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追逐的人

2023-05-30 02:39阿航
西湖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乡

阿航

天气清寒,我待在人家办公室闲扯。进来两人,一位认得,不认得的那位即Z君了。一头厚发上面浇了层猪油似的粘成绳状,耷拉在脑门;乡村土裁缝制作的西装背部,撒了如许糖霜样的头皮屑。

有个文学活动,Z君从乡下赶到县城。认得的那位说他们刚参加完座谈会,受益匪浅云云。Z君怯生没开腔,脸面绯红,激动之情显而易见。

一星期后本地小报副刊刊登了Z君的《我和名作家登太鹤山》。毫无意外,这块豆腐干类型的小文既矫情又学生腔十足。

隔上一年还是两年,为采访、搜集“希望工程”的扶贫建校材料,我去了一所乡镇学校。校长为我“电大”同学,蓄浓密八字胡,颇具几分匪气。他说你留下,明天杀条狗吃吃!是晚我们几人去江滩走动,月华如水,湖泊似的芦荻地闪跳着银元一样的光斑。回返时,但见村头饮食店挑出大灯泡,热气腾腾,退毛开膛的狗身子悬挂在树杈上。

同学召集人马吃狗肉,来者中有Z君。第二日,我与Z君等人去他任教的学校。天下起小雨,雾气缭绕,视野所见皆湿漉漉。我们在铁路桥下搭乘路过的客运机动三轮车。机耕路,坑坑洼洼,机动三轮车如同蹦蹦车,经过个把钟头的一跳一蹿,抵达学校所在地的村子。

学校在祠堂里。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一厢的屋子居然是牛栏,关着两头还是三头耕牛。周末,被改造成教室的祠堂一片静悄悄。我在天井站了会儿,院子里有棵柚子树,淋了雨水显得格外翠绿。

Z君住处在祠堂阁楼,老旧木楼梯,倒是牢固的。楼板咯吱作响,人字梁的屋顶偏矮。Z君老婆坐月子,他打开房门说,有几位朋友来了!我站他身后探头看了一眼,Z君老婆与婴儿躺在床上,捂着厚重的花棉被。我点头说一两句客套话,Z君老婆欠身腼腆一笑。Z君随手将门带上。

做饭与吃饭的场所在楼上通间,里头靠墙,外头朝向天井,无遮无挡,没安窗户。我们在饭桌前喝茶嗑瓜子。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落在下头廊檐的乌瓦背上,寒气阵阵袭来。比阴冷更加让人不适的——是从牛栏那边弥漫上来的腐烂气息。我说在这里吃饭,太臭了吧。一位同为乡村老师的人接腔道,在这里哪怕是吃香喷喷的红烧肉,也要大打折扣没味道了呃。Z君一脸认真问道,有臭气吗?我怎么一点都没闻到?大家笑道,你是习惯成自然了,鼻子失灵了呗。

Z君请我们去店里吃晚饭。说是“店”,其实就是人家屋里头。来客人了,这户人家把平日吃饭的八仙桌让出来,自己在灶间随便扒两口。据Z君介绍,村子里也只有这个地方可以招待客人。

年前一档生意,店家宰了一只番鸭,冰箱里尚剩半只。Z君说,吃红烧番鸭吧!Z君从随身携带来的塑料袋里摸出一瓶剩五分之三左右的白酒,印象中不是瀘州老窖便是古井贡酒一类,方形的瓶子。

这瓶酒,是一位在外地做生意的学生家长送给Z君的,已在床底下放了一年半载。Z君说,上次来的几位朋友,他们不太会喝酒,没喝完。那位乡村老师插话道,我说嘛,你们村里不可能有这种档次的酒卖吧!Z君说,有货也没人买的。

乡村的冬夜死气沉沉。我们从那户人家屋里出来,外面狗叫声此起彼伏,人影子不见一个,许多窗户已熄灯。回Z君饭桌前打扑克,娱乐性质的那种。期间唯一的女同胞说要上厕所,Z君说学校没有厕所,要去乡政府那边。外头雨是停了,周遭漆黑如锅底,我与一块下乡的小叶陪女同胞如厕。Z君拿来手电筒,手提式的,塑料外壳色彩鲜艳。我接手后说,你这件家伙倒是洋气嘛!

手提电筒亮度足,照射得远,提在手上让人感觉挺威武的。乡政府靠学校这边的围墙有个豁口,出入自如,或许是为学校的师生们上厕所方便故意破开的吧?那晚的乡政府院子,不晓得是无人值班还是值班的人早早睡了,不见一盏灯亮。树影婆娑,阴森森得很。我与小叶进男厕撒尿,还未拉呢,女同胞即从女厕夺命逃出,用失真的哭腔喊道,里头……有个人……我们俩自然不拉小便了,急忙跑出来问道,人在哪里?女同胞指指黑咕隆咚厕所说,在里面……我心头分明咯噔了一下。这夜里头,如果当真有人埋伏在女厕所里,那么,很有可能是犯下案子的歹徒;抑或,是心理变态的色魔了。不管是哪类人,其风险系数都是存在的哈。

事情的进展,是我和小叶壮胆提着电筒进入女厕。角落头有只篾编鸡笼,里头趴着一只红冠番鸭。番鸭喉管里发出的声响,不太好形容,有点类似于人的呻吟声或哮喘的声音吧。在女同胞听来,特别地淫秽,令人毛骨悚然。

这位女同胞老家在我当校长同学那个村子,周末头晚回来,与我们碰上了。当年的小叶未婚男青年一枚,文能捏笔武能跑马拉松——我不清楚是否对她构成了一定的吸引力?反正我们来Z君这里,她一块跟过来了。那天的她在厕所遭遇了差点吓破胆的事;夜宿客栈时,再度被骇得不轻。

村子里唯一能供人住宿的地方,同样为那户做菜的人家。只有一个客房,四张床铺。领我们上楼的妇人道,女的就睡我儿子的床好了。女同胞为难问道,和你儿子睡?妇人道,是个小孩子啦,没关系的。

女同胞过去不久,旋即气急败坏跑了回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嚷道,人都……很大了呀……据她说,一开始她没多注意,脱去外套坐到了床上。从被子隆起的形状来看,这小孩身高已不矮。为保险起见,她掀开小孩蒙住的被头——原来小孩装睡,眼珠子正滴溜溜转呢!

我们把妇人叫上来,问小孩几岁了?妇人说刚上初中。她强调道,真的还是一个小孩子嘞,一点不懂的啦。我们七嘴八舌说道,初中生还不懂?在旧社会都可以做新郎官了噢!

那天晚上女同胞到底睡在哪里?我记忆模糊了。应该不出两个可能,一是在我们房间那铺空床睡;二是妇人把儿子叫到楼下“挤一挤”,腾出床铺给她睡。

若干年后,我找地儿写长篇,打电话给Z君。那时Z君已调到我同学任校长的学校当校长。乘渡轮过江,Z君等候在埠头。埠头到学校的一截路上——记忆闸门徐徐开启——出现了大片绿油油麦田,杂花纷纭,天高云淡,空气新鲜得发甜。

Z君提着我的行李,脚步些许凌乱,说,你来真好,我高兴哎。

那次在Z君学校,待了怕有两个多月吧。春天至初夏季节,晴雨皆宜,莺飞草长。在乡村,正是一年当中的好时光哪。

学校一位姓饶的白净男老师对我说,你这个作家来了,可以了解一下我们乡村教师的灰色人生哦。

不妨岔开扯两句。

学校是有食堂的,在我来之前不办了。“办不下去”的原因,是老师们置疑食堂炊事员存在贪污行为,伙食费超出了他们预定的数目。现在的情况是,老师们自个在宿舍里做饭。有老师经过盘算,认为两人或三人搭伙做饭,既节省开支又少费工夫。有这么两位青年男女老师,非恋人关系,却一日三餐在女老师宿舍的旧课桌一块吃饭。墙壁挂一本子,记录每日明细账。埠头那边有个肉摊,以及零星几位当地农妇挑畚箕来卖的时鲜菜蔬。谁上午没课谁买菜。至于做饭与洗碗,明确分工,轮到做饭的人不洗碗,洗碗的人不做饭。我有次看见,男老师弓着背洗碗,女老师跷起二郎腿翻看报纸。大致还是和谐的,小嘀咕在所难免。女老师“嘀咕”男老师饭量大,爱吃荤,背地里不止一次叫男老师是“食肉动物”;按理讲,女人做饭要在行些,偏偏这位女老师做饭笨手笨脚。男老师评价道,难吃不用说了,有时看着都嫌累呢。

不晓得啥缘由,学校要搞一次全体教职员工会餐。早一两个礼拜,老师们即在议论这桩事了。主打菜以海鲜为主还是以肉类为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甚至有人提议干脆吃狗肉得了,遭到众人反对;青田市场海鲜相对丰富些,丽水市场菜价相对便宜些,到底去哪个地儿采购同样产生了分歧。会餐头日,经公推出的两位社会经验老道点的老师,从财务那里领出款子,整装待发。老师们差不多全来到操场,目送他们两人迈着矫健的步子,向埠头方向走去。

会餐这日,下午的课老师们显然没认真教,被食堂飘扬过来的香气弄得心猿意马。一桌半的人数——动箸时两大桌满座,挤得手肘无法自如活动。至少有六七位老师吧,叫家属过来蹭白食了。

学校小型会议室摆一台电视机,夜里头爱看连续剧的老师跑到这里来。一段日子后,不喜欢看连续剧的老师议论道,作为教学器材的电视机让人看娱乐节目,既损耗机器又浪费电能。于是会议室上了锁。戴眼镜的饶老师对我说,他决定要买一台彩电。我听见与没听见一样,不就买个电视机么。星期天上午饶老师敲开我房门,郑重其事说道,今天我去丽水买电视机了!

