,“但并未囿于‘就百年而谈百年的思维定式,而是以一种前后勾连的史论笔法将百余年来南京的文学发展置于千年文学传统中加以观照”。这指明了此书并未割裂南京文学的传承来叙述近百年来的南京文学史,而是从南京文学的历史传统和现代性发微的交织中,抽丝剥茧,分析错综复杂的文学现象和思潮。
《南京百年文学史》选择进入文学史的叙述起点是1912年。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大总统,这一事件成为“‘现代中国建构的起点”,因此,“‘1912—2017是南京独有的一个文学史研究单位,而南京文学的变迁最能映照出中国文学从‘古典到‘后现代的发展历程。”《南京百年文学史》的第一章“传统与现代的碰撞”(1912-1927)从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等多方面透视南京正在经历的变迁,这为文学的转型和革新提供了思想的先导。需要指出的是,这一时期南京文学向现代转变并不是一蹴而就,以“学衡派”为代表的文化守成主义迟滞于新文化运动。《南京百年文学史》的文学史分期兼顾了历史重大事件和文学内部演变的双重因素。第二章聚焦于在1927年到1937年,“审美与革命的变奏”则抓取了这一时期文学强调革命性和追求审美性的内在张力。从文学演变的外部看,1927年的南京成为中华民国的首都,南京成为政治和经济的中心。从文学演变的内部逻辑看,1927年前后,南京文学始终处于国民党政府的文化专制控制中,与此同时,左翼文学活跃在南京文坛,形成了两相对峙的局面。左翼文学强调文学应该积极参与和推动革命发展,也不失文学的艺术性。南京百年文学史的第三阶段从1937到1949年,此书将这一时期文学的现状界定为“黑暗与光明的交锋”,这显然是抓住了南京所遭遇的重大灾难和即将引来的解放,以此来论述文学表征社会的内容和方式,这是文学和时代的同频共振,也暗合了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之论断。1937年,南京遭遇日军的残酷侵略。战火之下的南京经济、社会迅速潰败,文学创作亦遭到重创。这一时期的主流文学是宣传民众积极投身抗战、揭露侵略者罪恶行径的抗战文学。以阿垅的《南京血祭》、唐生智和刘斐的《南京保卫战》等为代表的小说以文学的方式记录了南京保卫战。由于社会动乱,作家们也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南京文学在侵略者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夹缝求得一线生机。这种被动的文学创作局面直到1949年南京解放才得以打破,自此南京文学进入了社会主义文学的新时期。《南京百年文学史》的第四章“社会主义文学的兴起与探索”(1949-1976)从全国性的社会主义文学建设着手,整体把握南京文学的发展。该书的编纂者对“社会主义文学的兴起与探索”进行了细化,这一时期的南京文学又可以被分为两段,从1949年到1966年是社会主义文学建构期与探索期,也即“十七年时期”,从1966年到1976年是南京文学发展的曲折徘徊期。在这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文学创作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十七年时期”的“探求者”和军事题材小说、革命颂歌类诗歌以及革命回忆散文等成为文学创作的主要题材。其创作的旨归都是“以真挚的情感反映党所领导的光辉革命历程,描绘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图景,关注以工人、农民、士兵等为主体的革命群众的生活与情感。歌颂党的领导、勾勒时代变迁图景、憧憬美好未来成为这一时期南京文学的主题,反映社会主义新面貌的文学作品不断问世。”