郤縠其人及郤氏祖源考

2023-05-30 17:39刘云平张胜利闫伟
档案天地 2023年3期
关键词:城寨

刘云平 张胜利 闫伟

郤縠(前683-前632),河北行唐人,出身晋国姬姓公族,为晋大夫郤叔虎之子,晋文公时期三军元帅,有中国儒将始祖之称。行唐一带,是《说文解字》所讲郤乡,是郤叔虎灭狄柤、立郤氏的肇始之地。丰富的文化遗存,完整的证据链条,充分印证着“天下郤氏出行唐”的民谚。

郤縠其人,见于典籍记载,《国语》《左传》均有所涉。《左传·僖公二十七年》:楚子及诸侯围宋,宋公孙固如晋告急。……于是乎蒐于被庐,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曰:“郤縠可。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夏书》曰:‘赋纳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君其试之。”乃使郤縠将中军,郤溱佐之。

如学者翟士航所言,“赵衰推举郤縠的核心理由,并非是谙熟军事或久经沙场,而是郤縠说礼乐敦诗书,这一推举理由非常符合儒家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逻辑思维”[2]。儒家色彩鲜明的荐语,强化了郤縠的儒士形象,并伴随着经典传承深深铭刻在历代士子心中。

如果说,国史典籍只是给我们勾画了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么,被称之为写实小说的《东周列国志》,则给我们描摹了一个清晰的形象。透过被庐阅兵、庙堂筹划、临终寄语等生动细节,人们看到的是郤縠的为臣之忠、为帅之才。后人批评《列国志》“过于拘泥于史实”。这种文学上的“不足”恰是我们引以为考据的底气。正如蔡元放所言:“有一件说一件,有一句说一句。故读《列国志》全要把作正史看。”由此可知,《列国志》所记郤縠之事总体可信。

郤縠影响广泛而深远。翟士航《中国古代儒将谱系的建构》一文指出[3],春秋以降,文人学士(对郤縠)多有论述,无论官方文献,私家墓志,皆有所涉。唐代之前,“涉及郤縠的用典,意旨都是强调赵衰的举贤和晋文公的任贤。”进入中唐,视郤縠为将帅典型的观念日益普遍,透露出郤縠文武兼长的典范意味。“在历代文士关于儒将起源的论述中,郤縠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最高……郤縠作为儒家经典中最早见于记载的儒将式人物,自然日渐坐实了其儒将起源的地位。”

对于郤縠的评价,唐人说到了极致。韩愈《酬别留后侍郎》云:“为文无出相如右,谋帅难居郤縠先”;刘禹锡《令狐相公示河中杨少尹赠答兼命继声》曰:“自从郤縠为元帅,大将归来尽把书”。由此看来,张海双《印象行唐》[4]一书将郤縠称之为“儒将始祖”也就不为过了。

郤縠的地位,还体现在晋国军卿制度的创立上。晋文公开创的以军卿为国家最高军政长官的政治制度,对晋国霸业产生过直接和深远的影响。作为首任执政卿,郤縠的存在格外引人注目。在这个新创的正卿制度中,三軍将佐并称六卿,而以中军将为六卿之首。郤縠将中军,为卿之长,故曰大正,“出为三军统帅,入为一国执政,成为仅次于晋侯的军政长官”[5]“在战争中,郤縠既运筹帷幄,又身先士卒。不仅德行敦厚,而且军事能力也不容小觑,出任晋国执政也是能力所致。”[6]

讲郤縠,就要讲到郤氏家族,讲到郤氏家族的立氏之祖郤豹。

郤豹,字叔虎,晋献公之干臣,以功受封于郤邑,因封地得氏,称郤氏,此郤氏之源也。郤豹有多个儿子,见于谱牒的有郤芮、郤称、郤义等,还有一些重要的郤氏家族成员,如郤縠等,身世不明。

关于郤縠世系,典籍没有记载,学界也缺乏深入探讨,包括后面我们要引用到的阜平《郄氏家谱》[7],也未能说清这个问题。目前能见到的,是吕文郁《春秋时期晋国的采邑制度》[8]提出的观点,认为郤縠当为郤豹之子,郤芮之昆弟。从年代背景和他们二人分别辅佐献公、文公的情况分析,“郤豹之子说”是能够说得通的——郤豹为晋献公之臣,郤縠为晋文公之臣,至少在代际关系上符合逻辑,笔者从之。