傍晚时分,饶老师搬回电视机后于第一时间跑到我房间,说买回来了。瞧他神情,像是干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饶老师手捏一瓶矿泉水,汗油满面,比对了不下十家商场,落单买下电视机。机动三轮车将他与电视机运到公路停靠点。没过多久,一位开药铺女商人同样搭乘机动三轮车载来七八箱药品。饶老师心情舒畅,主动搭讪帮助女商人搬纸板箱。女商人没话找话问道,你那箱子里……是什么物什哇?饶老师不甚高兴了,说,你不识字眼的?女商人哦一声说,是电视机呀。中巴来后,饶老师小心翼翼把电视机搬进车里。女商人喊道,喂,你……再帮我一把欸。这回饶老师脸是冷的,心不甘情不愿样子。

路上,女商人与饶老师热忱攀谈开来——递给他一只清洗干净的苹果。关键之处在于,她夸奖了几句电视机的品牌。女商人笑嘻嘻说道,这个牌子性价比最高了,你真会买物什哎。

一路上谈笑风生,饶老师乘过了头。待他发觉时急忙喊司机停车。乱中出错,他落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饶老师舔了下干燥起皮嘴唇说道,说来也是奇怪,有电视机做伴,我一点都不觉得孤单哦……

我问他这么急着买电视机干吗?

原来,饶老师买电视机是为了追学校的一位女老师。两人曾经花前月下,大手牵过小手的。女老师过后与一位社会青年谈起恋爱——理由是饶老师身上的酸腐味令她窒息,难以承受。

饶老师说,平时我是比较节省的,但该花的钱,我还不照样花的哦!

晚饭后,饶老师在走廊喊道,欢迎大家过来看电视哎。傻瓜都明白,他这是在向女老师发“邀请柬”了。有次我与女老师在饶老师房间看电视,他不在场时女老师嘴一撇说道,女人最不愿意嫁的人,就是当老师的这号男人啦,斤斤计较,鼠目寸光!由此可见,饶老师的一番心思和小谋略,八九不离十要打水漂喽。

这便是我目前的生存环境了,Z君苦笑道。

我与Z君合伙吃饭。两人皆非勤快的人,于是雇了当地一位妇人做两顿饭兼买菜(早饭自个随便对付)。当年物价便宜、工钱低,尤其是在这偏僻农村地区,每月仅一百元雇金(或许夹有Z君人情也说不定)。我晚饭好喝一杯,遂让Z君去村里打探,抬回一坛农人自酿黄酒。

晚上两汤碗黄酒,Z君不善饮,勉强陪上一汤碗,往往面红耳赤,一如关老爷再世。

黄汤落肚,我老毛病发作,夸夸其谈。白天绞尽脑汁码字,此时仍沉浸于其间,起码藕断丝连吧。我不管人家隔着九重天是否“入戏”,顾自扯起小说里头的情景与人物。清晰记得一个日子,窗外倾盆大雨——反倒静得出奇——我自个被自个虚构的啥陶醉了,不能自拔,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Z君呆若木鸡,忘记扒饭。良久,他喃喃说道,你把凌岚这个人物写活了,工于心机,但又是那么地让人伤感和怜惜啊……我那部写废了的长篇题目叫《椅子上的女人》,所謂“凌岚”,乃小说女主人公哈。

有次酒后我好为人师说道,男人一看头二看脚,你头型不错,像你这种油性皮肤的人,又懒于洗,干脆剃杨梅头得了。“杨梅头”为我们这带对短发的叫法——顾名思义,也就杨梅一样的头型了。Z君仅一双鞋子,偏偏是舌式皮鞋。我说皮鞋与球鞋、休闲鞋子不同,必须清爽,你这样上天落地穿着皮鞋,鞋面积层灰尘、鞋帮沾着泥巴,太不雅观了吧!

如若说我对Z君有啥影响的话,那便是从此往后他剃了杨梅头,添了鞋子及隔三岔五擦拭皮鞋了。

Z君对我说道,在这坐井观天的乡下,太闭塞了,我太缺乏与外界接触的机会了呀,视野狭窄,头脑没法子开窍啊。他给我看的几个小说稿,据他自己说每篇被退稿不下三五次。依稀留有印象的两篇,其中之一写一位乡村足球发烧友青年,如何挖空心思借到电视机、买来天线啥的,扛着这套行头跋山涉水,到头来在一处山顶接收到信号,赶上看了小半场直播的足球比赛;之二写“四天将”中的一位半老头的艰辛谋生路。所谓“四天将”,即乡村专职抬棺材的人。让人没料到的是,干抬死人活的人,虽然社会地位卑微,很难讨到老婆,但行业竞争同样十分地激烈。

麦收时节,一所高中学校的副校长及一位面容姣好女老师来这里做招生动员沟通工作。有办公事的人到来,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在村口饮食店吃上一顿了。Z君把我捎带上。席间副校长让女老师频频敬酒,气氛融洽,一片欢声笑语。

送他们去渡口,轮渡在对岸,喊了两嗓子人家纹丝未动。在江边等候时辰里,一小群白鹭从头顶上方飞过,不多时复飞回来,姿态舒展地盘旋三五分钟。女老师少见多怪咋咋呼呼,跳起脚来舞起手臂。白鹭消失后渡轮仍未横过来,这时女老师问我道,能请你来我们学校讲讲课吗?我们有个文学社,我是辅导老师呢。

俗话说,风头霉头两隔壁。那次所谓的“讲课”,我把脚踝扭伤了。

我叫上Z君及另两位朋友,煞有介事地坐在那学校食堂大厅的台子上。面对前方黑压压的学生娃,我们各自牛头不对马嘴地扯了通似是而非话语,不是鸡汤,胜似鸡汤。散场后,居然有学生找我们签名或合影。Z君比我们仨都要兴奋,私底下含笑对我说道,也只有跟你混,才有这个机会呃。

女老师在校外的溪滩地安排篝火晚会。范围小很多,光文学社成员参与。学生们抬来柴爿,两箱便宜啤酒。这位女老师组织能力可以,七弄八弄,把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的人编排进学生队伍,大家手牵手围成不规则圆圈。圈中央烈焰冒着火星子,映照得每个人脸若三月桃花;且唱且跳,别提有多兴高采烈了。

过后席地而坐,玩起了幼儿园小朋友丢手绢游戏——的确是返老还童了哈。

啤酒直接吹瓶。贪杯的我破了防线,喝得头重脚轻。撤离时,我脚踩在摇摆不定的鹅卵石上,打个趔趄身子一歪,脚骨头伤着了。

整幢宿舍楼,只有校长的房间带卫生间。我左脚不能落地后,Z君把自个房间让给我住。码字仍可持续,暂且不中用的脚搁在骨牌凳上;竹躺椅手巴掌大的扶手,权当书桌。

往日,晚饭后必散步,消食、透气、赏景、侃大山。江畔一道卵石垒砌防洪堤,一边为碧绿江水,一边为平展草地。习风拂面,滞留在山峦上方的夕阳欲坠未坠,霞光万道,江面上于是闪耀起无以计数的五彩光斑……现如今呃,我犹同困兽待在屋里,不晓得有多懊恼!

一天,Z君笑眯眯对我说道,明天我送你一件礼物。第二天,他扛回一副白木拐杖。原来,学校修理课桌凳,雇来两位木匠。木匠师傅说他们从未做过拐杖。Z君画一张草图,让他们依葫芦画瓢。拐杖用是能用,夹胳肢窝那块木头没包海绵,硌得生疼。初时走不远,就近在操场兜圈子,柳树下站一站,我已好生快活。学生们瞧西洋景似的指指点点,搞不清楚此人为何方人士,为啥腿残了还待在学校里?

