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谁同坐

2023-05-30 18:33汗漫
山花 2023年3期
关键词:贝聿铭园林

汗漫

1

陈从周陪着苏步青、俞振飞、朱屺瞻、冯其庸、邓云乡、王西野,在豫园内的微型山水间缓行,每个人就相应显得高大许多。小阮、小蔡、小胡等等几个晚辈门生,一路小心伺奉。昆曲名伶梁谷音的一双红鞋,鲜艳点缀于长者们的布鞋与皮鞋之间,过小桥流水,步姿依旧似舞台上张臂摆动水袖。

这是一九八八年秋天,黄昏,太阳仍然灼热。风,从半绿半枯的池塘上吹来,携带最后一缕荷香,微有凉意。

历时两年半,豫园复建工程完毕,这座有四百年历史的海上名园重获新生。曾被小刀会占领、劫掠,继而被英国人、日本人占据作为军营,此地,就是一册中国近现代史的插图或注脚。至一九四九年,豫园已成为五方杂处的废园。后来成为学校、工厂,校钟叮当,车床轰隆。同济大学教授、中国园林大师陈从周,自六十年代起,屡屡带领学生来此探访、测量、拍照、积累资料,向政府呼吁修复这一海上名园,终于在一九八六年启动了这一工程。上海官员曾询问陈从周:“有什么条件和要求?”陈从周回答:“一分钱的酬劳都不要,只要自主权——相信我,就由我说了算!”两年来,陈从周每隔一两天就骑着老自行车,自虹口越过外白渡桥、外滩,到豫园复建工地监督。一块石头的摆放位置,能琢磨、调整两三次。他口袋里总是装几盒烟,先给工人一一敬烟、聊天,抽罢烟,笑眯眯地说:“师傅们啊,这烟不能白抽啊,那几块石头还有劳大家再动一动。”工人们就笑:“陈先生啊,就怕您敬烟啊!”陈从周大笑,两颗门牙闪闪发亮,带着工人去移动那几块石头,像一个诗人,调整诗稿中几个词汇的位置——必须准确、有力、独一无二。

此时,大功告成,爽风西来,陈从周终于松一口气,邀诸位知己同道雅集于此,赏园、听曲、饮酒、作诗、题联。中国园林落成或修复前,都有这样一个仪式,通过文人墨客雅集,为亭台楼阁题名撰联,由匠人雕刻悬挂,才算为一篇文章画上句号、一幅画盖上闲章、一曲清唱落下最后一个节拍,方可开园迎客。苏步青等人或穿对襟布衫,或着西装,一个个风采卓然。梁谷音正值盛年,穿暗紫色旗袍,袅袅娜娜走着,说话也像昆曲念白一样婉转动听。

俞振飞问:“小梁,哪里是你的谷音涧啊?”几位老先生很好奇:“谷音涧?!哪里?哪里?”梁谷音显得羞涩:“不好意思啊,完全是陈先生灵感迸发啊。”一行人来到著名的玉玲珑前,一座假山拐角处,流水潺潺,此即陈从周所命名的“谷音涧”。一年前,某日,此处景观刚布设,梁谷音前来探访,走过紧贴于水面复建的石板桥,微步凌波,不禁朗声吟诵《牡丹亭》中名句:“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啊……”陈从周闻声击掌:“小梁!这山涧流水,就是你的知音——让它名叫‘谷音涧吧!”几位老先生听了这一掌故,纷纷赞和:“妙思佳构,谷音涧名不虚传!”“旧园平添新传奇啊。”“小梁啊,你进入戏曲史也就罢了,现在又进入中国园林史了,可羡可贺啊!”“从周兄,也要给我们史册留名的机会嘛!”几个人或大笑或微笑,惊飞起廊间檐下几只鸟。