至于郤縠籍贯,清代行唐方志和《郄氏家谱》记载最为明了。康熙十九年《行唐县志》载“郤縠,行唐人。晋文公蒐于被庐作三军,谋元帅。……使縠将中军,而使郤溱佐之。”“郤縠墓,在治西北四十里城寨村前有石镌晋大夫郤氏之茔。”“城寨村祀晋卿郤縠”。这些内容在乾隆三十九年、同治十三年《行唐县志》版本中亦有体现。

与县志相呼应的是清代《郄氏家谱》。该《家谱》是一本难得的文献资料,由郤縠后裔阜平人郄佩琅编纂而成。《家谱》记载:“吾族系出春秋晋卿縠公后,世居行唐。……行唐治西四十里城寨村南不百步,晋大夫郤公讳縠墓,余祖茔也。”以《家谱》所见,从春秋到五代,郤縠之下历二十五世传至昌嗣公。昌嗣公迁居阜平王快一带,繁衍生息,传八代至郤广(曾任元代亳州元帅府监军)。郤广生居王快,葬归行唐故里,附晋大夫侧,其后人遂附焉。见于《家谱》的郤縠后裔还有郤广之子郤温、郤广曾孙、元代孝子郤祥,明代辽东镇守总兵郤永等。其中,元祐元年《孝子郤祥墓碣铭》,记有“南唐(南行唐)在春秋为晋邑,郤氏上世居之。百年以来,号称大族,世寻谱牒晋大夫郤縠与毂之裔也,石刻存焉。”

郤縠行年五十出任元帅,“次年(前632年)侵曹、伐卫、取五鹿胜利之后于二月份去世。”[9]由此可以推知郤縠享年51岁(前683~前632)。至此,关于郤縠生卒、世系、籍贯、身份等基本问题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如前所述,郤縠是河北行唐人,这一点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作为郤豹之子的郤縠为什么会是行唐人?郤縠故里与郤氏起源该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不妨先做三点思考。

思考一:因果之见

《说文解字》“郤:晋大夫叔虎邑也,从邑,谷声。”可见郤邑之源关乎晋大夫郤叔虎。典籍记载郤叔虎在攻陷狄柤时立功而获子爵位,受封郤国,可见灭狄柤与立郤国有因果关联。晋有以所下敌国为大夫封地之例,如士会邑于范而称范氏。以此推之,这翟柤国与郤子国之间应这样一种关系——郤国建于翟柤国旧地。因此,将郤邑地望与翟柤国地望一并考虑,当是突破探索瓶颈的一个现实路径。

思考二:翟柤之论

《国语·晋语一》有“献公伐翟柤”篇。徐中舒考证,翟柤即狄虘[10],为狄族一支。段连勤提出“众狄中包括丽土之狄和狄柤。”[11]由此可知,翟柤国为狄族人所建。山西绛县雎村墓地考古报道提到翟柤国为西周时期戎狄小国[12],可见狄柤国早在春秋之前就已存在。马宝春《晋国地名考》言“其地域或在晋疆,后有可能为晋所灭。”可见狄柤国地望至今尚无定论,还有探讨空间。

思考三:众狄之说

学界有狄柤出众狄说[13]。众狄亦名群狄。童書业《春秋左传研究》讲“群狄离散,多服于晋,赤狄已趋孤立。”[14]此言众狄是赤狄之外的他狄,我们可称之谓“一狄”论;马长寿《北狄与匈奴》讲“所有不属于赤狄、白狄范围之内的,应依据《春秋》经传的说法谓之众狄。”[15]此言众狄为赤、白之外的他狄,可称之谓“两狄”论;段连勤《北狄族与中山国》讲“众狄又名群狄,即不包括在赤狄、白狄、长狄内的其他北狄部落。”[16]此言众狄为赤、白、长之外的他狄,可称之谓为“三狄”论。以上对众狄定义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非具体狄种。鉴于此,我们在考察狄柤国族种时不必拘泥于某一狄种。换言之,创建狄柤国的主体,狄族族种皆有可能,包括白狄。

带着这些思考,我们把目光聚焦在历史底蕴深厚的行唐。行唐是联合国地名专家组授名的“千年古县”,因唐尧南行而得名,有四千多年文明史,足以承载起我们探索的脚步。

狄族背景的契合性 行唐古称龙邑,以地处白龙水流域、挟龙山脚下而名[17],境内有箕、郜等夏文化元素[18]。古代行唐境域辽阔,北界直达今山西境内。行唐处于保定与石家庄两大文化圈结合部,处于“西土、东夷、朔漠和中原四大文化圈交汇口”[19]。悠久的历史,独特的区位,赋予她特别的内涵。