胳肢窝的皮练厚了,我走出校园,一截村道,耗时不少且上气不接下气。我的目标是要去那片江滩草地,坐在柔软的野碎花点缀草皮上,吸纳青草的芬芳清气;仰天躺平数星星;再野点,那就在上头打上几个滚吧。直至三五天后,我才如愿以偿抵达那地儿。有次两位女同胞拎了水果上来——饭后我、Z君及她们一块去草地。我走得相当吃力,胳肢窝那搭火辣辣痛。我说我不用拐杖了。Z君问我怎么走?我说跳着走呗。两位女同胞各检起一根拐杖放肩上,一如不爱红妆爱武装女民兵扛起一杆步枪。他们仨走在前头,有说有笑。我袋鼠一样蹦跳,汗出珠流。

其中一位女同胞为移动公司员工——当年该公司推出“虚拟网”业务、也就手机短号业务——Z君想选个“靓号”,他问女同胞能否帮忙?过后一天Z君从县城回来,兴冲冲地跑来对我说,这个号码真好哎,后面的1971,正是我出生的年头哟!

离开那日,上来七八位朋友。头天我交待Z君去村里问问,有没有番鸭卖。第二天下午他提来一只北京鸭。我又好气又好笑,说你一个农村出身的人,怎么连番鸭和北京鸭都分不清楚的?北京鸭的肉和番鸭的肉有法子比的吗!Z君摸着脑袋说,我看一样的呀,都是白羽毛,屁股往下掉的呀。

第一坛黄酒早已喝光,第二坛黄酒估计还有个十七八斤光景。我舞着手说道,今天晚上,我们把酒坛子喝倒过来怎么样?有人喝彩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爽!一位滴酒不沾家伙火上浇油起哄道,武松景阳冈打虎,根本不用碗喝的哦,直接捧起酒坛喝的啦。我当场喝喷出,四肢鼻涕一样往下垂挂。

我脚虽已能落地,但受不住力。两位朋友一左一右架着我往渡口走。是晚月明星稀,一条村道泛着暗淡白光,整座村子被我们这伙人搅得鸡犬不宁,遍地传来汪汪的狗叫声。本来,该当有点告别仪式感的吧,比如与Z君在埠头来个拥抱,或紧紧握手啥的,毕竟一块待了两个多月,彼此已烂熟于心哇。无奈我烂醉如泥,晕头转向,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

Z君抽调到库区做移民工作阶段,我前后去过两趟。

第一次我是乘车站中巴上去的,Z君等候在停靠站。他说去他移民片区点还有段路——这家伙身旁竟然歇着一辆带司机的小车。我问这么牛?Z君手不晓得往哪儿放样子说道,我在片区管后勤,有时买菜需要用车的。

在片区点食堂吃大锅饭——留有印象的是一位负责的年轻女干部吃起红烧肉来一点不含糊,甚至拿漂著油花的肉汤浇饭。这位年轻女干部工作能力强,工作作风细腻。她取出相机拍了一张我的照片。当时我满头大汗,身上汗衫皱巴巴的。她见我脸呈异色,说,我就是要抓拍自然状态下的人哦。随即,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让我浏览她所拍的五花八门人像及拆迁现场的“瞬间情景”。库区移民工作是一项重大工程,镇子即将消失,村庄即将消失,人们的神态五花八门,来来去去的人如过江鲫鱼。年轻女干部多一份心思——尽可能地保存下一些无法复原的图像资料。

晚饭后我与Z君溜达,月色溶溶,我们如同两枚无鳞鱼游荡在寂静的村庄里。先是去了一处本村名人屋子。这位张姓先生,是位勇士,辛亥革命时期攻克南京东堡城战役中,他担任敢死队队长。Z君说,用不了多久,他的故居将永远沉没在水底下了。我们坐在溪沿条石上,耳旁水声哗啦啦响。远处传来狗吠声,波涛一般涌过来,紧接着出现一簇移动人影子。原来附近房屋是村卫生所。有村民患急疾,被家属用手抬着奔跑过来。卫生所屋子黑洞洞,家属使劲擂门,喊吴医师、吴医师,快开门哪!楼里灯亮,一中年男人在窗台闪了闪白皙的脸,传来下楼梯声音,大门吱呀打开。

刚拿到驾照那阵子,特别喜欢过过开车的瘾。自个没车,我从朋友那儿借来车,与同样驾照考出不久一位朋友,把车子开到库区。那天周日,除值班人员与Z君在片区点,其他人员均回城去了。Z君把那点芝麻粒大小权力充分运用上,采购来一只农家老母鸡,让炊事员土灶焖烧。那顿饭,在场的几人个个吃得嘴角流油。

当年车子尚属稀罕物,有白乘的车Z君无疑要坐坐了。在村道拉风时,差点掉到坎下,半个轮胎悬空车子才刹住。Z君骇得面如土色,恐怕连肠子都要悔青了。

有惊无险后,Z君没接受教训,搭我们车去县城,说明早要替食堂采购些水产品。车子由络腮胡子朋友开。这家伙车技与我有得一比,偏偏还粗枝大叶。打火机啥的掉落,他竟然弯下腰去捡了。车子方向一偏直接往路边冲去,好在这一截路有固定护栏,车头铁皮与护栏铁皮刮擦出一溜耀眼火星子……Z君不经吓,脸色苍白打起摆子。

去Z君老家那年——经由库区做移民工作的“曲线救国”途径——Z君已进城落脚在县某文化单位。

有次户外活动,一拔人翻山越岭来到一处高山峡谷。屋舍两幢,且相距老远,一幢业已倒塌,一幢尚有一对风烛残年老夫妇,守着一小群山羊和一大片毛竹山。老人说,我们死后,这里就荒无人烟了。

溪水清澈,植被茂盛,尤其漫山遍野的野生山茶花分外红艳,绚丽至极。我对这带方圆情有独钟,说在这儿养老蛮好的。其他人持不同意见,认为地太偏又不通车路,生了病咋办?再则,没电、没通讯设施,所有这些都将影响生活质量的哦。

老人后屋门框内,摆有一台冰壶大袖珍发电机和一台冰壶大袖珍水轮机,用劈对开的毛竹接进水流作动力(其原理我不懂)。两盏灯亮时不能放电视,放电视前先熄灯;老人屋背架个锅盖大无线接收器,解决无通讯设施的问题。该两样物件及功能,让我找到了驳斥他们的理由。我说你们看见了啊,没电可以自个发电,还不花一个子儿;那个锅盖,接收到的频道,比有线电视接收到的频道反倒多不少呢,同样一分钱不用掏噢!

在老人家吃中饭,地里淌露珠的蔬菜,池塘里活蹦乱跳的田鱼,水是山泉水,米为有机肥种的稻谷碾的。就是喝的大碗茶,茶叶也是老人自个从野茶树上采摘来烘制成的。问老人得付多少饭钱?大爷摆手说不用。有人丢下一张百元钞,另一位再添张五十的。

下山路上,Z君说,我是山里人,像这样的山水我们那里也有的。我说那什么时候去你老家看看吧!

春天到来,万木复苏,油菜花开了,桃花和梨花还是羞答答样子。在这样的时光里,我们一行人驱车前往Z君老家。如说偏远,这个地方更为偏远。车子开一个半小时(有一小半路是刚修的康庄路),抵达一个叫牛路坑的村子。车道到此为止,开始拾级上山,三个半钟头。

山道崎岖陡峭,云雾缭绕,树木森森,溪水叮咚响。我分外喜欢万绿丛中的一团团粉白——那是野生樱花树开的花。野樱花淡雅细致,传递出温暖和忧伤的气息。

随行两位女同胞属业余摄影师,脖颈上挂着照相机。其中拍的一张照片,我们四位男同胞坐在凸出岩头背,周围全是那种用来包粽子的箬竹宽叶子,绿色海洋一般。该等植物,必须六七百米以上海拔方能生长哈。

从山梁往下看,村落镶嵌在窄窄的山谷地,呈“7”字形排列,傍溪流而筑,清一色黄泥墙黑瓦片。

方圆三十里地再无人烟,实在可称得上是块与世隔绝的地盘哎。

Z君对我们介绍道,我们村子今年刚好一百周年,与辛亥革命同岁数的。(不知他的依据哪来的?)村子最早两户人家,一户姓陈,一户姓啥他说过我给忘了,反正这户人家很重要,是日后旺盛起来的Z君一脉的母系源头。Z君先祖是个浪荡子,打赌输了个精光,欠上一屁股债。Z君像乡村说书人一样声情并茂说道,他老婆输掉了,儿子输掉了,走投无路了,慌不择路逃到了这山旮旯,给那户人家做长工……而后,Z君先祖当了上门女婿。这其间是否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抑或仅仅是为了生计和生儿育女的需要?因年代久远不得而知了。

外來的和尚好念经,通过多年的演变和繁衍,那两户人家逐渐衰落,人丁凋敝;Z君一族的姓氏,在该村占到了绝大多数。

Z君说,我们村过去计有三十多户人家,一百多号人。

时值今日,这个曾经鸡犬相闻、桃红柳绿的村子,仅剩两位老人,一条狗,三五只鸡(我们的到来又减少了一只)。Z君再一次强调说道,我们村子相当典型的,从有人烟到消亡正好是一百年时间。我不假思索说道,拉丁美洲有部《百年孤独》,你不妨写一部《百年乡村》哈。