陈从周戴一副太阳镜。阳光照射强度大了,他就会流泪,让人误解其有什么伤心事,须掩藏一下才好。这些年,陈从周的确有许多伤心事,缱绻在怀。屡屡传来拆古城墙、毁园林、采石凿山一类消息,他克制自己尽量不发脾气、少拍桌子,但右手还是常常与桌子发出梆梆梆梆的撞击声。右手拍出了伤疤,他就用左手与桌子发出撞击声,梆梆梆梆。为保护徐家汇藏书楼,他两只手一起拍,血液沸腾,当场昏倒,送进医院抢救,醒来先问:“拆……不拆?”旁边的人忙回答:“不拆,不拆了!”在豫园内劳作的两年半辰光里,他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很累很愉快。此时,陈从周带领一众友人走过修复的园子,更愉快,最起码可缓解诸多伤心的事情。“伤心桥下春波绿”。他曾带领学生考察故乡绍兴的一系列古桥,重点测量、记录陆游诗句中的“春波桥”。他认为,一个外乡人进入江南城市,标志有二:看见塔,过一座桥。有塔有桥,这城市就有了烟火气息和暖意。杭州雷峰塔的修复,即得力于他对当地官员的敦促:“请您隔西湖望过去,没有那一座塔,南山就荒凉得不像人间了……”

眾友人边走边听陈从周阐释豫园复建理念。“柳树嘛,须种几棵。《牡丹亭》中有名句‘袅晴丝会来闲庭院,‘晴丝即‘情丝,柳丝随风袅袅,动人心魄。但小园林不宜多种,种多了,春日里浓密起来,就遮了游人视线……”陈从周穿一双圆口黑布鞋,黑裤子和蓝布对襟上衣有些皱巴。妻子蒋定在一年前去世,没有人再为他熨衣服了。儿子又在同时期遇难于美国,老友贝聿铭自纽约打来电报慰问,他回电只说一句话:“豫园复建即将杀青,待兄归。”

家中连遭变故,在法国定居多年的女儿陈馨,劝父亲移民,以便照顾。陈从周回答:“你的路,我不干涉。我的路,在园林里、山水间,或许还能多走几年……”书房里那一把笛子,很久没有吹响。他对门生说:“我以园为家,以曲续命了。”这双圆口黑布鞋,本来是小胡的,某日家中授课时,陈从周一低头,看见了:“脱下来,让我试试。”大小合适,就不脱了。进屋,找出一双新皮鞋让小胡穿:“来,新皮鞋,年轻人穿吧,精神,我还是喜欢旧布鞋,又懒得去买。”小胡很得意:“划算划算,先生啊,今后继续换鞋子啊。”小阮、小蔡等人都笑了。陈从周书房里挂一条幅“梓室”,赵朴初墨迹。他称陈从周为“梓翁”,像柳宗元《梓人传》中那一个梓人,“审曲面势”“不屈吾道”“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

豫园,意即愉悦之园。众人时走时坐,穿越萃秀堂、仰山堂、三穗堂、万花楼、耸翠亭、可以观、涵碧楼、听涛阁、得月楼、鱼乐榭、两宜轩、快楼、点春堂、穿云龙墙、三曲桥、九狮轩、会景楼、藏书楼、环龙桥、玉华堂……“静观与动观相结合”,这也是陈从周对于中国园林的一个发现:小园宜多设静观之所,如亭子,让游人坐下来闲观静思,降低园内人流速度与密度;大园则要让游人动起来,移步换景,故多设游廊。

天近黄昏。廊前檐下的宫灯点燃了,其亮度,陈从周一一指导调校,既要能让行人看清地面起伏,又要保持中国古画的晕黄意境。尤其是廊道,风大于室内,宫灯材质须沉稳有分量,免得摇曳轻飏,更不可挂上俗气的红灯笼。

众人相互携扶,登还云楼。坐定,俞振飞感叹,语调犹似昆曲念白:“楼名真好——如此嚣嚷人间,谁还能向青天归还两三朵云彩?”梁谷音也以昆曲念白作答:“汝等高人深致,莫說两三朵云彩,即便明月朝霞,也能展衣开怀、一涌而出也……”众人赞叹:“妙人妙语!美景美意!”几只蓝花瓷碗,装着煮沸的黄酒,姜丝飘动其间,犹似小舟荡漾湖面。以碗相碰,几位相知相交数十年的旧友,彼此祝福。上海戏曲学校的两个少年,素面清唱助兴。不知不觉,先生们已然微醺,在晚辈后生照应下来到长案边,挥笔赋诗作画,还云楼墨香四溢。冯其庸有句:“玉华堂畔玉玲珑,百尺回廊集玉峰。想象东坡老居士,生平不及陈从翁。”邓云乡有句:“偏是玉玲珑有眼,不参皇帝待元龙。”俞振飞有句:“浦江西畔豫园中,七亩荒园改旧容。已传消息池波绿,未报东君春意浓。”王西野有句:“几多泉石能忘我,何处园林不忆君。”……

