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启寅
修曼莱斯火山爆发的前夜,我和李闻在十四街东北角的居酒屋里喝着烧酒吃着烤鸟,到凌晨时分,酒馆里的日本师傅满脸通红地走到我们跟前,操着蹩脚的英语对我们说他感到十分抱歉,但小店已经在半小时前打烊,他很克制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用一双和蔼的小眼睛望着我们,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奈与愧疚。
李闻是这家店的常客,他冲日本师傅礼貌地点了点头示意我们马上就走。见我已经许久不动筷,他迅速地扫荡了盘子里的烤肉,抿了最后一口烧酒。起身付账的时候,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下次你再来诺里,要早点跟我讲,知道吗?他故作严肃地抱怨我没有提前通知他。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不是不知道你在诺里吗,下次肯定提前和你说。他借着酒意咧嘴大笑,那兴奋的神情与挑动的眉毛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从居酒屋出来,李闻跟我说要打车送我回酒店。我说没事,酒店就在五十七街,离这不远,我正好也想在街上逛一逛。再三推拒后,李闻为自己叫了一辆车,临行前他像是要跟我说什么,上车后他摇下车窗跟我说,明天如果我没什么安排的话,他可以带我在周边逛逛。我说好,虽然我没和他说自己已经有了其他打算。
走在凌晨的诺里街头,虽然没有在国内夜宵烧烤的喧哗热闹,但这条酒吧一条街并不算冷清。三三两两的行人有说有笑,与我擦肩而过的同时卷起醒酒的夜风,倒也令人感到舒适快活。回想起一天前,我与李闻的旧日交情因这十多年间天各一方而早已断了弦——我们在社交账号里互为好友,但平日里几无交流(除去群发的新年祝贺)。他是初中足球队的队长,我是副队长,我们是曾经并肩作战的队友。当然,我们现在所从事的职业与足球毫无关系(我写作,他卖房)。除了四年一度的世界杯,足球仿佛与整个青春期一起沉睡在很久远的梦境之中。
見李闻前,我已经在诺里住了五天,我正在此地参加一个为期两周的国际作家研讨会,这是由西语系大作家哈维尔·马利亚斯发起的研讨会,旨在给非英语创作的作家们提供一个分享交流的平台,每年的举办地都定在一座以英语为官方语言的城市。当一个作家在台上用母语演讲的同时,其他语种的作家只能盯着同声翻译的英语字幕,有些小语种比较难找到同声翻译,比如这次大会就请了一个用刚果语写作的作家,在得知大会没请到合适的同声翻译后,他索性直接用英语做了演讲。多学一门外语的优势在各行各业都如此,但话说回来,其实作协里有留洋背景并能熟练听读英文的作家并不少,在我看来,这次他们选中我纯属巧合。
我与李闻的前缘再续要感谢社交媒体。在居酒屋里微醺的时候,他承认如果不是看到我发的诺里照片,他也不会在二十年都没什么交流的情况下给我发消息。我说我绝少发状态更新,能被他看到这条状态就像是命运注定我要在异乡会见儿时的好友。听完这一番话,他把小杯里的酒一口喝完,拿纸巾抹去残留在嘴角的油花,瞪大了眼,一字一顿地跟我说:你说得对,都是命运注定。说完他咧嘴大笑,引得几个日本服务员不时朝我们这打量。
通常来说,作家或者艺术家很少更新自己的社交账号,这可能源自一种知识分子对互联网世界无处不在的娱乐精神的消极抵抗。我用“通常来说”,自然也就有例外。研讨会上有个来自匈牙利的女作家,叫耶费尔,前几年在国际上颇有名气,出版过一本书,翻译过来叫《修道院里的蔷薇》,我深以为最初购买这本书的人里十有八九是冲着书名中的桃色意象买的。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本书写得很好,名字倒完全是个噱头。她在台上演讲的时候,提出了文学作品借由社交媒体走出小众圈子的构想。耶费尔以自己的作品举例,简述了如何聘请新媒体运营团队在社交网络上做推广,并最终收获更多读者的案例。台下稍微上了年纪的作家大都听得云里雾里,我身边一位六十岁上下的捷克作家早已叼着眼镜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瞌睡。
如果有人和你说作家都像弗兰茨·卡夫卡一样,宁愿在死前嘱托朋友将手稿付之一炬也不愿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阅读,那他一定是大大低估了作家对不朽的渴求。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阅读,并有更大概率传世,是所有作家都没法回避的终极欲望。因此,耶费尔的这番演讲激起了台下不小的反响(虽然老一辈的作家都昏昏欲睡),她在演讲结束前兴奋地朝着观众席举起了左臂,像是开玩笑般地用英语呼吁大家:Now lets start tweeting(现在让我们一起发推特吧)!