夏商背景氤氲着戎狄文化烙印。“《左传》:启以夏政,疆以戎索。是夏虚就是戎虚;《太誓》:纣有亿兆夷人。是商与夷族亦杂居有关;《国语·周语》:我先王不窋……自窜于戎狄之间。是周本为西方夏族,而杂居于戎狄中。”[20]

太行山东麓一带群狄活动甚早。史书记载,赤狄伐邢于前七世纪,无终建牙于前六世纪中叶,可知赤狄、众狄入河北之早;赤狄伐邢、伐卫、侵齐,足见狄族东向、北向之远。赤狄势力广布山西境,与山西相接的古行唐,其赤狄、众狄之渗透情况可以想见,只是“特其俗无城郭,就山野庐帐而居,不易指名其实处耳。”[21]

赤狄、众狄或降或灭,而后白狄西来,石家庄一带遂成鲜虞部落联盟的天下。行唐初属鲜虞国,后归中山国,周边有肥、鼓等狄族小国存在,其白狄文化背景自不待言。故郡考古证实,此地遗址为鲜虞—中山代表性遗存之一。占比很高的积石墓和非常突出的殉牲现象,特别是大批北方游牧民族特征鲜明的出土文物,充分彰显着行唐“戎狄、华夏参半的文化风貌”。

上述种种,足见行唐狄人由来之悠远,狄族背景之丰富,狄族存在之真实。

地理区位的切近性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豫部》讲“郤乡,在河内。”由此,“河内”成为考察郤乡地望的一个地理坐标。在这里,关键要把握一个“河”字。对“河”字把握不准,就会陷入误区。以黄河指向而言,考察三代史当以禹河故道为准绳。禹河故道自河南新乡北上入河北境,过大陆泽至清苑区东折,于天津入渤海湾。放眼望之,行唐为三面黄河所围,称之“河内”不亦宜乎?

另有滹沱河指向。王玉哲《中华远古史》[22]提出滹沱河是古黄河故道,一直流经河北省北方入海。何定生讲,甲骨文中只有从水从乃的疑似“河”字,商书盘庚虽有河字,却是周人作品,不足为据。”[23] 岑仲勉《黄河变迁史》以《礼记》礼器铭文为例,分析中古音流变及汉语发音简缩习惯,指出“恶池急呼即为河,换句话说,正呼为恶、池两音,俗呼简为河一音。礼器铭文为正俗兼用。周金少见河字,也正因为它在当时是俗呼之故。[24] 行唐为滹沱河所绕,恰符合“河内”方位。郤乡在河内,行唐属河内,行唐与郤乡的关联已很明显。

地名玄机的巧合性 郤叔虎因打下翟人营垒立功,而有郤国之封。“翟人营垒”简称“翟营”。郭锋《氐兹台亘覃》考证,“翟营”村名源出“翟人营垒”。“翟”古通“狄”,翟人者,狄人也。“翟”为多音字,读zhai亦读di,有古今之变,方言之转。行唐有村曰翟营,有氏曰翟氏,皆读zhai音,当与古今之变、方言之转有关。以此考之,行唐翟营村地名当源出郤叔虎灭狄之战。也许有人要说,翟营地名非此一处,何以独言行唐?——翟营北上约十余里便是郤縠故里城寨——其它地方或有翟营地名,然能将郤縠故里联系起来的,恐非行唐莫属。

地名演革,多有古今之变,方言之转现象。行唐“滋阳”演变为“子洋”即是一例。城寨曾写作“承泽”(zhai),当然也可以写作“城翟”。“城翟”者,“于翟人旧地建城”之意也。经此置换,与郤叔虎攻城立国之史就十分契合了。这种置换,同样是建立在翟营与城寨两者地理切近、文化同脉基础上的。由此可见,翟营、城寨一带当为古翟柤国、郤子国所在。

郤国之误的真实性 行唐有“春秋为奚子国”之说。见于康乾旧志及清代大型类书《古今图书集成》。同治年间,行唐知县张振义作《行唐非奚子国辨》,否定行唐春秋为奚子国说。旧说见于两朝方志和大型类书,难说是空穴来风。行唐非奚子国,焉非郤子国?郤国有郤子国之谓,以郤叔虎曾封子爵故。奚子国与郤子国皆有春秋背景,读音相同,不过一字之差尔,焉知不是流传当中一字之误?从翟营到城寨,从奚子国到郤子国,这里面有巧合,有偶然,但偶然性背后定有着必然性存在,看似蹊跷的背后必然隐藏着真实的一面,这种真实,就是在狄柤国旧地建立了郤子国。