陈从周旁观先生们言志抒怀,微微击掌赞叹,偶尔走神,看门外那一座清代戏台。这戏台原来位于真如,遭废弃,陈从周闻讯前去探看,大喜过望,将其迁移至豫园核心位置,竟与周遭景观洽和不二。王西野端着酒碗过来,步伐已不稳。他曾是同济大学建筑系教授,七十年代初回故乡苏州定居,作画写诗护园林。此时,他问陈从周:“从周兄有何佳构?”陈从周答:“这戏台,要有一台打炮戏,才算有了灵魂。我已请振飞先生登台亮相。”王西野问:“剧目定了?”陈从周侧身问俞振飞:“俞公想好剧目了吗?”俞振飞由两个学生扶着坐下来,俯瞰戏台:“《李白醉写》,可好?”众鼓掌。俞振飞又说:“且慢,那戏台两侧立柱,空白着呢,何日有楹联高悬,再唤我醉写一番吧。”陈从周笑答:“我刚刚想好一副对联,正适合李白、适合俞公!”俞振飞急切询问:“怎么说?”陈从周朗声道来:“天增岁月人增寿,云想衣裳花想容。”已经八十六岁的俞振飞,蹭一下子站起来,双臂环拥陈从周:“从周兄!懂我!好联好联!大俗大雅,我现在就写!”甩开要来搀扶的手臂,他少年般疾步重回长案前,凝思片刻,运笔行墨,顷刻间完成这一副对联。掌声如细雨。

雅集将了,几位年轻人端出一个蛋糕。小蔡走到陈从周旁边,说:“我们的先生,今年七十大寿了,豫园也刚获得新生。借此良宵,为先生和豫园一起过生日,祝先生和各位前辈长寿安康,祝豫园永远年轻!”陈从周眼睛里含了泪水,忙低头掩饰。烛火点燃,像奶油构成的这一方小湖泊升腾起的烟花。梁谷音袅袅飘来,翘起指尖,将一缕奶油抹在陈从周脸颊边:“如此良宵,高朋满座,陈先生作为寿星,感觉如何啊?”陈从周笑了:“很甜蜜,很甜蜜……”欢笑一片。

满月高悬中天,如同豫园的一扇圆窗,陈从周抬头、嘟囔一声:“它也在借景、泄景呢……”将客人送出豫园,陈从周在路边一一抱拳揖手道别,反复叮嘱门生乘车陪送。转身,回豫园,进还云楼,坐下来。望着周围那十几把空椅子,陈从周喃喃低语:“我和谁,坐了这一个晚上呀……”

小蔡悄然走过来:“先生,我送您回家吧?”陈从周摇摇头:“这豫园,也是家,我再住一晚吧。今后,园子热闹了,我也老了,就不来了……”施工修复两年间,忙了、累了、夜深了,他就住在豫园一角的小房间,潦草睡去。这一刻,小蔡俯身安慰:“这园子的主人,虽说是潘允端,可也是那一个明代造园师张南阳,更是复园添彩的先生您了。”

盖着蒋定病重期间一针针缝制的绣花被子,陈从周沉沉睡去,的确是这豫园的永恒主人了。

2

造园如作文,此为陈从周著作《说园》中的观点之一。

他认为,“中国园林是文人园”,非王公臣僚出没之庙堂,楼台与亭榭,一概散漫陈列、无尊无卑;亦非隐者远避红尘、不知魏晋之桃花源,故傍城邻世而建,进退自如,达济与穷独之儒家伦理,在其中融通不隔。

“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这句话,是陈从周名字的出处。陈从周父亲陈清荣,一个绍兴农家子弟,到杭州做生意,发达后,在城北运河旁造园。一九一八年,陈从周出生于这个园子。在对儿子的命名中,陈清荣寄托了期愿:去做“郁郁乎”之人。园子所在的地名为“仓基上”,从前,大约有一系列藏粮之仓廪,铺陈水边。造园时,工匠在后园挖出宋元时期的古瓷瓶,陈清荣就插了花草,摆在儿子床头。