出于多方面的原因,国内作家一般没有推特账户,我也不例外,但这并不妨碍我用国内的社交媒体发布状态更新。耶费尔玩笑式的结语像是对互联网世界中那部分娱乐精神的再度消解,而在知识分子的语境里,有意识地去消解约莫等同于积极的抵抗,因而在此时发推与在彼时不发推从逻辑上来讲是贯通的,在场的作家们大概不会为发布状态更新而背上什么心理负担,我自然也得以借机小小地顽皮了一下:我发了一张前天拍摄的海岸线照片,什么文字也没配,因为想不到合适的辞藻。没过十分钟,李闻就给我发了信息,问我是不是在诺里。
在居酒屋等小菜上桌的时候,我问他:你就这么确定我在诺里?李闻拿出手机,翻出了我发的那张照片,指着海上一个很小的岛,对我说:那可是修曼莱斯火山,全世界长成葫芦样的火山可就这一座。我把他的手机拿过来,凑近了看,才意识到图片上还有这座小火山岛,当初在会堂里发照片的时候自己根本没注意到,大概只有几个像素大小,不仔细看的话大概会被当作是一群飞鸟在阳光下的剪影。
这么小你都能看得清?我问李闻。他说:在诺里这种海滨旅游城市卖房子嘛,天天都要和外地客户介绍海景房,诺里海岸线又是自北向南延伸,不管买到哪儿,都看得着修曼莱斯火山。这火山怎么个天下独一的葫芦形状,在什么三叠纪晚期从盘古大陆剥离,他都能倒背如流,说得嘴巴都要长出老茧来。我哈哈大笑,说怪不得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回到五十七街的酒店时已是凌晨一点,酒店大堂的吧台里还有几个熟悉的作家面孔,我猜他们是习惯了熬夜写作,当然也有可能是从欧洲飞来诺里还没倒好时差。他们看见我大概也觉得面熟,便礼节性地抬了抬手指朝同行打招呼,我也对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迅速上升的观景电梯里,我习惯性地望向远方黑洞洞的大海。海是连接我与祖母的纽带,即使她已经离开了二十年,望见大海,我依然会第一个想起她。祖母在海边的小镇长大,年轻时经亲戚介绍远嫁到祖父所在的内陆县城里,后来祖父不幸病逝,是祖母一人拉扯我的小叔和父亲长大。上初中前的每一个暑假,父母都会把我从省城送回老家让祖母照看,他们在外工作忙,怕我一个人在家捣乱弄出什么闪失。
祖母为人热情好客,我至今仍记得,夏日的夜晚她总会隔三岔五地搬出一个小板凳放在大院里,再敞开大门邀请邻里的小孩进来吃西瓜。孩子们一边吃着红瓤西瓜,她就一边讲故事。祖母喜欢小孩,孩子们越多,她讲得越起劲。她专爱讲一些海边的传说,像是什么夜游不归的小孩被夜叉掳去孝敬海龙王,进京赶考的书生途遇蚌女提亲,船夫发愿妈祖显灵一类的。面对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小孩们通常都听得很入迷。我记得那时大院里沿墙脚走线的白炽灯经常因电流不稳而窸窣作响,这声音正好掩盖了蚊虫四下翻飞的嗡鸣,以至于一场故事听下来,小孩们的肚子里多了几瓣又红又大的瓜瓤的同时,腿上也多了几个又红又大的蚊子包。
小的时候,我的世界与大海所代表的神秘世界经由祖母相连,直到上初中前,我都坚信祖母描述的海边传说曾在某个时刻真切地发生过,并且地点就在祖母出生长大的海边小镇。我成为专职作家后,曾在许多地方生活过,自然也去了祖母生活过的海边小镇,那时距离祖母去世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记得那个小镇的手工业很发达,在街巷里穿行的时候,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间家庭小作坊,蓝色的广告牌歪歪斜斜地立在道路两旁,上面印有用以批发进货的联系电话。
当时我在离海不远的地方找了一间招待所,在小镇上住了三个月。平日里,我白天赶稿,傍晚的时候就沿着鱼市一路散步到海边。海滩上本就没什么人,当地人早已投入互联网世界的商业大潮之中,没人再去理会物理世界的潮涨潮落。