南京“十七年时期”的文学创作整体是积极向上的,响应着时代主旋律。在1966年到1976年,南京也被席卷进社会运动的浪潮之中。相应地,文学创作进入低潮,并没有出现很多佳作。张光芒等编者能够注意到每一段文学史分期内部也存在着差异,他们并没有抹平和忽视这些差异的存在,而是如实地展现这些差异并分析产生差异背后的原因,这正是《南京百年文学史》独具匠心之所在。《南京百年文学史》的第五章“从复苏到新潮”(1976-1992)则是敏锐地感知到了南京文学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下的嬗变与迅速发展。南京文学的现代性成熟也是在这一时期,南京文坛涌现出一批具有“先锋”气质的作家。此时的南京“以江南文化重镇的历史地位、兼容并包的城市气质与自由、洒脱的生活方式”吸引了大批作家书写南京。南京文学融合了保守与先锋、传统与新潮的特征。在小说界,先锋小说与“新历史小说”“新写实小说”等相继登上南京文坛,南京成为引领全国小说创作的基地。在诗歌界,“第三代”诗潮兴起,以韩东等为代表的民间写作立场奏响了自己的乐章。在千禧年前后,南京进入百年文学发展的第六个阶段,即“生气蓬勃的多元格局”(1992-2017)。新的历史时期有着新的文艺政策,亦有着新的文学创作方向。在市场经济的催动之下,南京文学需要平衡文学的严肃性和商业性之间的关系。多元的发展格局主要是长篇小说创作、诗歌、散文、文学理论、戏剧和影视等体裁的文学在南京文坛争相亮相。尤其是进入新时代以来,南京文学更加注重人民性、民族性和审美性的艺术追求,以周梅森《人民的名义》为代表的,其被改编为电视剧后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讨论。
《南京百年文学史》从1912年开始爬疏南京近百年来的文学史,以文学史书写的历史叙事深入其中钩沉史料、宏观把握、贯通古今,为南京文学的百年发展做了具体而微的学术总结。张光芒等人以深刻的大历史观、大文学观来书写《南京百年文学史》,把南京百年文学发展置于南京几千年的文学谱系中加以观照。他们仔细考察各个时代的主题,阐释不同时代南京文学样态的形成原因,以线性时间观统摄着南京百年文学发展史。
《南京百年文学史》以地方性为经、时间性为纬,形成了融通时空的文学史叙述体例。一部文学史的叙述体例决定了文学史的篇章结构。《南京百年文学史》以地方性和时间性相交织的叙述体例,采取了横向以不同文学体裁的发展和纵向以时间的变迁来结构文学史的框架。在叙述体例的谋篇布局上,张光芒等编撰者还将文学史的整体叙述和作家的个案研究、文学理论与批评统摄进融通时空的叙述体例之中。
张光芒对《南京百年文学史》在叙述体例上的特点总结为:“在文学史叙述的整体体例上,采取纵横交叉的叙述模式。”从纵向的时间维度看,《南京百年文学史》叙述了南京从1912年到2017年的文学史,其中把这近百年的文学史又划分为六个阶段。从文学史分期的内部来看,其主要将叙述的格式统一为概述、叙述、诗歌、散文、戏剧(影视)等五个部分。张光芒等人在编撰《南京百年文学史》时,既沿袭了文学史叙述的一般体例,又独具特色,将南京文学的发展和不同文学体裁的发展演变做了内部协调。不同体裁的文学适应着文学史的发展,其发展也推动了文学史的发展。在纵横交叉、经纬交织的叙述模式下,呈现出一幅完整的南京文学史。《南京百年文学史》兼顾了整体叙述与个案研究,做到了史论结合。如果说,全书对南京文学史的整体叙述偏向于以历史叙事的手法宏观把握,那么,对作家的个案研究倾向于对作家和作品的评论性阐释。前者从具体的历史时期进入文学研究,纵向勾勒南京文学的发展,后者则是《南京百年文学史》的别开生面之处。《南京百年文学史》第六章第二节详细地论述了毕飞宇的小说创作。毕飞宇小说创作的成熟期刚好在1990年到2010年前后的二十年中,这和南京百年文学的第六个阶段是高度吻合的。在对论述毕飞宇的创作时,编撰者采用了经纬交织的方法进行叙述。以时间为经,宏观勾勒出毕飞宇的创作“年谱”,以具体的文本为纬,深入小说的肌理分析其小说的特质。