区域信息的丰富性 《汉志》“南行唐牛饮山白陆谷,滋水所出。”这里涉及一个“谷”字,或与“郤”之造字关联。刘云平《南行唐牛饮山探源》[25]论证牛王寨即牛饮山——城寨就处在牛王寨脚下。就造字文化而言,“郤”字以谷为邑,此“谷”当由白陆谷演变而来。

城寨村周边,有杨下口、牛下口、王下口三个村落。村内居民传说源出看守郤氏祖茔的门人。当年,因三郤之祸,城寨郤氏散出,只留了门人在三个下口一带值守。直到今天,这些村落里还流传着王公私访、郤缺守礼的故事。

距城寨村不远,还有三个库池村,曰郑库池、郄库池、刘库池,皆由一个库池村分化而来。旧志中,“库池”原写作“苦池”,“郄库池”原作“郤苦池”,是行唐郤氏后裔居住最集中的村落。马保春《春秋历史地理研究》推测郤氏采邑“苦邑”,或在今运城苦池一带。行唐有现成的苦池,何必再到运城寻找?这里不仅是郤縠故里,还居住着那么多郤氏族人,还攥着那本发了黄的清代《郄氏家谱》。在这里,由方志、谱牒、地名、民俗、人物、祖茔、碑刻等构成的多元信息,从不同角度指向行唐为郤氏族源的最终结论。

最后,我们将所有考证贯穿起来,就构成了一条完整证据链:郤乡在城寨,以白陆谷而名;叔虎灭狄柤,故有翟营地名;翟营与城寨相邻,实为翟柤国旧地有郤子国之封;滹沱河为“河内”的坐标,行唐即郤乡完全吻合;奚子国本郤子国之误,隐藏的是历史的真实。春秋时期列國争雄,朝夕易手,前有晋灭狄柤封郤国,后有狄夺郤国建鲜虞,为翟柤国,为郤子国,为鲜虞国,一脉传承。行唐是郤縠故里,更是郤氏族源地。

民谚讲,“天下郤氏出行唐”,由是观之,正应此义。

参考文献:

[1] 本文系2022年度石家庄市社科专家培养资助项目,课题编号2022zjpy62。

[2]翟士航《起源与典范:中国古代儒将谱系的建构》,《人文讲堂》,2018年第9期。

[3]翟士航《起源与典范:中国古代儒将谱系的建构》,《人文讲堂》,2018年第9期。

[4]张海双《印象行唐》,河北美术出版社2015年9月第一版。

[5] 赵晓斌《春秋官职研究——以宗法礼制为社会背景》,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254页。

[6] 马佳莉《春秋时期晋国正卿研究》,山西师范大学研究生硕士论文,2016年3月31日。

[7] 清代《郄氏家谱》由郤縠后裔、乾隆五十年江西宁都直隶州州判郄佩琅编纂。

[8] 吕文郁:《春秋时期晋国的采邑制度》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第18卷第2期,1991年4月。

[9] 李尚师《晋国通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12月第1版,第291页。

[10] 徐中舒《西周墙盘铭文笺释》,见《考古学报》,1978年第2期。

[11] 段连勤《北狄族与中山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2007年9月第1版,第22页。

[12] 胡春良《绛县雎村西周墓地,见证失落的戎狄古国》,运城新闻网。

[13] 段连勤《北狄族与中山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2007年9月第1版,第22页.

[14] 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5月第1版,第64页。

[15] 马长寿《北狄与匈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第7页。

[16] 段连勤《北狄族与中山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2007年9月第1版,第22页。

[17] 刘云平《战国龙邑考》,见《档案天地》2021年第11期。

[18] 王天峰《唐叔虞始封地在保定唐县考》,保定学院学报,2013年7月第26卷第4期。

[19] 张春长等《车出中山——行唐故郡考古发现》,文物出版社出版,2021年1月第1版。

[20] 童书业《中国历史地理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5月第1版。第160页。

[21] 顾颉刚等《中国疆域沿革史》,商务印书馆出版,2015年12月第1版,第43页。

[22] 王玉哲著《中华远古史》上海人民山版社,2019年1月第1版,194页。

[23] 中大《语言历史周刊》49-51期,114页。

[24] 岑仲勉《黄河变迁史》,重庆大学出版社,2022年3月第1版,第83页。

[25] 刘云平《南行唐牛饮山探源》,发表于2019年第6期《档案天地》。

作者单位:中共行唐县委办公室 行唐县政协 石家庄玉晶玻璃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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