江南园林一概充满“郁郁乎”气质,园林名字即能透露主人心志:“拙政园”,拙于政治,善于审美;“网师园”,撒网扬桨待月归;“退思园”,退一步,海阔天空思无涯……更何况,这些园林里的种种匾额、楹联,也在抒情、叙事、言志。

豫园内,经陈从周一一收集、审定、悬挂的楹联,缤纷在目:“野烟千叠石在水,渔唱一声人过桥”“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松叶竹叶叶叶翠,秋声雁声声声寒”等等,完全是文人情怀。从真如迁来的那一座旧戏台,两侧新悬起陈从周集句、俞振飞书写的木质楹联。石柱上原本镌刻的两列文字,依然在,同样美好:“遥望楼台斜倚夕阳添暮境,闲谈风月同浮大白待良辰。”这戏台,俞振飞在豫园雅集半年后登上去,把一个醉意沉沉的李白,呈现在游客眼前和摄像机镜头里,一炮走红。那一日,俞振飞是坐在太师椅上,由陈从周的几个门生从舞台上抬下来的。他醉了,也倦了、老了,八十六岁了。七十岁的陈从周跟在旁边照应,无限感激:“打炮戏成功,惊天动地!感谢俞公为豫园添彩生辉!”俞振飞睁开鲜艳脂粉滋润着的一双眼睛,笑了,像孩子。

出生在江南、杭州、运河边的一个园子,对于陈从周之养成,非常重要——环境就是命运。

陈家四面环水,有华光桥、黑桥和宝庆桥通往杭州城。对岸,有一座古庙和戏台,锣鼓一响,陈从周就跑出家门引颈远眺。看不清伶人面孔和姿势,声腔断断续续随风飘来。过往船只放慢速度,或干脆停下来,听一番歌哭,看一番水袖,再各奔前程。数年前,我去运河边寻访,此地已成半岛形状,陈家园子与那三座桥,一概湮灭无痕。只有一个纪念标牌,写着“园林大师陈从周旧居所在位置”,像路标,指出一个记忆的方向。

陈从周八岁时,父亲陈清荣去世,临终嘱托儿子:“勿忘流水树木。”这遗嘱,完全是一句诗,有深意美意在焉。陈从周当时懵懂,后来,一生志命,果然在流水與树木之间。

中国近代出现一个词语“水木作”,比当下通行的“建筑公司”“建筑事务所”一类称谓具象、诗意得多,指出了人工与天意的关系。“虽由人作,宛若天开。”陈从周一再向学生、学者和各地政府官员,重申明代造园家计成《园冶》中这一观点。去日本访问,记者向这位中国园林大师提问:“中日两国园林的差异何在?”陈从周答:“日本园林是自然中见人工,中国园林是人工中见自然。”一片静寂,日本人很茫然,久久咀嚼其中深意,不知明白了几分。在家中书房亦即梓室内,他对上小课的门生讲得具体:“日本的枯山水,是一种源自中国园林的再创造,有新意,但那是猫们出没其间的天堂,人是旁观者,无法进入。中国园林有烟火气,不论主人与客人,足以融入其间、安放身心。”一九七九年,陈从周去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考察“明轩”庭院建设项目,与贝聿铭交流,回来,站在同济大学礼堂演讲,仍穿着蒋定为他出国而新制作的中山装,一排扣子扣得紧紧的:“……我去看了纽约中央公园,印象蛮好,有在野气、书生气,没了贵族气——它摆脱了英式园林的、宽阔直路加上喷泉的老模式,有了中国园林的起伏、曲线和自然,蛮好。”说到这里,他解开扣子,甚至伸手到衣服里擦汗,台下师生都笑了。他就是这样自然,蛮好。这蛮好,源自童年时代就开始的山水树木之教育。

陈家那一个园子,散置几块石头,种着白皮松、书带草、竹子,使陈从周受惠终生。

那几块石头,让陈从周感受到“重” “拙” “大”这三个字。历史与前贤,在它们的轮廓与分量中,便成了坚实的存在。造园过程中,陈从周极其重视石头与周围植物间的关系。在一些城市晃荡,看到新建或修复的湖岸边石头紧咬着石头,他很无奈,嘲谑:“一个哑巴镶了满口假牙!石头与石头间,要有空白,有芳草野花摇曳,像牙齿不齐的孩子在说话一样才好啊!”