在台风即将登陆的前夕,我离开了祖母生活过的小镇,走之前的傍晚我又依依不舍地去了一趟海边,我明白那是我对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海的告别,我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当时西垂的红日悬在水天的交会处,雨云丝丝连连,被印染得赤红一片,而整个天空却又无比清澈。海面很平静,除了没什么水鸟在近海的低空盘旋,一切都很寻常,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台风将至的危险气息。
我一直记得祖母曾说过,台风是龙王爷得了肺病,就像人得了肺病会止不住地咳嗽,龙王爷虽然是神仙但也会咳嗽,天上的红色雨云便是龙王爷带血的痰丝。她还说每到台风季节,临海的村镇总要烧香进贡,家家户户都祈求龙王爷的肺病早些好起来。她说她小的时候如果不听话,爹娘就会吓唬她,说等下次台风来了要把她进献给龙王老爷。
如今大半个世纪过去了,祖母生活过的海边小镇早已今非昔比,人们不再相信台风和龙王老爷的肺病有关系,即使是小镇上稍微受过一点教育的年轻人,也早已不再相信这世上还有龙王老爷这种能够呼风唤雨的神仙。台风仍旧有巨大的威力,但它不再是什么神秘未知的事物,地方电视台会滚动播报台风即将登陆的时间和地点,并提醒大家要备好物资,海滩边也每隔十几米就会插上“危险勿近”的木牌用以警示路人。在混沌消逝过后的秩序之中,那些属于旧时代的海边传说也已经被彻底地挡在了新世界的大门之外。
现在回想起来,除开新旧世界的对立与更替这种老生常谈的话题,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即这些经由祖母之口而烙印在我脑中的海边传说,连同与祖母共度的夏日时光,都早已变成了我的精神家园的重要组成部分,无时无刻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文学创作。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里面的人物和与海相关的故事还在一刻不停地生长着。
说回这次国际作家研讨会,组委会给我订的房间并不朝海,因而观景电梯外的海景对于我来说便更显特别。实际上,那张发在社交媒体上的海岸线照片,也正是我在观景电梯里拍摄的,当时我身边并没有其他人,阳光很和煦,水鸟在低空结队盘旋,我想要留住这一刻,就如同想要留住生命中的其他美好事物一般。
凌晨一点的落地玻璃窗外,群星在银河间闪烁,借着被云霭遮掩的月光,我仿佛能看到离海岸线不远的那座修曼莱斯火山,以及它在海面之上的葫芦形倒影。而就在五个小时后,李闻口中自三叠纪时期就已沉寂多时的修曼莱斯火山爆发了。
一阵持续而刺耳的警报声把我从酣睡中吵醒,中控喇叭里不断播报着让住客沿楼梯撤离的广播通告。我还没来得及洗漱,就拿起了手机和装有护照皮夹的肩包,跟随着其他同样毫无头绪的酒店住客从逃生通道下楼。通道里白晃晃的墙壁与旋转不止的楼梯让我一度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下到底楼后一个工作人员指引我们进入酒店大堂,此时的大堂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身着黑色制服手拿对讲机的安保人员,也有仍旧面带微笑不失仪态的礼宾员,但更多的还是像我一样不知所措而又蓬头垢面的酒店住客。大堂里高悬在梁柱之上的四台电视机正在滚动播报一则实时新闻。我听不见声音,但仍能看到电视机画面里,赤红色的熔岩正从葫芦形的火山口喷涌而出,将尚未泛白的天空照得一片光亮。