两位老年夫妇与Z君沾亲带故,事先通过电话,知晓今日要来客人,他们提早宰了一只下蛋鸡。我提议将四方桌抬到荒芜的田地上吃饭,Z君面露一丝难色,说这不符乡村民俗的。终究少数服从多数——我们搬出桌凳,摆放在溪流对面铺满紫云英的干田畈上。

红烧鸡外,尚有一盘野猪头腌肉。山林里野猪成群结队,安置下捕夹,一年当中总会捕获几头的。野猪头刚从盐缸里掏出,盐的成分已浸入骨髓,咸得喉咙直冒烟。大爷手捧土酒罐子,颤巍巍地走在些许腐朽的木头桥上,我们中的谁拍下箸,立马起身跑去接过了酒坛子。

饭后随意走动。田间地角全数长茅草,毛竹林自生自灭,倒亦郁郁葱葱。Z君说,这里属于三地的交界处,左边景宁,右边莲都,我们村子行政上划归青田管辖。

别看Z君这么个小小教书匠——对于老家村子来讲,他这人的意义不可小觑呢。

Z君是该村子有史以来第一位考上师范的师范生,靠读书这支独木桥走出了大山,至今尚未有人超越。

话说当年那个日子,公社宣传委员与邮递员一道汗流浃背爬上来。刚在村口露面,即被赶牛耕地的老汉觉察到啥了。老汉扬手道,两位同志,我们村……有重大喜事?俩同志没搭他的茬,只管快步往村里赶。抵达Z君家门前,他们的身后已跟随上一群挂鼻涕小孩。邮递员认得Z君父亲,劈头问道,你家老二呢?Z君父亲一惊一乍,一时忘了搭话。宣传委员喜形于色嚷道,考上了,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在楼上房间昏昏欲睡的Z君,朦胧中听到“录取通知书”一词,差不多连滚带爬下了楼。

Z君说,当我从公社宣传委员手上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分不清东南西北,眼中所有见到的人,都是无比地亲切哎……

是晚村子晒谷坦放鞭炮。村长搓手道,可惜没焰火啊,要不把天空都得照红!摆十桌流水席,包括公社宣传委员与邮递员在内,全村男女老少一个不落,生生把胃给吃横了。

Z君村子,先前识文断字的仅一位老先生。村里的红白喜事,必须恭请他到场,酒席坐桌上首,事毕拿红包。几乎所有小孩名字,均由老先生“敲定”。老先生给Z君取名后,问他父亲要君子的“君”还是军队的“军”?Z君父亲目不识丁,没概念,说你把字眼拿来给我看。Z君父亲指着“军”字说,这个字眼不好看,下头直直的像根拐棍。老先生捻着山羊胡须道,那就用君子的“君”吧。过后去公社办理户口入册登记时,文书想当然地认为一个男孩子,应该是军队的“军”了,一槌定音。成人后的Z君喜欢“君”字,遂作了笔名。

Z君动容说道,我小时候发奋读书的最大动力,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够替代老先生,坐上那把交椅。无须下田耕地上山砍柴,待在屋子里头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蒲扇摇摇,衣食无愁,受人尊重与膜拜。

到近在咫尺的柬埔寨一游,稀松平常事。但对Z君来讲,却有些“兹事体大”,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跨出国门哈。

当年从县城前往上海浦东机场乘的是卧式大巴。鉴于安全考虑,现今这种可躺铺上休息、睡觉的大巴,已不再允许上路。我与Z君并排躺上铺,相距一尺半。我突然想起没携带上护照,一惊一乍叫声皇天不好,同时那手掌不听指挥地拍在了Z君肚皮上。Z君一激灵猛地坐起,问什么事,我说,忘了带护照了。

犹如晴天霹雳爆响——Z君眼珠子瞪得比牛卵还大——急切问道,那怎么办……出国……出国你怎么会把护照落下的哇……Z君的焦虑,明显比我本人更甚。

日后Z君写过一篇柬埔寨游记文章,言及此事时说,睡意蒙眬间,一只大手有力地砸在我身上……

待在浦东机场附近城镇小旅馆的两天三夜,一如热锅上蚂蚁,可谓度日如年了。一位前往西班牙的亲戚替我捎来护照。她所乘大巴凌晨时分抵达,接到电话,我火速穿衣起床。Z君腾的一声坐起,说我也去!请亲戚吃过宵夜回旅馆,两人一时没法子入睡。Z君感叹道,真的像打仗一样紧张啊!

从金边机场出来,接机人群中有人举着写有Z君名字的硬纸板。Z君眼睛分明一亮,三步并作两步扑向那人,旅行袋一搁,双手一把捧住对方的手。

这趟柬埔寨之行,是我起的头,早早叫一朋友与柬埔寨青田同乡会取得联系。期间,Z君说他也想去,遂把他名字加上。

Z君在那篇“游记”中写道:初次踏上异国他乡土地,我心里头多少有些局促不安。当看见写有自己名字的牌子出现在眼前时,一块石头马上落了地!

时间已过晚饭时辰,不过热带地区的八九点钟,大吃大喝的人潮似乎有增无减,一条马路两旁全为人头密集的大排档。我们跟随那位做药品生意老乡,在一家看上去还行的大排档落座。

吃喝间,发生了一场小规模街头斗殴闹剧。

两人从街道那头夺命跑来,刹住脚步拐进我们身后餐厅。追赶几人跑到时,原先进入餐厅的两人手持长柄汤瓢扑出——扬手向他们泼去泔水。

我们座位紧挨冲突地带。按兵不动没事——偏偏Z君受到惊吓急忙跳起抱头逃窜——不偏不倚,那瓢泔水兜头盖在了他脑袋上。

Z君在“游记”中写道,刚到金边就倒了大霉,在路边大排档吃饭时,被一伙打群架的人泼了一身滚烫的泔水,形同一只落汤鸡,狼狈至极……

第二天在金边城里游玩。一位做租赁音响设备生意的老乡领我们去一小山包。山顶有座小庙,颇具古意,翠柏老气横秋,香火的青烟袅袅升扬,不晓得供奉的是哪门派佛像。见到一个汉白玉雕塑,上面刻九条蛇,蛇头竖起扑过来样子。我问租赁音响设备生意老乡道,这是什么意思?怪吓人的。老乡说,九头蛇是柬埔寨的图腾,等于我们中国人的龙图腾啦。

柬埔寨的确贫穷,随处可见缺胳膊少腿的乞丐。老鄉解释道,柬埔寨与越南打仗,埋下了千千万万地雷,没法子清除干净,经常会有人被炸的。

在草坪边甬道,一个印记烙在脑子里。一位男孩趴在地上,一副心无旁骛样子。走近看,原来他在用铁丝通过水沟盖的缝隙拨拉底下一只可乐易拉罐。可乐易拉罐每往前移动一寸,男孩便换一格缝隙,继续拨拉……男孩的目的,显然是要取出易拉罐来换钱——那个取出的口子在哪里呀——我走出两三丈路方才找到。

一位皮肤黝黑瘦津津小女孩抱着一大捧小果子沿路叫卖。作陪老乡道,这是野荔枝,要不要尝尝味道?真没见过这么丁点大的荔枝,也就略大于花生米吧。老乡买来两束,我和Z君边走边摘上面的果子吃。颗粒小得可怜,里头的核却是老大,没啥吃头的。

Z君走在前头——老乡见他摘下野荔枝给一挂鼻涕男孩吃,说这事做不得,会引火烧身的。果然,其他衣衫褴褛小孩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把手巴掌伸到他跟前。Z君边走边分发小果子,应接不暇。不晓得乱了阵脚还是咋的,Z君竟然奔跑起来,野孩子们不用说来劲了,形成队形紧追不舍。

碰到Z君已在半里路外,手上仍捏着那束所剩无几的野荔枝。我说你跑干吗哇?直接扔给他们就是了呀(我早已扔给了小孩)。Z君面白如纸,喃喃说道,我搞忘记了。

同乡会让一位做钟表生意老乡领我们去旧称磅逊港、现在叫作西哈努克港的海边旅游地玩。这位老乡在国内干修钟表的活,出国后干组装仿冒名牌表的活——长期与精密零部件打交道缘故吧,他性情沉静,长相斯文。该老乡很少参与同乡会相关活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段日子,同乡会的骨干人员倾巢而出,跑去柬埔寨某边远山区寻找石头。我们老家产的“青田石”,为中国四大名石之一,价格不菲;但老家的石头矿脉挖了上千年,现如今差不多已接近于枯竭。于是乡人们满世界撒网寻石头,先后在巴西、澳大利亚、印度、老挝等地寻到了相类似的石头。老挝与柬埔寨同属印度支那地盘,既然老挝贮藏有石头矿脉,那么,在柬埔寨也是值得找一找的哈……留在金边有关联的老乡剩下没几位,同乡会的头“矮人里头挑长人”(老家方言“长人”即高个儿),把作陪我们去西哈努克港的事交托给了这位做钟表生意老乡。