园子一角,白皮松像少年,英挺中含有一缕沧桑感。失去父亲,他很早就有了横秋老气,多思虑。入暮境,反倒稚气盎然,身体中似乎一部分在衰竭、死亡,另一部分则刚刚诞生。他自我调侃:“老小孩!”蒋定也嘲谑他:“老小孩。”他反复对官员、专家们强调,要因地制宜种植本土树木,才得体相宜,一方水土养一方树。在泰山,看见从国外引进的一种雪松,他很生气:“不伦不类。一座圣山,孔夫子的山,只能种泰山松才好啊!”在异乡,每每看见白皮松,就像看见幼小的自己,想起杭州、运河、陈家那一个园子,就走神出神。

所谓“书带草”,就是麦冬,一味中药,可清心润肺、养胃生津。其叶子细长清新,如同古人缠裹线装书籍的丝带,故有此名。江南林间石阶旁,书带草触目皆是。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却说:“书带草其名极佳,苦不得见。”一个江南才子,竟没有见过书带草,是多么大的缺失啊,我对此很困惑。他的《芥子园画谱》里,的确没有这一种草叶。陈从周喜欢李渔这个清代文人、杂家:既能写言情小说,又能画画、造园,带着戏班子在山水间花花绿绿游荡,收入丰硕,养活一大家子人。李渔似乎代表了陈从周理想中的自我:成为中国古典生活方式的热爱者、完善者、赓续者。八十年代,李渔故乡兰溪筑造芥子园,陈从周去做顾问,不收一文,撰楹联高悬于门前:“高艺谁云绝响,流风我是传人”,孤傲如高崖绝峰,云流风动。陈从周有一本散文集,名字就叫《书带集》。

十二岁开始,陈从周在西湖旁的教会中学读书,习得一口流利英文。课余他踊跃参与诗社、书画社活动,作品在报刊发表。又跟从姑父读诗作文,拜杭州城的画家袁次安为师,习水墨。为省钱,他以毛笔蘸一缸清水,在后园一块青石板上写字,画竹子、书带草、白皮松。太阳下,那些“画面”转眼涣散,但存续于一个少年的手势和臂力之中。

一九二九年二月的一天,陈从周从后园回客厅,手上捏着毛笔,看见一长身玉立的背影跨越门槛离去。母亲与二嫂送客人出门,语调亲切。后来知道,那客人是二嫂娘家的堂弟徐志摩。陈从周内心一振:“国文课本中的徐志摩?大诗人徐志摩?”二嫂点头:“是呀,就是他呀。”一个背影,从此定格在陈从周内心。他搜集徐志摩的各种著作,沉浸其间,对二嫂和妈妈感叹:“我也想成为作家了,妈妈,二嫂,志摩哥哥写得多好啊!”他拿着徐志摩的一篇散文《印度洋上的秋思》念起来:

昨天船离开了新加坡以后,方向从正东改为东北,所以前几天的船艄正对落日,此后,“晚霞的工厂”渐渐转移到我们船向的左手来了。

……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八日,徐志摩随一架邮政飞机,在济南烟消云散。陈从周极为震惊:“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消失了……”一九三八年,陈从周入读之江大学国语系,师从于诗词大师夏承焘等先生,习诗作文,抗战期间帮助夏先生整理、保护古籍。一九四三年,与蒋定结婚。而蒋定,正是徐志摩姑姑家的表妹!陈从周暗暗思量,要为徐志摩写一本传记。