没过多久,我就从周围人群的议论中明白,修曼莱斯火山的爆发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官方没有第一时间通报全城,显然是没有对这次火山爆发做好充足的应急准备。这也不难理解,诺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知道,修曼莱斯是座死火山,而死火山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爆发。
我坐在大堂喷泉的花岗石岩座上,静候着市政府的下一步应急对策。四下环顾时,我看到了正穿着白色睡袍的耶费尔,她的双手抱在胸前,蓬乱的褐色长发披散在肩上,看得出她有些疲惫,就如这大厅里的其他人一样。我朝她看的时候,耶費尔也看见了我,她显然是认出了我,朝我吐了个舌头便向我走来。
她半开玩笑地用英语夸赞我的肩包不错。我笑着对她说,自己背着肩包在等旅行大巴发车。她捋了捋头发,在我身边找了个空位坐下。她跟我说,我在台上做中国文学市场报告的时候她就坐在第三排。我有些惊讶,因为我觉得自己的报告很无聊,没想到能给耶费尔留下印象。
我笑着跟她说:其实我的报告都是些废话,中国的文字市场很大,因为人口基数大,普遍又都受过基础教育,但属于文学的市场很小,毕竟文学在什么时代都是被边缘化的。耶费尔说她明白文学的处境不容易,因为匈牙利的文学市场要更小,但好在欧陆作家大多是面对整个欧洲的读者。她说之前看过一个法国杂志的抽样调查,列了最近二十年的龚古尔文学奖得奖作品,在抽样人群中读过至少一本的人占比不足百分之一。耶费尔耸了耸肩:就连法国人都不读文学书了。
我对耶费尔说,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文学的黄金时代已经离我们远去了。耶费尔摇摇头,她说无论我们身处哪个时代,文学的黄金时代都只会在过去的某一刻。普鲁斯特在巴黎的丽兹酒店里写《追忆似水年华》的时候,难道会认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是所谓的文学黄金时代吗?
你的话让我想起了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我对耶费尔说。
不过即使现在不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又如何呢?她抿了抿嘴,挤了挤眉毛,再象征性地举起左臂,用右手捂住嘴仿佛怕被人听到一般,小声地对我说道:Thats why we have to start tweeting!我被她突如其来的滑稽表演给逗乐了,她自己也笑得很开心。
我跟耶费尔说我看过她的《修道院里的蔷薇》,写得很好,在我们中国也有很多她的读者。她半开玩笑地问我,在中国没有人指责她的作品结构借鉴了埃科吗?我摇了摇头,告诉她出版社只是用了“女版丹·布朗”来替她做宣传。她咧嘴大笑,说埃科和丹·布朗都是她尊敬的前辈,她并不介意自己的作品被拿来做比较。她又接着说自己十分喜欢埃科的作品,曾有幸在几个场合见过埃科本人。他就像是本百科全书。耶费尔回忆起自己见到埃科时的场景,感叹道。
我对耶费尔说自己也很喜欢埃科的小说,并且十分期待他的非小说类作品能被更多地翻译,像是讲文艺理论的The Open Work(《开放的作品》),应该会受到文学爱好者们的欢迎。耶费尔表示赞同,说The Open Work没有匈牙利文译本,她读的也是英文译本,曾给过她很多创作的启发。
后来耶费尔还和我聊了很多文学上的见地,我才发现她对华语文学界的了解比一般欧陆作家要多得多,中国很多作家的英译本匈译本她都看过或是听说过,这让我们的谈话更为畅通无阻,在大厅里等待政府发号施令的时间显得不再漫长。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了两个小时,直到我的手机铃声再度响起,起初我还误以为是闹钟,想要掐灭时才发现是李闻给我打来电话。