柬埔寨无高速公路,所谓的国道线路况极差,年久失修,坑坑洼洼。遠远看见一位持枪军人站在路边,一副吊儿郎当样子,车子临近这家伙慢悠悠地抬起手臂。老乡与军人交谈两句后,给他两张钞票。我问,他是以什么理由……提出罚款的呀?做钟表生意老乡道,说我车子压实线了,这破公路连线都辨识不清的,提罚款还不是分分秒秒的事。

离西哈努克港二十多公里光景,路面逐渐平展,椰子树、香蕉树、芒果树亭亭玉立,带海腥味的风兜头吹来,不觉心旷神怡。我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开车,真过瘾呢!瞧上去循规蹈矩的做钟表生意老乡问,你要不试试?我说能行吗?我一个旅游客在这里没驾照的呀。斯文老乡道,在柬埔寨,有钱能使鬼推磨啦。

西哈努克港风景如画,尤其当蔚蓝色海水映入眼帘时,别提有多养眼、多令人为之一振了!入住一家还不错宾馆,为省点钱,斯文老乡在双人房间加上一铺。斯文老乡道,我睡加铺好了。Z君说,加铺我来睡。斯文老乡说别争了,你们是客人。Z君的注意力转移到一本菜谱簿上——翻译相当蹩脚,其中文菜单叫人不知所云,有些字眼搭一块的意思不免叫人啼笑皆非。Z君取出相机一一拍下。他那篇“游记”里的内容,自然没落下这一笔了。

我发现,一溜黄金海岸线人为地分了区块。海滨豪宅林立,间隔宾馆,每一处皆按面积划入相对应的海滩地,拦上铁丝网。没有纳入其中的“野海滩”,往往布有礁石,手巴掌大——人数稠密的当地老百姓,只允许挤在这里“嬉闹”。

Z君头次下海,稀奇得不得了。他煞有介事捧起海水,吸入一口。然后,眼珠子骨碌碌转,吐出海水嚷道,真是咸的哎!

晚上这顿饭,可圈可点。驱车去一临海地儿,靠里树木葱茏,靠外海平面如镜,天际悬一钩细月。餐桌摆在沙地,桌子与桌子间隔甚远,每张桌子配一盏落地灯,淡黄色的光晕恰如其分。

由此可见,斯文老乡是位颇具情调的人哈。

吃的不用说是海鲜产品了,具体哪几样菜已淡忘。印象较深的为那位柬埔寨女孩,每次她端菜过来都像是从明暗交错光影里浮现出来似的;由于走在沙滩地上,女孩身姿摆动的幅度颇大,伴随着沙沙响。是晚餐馆打烊方结束,前往停车场,与刚下班的一群女孩子碰上。她们不怯生,主动和我们打招呼,发出银铃般的欢声笑语。柬埔寨女孩肤色偏黑,小巧玲珑,热情洋溢呐。

离开的上午,Z君提议再去海水里泡泡。我和Z君落水,斯文老乡站岸上,他像诗人一样徘徊说道,我经常来的。Z君钻进水肚,冒出脑袋时嚷道,眼睛睁开一点没事嘞。他续说道,我以为、我以为在咸的水里,是没法子睁开眼睛的哇。扑腾一通后,Z君突然尖叫起来,说被啥物什咬了一口。我不以为然道,这浅水滩不可能有鲸鱼的啦。

Z君急忙上岸,腿部显暗红印。斯文老乡说是被海蜇咬了。我幼稚问道,海蜇有嘴巴吗?斯文老乡道,世上万物皆有嘴的呀。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活的海蜇,半透明,在海水里欲沉欲浮;第一次见识到海蜇是会咬人的。

去吴哥窟那日,两位老乡作陪。细化来讲,其中一位老乡来柬埔寨时间不久,同样也想去吴哥窟看看。同乡会头的弟弟把自个的凌志越野车提供给我们使用——由一位不知做啥营生的年轻小老乡开。这趟路途要远许多,经过的城镇和村庄无以计数。公路上牛车、马车、机动三轮车、人力三轮车、手扶拖拉机、中巴、大巴、轿车、越野车及大小不一卡车等等,无一不齐全;路两旁屋舍,大部分为两层人字屋,底下饲养牲口、家禽或堆放杂物,楼上饮食起居。每户人家屋旁树下均挂吊床,孩童妇女躺在上头,一幅晃悠悠的牧歌景象。有个奇怪风俗,他们把坟墓做在了房前屋后。

瞥见当地人的婚庆场景。由两根直竖香蕉秆与一根横着的香蕉秆搭成门架,上头点缀五彩缤纷鲜花,有点类似于中国的彩门。新娘花枝招展,头上插的花朵应该也是地里摘的。所有人的穿戴,均为民族服饰。柬埔寨的传统女装,艳而不俗,配以闪闪发亮银饰,富有异国情调。其男装素朴,在我这个外行人看来,有点类似于苗族风格吧。耳旁飘扬一缕乐声,如果没辨别错误,其中是有二胡等乐器的。

一辆牛车慢吞吞走在路上。车斗里三根香蕉秆,香蕉秆上坐一位包头巾的妇人。我心里忖度,这三根香蕉秆八九不离十是用来搭建婚礼彩门的了。长长的香蕉秆戳在外头,牛屁股稍许扭动,那香蕉秆便大幅度地横扫过来了——车子来不及刹住撞向香蕉秆——牛受惊吓,直接拉着车斗冲到坎下地里。庆幸的是,坐在香蕉秆上的妇人没有摔下车来。

刚才,烈日炎炎,小老乡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他说犯困了。Z君历来低调胆小,遇事往往后退一步再说。可那天的他却接嘴道,要不……让我来接一把?

撞到牛车后,Z君不用说吓坏了,瘫痪在驾驶座上。小老乡急促嚷道,赶快换位置啊!但已经迟了,先头赶到的一位中年男村民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

顶多一两分钟吧,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村民不下百把人。有人是从屋子里跑出来的,有人正在种地,扛起锄头即飞奔过来,把我们车子围得水泄不通。

随即附近派出所两位警察骑摩托车过来。在他们的引路下,我们车子跟随其后。我转头往后面看,黑压压全是人,那头拉车的牛已被捆住四脚,由两位壮汉抬着走。

一幢平房围着围墙,即警察分局了。院子里没看见警车,排放数辆蓝白颜色相间的摩托车——大概条件有限,该警察分局并无配置警车的。

妇人无恙,但牛有事了。据略通几句柬埔寨语的小老乡说,牛跌倒后站立不住(详情不明),村民要求我们赔偿。这事好商量,就算把整头牛给买下也不成问题了。关键症结在驾驶车辆的Z君身上,他没柬埔寨居留证,自然没柬埔寨驾照了。没驾照开车还出交通事故,此等事非同小可噢。

Z君愁眉苦脸嘀咕道,我怎么……运气这么背哇。

肥头大耳的长官坐办公桌后头,小警察坐课桌般大小办公桌后面作记录。我亲眼所见,小老乡以大办公桌为掩体,悄悄递出两张百元美钞。长官面不改色心不跳,顺手接过塞进办公桌抽屉;那位小警察,正一丝不苟趴在桌子上埋头写字呢。

小老乡用方言对我们说道,已经搞定,赔付村民一百美金,車子可以开走……不过,你要留下住一晚(他指了指Z君),放心好了,明天保证能出来,到时会有人来接你的。

Z君差点没哭出声来,他哆嗦说道,我人生地不熟,听不懂话的呀……我插话道,这肯定不行,要不我们都留下,附近找个旅馆住下吧。

期间,小老乡已打过几个电话。他通过“有能耐”老乡,让一官半职的柬埔寨人打电话过来说情。面子是有,但尚不足以指挥得动眼前这位肥头大耳。

小老乡道,那我再打电话试试吧。

这次小老乡手机屏幕的来电显示号码,一长溜“8”。他喜形于色道,这个官大,必须派得上用场了!原来,柬埔寨人受中国人的影响,病入膏肓地喜好上了“8”这个阿拉伯数字。官阶越大,特权越大,于是手机号码里的“8”越多了。

肥头大耳接过该电话,笑容可掬地送我们到大门外,并与我们每位紧紧握手。

围墙外的村民散去不少,依然有二三十人光景(那位牛车上包头巾的妇人在列),他们坐在矮墙上,穿拖鞋或赤脚的一双双脚板,不见停歇地晃来晃去。进去谈判的两位村民代表步出警察分局,其中一位扬了扬手中的美元大钞,村民们纷纷从矮墙跳下围拢过去,人人喜笑颜开。可怜那头牛,仍旧四脚翻天捆绑着,被仰天悬挂在两棵树中间。