一九四六年,陈从周任教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讲授国文与中国建筑史两门课,住在苏州河边的石库门弄堂里。他常常去华山路一处花园,访徐志摩前妻张幼仪,教她作画以便能打发时光。张幼仪一边画一边谈起旧事,往往哽咽、止笔。陆小曼住在上海另一花园里,在徐志摩去世后,改变既往豪奢的生活方式,拒绝徐父每月提供的生活费支票,靠卖画自立,沉浸在愧疚与回忆中。陈从周来访,谈起为表兄写传记的设想,陆小曼眼睛一亮:“那要谢谢小弟哦!”语调瞬间恢复从前的娇媚。自张幼仪、陆小曼及徐志摩师友那里,获得大量素材,陈从周更感觉到为徐志摩而写作之必要:“那样一个独特的诗人,不记叙,就真的消失了。”历时十三年,陈从周在一九四九年夏,终于完成《徐志摩年谱》的写作,细节详实生动。陈从周在圣约翰大学印刷厂自费印制五百本,送张幼仪、陆小曼、林徽因等等与徐志摩相关联的人。多年后,这本书,作为第一本中国现代作家年谱,为研究者还原徐志摩其人其事,提供了重要线索和途径。

一九八二年,陈从周在海宁硖石山,为徐志摩设计墓园,作墓志铭。但陆小曼一九六五年去世前的一个期望,陈从周未能落实:“弟弟啊,将来能帮我葬在志摩旁边吗?”他曾去苏州东山为陆小曼扫墓。从心而为,做许多人不会去做的事,就是陈从周。《徐志摩文集》的出版,也得力于陈从周把陆小曼保存、赠予的全部手稿,在五十年代转交北京图书馆收藏,才避免了散失。

七十年代末,为明轩项目访问美国,陈从周去早已定居于纽约的张幼仪家做客,吃她制作的粽子、酒酿丸子。张幼仪感叹:“对待徐志摩,从周弟有情有义,比我们这些亲人做得还好,我们可能在相互伤害……”陈从周不语,展开宣纸,为闻讯而来的几位华侨友人作画。张幼仪家墙上,贴着陈从周请人根据徐志摩照片所作的画像,其中,那一袭长衫,来自张大千的补笔,完成于四十年代苏州网师园内的画案上。

“中国的园子,有多少故事,才有多少魅力。园子起伏转折,人心也起伏转折,才有魅力。美国人在中国看到‘鸳鸯戏水的景象,回去仿制一个园子,找来几只鸭子放进去,除了生几颗鸭蛋,与爱情有啥关系?”陈从周边抽烟边说,门生们笑。不同年级的学生,在不同年代,都会听到陈从周这一类的感叹。当然,他们都好奇于徐志摩情事,比如,徐志摩为何未能赢得林徽因芳心?陈从周笑骂:“小赤佬们,不喜欢用功,就喜欢八卦!”门生们就笑、期待。陈从周却换了话题:“快!写一篇文言作文,五百字,题目自拟,明天交作业。”门生怏怏而去。多年后,在不同酒桌上,他们才得到先生的答案,出人意料:林徽因并非不爱徐志摩,乃因为受制于三个姑妈的偏见,而母亲文化程度低,被剥夺了教育权。“姑妈们严禁林与徐之间发生情事,两个家族门户不对嘛。林徽因也就知难而退,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嘛。况且,梁思成又那么优异,二人成婚,天作之合啊——中国园林之美,就是天作之合,不能勉强、凑合呀。” 门生问先生,为什么迟迟不讲出这一答案,且《徐志摩年谱》对此只字未提。陈从周解释:“那三个姑妈活得长久,不能让她们为此事而难堪。现在,她们都去世了,可以解密,像掀起帘子,让风吹进来……”

陈从周日常话语风格,就是这样文白兼容、雅俗同在,大跨度跳进跳出,抒情与叙述浑然无碍。话风也是文风。其一系列著作,被王西野称为“雨夹雪”体。陈从周喜欢这一命名:“我本雨夹雪之人啊,别人说不清、看不明,也好……”

《徐志摩年谱》文字,淡雅、简洁,叶圣陶赞曰,“有明清小品味”。自一九八三年起,陈从周的代表作《说园》,由多家出版社相继推出,成为中国当代园林学重要著作,翻译流布于多个国家。这部书,就是关于中国古老生活方式的史诗。一些学者质疑其“学术合法性”。陈从周耿耿于怀。一九七八年,六十岁,他才获得教授职称。我喜欢这一个人,因跨界而难以界定,像早春时节的雨夹雪那样弥漫。我手中《说園》版本,是同济大学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精装版,中英文合璧。中文,由蒋定侄子蒋启霆以小楷书写,英文由复旦大学毛心一教授等人翻译。俞振飞题写书眉,封面是清代文人画家汪荣所绘、陈从周收藏的《随园图》。晚年,陈从周持续出版一系列散文集,如《帘青集》《书边人语》《世缘集》《梓室余墨》等等。部分篇章选入各种版本《语文》教材,比如《说帘》:

初夏天气,窗前挂上了竹帘,小斋的境界,分外感到幽绝,瓶花妥帖,十分宜人。这小天地起了变化,还不是帘子在左右吧?……

新一代少年读这样的句子,衣服像竹帘随风微飏,心里起了变化,似坐着一个自己暗暗喜欢的人。

3

“中国园林是一卷中国画。”陈从周走到哪里,这句话就说到哪里。他一边说,一边画画作为礼品送人。如果正在造园或复园,他会长久盯着园子里某棵树、某扇窗的位置,突然抬手一指。某个门生明白了,就走过去对匠人说:“师傅,这里要调整一下枝条、尺寸……”

造园复园如作画。

一九九一年,云南安宁,楠园平地而起,这是陈从周平生唯一的新建园林,在一张白纸上绘制新画卷,以当地楠木为浓墨重彩,自由抒写。自五十年代起,他大部分工作,是修复、保护一系列古建筑、古园林,像修复、保护一幅幅珍贵古画:龙华塔(上海),郭庄(杭州),片石山房(扬州),虎丘塔(苏州),拙政园(苏州),广教寺双塔(宣城),水绘园(如皋)……

与造园相比,复园更难——必须在限制中寻找自由。陈从周于一片废墟中,补笔,续笔,最大程度还原前人处境与心境。比如,在豫园,反复勘察,发现一小段桥基遗存。他以此为根据,补上、续出一座小桥。不论去了哪座城市,必观地势、看光线、辨植物,像画家琢磨构思。想好了,他会让人抬来一桶沙粒,倒在地板上,俯身用手指在上面画出“小路”、挖出“湖泊”、堆出“山丘”……所谓“沙画”,流行于当下各种舞台表演,灵感或许正出自陈从周?自五十年代起,他就以沙粒作为教具和设计手段。画完,起身,拍拍手,对助手或门生说:“用相机拍下来,再线描,我修改。”说完,转身坐到藤椅里,闭着眼睛抽烟、思考,如入无人之境。周围观者低声议论:“仙人一个啊……”

陈从周的一身仙气渊源有自。

一九四六年,经引荐,在上海女画家李秋君寓所,陈从周向年长十九岁的张大千,呈上一幅花鸟画。此前,张大千自北京化装逃出日伪政权掌控,在江南隐居避祸。一九四三年,他举债五千两黄金,赴敦煌石窟,展开一次长达三年的朝圣之旅;抗战胜利后,携两百七十六幅壁画临摹作品回上海,引发轰动。张大千与李秋君等等女子,生发一些粉红韵事,更是小报与坊间热议话题。李秋君寓所,终日高人云集、衣香鬓影。陈从周忐忑不安。张大千久久端详那一幅花鸟,左手梳理流泻于胸口的美髯,右手捏笔,在画卷一角题写“大千赏”三个小字。掌声响起。陈从周心脏加快跳动。自此,他以门人身份追随张大千左右,研墨展纸,耳濡目染,画艺精进有加。一九四九年春,陈从周举办“一丝柳一寸柔情”作品展,张大千送来贺联:“门人陈从周画展”。画展观者如云,作品销售一空。《陈从周画集》也在这一年出版,沈尹默题写画集名,谢稚柳作序,可见陈从周在当时中国画坛的地位。

张大千与其兄,曾寓居苏州网师园一年半,作画,养一只幼虎。陈从周兼职于苏州美专期间,逢周末即去苏州,在授课之余拜访张大千,听其教诲:“宋人青绿山水画法,皆出自真山真水,并非画者心血来潮。从周弟,须师法自然,方成大气。”一九六四年夏,陈从周在浙南山中勘察古寺,见山色火红、林木滴翠,耳边蓦然浮现张大千早年话语,顿然大悟;自此作画以赭石色打底,再涂以石青绿,勾勒出的竹石庭院境界一新。一九八三年四月,张大千在台湾去世。陈从周作诗怀念:“石湖泛舟清宵永,蜀道连云别梦长。角枝当前谁主客,大风梅景两堂堂。”

