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强,山东蒙阴人士,比我大一岁,今年三十八岁。他以笔名“老四”行走文坛——主要是诗歌界。在其不在场时,我们称呼他为老四。在场时,尊称四哥。而在微信群等书面语称呼上,就略带戏谑称其为,老主席——他是山东青年作家协会的副主席。这个称呼的开创者,为我们共同的老友乔洪涛。其他地方不知,起码在我们这个交友圈内,在彼此的称呼上,以某老或某主席代之,这和社会面上,动辄加上某总、某局、某主任的称呼还略有不同,在市侩之外,多了一层戏谑和调侃。进行溯源,则是,文化界对年长者,以姓氏后缀以“老”的惯例,巴老,茅老,莫不如此。可惜鲁迅还没活到岁数,只能是大先生。我们这些人尚且年轻,但不妨碍我们已经畅想老年的生活,先图嘴快。这种戏谑,自然也因关系熟络,才方便称呼,不然,双方都会尴尬:一、戏谑变成了恶意的嘲讽;二、对方也觉得自降身价。被称呼为“老”的人,也要称呼对方“老”,或对年轻者以“哥”代之。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2016年8月底,当时我刚出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为自己多年死水般的写作生涯激荡起了一点波纹。身为《齐鲁周刊》记者的老四,可以说是敏锐感受到我的存在,便提议要从济南来为我做一次采访。与后来面对频繁的各类采访不同,在当时,这对我来说,当然是一件隆重的事情。为了给这次采访披上一层隆重的外衣,老四提议把采访的地点放在蒲松龄故居。话说,我之前没有去过。相隔三十多公里的距离并不是一个障碍,主要是似乎也没有去的必要。实际上,故居作为后人建造的屋舍,除了墙上张贴的蒲公的生平,其余也没有什么可多看的。后来虽数次采风或是和外地友人参观过故居,但并没有掩盖我和老四的这次,我至今仍然记得在故居里面,茂盛的皂荚树下面,我们在石桌对坐,抽烟,聊天。采访的内容不重要,但如其所言,当真是一个象征性的时刻。后来,老四写了个短篇《归途》,六十三岁的蒲松龄在济南参加乡试,以及落榜回乡,直至死亡的这段经历。小说用考证的笔法,让我想起卡佛的《差事》里对契诃夫的描述。两者,同为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在创作谈《蒲松龄助我一臂之力》中,老四写道:“《归途》摘取了蒲松龄生活中的几个片段,是虚构,也不是,各种成分杂糅。每个字都有来源吧,那些鬼狐和不存在的小人儿,自然来源于《聊斋志异》和地方志、笔记之类。有时候,小说比现实更真实,虚构的真实促发了现实的空瘪。”当时,我刚写完一篇用蒲松龄生平点缀的小说,比较之下,老四的《归途》比我的要更为出色,不轻薄且弥漫着一股人到暮年的感伤。文学巨匠即将陨落,令人为之动容。
我和老四的第一次接触,是2011年,在微博上。那时,我刚出了第一本小说《不明物》。老四向我咨询了下关于出版的事情。不久后,老四也出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后大学时代》。我们这两本有关青春成长的小说,本身也没什么好说的。多年后,在荣乌高速上,我和老四以及李祯参加完万松浦书院的研学活动,返程的路上,借机说起这段往事。老四语焉不详且谈吐含糊的描述中,把初次交往理解为我当时对他写作上的指点,且态度谈不上友好,估计冒犯到了这个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了。对照我现在在乎和关照基层写作者的嘴脸,老四说,你变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不由进行了一番自我的反思,这里面映照出的倒是老四的不计前嫌和宽厚,并在2015年,一列济南至杭州的动车上又发光发热了。而我至今,也把列车上的老四作为我文学道路上的贵人。时任山东文学院院长的刘强,顺手拿起某期刊物,在上面看到我的一篇小说《李烈的故事》,问在一旁的老四,是否认识魏思孝。后來,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让我进入了山东作协的视野,并由此引起地方的重视。我的顺应和融入,超过了老四的预期,我并没有如他口中所言,魏思孝,这个人,可能对文学体制不感兴趣。彼时,我在村子里,披着自由写作者的外衣,承受着养家糊口的压力,处在是否要继续写下去的关口。我把自己的这一个转变,归咎为生活的压力,对继续专业写作的追求。但不能埋没,老四起到的桥梁作用。这么说吧,身为山东知名文化记者的老四,几句美言还是有分量的。好了,感激色彩的叙述就到这里。