我语气轻松地对电话里的李闻说:昨天是谁跟我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座死火山,什么自三叠纪起就没爆发过?李闻解释说这的的确确是座死火山,不信让我查维基百科。他随后说道,政府现在正派直升机去附近采集空气样本,他打电话给我是想跟我确认别开窗,还不知道这火山喷发的气体到底是什么。我告诉他我们在门窗紧闭的酒店大堂里,正在等待集中调遣,让他不要担心。他说好,有事随时联系,就挂了电话。
我坐下来后告诉耶费尔,打电话的是我一个儿时的朋友,我们快二十年没见,昨天刚和他吃了饭。你们一定聊了很多,她微笑着对我说。我点点头,对耶费尔说我和李闻从前是足球队的,他是队长,我是副队长。耶费尔说没想到我的运动细胞还不错。我向她摇摇手,说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在上初中。
我至今还记得,在最后一场球赛后,坐在校队大巴车上返校的那个下午,立交桥上发生了追尾事故而引起了大拥堵。我们车上的氛围很压抑,无论是球员还是教练都没有说话,因为我们输给了敌对学校,那是中学生联赛的八进四,距离挺进半决赛仅有一步之遥。李闻是当时的球队队长,踢后腰,我是副队长,踢左边锋,我们坐在大巴车的最后两排,一路上都很沉默。从大巴车上往下看,加塞的汽车首尾相连排成了长长的队列,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到很多司机在不耐烦地抽着烟,他们把手伸向窗外,不时地将烟灰抖落到马路上。
大巴车上的收音电台里一直在滚动播报着十年不遇的特大台风“碧利斯”将于晚间在临市登陆。当时车外的天空被晚霞印染得赤红一片,抛开台风将至的负气压和输球过后的失落躁郁,那天的晚霞倒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后的生活里我还经历过几次台风过境,也在很多地方生活过,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绚烂的城市夕阳。当时我对后座的李闻说,外面的晚霞真美。过了一会儿,见李闻没有应答,我回头看去,他正戴着随身听闭着眼睛靠在玻璃窗上休息,于是我没有再去打扰他。在二十年后诺里的重聚之前,那是我对李闻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足球队很快换了届,但在那之前李闻已经办理了转学手续,并跟随他离异的母亲搬到了国外。
不久后,从诺里酒店的中控喇叭处传来播报,说一级警戒已经解除,政府的空气采样显示有毒有害气体并无超标,酒店入住人员并不需要进一步撤离,可以自行回房休息。我和耶费尔在恢复运营的酒店吧台里买了早餐果腹,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我们都决定要回房间好好休息一下。观景电梯那里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大家都想远眺修曼莱斯火山爆发的壮丽景象。耶费尔朝我摊了摊手,眼看着排队等电梯至少要半个小时,我们决定沿着逃生通道爬楼梯回去。分别前,耶费尔在走道里给了我一个友好的拥抱。
从床上再度醒来时,已是下午。我从肩包里翻出了一包饼干来垫肚子。手机显示李闻在我熟睡时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我回拨过去,他问我接下来有什么安排,要不要跟他开车出去转转,外面的风景很漂亮。我用手机查看了邮件,确认今天的研讨会被取消后,我对电话另一端的李闻说:好,去哪里?他说走一条风光大道,半个小时后见。