我从后视镜看到,村民们解开绳索,牛落地后自个迈开步子走了。

第二趟去吴哥城,乘坐的是当地班车。同乡会的人说,我们实在抽不出人头来陪同了。一位矮个子老乡领我们到汽车站,帮忙买了车票。他说,吴哥城是终点站,不怕走丢的。

所谓“汽车站”,只不过是个稍大杂货铺(也许此地是个停靠点吧)。旅客们在铺前空地或坐或站,顺便买点吃的喝的。

柬埔寨大部分车辆为外国二手车。那日所乘大巴,便是一辆韩国二手车,其车身上的韩文原封未动。半路上,“老爷车”发动机散发出浓烈的橡胶糊焦味,司机停车检查。捣鼓一通后,司机拆下车后头发动机外一块铁皮,将其搬进车厢。这块脏兮兮并散发着热气的铁皮放置在车厢过道,靠一边挡住了三排座位。大家上车——被挡了座位的人,脸上露出无奈的笑。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人居然没有跟司机争论,也没挪移铁皮,而是扳开铁皮侧身进去,铁皮的位置分毫未移动。

作为佛教国度的柬埔寨,没受到外界“污染”的普通老百姓,心态实在是平和得很。

那天在车上,另有两事同样触动了我。一是气温高而“老爷车”的冷气空调差不多等于零,封闭式车厢里人人衣衫湿透,却无一人脱去衣服(受此感染,我这个喜好“赤膊上阵”的人强忍住了);二是我旅行袋搁过道上,先是一位小伙子提起旅行袋一只提手,双脚贴地从旅行袋底下小心翼翼擦过去。接着一位抱小孩妇人站旅行袋前小半会儿,一副犹豫不决样子。我如梦初醒——明白人家是不会从旅行袋上面跨过去的。我将旅行袋抱怀里,妇人朝我羞涩一笑,碎步过去。

夜里七八点钟,“老爷车”拖着松松垮垮的车体抵达吴哥城。车上认识的一位柬埔寨中年男人(说是“认识”,其实语言不通,但彼此确实存在“熟人关系”哈),帮我们谈妥机动三轮车价钱。这种载客机动三轮车,花里胡哨,当地人叫它“嘟嘟”,倒是地球人都能听懂的。

吴哥城郊,一老乡开家中餐馆,接中国旅游团的单。吃过饭,就近住下。第二天,老乡介绍来一位会讲几句华语的华裔嘟嘟车司机,让他领我们前往洞里萨湖。单独雇了条机器小舢板,向湖区驶去。洞里萨湖宽广得不见边际,湖水不甚清,吹来的风有股子泥腥味。接近湖上居住区,但见低矮的屋舍连缀成片,面积不小自成方圆。水上居民人家的吃喝拉撒皆在湖里,水中欲沉欲浮的不明物什随处可见。不得不说,其环境卫生状况堪忧。水上学校学生,在漂浮的操场上打篮球,龙腾虎跃,喧闹声一阵一阵。游客中心设有餐厅、酒吧、出售纪念品商铺等,参观项目是观鱼。好大好大的黑颜色鱼,被圈养在围铁丝网的海水里,摇头摆尾,丢下面包屑便会溅起丈把高水花,博人一乐。

Z君脸面憋得通红,与一位女孩比划,想要和她拍张合影。干导游的女孩老油条,嘻嘻哈哈用中文说道,一块美金啦。Z君脸红一阵白一阵,手足无措样子。片刻后,他掏出一张纸币,女孩推让一下收了。我接过相机,镜头里的Z君,其僵硬身子随之松弛,拧结的眉头展平后,露出一丝浅淡笑意。

去吴哥窟,我们同样雇用那位会讲点中文的华裔嘟嘟车司机。听过他费劲的叙述,我大致了解了一点他的情况。这位三十来岁的嘟嘟车司机,外貌上看,已与当地人无异。他祖籍广东潮汕地区,属第四代华人移民。当年老家闹饥荒,为谋口饭吃,他曾祖父携家带口,乘坐船只沿湄公河一路漂过来。逃难的人颇多,无头苍蝇一样没有具体目的地,见到岸上哪块地还不错,或人烟稀少,遂上岸撂下铺盖,搭建茅屋,开荒种地,从此落地生根安家落户……本来说好去他家看下的,他的柬埔寨老婆和三个小孩,他们的日常起居等;忘记是啥缘故,没有去成。

与中国长城、埃及金字塔、印度尼西亚婆罗浮屠并列为“东方四大奇迹”的吴哥石窟群,不用说蔚为壮观了。作为高棉人的古代首都,吴哥宏大的建筑群和与之相对应的佛教文化,堪称伟大!

天气燠热,加上马不停蹄地奔走、观景,汗流浃背,我们踅进一座古塔歇脚。塔的穹顶颇高,阴风习习,我三下五除二脱去上衣,长长地舒口气。Z君犹豫片刻,忸怩半天才把衣服脱下——白净如一头刮毛猪。我吹上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开来。冷不丁地,Z君歇斯底里发出一声瘆人嘶叫,瞬间不见了人影……我脑袋轰地一响,判定腐朽的古塔坍塌下来了,抬起屁股箭镞一般射出去……

一里路外,寻找到Z君。我同样脸色煞白,问询他什么原因拼老命逃跑?Z君撩起T恤,后背有个鲜红大肿包。我说是给什么咬了吧?Z君说,毒马蜂。我不以为然道,我还以为是塔坍下来了呢!

在景区旁棚屋饭摊吃中饭。Z君一脸苦相,再次撩起衣服说,给拍个照吧。我没好气问,拍这个干吗呢?Z君说,我自己看不见(他那篇“游记”发网上时,把这张照片用上了)。

一位摆水果摊女孩经过看见,她说你是不是被马蜂蜇了?该女孩是位华裔,中文讲得相当流畅。这“知音”的出现,使得Z君瞳孔发亮,他赶忙鸡啄米似的点头道,是呵是呵,又痛又辣……像块火炭贴在肉上烫,我都快承受不住了啊……

我持不屑态度。

说白了,我这人反感堂堂七尺男儿为点皮肉痛而大惊小怪。

女孩道,这里的马蜂特别毒的,我去年头上被马蜂蜇了,长出来的头发就变白了。女孩乌黑的长发里头,果真夹有一股白头发,分外显眼。Z君嚷道,毒素这么强哇,那、那我这背上……会有后遗症吗?女孩道,其他也没什么啦,不痛不痒的。

下午去看高棉微笑。

到柬埔寨地后,从Z君口中好几次听到“高棉微笑”这词儿。我孤陋寡闻,没整明白啥子意思,是指一种表情,抑或一件物什?来柬埔寨之前,Z君显然做过攻略功课的,他对许多景点如数家珍。

原来高棉微笑是雕塑佛像——因其“微笑”的耐人寻味,被称作了高棉微笑(与蒙娜丽莎微笑异曲同工)。

Z君“游记”里记载道:有一种力量穿越时空,穿越国界,穿越天地万物,只留在心中!那是一种历经劫难的力量,残缺而忧郁,那是一种无可退缩的力量,宁静而恒远,所有的眼泪、所有的悲苦、所有的希望和渴求,都化成一种雍容而安静的力量,直达心扉……我相信,那一刻他是在借这张脸告诉我,微笑吧,不管过去经历过什么,也不论未来等待着的是什么,只要你还在微笑,这个世界回报你的,就一定是微笑。微笑,就是在地狱,也是盛开的莲花啊。

Z君曾对我说过,山魈千真万确有的。

去他老家那次,行至三分之二路程吧,抵达一处山谷地。两侧崖壁陡峭,底下一沟溪流,山林葳蕤,阴风阵阵。Z君站住,指指脚下一截土道说,大致就这个位置了,我堂叔挑着一担物什走到这里,正要歇一歇时,他发现被山魈盯上了……他拔腿就跑,这下面的溪坑,就是空双手过去都有困难的是不是,可他挑着担子一点没事就晃荡过去了……对面岩壁,看见了吧,连猴子都很难爬上去的,根本没路,他挑担的人毫不费力就上去了……头大如斗的张兄问,当时在场有人吗?Z君说没人,就他單个人。张兄道,既然没人在场,那是怎么晓得他健步如飞的哇?

Z君道,我堂叔去赶集、买物什,天黑了没回来,家里人慌了……敲铜锣全村人集合到晒谷坦,除了老的少的全数出动了,我当年有个十一二岁,也参加了……只有生产队长一管手电筒,其他人举着火篾灯,一边寻一边喊我堂叔名字,满山满垄都是叫喊声,一个夜头寻下来,不见踪影……业余摄影师女同胞岔开话头问道,山魈长什么样子的啊?Z君鼻孔出气说道,要是山魈能清清楚楚给人看见,那还叫山魈吗?!我村里一位老人说了,就是那位红白喜事被请坐桌上首的老先生,他说人如果正面看见山魈,必死无疑,就是说看见的人死了,没看见的人活着,所以山魈不可能被看见的(有次他却说山魈像个浑身长毛的白面孩童)。女同胞脸色发青,说那我们赶紧走吧。Z君说,我们今天人多,不用怕的……当年,我堂叔的事发生后,村里人下山上山,都不敢单个人走了,最少凑双。

头大如斗张兄拽回话题道,你说说,没人在场做证,是怎么晓得你堂叔爬得上对面山的呀?Z君眼睛发亮,紧了紧嘴皮子说道,第二日,日午后,扩大了寻找范围,像解放军搜查特务一样散开,村里两个年轻人,在对面山上头的山坳树林里寻到人了(Z君尽力仰头,手指戳向对面山顶)……我堂叔坐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毫发无损,更奇怪的是,他那担物什,草纸、蜡烛、酱油、盐、海带、咸带鱼、虾皮,还有他老婆的雪花膏、头发夹子,一样没少,翻山越岭跑了那么多里路,全是没路的路,到处柴蓬、岩壁,篮子里的物什怎么会没有掉呢?一样都没掉!