下面所说的,就是我和老四,这六七年间,频繁的交往,且顺利从略显见外的文友关系过渡到熟络的好友行列,概因我们有太多相聚的机会。作为山东省这一批“八〇后”的写作者,先是山东省作协高研班的同学,又一起入选张炜工作室的学员,成为山东省作协的签约作家。这几年,各类的学习、采风和研学活动,我们的足迹从青海、湖南到山东省内各地,这里还不包括有时的线下聚会,总之我们积累了不说是深厚,也是一段时间不见就内心泛起思念的情谊。这一情况对我这个深居简出、没有工作的人来说,要更为强烈。据我了解,老四自从毕业后,进入《齐鲁周刊》负责文化新闻版块,从记者到主任,对省内的文人多有交往和接触,且积累了很好的名声。因这工作条件的便利,省内十七地市,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有什么文友,不说他可以肆意横行,但他要有心再略微往前迈进一步,成为所谓的文学活动家还是大有可能的。和我不同,老四交友甚广,但从未与人有任何争执,性格宽厚,也难以从其嘴巴里听到某人的坏话,他总是站在比我们高一点的台阶上,出于对他人的理解,来评析某个人。这种胸怀,不说是有容乃大,也可以冠之为好人。
酒,一向是诗人的标配,对于老四,也不例外。谈到写印象记,老四特意叮嘱我,尽量少写喝酒。少写,不是不写。实际上,我不喝酒,在各类活动例行晚饭结束后,他们出去喝酒聚会的场合下,我基本不去。去,我也没看到老四酒后失态的时刻,他最大的变化,是酒后话多一点,也可以参与到争执中,能表达下不同意见。不喝酒时,老四有不同意见,也不会说,最多嘴巴微张,又合上。一定是要等到喝酒时,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中午小酌两三瓶,晚上放开喝。抹不开面子,犹豫不决,小到在活动时请假,大到为此后的职业谋划。有年冬天,老四突然在夜里给我打来电话,和我讨论下他的工作问题。纸媒式微,周刊不办了,对于未来的职业选择,应该何去何从,是否要全职写作。我当然是劝说他领着遣散费,先在家里体验下全职写作的艰苦生活。后来,老四在家赋闲些日子,如今在某大学教授创意写作。这是后话。总之,一个犹豫不决的好人,是老四最为中肯的评价。大概只有在酒后,他才会内心松弛下,但又绝对不会到失去理智的程度。
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些年,自己越来越依赖酒精。但随之而来的是,在诗歌创作上的精进。有年,他写了首诗《妓妻》,其大胆和冒进,让我印象深刻,但并不适合在这里摘抄一二。近些年的诗作,在其公众号“诗档案”中都可查。其中有一首长诗《烈女故事集》,是老四梳理清代的三版《蒙阴县志》,读到“烈女”部分,以诗歌的形式进行集中呈现,展现过去的女性生态。读后,我为之感慨良久。这几年,老家蒙阴,以及他如今住所不远、开窗可见的华不注山,频繁出现在他的诗中。对于一个诗歌阅读者,我缺乏系统分析,只是读来,由衷喜欢老四的诗,并多次面对面,说他诗写得越来越好,起码是山东“八〇后”写诗最好的,在国内也实属一流。听到这话,老四坐在一旁,有些羞怯地说,也不能这么说。但笑意已在嘴角。我又说,其实,你自己也这么认为的,但你不好意思承认。他莞尔一笑,列举有哪些写得好的诗人。我打断,别说别人,你就说你自己写得好不好吧。老四终于嗯了一声。
为了写印象记,我搜刮从见面至今六年间的交往点滴,我们出现在各类活动的合影中,也包括入住的房间,外面的小饭馆,沿途景点。一些地点,我已经忘记,只能凭借照片来找回记忆。活动多半无趣,最兴奋的点也就落在能和老四等一帮好友见面,说点近况。文学谈得不多,更多的是困惑和渐入中年后的不堪。笑谈也罢,哀叹也好,总之,我们见证彼此的痕迹。这么多年,除去生活中的朋友,这些频繁见面(一年总有那么几次)的文友,便占据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一如前两天,我们从烟台龙口回来,临分别之际,我说,今年我们应该还能再见面的。中途,在荣乌高速上,我对老四说,你给我写首诗吧,里面有我的名字就行。到了晚上,他在返回济南的动车上,把诗写了出来。(我逐字打出来,附在文末。)以上,我所写的老四,也大多流于表面。但他平日那张严肃的面孔,伴随着我们相处的点滴,已经融入到记忆中。随口说几个我们相聚的地点,蒲松龄故居,岳阳楼,雨中的洞庭湖,成都小饭馆,青海玉树的大草原,烟台鲁東大学外面的夜摊,龙口初冬的海边,东营女娲娘娘雕像前,蒙阴云蒙湖边,济南长清徐志摩坠山处……
附:
淄博北站
老四(吴永强)
太阳和蓝天陪我一路
从龙口穿越齐国
抵达这个古老国度的首都
魏思孝和李祯开车离去
汇入古都崭新的楼宇
去完成和我一样的下半生
许多年前第一次到淄博
住在十八元一晚的旅馆
面试失败,大风刮乱破棉絮
更多时候来找朋友
蒲松龄家的紫藤架上挂满了
我的眼睛。有一次去殡仪馆
送别杜立明,眼睛蒙上黑色
离开后专程告诉聊斋先生
一个作家正在去跟他相会
有一次去姜太公的城池
战马奔腾在所有人的梦里
唯有今天,我没进城
对着城市的方向看了又看
许多人正在离去
我不是最后一个也不是
唯一心怀坦荡的寂寞者
这么多年与时间擦肩而过
淄博为和我告别
让平原上的楼群投来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