挂掉李闻的电话后,我又想到了耶费尔,便发短信问她下午有没有安排,是否有空跟我们开车四处逛逛。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耶费尔的回信,她说她很荣幸受到邀请,也很期待加入我们。我给李闻打了电话,问他可不可以带上我的一个匈牙利作家朋友,他说没问题,车上就我们三人。半小时后,李闻在酒店门口接上了耶费尔和我。
我叫耶費尔·佐依,很高兴认识你。上车的时候,耶费尔热情地用英文和李闻作自我介绍,她还提到了我和李闻在足球队的故事。李闻听后哈哈大笑,他回头看向耶费尔,友好地伸出右手,说:我叫闻·李,也很高兴认识你。握手的时候,他故作滑稽地挤了挤眉毛望向副驾驶的我:以后我就可以吹牛说我认识两个作家朋友了!我和耶费尔看了看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问正在调试导航的李闻接下来要去哪里。李闻指了指西南方向,说我们要去修曼莱斯火山那里。耶费尔有些不相信我们要开车前往正在喷发的火山。李闻解释道:不是真的去火山脚下,我们沿着公路开到离火山最近的地方,隔着海峡。
此时城市的街道上依然有很多看热闹的人,大家穿着休闲,有说有笑,显得兴奋非常。他们头顶的天空中弥漫着红色的云雾,是修曼莱斯火山喷发出的气体和固体在高空中与水汽凝结后形成的颗粒。此时的红云在修曼莱斯火山所在的方向更为浓密,西南风正将这些稠密的红云吹往诺里的市中心上空。日光被红云所遮掩,城市里的光照强度降低了不少,约莫等同于黄昏时分,临街的商铺陆陆续续开了灯,行人们纷纷拿起手机对着天空拍照,以影像和画面来记录下这场因死火山再度喷发而產生的奇妙境遇。
看样子大家都不害怕火山爆发。耶费尔望着街边的人群,怔怔自语道。
大概是因为政府说这些气体没什么毒害。李闻说。
离开城市主干道后,李闻又将车一路开上了南北走向的州际公路。右侧是悬崖与海浪,白色的海鸥在赤色的天幕下迎着海风盘旋,远处的修曼莱斯火山正朝天穹喷射出火红而发亮的熔岩。
我对耶费尔和李闻感慨道,这可真有些末日的图景。耶费尔说,这些发亮的熔岩让她想起了孩童时代的炼钢厂。听到耶费尔这么说,我想到了她在《修道院里的蔷薇》中描写的那座炼钢厂,就在发生了凶杀案的破旧修道院边上。我向她提起这件事。她没想到我还记得这些场景,她说她的父亲就曾在布达佩斯郊区的国有炼钢厂里工作,自己的小学也是在炼钢厂附属小学就读。耶费尔说她还记得每个工作日父亲都会把她和弟弟送到炼钢厂旁边的附属小学,越过学校操场的围栏,她就能看见不远处的炼钢厂,还能看见烧红的铁水映在白色墙壁上反射出的倒影。
李闻一边开车,一边说耶费尔的这段经历与他的类似,他说自己的幼儿园和小学也是在化工厂旁边,每天都能看到从高耸的烟囱里不断冒出的白气。我对他们说,这种童年经验似乎在社会主义时期的国家里很常见。耶费尔点点头,她说现在匈牙利的工厂方圆三公里内都很少有学校。
离修曼莱斯火山越来越近,越发浓稠的红色云雾盘亘在我们头顶上方的万米高空,日光从云层的缝隙处散射下来,经由水汽折射,形成如同丁达尔效应般的光束。与此同时,临近火山口的海面反射出云层的色彩,已是绛红色一片。熔岩从葫芦形的火山口持续喷发,再迅速散落在四周的岩壁和海水中,像是一座发着亮光的不曾间断的红色喷泉。
李闻将汽车停靠在公路旁的一个休息区,我们决定徒步下山走到海边。李闻在前面带路,我跟耶费尔走在后面。
徒步下山的过程中,我将心中关于《修道院里的蔷薇》一书的困惑抛向了耶费尔,我问她难道真的不介意一部分读者购买她的书是源于其中的桃色意象吗?毕竟有着禁欲男性意象的“修道院”和有着美丽女性意象的“蔷薇”结合在一起,很难不让人产生桃色联想。
她冲我淘气地眨了眨眼,问我是否也因为桃色意象才去读她的书。我摇了摇头,说是作协朋友推荐的。她哈哈大笑,叫我不用急着解释,她只是开玩笑才这么问。
如果一部作品的内容足够真诚,即使是由桃色意象的书名来吸引一部分原先不会翻开它的读者去阅读它,当然,我指那些与文本相关的,经过仔细设计的桃色意象,这又有什么不可呢?耶费尔停下脚步,继续道:毕竟如果作品不够有诚意的话,口碑的作用还是要大过书名的,不是吗?
