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的意义和“无意义”

2023-05-30 07:57老四
西湖 2023年3期
关键词:淄博蒲松龄虚构

老四

失业、写小说、身上只剩一百二十元的文艺青年,被另一个青年抢去了手机。他准备用一百元买回自己的手机,带劫匪回出租屋取钱。劫匪心生愧疚,请他去大排档吃饭,两个人合伙抢劫了大排档老板。劫匪把抢到的钱全给了他,说:“我觉得我还能再去抢一次。”

这是微电影《劫》的故事情节,电影改编自魏思孝小说《大街上的每个人都欢天喜地》,并由他担任编剧和主演——那个落魄的文艺青年。大概十年前,我通过这部微电影第一次看到魏思孝的形象,而非简单的一张照片。第一次见面要推后到2016年,最早认识要提前到2010年。

2010年,我写了一本长篇小说,描述刚大学毕业的一群人的生活,还没出版。魏思孝出版了第一本长篇小说《不明物》,我买来读了,读出了异样的兴奋,加了他的QQ。他给了我那本小说一些建议,直到一年后小说出版。

作为一个诗人,写小说常有局促感;作为一个写小说的,写诗常有一种快感。写诗的时候,离思孝很远;写小说的时候,离他很近。

后来断断续续联系,虽住在隔壁城市,但一直没有见面的想法。直到2016年,一个下午,我坐在办公室无聊,想出去走走,恰好思孝出版了小说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一个不错的采访理由,就直奔火车站去了淄博。

思孝的文章里记录了这次见面,不再赘述。那时我喜欢蒲松龄,觉得作为一个淄博人,没去过蒲松龄故居是很遗憾的,就建议他去那里逛逛。他不置可否,去也行,不去也行。这是我当时理解的思孝和他小说中人物的状态——废柴青年,无可无不可,甘于边缘而自建唯我的中心。他那本小说集也给这种感觉定了性,出现在里面的人物大都是生活的悖离者,在无意义中寻找意义,或不寻找,无意义就是一种意义。

我在后来的访谈前言里这样写:“很多人会在论述魏思孝的文章中提到蒲松龄,作为居于一座城市东西两端不同时空的老乡,魏思孝称自己‘和蒲老不熟,不沾他光。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蒲松龄故居。我们都是不善于参观的人,看了蒲松龄写作并在此去世的‘聊斋,评论一番,找一处紫藤架下蚊虫肆虐的石凳,坐下来继续谈文学和他的生活。”并给访谈起了一个题目:“和讨厌的那些文字背道而驰,永不交集。”诗人往往这样,常给一些举动附加意义,在别处聊文学和在蒲松龄家里聊,感触自然不同。后来有一次在泰安,我建议思孝回淄博时把车开进山里,沿着齐长城一线,大饱风景的眼福,他同样不置可否。这样的旅途我常走,兩点一线的高速公路让诗人感到无奈,而小说家往往忽略一些风景,更多根植于对人事的纠结里。

我还写了一个小说《去找作家W》,W就是思孝。在这个小说里,我记录了去找他的过程,铁路旁的一起凶杀案,梦境和现实交融。在虚构的故事边缘,有一句话是真实的:“为什么要去找W?一时想不起来,如果有理由的话,跟他谈谈小说算是一个不错的理由,但我没有谈的欲望。我努力让自己产生这种欲望,就去想W的小说,小镇废柴青年,一个没有欲望的人在无意识中把自己搞死,他的小说大都是这样的。”

小镇青年,成为接下来几年思孝身上的标签。后来他去上海读书,也把这个标签带了去。许多人认识他,是从这个标签入手。许多诗人、作家去淄博找他,也是被这个标签吸引。他的一篇小说《一份青年作家的调查报告》,主人公就是蒲松龄的老乡、作家卫华邦。真实的魏思孝和虚构的卫华邦之间,存在着些许关联,身份认同的关联或社会际遇的关联。

许多人提到思孝后来的转变,从“只写我熟悉的”到陌生的、异质的写作,这自然是他走向成熟的新的标志,也是有必要摆脱过去固有标签的尝试。这个尝试在他的“乡村妇女”系列中得到体现。从“忧郁青年”到“乡村妇女”,他的写作呈现出独特的气质,即对所谓“乡土文学”的颠覆。这个文学形式,曾在前辈作家那里大放异彩,又被带入死胡同,以至于今天少人问津。就像我们常诟病一些小品越来越难看,被动的记录、老旧眼睛看新事物导致的色盲或近视。思孝的眼睛自然不是老古董,城和乡也非二元对立,人的命运在现实中转换,写作就有了格局。

直到后来的《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王能好》,被称为他的“乡村三部曲”问世,他以全新的视角对准乡村,彻底告别了焦虑的小镇青年。出现在这些作品中的一个个农民,是现实中诸多农民的代表,是普通的、沉默的大多数。他自己说:“如果我在三十五岁之前,没写出像《王能好》这样的作品,我对自己的写作是不满意的;现在有了它,十多年的写作生涯,也算有个交代。”他有了这样的作品,具有更广泛代表性的作品。

卫学金、侯军、卫华邦、王能好、王能越……常有一种感觉,这些人就是我,或我的父亲、朋友,他们被从现实中择出来,聚焦了现实,又超越了现实。不能忽略的是,思孝也是其中的一员,是他所写作的整个群体。