头大如斗张兄刨根究底问道,你堂叔本人,他是怎么说的?Z君站在路沿,舞着手说道,山魈追赶过来,后背冷嗖嗖的,这点他清楚记得……至于怎么逃跑的,待在山上那个夜晚怎么过来的,他完全失忆了……他是赶集买物什回村的,人怎么在对面山坳上头呢?肯定是被山魈赶上去的呗!

那天在村里的田垟吃过中饭,我们沿溪岸路走到村尾。其实这个村子,哪头是村口哪头是村尾,还真不好分辨。村子处于两山夹缝的一块高山盆地上,从青田祯旺爬上来,那头为村头;从莲都的碧湖爬上来,则这头是进村的口了。权且把这里作为村尾吧。村尾数棵大樟树和大枫树,树底下一座土地庙,比交警值勤的岗亭略大一点点。Z君站在土地庙前,脸部表情凝重,双眼渐渐浮起一层薄雾……不得不承认,进入“状态”的Z君,自带气场并具有一定的感染力。

Z君沉沉说道,那一年,是夏天,我和我爸去山里砍柴。大白天,日头佛挂在头顶上,那年头烧柴,村里人口又多,山上的柴很少,好不容易寻到一簇柴蓬,我埋头砍柴……突然间,天暗下来,我以为是云层扯过来了,没多在意……我爸在山岗那边喊我名字,喊了好几声,我再抬头时已经天昏地黑了,乌云滚滚,就像灾难片里的镜头一样,我顿时骇得全身发抖……我爸从山岗跌落下来,说你为什么不应一句?我问是不是要响雷落雨了?我爸说赶紧逃呐,山魈赶来了!

山上是有砍柴人踏出的小道的,我父子两人慌不择路,根本没沿路逃,连滚带爬什么都管不了了,衣服钩破了,皮肉出血了,浑然不觉。岗头到村里六七里地,好像一阵烟工夫就到了,又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当时神智完全稀里糊涂,不停地跳,不停地跑,跌倒了爬起来再跑,听到的都是风声,呼啦啦响,灌满耳朵……见到村庄,天空变戏法一样敞亮了,青天铜镜,日头佛照耀得到处明晃晃,水田里传来青蛙叫声,整个属于两重天地,回到了人间……我和我爸瘫软在这土地庙前,四肢面条一样,一点力气没有……替队里养牛的一个堂亲赶着三头耕牛路过,说你们两父子坐地上干吗?不怕蚂蝗钻进裤裆里哇……我爸摆摆手讲,我们在岗头撞到山魈了,山魈发威作法,天昏地黑……刚刚捡回一条命呃……堂亲手搭眉额往山上看,想一想后说,现在不打紧了,土地爷守在这地界嘞,土地公公会保佑你们的!

当年去Z君老家的日子,为清明节前夕。记忆中留守在村里的两位老人挖了一堆毛竹笋,剥笋壳、煮笋块、晾晒笋干,忙得不亦乐乎。

事先,Z君携带了蜡烛、焚香、草纸等扫墓祭祀用品。他解释说,山高路远上来一趟不容易,今天提早把坟拜了。

他们几位男女要去看一棵有年头红豆杉树,一位说红豆杉的果子泡酒喝大补,一位说这个季节不是红豆杉结果的季节哦……

Z君问老人借一把锄头、一只篾编畚箕,我们两人往后山走去。

三座土堆坟墓,坟前立块石碑,一字排开。分别为Z君祖父、父亲、哥哥。我说你哥的年纪应该不大吧?Z君埋头锄草,瓮声瓮气说,四十出头。我叹惜道,这么年轻呀。Z君拄锄道,我哥死后,嫂子改嫁,一个家庭散掉了。

过后有一年,我与Z君去丽水参加市里一个文学活动。晚上有人请客,两岸酒吧喝酒。一杯酒未落肚,接过电话的Z君对我说道,我要去看下我弟,他生病住在医院里。酒吧灯光偏暗,闹哄哄的,Z君匆促离去的身影,一直留在脑子里。

第二天,几人约定去碧湖镇下头走走。

Z君与我同住宾馆一个房间。洗漱后他说,我要晚点才能过来了。

那日重阳节。

之所以能记得具体日子,是因为在吕兄老家村子转悠时——吕兄说,我姑妈九十五岁了,在这屋子里欢度老人节呢,我去给她拍个照、留个影。说过吕兄举着相机,兴冲冲地跨入那幢摆放流水席的幸福食堂。

秋高气爽,芦荻长势良好,荡漾开来,形似一片片小海洋。我们在溪滩地帮吕兄寻找奇异的石头,屡有所得。吕兄的司机在岸边缓缓走动车子,我们屁颠屁颠地把一块块怪里怪气石头搬到车上。

同行女同胞老家同样在这一带,说镇子里有家馒头店的馒头很好吃(本地方言馒头即包子),她小时候每次赶集或来镇里看电影啥的,非吃上两个不可的。馒头店蒸气弥漫,俩大妈慈眉善目。我特意为Z君留了一只还是两只。实话实说,味道一般般了。女同胞承认,今天的馒头确实粘牙哎。

十时许,Z君与等候在碧湖大桥的我们碰上头。

吕兄老家村落,祖辈有点来头。残存的吕氏宗祠门额横匾“急公好义”四字,为民国时期大总统徐世昌墨迹。我查了下徐的簡介资料,此人在总统位置四年,最出名的非政绩,而是绘画和书法。

中饭在吕兄老家村子后山水库边一家叫作渔家乐的餐馆吃。水库里钓的活鱼,七八斤重光景,是红烧还是滚火锅的忘了。生意不赖,餐厅里人声沸腾。一位喝成红头蚱蜢的村干部,乍一眼看见吕兄,大老远伸出双手三步并作两步直奔过来,临近后一把捧住吕兄的手嚷道,来了怎么不打声招呼呀!吕兄谦虚谨慎说道,临时想到的啦,带几位朋友过来走走看看。村干部仍大嗓门说道,你们文化人,对我们村的文明建设、文化建设、“记得住乡愁”等项目,多提宝贵意见哟!吕兄笑笑说,刚才他们议论了,宗祠房屋塌掉太可惜了,那是我们村的根基和文脉哦。村干部点头道,已经排入规划了,今冬明春实施吧。说过他一扬脖子冲餐馆老板喊道,这桌记我头上!

饭后,吕兄领我们去附近的何澹墓地。何澹何许人也?他为处州十大历史名人之一(丽水旧称处州),本市龙泉人氏,宋朝高官。其在本地的主要功绩是“疏浚处州通济堰,将木坝改为石坝;修筑保定村洪塘,蓄水灌溉2000余亩;修撰《龙泉县志》,开龙泉地方志之先河”。他疏浚的通济堰,现如今依然发挥着水利功能,而且与隔江的大港头景区组合为“古堰画乡”,俨然成了丽水旅游界一张金名片了。

七七八八,那一日的走马观花,可谓蛮充实的。

吕兄摄像专业出身,喜好摆弄相机,当日给我们拍了不少单人、集体照片。过后偶尔翻到这些片片,但见Z君无一张笑脸的,眉结紧锁,腮帮僵硬,拿本地方言讲,脸苦到骨头了。

头天晚上,Z君与其弟商量决定,搬出医院病房。今早Z君快刀斩乱麻租下一小屋,接其弟入住。

那天Z君对我摊了底牌:他们家族起码是从祖父辈起,男丁成人后,肝脏即会逐渐硬化。发病早的二十出头,晚的四十出头,无一人活过四十五岁这道坎。

Z君说,我弟弟是我们村第二个考上的师范生,当年人家都说我们家风水好,一门出两个学士……他分配在一所乡校,谈上了对象,女朋友也是学校老师。我弟弟工作很努力,省吃俭用,在丽水城里买下一套小户型毛坯房,准备过些日子装修作婚房……一次在学校打篮球,突然晕倒,送到医院检查,就是我上辈和我哥患的那种病了……我弟弟生病后,女朋友不用说离开了,那套房子卖掉治病。住院一年,该借的都借光了,现在只有等死了。

过后不久,一天夜里十一点多,Z君打来电话。手机接话器传出的声音,似乎带股阴森森的寒气。曾经多次,有时是我打过去、有时是他打过来,接听电话时均有这种感觉。至少有两次,我脱口问道,你人在地下室吗?Z君说,没有啊。我说,那怎么周围一点杂音都没有?真空地带似的特别空洞!