我对耶费尔说,由桃色意象吸引过来的读者,大部分会因为期待落空而对作品本身产生负面评价,这也会影响作品的口碑,不是吗?耶费尔说,这是市场化作品的代价,不过话说回来,一部文学作品是不可能满足所有读者的,作品需要在市场化和纯粹的文学性之间找到一个平衡,而两者有着截然不同的评价体系。对她来说,市场化意味着挖掘更多的潜在读者,文学性则是她对自己的交代。
我对她说,用桃色意象来命名书籍和她在台上所讲述的用社交媒体来推广文学作品的理念是共通的,都是为了减小文学作品“冷启动”的难度,尤其是在这个碎片化的娱乐时代。归根到底,社交媒体也好,吸引眼球的书名也好,最终都需要好的作品质量来做背书。
耶费尔朝我点了点头,便又跟上了在前面带路的李闻。走了一会儿,她回头问我:你这段时间是在阶段一、阶段二,还是两者皆有?我问她什么是阶段一,什么又是阶段二。她笑着说这是他们在匈牙利作协内部的叫法,她以为英文世界也有类似的对应说法,阶段一是指正在构思一部作品但还没动笔,阶段二是指正在书写的过程,还有一类作家是在书写一部作品的同时构思另一部作品,这就是两者皆有。
我告诉她我应该还在阶段一,因为我正在全力构思一个短篇。她问我这个短篇关于什么。我说大概是关于童年。耶费尔冲我做了个鬼脸,她说作家都喜欢写童年,Writers all have one mom,and her name is Childhood(作家们都有同一个母亲叫“童年”)。我边笑边鼓掌,引得在前面带路的李闻停下来查看我们的状况。不过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耶费尔摊了摊手,这是凯尔泰斯在我们作协里的一次报告时讲的,我只是援引了他的话。
后来在路上我跟耶费尔提到了各自的童年,我提到了我的祖母和那些消失在海边的神奇故事是怎么影响我的创作。她提到了布达佩斯郊区的炼钢厂和破败衰落的景象是如何构成她创作小说时的母题。我和耶费尔聊得很愉快,李闻并没有打断我们两人之间的谈话。
不久之后,我们一行人下了山,来到了海边的沙滩上,此时再回望,公路早已被来时两旁的低矮灌木和延绵的山势所遮掩而不见了踪影。一个涂有红字的木牌上用英文写着“危险勿近”。李闻指着木牌,问我们还要不要继续往前走,可以走到前面的礁石那里。我看了一眼耶费尔,在得到了肯定的眼神后,我冲李闻点了点头。他几步就踏上了一块走势平缓的礁岩之上。我和耶费尔也很快跟了过去。
在越过诺里海滩边的告示牌时,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了祖母生活过的那座海边小镇,以及在台风登陆前的海滩上竖立着的那一排“危险勿近”的告示牌。不同于台风登陆,死火山的突然爆发很显然在我们所熟悉的秩序之外,我原以为已经习惯了一切都可解释的人们(我当然也在其中)大概会因近距离地直面未知而感到失控乃至不适。但直到我站在礁石之上极目远望时,我才惊讶地发现,那些原本刺眼的红色光焰与隔着海峡仍能听见的经久不息的轰鸣声,竟能让人在不知不觉间置身于一种未名而混沌的幸福之中。
李闻站到我身旁,因为耶费尔正在更远的礁石上远眺火山,我和李闻便没再用英语交流。迎着海浪声,李闻不得不提高了嗓音,他对我说,他还记得二十年前的最后一场球赛,回校的大巴车上,天空和晚霞像被山火烧过般赤红一片,和现在的这些红云颇有几分相像。我说我也记得,那天是台风将至,当时的景象很美,眼前的景象也很美。
我又对李闻说:你还记得吗,你当时坐在我后座。李闻说他当然记得。我说:在立交桥上的时候我还喊你看窗外,不过你好像戴着耳机睡着了。
李闻沉默了很久,忽然间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我,眼神中有一些失落和伤感。他问我,会不会有一天也将他写进我的小说里。我刚想说些什么,海风便灌入了我的咽喉之中,使我没能再说话。我朝李闻点了点头。他便也没再说下去。
站在巨大的礁石之上,我们三人的面前只有汹涌的淡红色海浪,远处的修曼莱斯火山正向天空喷涌出积攒了亿万年的红色熔岩,云雾在葫芦形的山口上方聚集,浓稠得犹如绛红色的墨汁。紧密而厚重的红云之间正裂开一道细缝,金色的霞光自天穹而下,照得天地间一片敞亮。
一些被时间遗忘了的故事和久远到不再可能的传说,正渐渐在混沌中显现,就如同潮水退去后散落在沙滩上的那些美丽贝壳,只待人俯身去捡拾。
回来的路上,我对耶费尔说,我准备借鉴她取书名的经验,给我的小说也取个吸引眼球的名字。耶费尔显得很好奇,问我准备怎么取。下车的时候,我总算打定了主意,我告诉她,小说的名字就叫《修曼莱斯火山的爆发》。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