思孝曾送我一本丹尼斯·约翰逊的《火车梦》,薄薄的一本中篇小说,我看了三遍,被书中坚韧的、平淡的情绪吸引。后来这本书被我送给了作家宋长征,好书需要更多人去品咂,而我又买了一本收藏。普通工人罗伯特·格雷恩纳的一生,早年妻儿死于一场大火,他未再婚,直到孤独死去。很简单的故事,却契合了我们当下的写作和生活。《火车梦》和思孝的“乡村三部曲”有相通性,人物命运的韧劲吧,或者叙事的节制和洒脱。我写长篇小说《半城湖》时,先把这本书翻一遍,试图让自己的作品和《火车梦》有所关联。

再回到现实。我常有种生存的惶恐不安,需要一份具体的工作来获得安全感。时有迷茫,比如浸淫媒体十几年后,抛弃过去的所有积累成了一名老师,这种迷茫愈发强烈。一个长寒假或暑假,往往不知所措,几十天看不了多少书,写不了多少作品。很长一段时间,我羡慕思孝没有这种惶恐,他不需要一份天然的工作来供自己遮风,文学即是工作,思考和阅读可以天然进行。有几次给他打电话,试图获得安慰,也试图让自己抛弃顾虑,接近他的状态。但后来发现,工作或不工作都是徒劳的,在生活和生存这个维度,没有人能逃脱。思孝给自己设置的,文学既是所谓的理想,也是生存的根基。至此,我之前理解的废柴青年也是错误的,想当然地将文学形象和现实关联,也是对现实的不尊重。

近来的几次相聚,我们的话题愈发沉重。文学谈得少了,竟也开始谈论油盐酱醋吃喝拉撒。在青海,从西宁到玉树,又到杂多,荒原的风景、文学的现场夹杂了生活的影子。在从淄博到龙口的路上,在万松浦书院,在桑岛,同样是最接近文学的现场,收入、家庭、孩子,这些过去从未进入视野的话题,被我们小心翼翼提及。在淄博,我见到那个小女孩,过去常出现在照片里,思孝不可能移情别恋的最深爱的女儿。我们谈到接下来的一次文学活动,都不准备去了,我感到疲乏,而思孝要收秋。夏天收麦秋天收秋,我早已陌生且从未以主人的身份从事这个行当,这是思孝每年雷打不动的工作。摆脱不掉的工作,又是身份的一部分。

最近一次见面,思孝谈起他的一个打算,采访一些老人,记录他们的一生。过去的乡村人物系列小说,当然有现实的影子,但更多是文学的虚构。从虚构走向非虚构,中间存在一些障碍。我们也很难界定两者,但能确定的是,非虚构有独特的难度,也树立了一种典范。其实思孝近些年的写作,就有一定的非虚构性,那些乡村人物,颇类似于一篇篇人物传记。而真正的非虚构写作,会把人带向新的境界。这时候,他对现实的把握就有了纵深性,也能更准确呈现现实的复杂性。

这些年,我们有了许多共同的身份,签约作家、张炜工作室学员,以及一些属于我们的大圈子、小圈子。见面成为习惯,见和不见有时候也没什么区别。该聊的东西,见面聊,不见面也聊。我常建议他把下巴上的胡须剃掉,感觉怪怪的,但只见增长不见稀少。而愈发蓬松的头发,预示了发量的逐渐减少。过去我们常渴望去远方,所谓离家出走,现在常赖在家里,不多出门。他依旧不喝酒,这是阻碍我们更多彻夜长谈的媒介。只有一次,我们和乔洪涛夜宿蒙山,在农家乐的山楂树下,他喝了一瓶啤酒。这是很珍贵的时刻,能让魏思孝喝酒,而且是自愿喝酒,这天晚上注定载入我们的交往史。酒后,我们躺在天台上,望着苍茫群山,继续聊一些鸡零狗碎的文坛杂事。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为此次聚会寻找意义,聊起孔子。孔子在蒙山小鲁(在泰山小天下),我们在蒙山看星星。蒙山之行是我们少有的、自发的、约会式的小聚,思孝开车而来又开车离去,三人躺在深夜的自然之中的影像,深刻印在我们的记忆中。

前段时间,我和乔洪涛、李祯去思孝家吃火锅,特意参观他的书房。从窗子望出去,南面是一个公园,北面是新修的高架桥。新房入住没多久,自然不是上文提到的那些作品的誕生地,但应该会是接下来更多作品的产房。我们很自豪地发现自己的书摆在书架上,就问,是否是提前摆好的?他不置可否。电脑前放着一摞纸,那是他新写的小说,打印后用来修改。我们对这种严谨的写作态度表示赞赏,并在他的手写修改处指点一番。

每周,思孝要开车从这里回到几十里外的临淄区金岭回族镇刘辛村,那里有他的母亲,还有许多故事的原型。那里有一块属于他们的地,小麦和玉米轮替种植。他常带着女儿到村外的野地闲逛,附近的厂房和村舍,过去有许多年轻人进入他的文字,构成了“苦闷青年”的幻影,现在更多交织的人和事,超越了此处的地理空间,融合了更多别处的风景。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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