同时,《南京百年文学史》还注意到毕飞宇小说创作在不同时期的嬗变以及由此呈现出来的特征,“毕飞宇的创作历程经历了一个从先锋叙事到现实观照、从农村书写到城市省思的转换过程”。毕飞宇小说创作的起步阶段,他是先锋小说的信徒,以《孤岛》《楚水》等为代表。在对先锋叙事迷恋了一段时间后,毕飞宇关注到了现实语境中农村与城市群体的生存状态,以《哺乳期的女人》《生活在天上》《生活在边缘》等为代表。在毕飞宇“王家庄”系列小说中,《玉米》《玉秀》《玉秧》以现实主义的笔法书写底层人民生活的细节。更为独到的是,《南京百年文学史》发现了毕飞宇赓续了从鲁迅传承下来的“国民性叙事”:
“王家庄”与鲁迅笔下的“未庄”有几分相似,都是等级秩序与国民劣根性的展示场域欲望迸发的舞台,毕飞宇接续了鲁迅的国民性叙事。
这不但为毕飞宇的小说创作找到了血脉相承的现代小说主旨,更是将其置于现当代文学的谱系里加以观照。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于2011年获得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这部以现实主义写就的小说中,作家关注到盲人的生存境况、精神状态和情感纠葛。《南京百年文学史》在文学史的整体叙述和个案研究之间做了有效衔接和补充,既有对历史事件的论述也有对文本细节的留意,成为此书在叙述体例方面最显著的表现之一。
在地方性和时间性共同作用下的文学史书写,《南京百年文学史》兼顾了文学史的学术性和资料性。《南京百年文学史》注重叙述语言的學理性和逻辑框架的完备性,也别出心裁地整理汇总了“南京百年文学作家名录”和“南京百年文学报刊年表”,以附录的形式展现出来,这为后来的南京文学学术史研究奠定了史料基础。附录一“作家名录”共收录416位作家,从时间跨度上看,这些作家把19世纪、20世纪和21世纪连通起来,构成了体系连贯的区域文学史的作家群像。“作家名录”还对每位作家的个人履历、主要作品做了介绍。《南京百年文学史》不薄新人,有九位“80后”作家被列入作家名录,有一位“90后”作家也被列入。这是对青年写作者文学创作水平的客观把握,也是对他们的奖掖。“报刊年表”对南京文学史上出现的各类文学报刊进行了整理,共计有234种报刊。《南京百年文学史》不仅对报刊的存续时间、名称、出版周期、编辑者(主办者)做了历时性考察,也有针对性地阐明了报刊的宗旨、变革和特色等。《南京百年文学史》仔细梳理与南京相关的作家和报刊,为研究南京文学留下了宝贵的文学史料。整体来看,《南京百年文学史》在文学史的叙述体例上做到了整体概述与个案剖析的结合、资料整理与学术阐释的双向生成,形成了融通时空的叙述体例。张光芒曾指出晚近学界在“重写文学史”时,在史学思维层面存在“量”与“质”的问题,对“量”的错误认识在于“把整体的现代文学史视为不同的地域文学史的总和”,对“质”则有一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即“认为不同的地域文学史只有被纳入整体文学史的宏大体系中,才能找到各自的位置;只有被充分地‘格式化以后,才能判断它为整体文学史提供了多大贡献”。基于此,他提出“重构文学史”的文学史书写策略,他用“重构文学史”来代替“重写文学史”,其目的在于“强调‘重构也正是为了强调从根本的史学思维上进行反思”。《南京百年文学史》是张光芒秉持“重构文学史”的生动实践,以文学史书写的地方路径来揭弊被宏大文学史掩盖的地方话语。从文学与地理的角度透视《南京百年文学史》,旨在挖掘沉潜在此书中的金陵文化、南京城市性格、文化血脉等,这些因素共同形塑了南京近百年来的文学史。
(作者简介:韩伟,文学博士,西安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院长;任智峰,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