电话里Z君说道,我弟昨天死的,已运殡仪馆,明天火化……我拿不定主张,要不要搞下丧事仪式?不过,他生病后女朋友早离开了,和外界也没什么来往,到时怕会冷冷清清的……我想,要不直接把骨灰送老家埋了吧?Z君说让我帮忙“参谋”,实际上他话里意思已摆在那里。我说,像他这种年龄死的人,还是少些动静为妥吧。Z君道,我就是这么想的,那就火化后送老家了。

有次Z君郑重其事对我说道,我的热爱文学写作,说入骨一点……是我想让生命延长一点点了,人不在了,但如果作品能够留下一段日子,那就等于我的生命延续了啊。

分明记得,说过后他凄凉一笑。

他们家族,现如今仅剩Z君一位男丁。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他的头顶上方。我多少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Z君会坚信不疑山魈是存在的——因为他的身后,确实有无形的“山魈”在紧追不舍。

明白了这点,那就不难理解Z君为何总是紧张兮兮,心魂不定,处于没安全感的状态了——一有风吹草动,三十六计逃为上策。比如说在柬埔寨碰到的那只海蜇(被海蜇咬后他跑过一阵)、那群野孩子、那只马蜂,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是与山魈划等号的罢。

Z君如履薄冰,疲于奔命。故此,他对认同的、柔软的、缓和的、异性的、神性的,甚至巫术的等等,十分地渴望和迷恋。

还记得我和他抵达柬埔寨机场的一件蝇头小事吗?接机的那位做药品生意老乡,也许嫌我名字笔画多、Z君名字可少写两笔吧——牌子上写的是Z君名字——当Z君看见自个名字的当儿,那份激动劲,实在可说有点小题大做了。但很好解释,因为牌子上的名字,让他获得了认同感与归宿感吧。

在金边的一个夜晚,我们在一位老乡陪同下散步到皇宫一带。金碧辉煌的皇宫大门紧闭,我们探头探脑连个屁都没“窥见”。其外头广场及宫墙的墙脚根上,散落着许许多多普通当地民众,他们铺下一块块灰不溜秋塑料布,大人小孩席地而坐,以家庭为单元围成一堆;他们看着星星,吃热带水果与简单食物,饮料瓶放在有冰块的泡沫箱里。欢笑声阵阵,洋溢着知足常乐的幸福气息。Z君从单位借用的那台相机,再派用场。他撅起屁股,一丝不苟地拍下老人的安详、中年男人的爽朗、中年妇女的含蓄、小伙子的洁白牙齿、小姑娘的妩媚笑靥、孩童们的天真活泼。这些柬埔寨人,一脸天然和无邪表情,非常乐意配合拍照,尤其是小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探出脑袋,扮鬼脸做V形手势,咯咯咯放声大笑。

Z君如小鱼游荡在碧波里,好生快活,忘乎所以。一户人家招他入座,他二话没推脱去鞋子坐下,吃了一根香蕉和几粒红毛丹。

在柬埔寨那段日子里,剛好碰上柬埔寨的新年。他们的新年,咋会在四月份呢?生活在当地的老乡解释道,地处热带的柬埔寨无春夏秋冬之分,一年当中仅分雨季和非雨季。四月起始,雨季来临。作为水稻种植国,雨季的到来即为播种、插秧苗的时节了。以这样一个万物生长的节点,划分为新一年的开始,可谓合情合理的了。

柬埔寨的新年活动,一为泼水;二为往他人脸上抹一种啥白粉。据说传统的风俗已逐渐淡化,故泼水的场景看见不多。那天车子进城,路过工业园区(柬埔寨学习中国经验,在城郊设立招商引资的工业园区),恰逢中资纺织企业的女工下班,一大片,怕有千把人吧,她们相互追逐、往彼此脸上抹白粉,嘻嘻哈哈沸腾如一锅粥。车子停下,Z君携带相机一头扎进人堆。回来时,变成一只大花猫。他乐呵呵说道,我故意让她们抹白粉的。另一起事,大街人行道上,一群柬埔寨青年男女手牵手围成一个圆圈,往前走两步往后退两步,踢踢腿、移移步,跳一种柔和至极的舞蹈。Z君细声说,我好想加入进去呃。

Z君对我讲过一件事:有一年他胃大出血,推车进手术室时,他的手和一旁护士的手握在了一块。他说应该是他无意中抓住人家的,护士心地善良,捏紧了他的手。刚刚,由于病情的严重性和即将进手术室开膛破肚等缘故,他心头擂鼓似的恐慌不已。刹那间,乌云消逝天地澄清,走廊天花板、电梯、另一走廊天花板、手术室、手术台、无影灯及晃动的白大褂,均雾化了一般毛茸茸的,棉絮一样具有飘忽感……虚弱为一方面,但更多地是来自于异性传递的温情与抚慰了。他从手术台上浮升起来,滑出窗户,融入蓝天白云中,自由自在地飘呀飘,身轻如燕……Z君说,人临终前的感受,大概便是这个样子的吧。

一天,我在人家办公室,那人说Z君好像查出病来了。

Z君每年体检。体检报告单出来前,提心吊胆;体检报告单出来后,一块石头落地。事后得知,此次非例行体检。县一文化单位选拔一名副科干部,Z君笔试第二,面试第一,以综合评分第一入选。走程序体检时——靴子落地了。

我踅晒台给Z君打电话。他兜头说道,你那事我会给办好的了……我现在已忘记当时托他办的是啥事?估计应该是叫他帮我填写电子表格吧。我电脑方面外行,仅会码字,至今操弄不来其他名堂。我说,那事无所谓了,听说……你体检有问题?Z君烦躁说道,我现在杭州复查。

搭Z君单位的车和他同事一道去杭州某医院。Z君精神状态尚行,从床上撑起,坐直身子说话。其床头柜上搁一两本文学类书籍。不过听说,他昨天刚刚吐过血。我不清楚肝病怎么会引起吐血的?人家说已经扩散了,扩散到其他器官了。

一天在海底捞火锅城吃饭,Z君打来电话。包厢里人声嘈杂,我避隔壁空包厢接电话。Z君问询我两个稿子的事,我说明后天问问看。扯一通后他说,我这个病好不了了,现代的医学还没有办法医治这个病……Z君的病属不治之症,此事板上钉钉。可由他本人说出、尤其是以这种平静口吻说出,致使我失声哭了起来。我哽咽说道,朋友一场……这个现实……我接受不了哇……Z君依然平和说道,咦、咦,你哭干吗,我都不哭哦……命中注定的事,坦然面对就是了。

已经是一段日子前了吧,Z君传来两篇小说稿,让我看看,方便予以推荐为盼。我转传给了一位编辑朋友,一直无音讯。这天我通过伊妹儿问对方稿子有无看过?希望回复一下。编辑朋友第二天回信道,忘了对你讲了,小说不错,留用。收到消息后我给编辑朋友打了个电话,大意是小说作者身患绝症,时日不多了,最好能早点刊发出来让作者本人见到,对于一位视文学为生命的人来说,这是何其大的安慰啊!

收到编辑朋友的回复是在夜里十时许。犹豫再三,我还是抑制不住,在过十一点的时辰里给Z君拨了电话。接电话的Z君有气无力,我抱歉说道,不好意思,本来不该这么晚打电话的……刚刚收到杂志编辑短信,两篇小说全用,就下一期,他们有个栏目叫“南北小说”,他们刊物与北方一家刊物合作,每期各推一位作者的小说,配上作者简介与名家评论……我朋友说了,你的小说写得很棒!

Z君语无伦次说道,真的吗……我的小说得到那么好的认可?这、这是送给我的最好礼物了,别说十一点多,再晚都没关系的,我太高兴了呀……

作为基层一位业余作者,Z君闷头苦练多年,但成绩乏善可陈。这两篇小说可说是一次质的飞跃,于他而言具有里程碑意义,Z君终于敲开了文学殿堂之门啊……

守灵的晚上,下半夜冻得够呛,浑身筛糠似的颤抖。我与两位小文青从灵堂出来,钻进车里。冬夜的殡仪馆冷冷清清,灵堂大厅渗出一片苍白灯光,院子与山峦黝黑如墨,不见风吹草动,俨然太虚之境。这一觉,梦见了Z君。场景为上世纪的旅馆大通铺。十多张床,是那种白木的单人床铺,垫的是当年常见的草织席子。房间里仅我与Z君,显得空空荡荡。我的床铺与Z君的床铺在门进来的左上角,两床之间挨得颇近,相隔五六十公分吧。Z君没来由地说道,我要到你床上了。我猛然意识到,他不是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和我说话呢?我身子往这边挪了挪,本能地缩蜷一团,并慌忙说道,你不要过来了,挤不下的……Z君没听,一只手伸过来按在我床杠上,接着挪移身子。谢天谢地,他没爬到我床上,而是身子仰天用双手与双脚搭架在两床的间隙。Z君面朝我说道,这样子也蛮好的,中间地带……你还记得,那个高棉微笑么?

清晨几滴鸟鸣,醒了。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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