陈从周招收研究生,必考科目之一就是中国画,在同济大学引起非议。陈从周坚持:“一个没有绘画能力的人,审美能好吗?必须考。”在国内大学园林专业考试中,此乃开先河之举。

小胡在六十年代毕业于同济大学。一九七八年,人到中年,欲重回母校读研究生,找陈从周探听消息:“先生,还要考中国画啊?是人物画,还是花鸟山水啊?”陈从周笑了:“滑头啊,探口风?自然是考基本功,比如花草与山川,与园林专业关系也紧密嘛。”小胡遂进入一美术补习班,以半年时间,速攻素描与水粉。来到同济大学礼堂临时改作的考场,见一百余位考生面对各自画案勾勒泼墨,形势壮观,上海电视台在现场摄像、报道。每个考生抽到的中国画题目都不一样。小胡的题目是《幽兰与石头》。新生报到,召开导师见面会。其他导师都说鼓励的话,舒心、顺耳。陈从周清清嗓子,众人的心提起来:“老夫子大概又有奇谈怪论了。”果然,被同济大学师生称作“老夫子”的陈从周,朗声直言:“你们来同济,切勿以为说说海德格尔、胡塞尔,就是接轨世界了。在中国从业于建筑,要懂孔孟老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否则,就是一泥瓦匠、一绘图员而已。”四周一片寂静,惟空调嗡嗡作响。陈从周又清清嗓子:“看看,不好听的话,都不想听,只有这空调才反响强烈。”一片笑声,气氛轻松下来。

回梓室,陈从周对几个新门生说:“从今天开始,每天写楷书三百字,画直线一千条,画圆圈五百个。”门生面面相觑:“写楷书倒是明白,有益。这画直线、画圆圈,干吗?”陈从周面无表情:“这是基本功,大千先生传授的秘诀——直线画得有力、有筋骨,就能画竹子、廊檐、轩柱、山脊轮廓线、地平线;圆圈嘛,就是葡萄、苹果、月亮、月亮门、井、明镜,这直线与圆圈相组合嘛,就是山水人间啊。”几个门生不敢大声笑,憋得嗓子都呛了。一个韩国留学生,在懵懂中发愁,手搔脑袋,陈从周按按他肩膀以示安慰:“一条长路慢慢走,我带着你,不怕,不急。”

陈从周常对门生说:“中国人,东方人,都要多喝茶,茶,就是人在草木之间,多有意境。不要整天喝那肥料一样的饮料!”门生笑,依旧喝自己的咖啡或可乐。陈从周继续说:“多读古画圣贤书。法乎其上,得乎其中;法乎其中,得乎其下。”小胡表示异议:“先生,这样说来,不是一代不如一代吗?”几个女生笑得花枝乱颤。陈从周敲敲小胡脑壳:“曲解,歪论,小蔡来来来,给你师弟说道说道。”

小蔡是陈从周的第一个博士生,寡言,敏行。豫园中那一座古戏台,就是他按照先生意图设计完成的。此时,小蔡回應话题:“我理解,‘得乎其中与‘得乎其下,是一个人师法前贤后,能达到的起码水准,因人而异。卓异者则能在‘法乎其上中得乎其上,甚至得乎其外,就有了新意,甚至自成一家,比如,我们的先生。”陈从周眼睛一亮,转身呼喊蒋定:“师母,听到小蔡高论否?”正在厨房里为学生准备茶点、夜宵的蒋定答应着:“听见了,听见了,很快就端来了。”陈从周一愣,门生们笑起来。陈从周与蒋定彼此称呼“先生”“师母”,是随着门生的称呼养成的习惯。私下里,比如,陈从周在苏州或纽约写给蒋定的家书,则称呼她“定”,落款是“周”。多年后,小蔡成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九三学社领导人。小胡成为苏州市园林局副局长,九十年代生病去世。从此,陈从周不敢再听人说起小胡,一听人说起就流泪。当然,他喜欢与人说小蔡:“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小子能成大事!”

梓室里,常见的场景,就是几个门生练习直线与圆圈,消耗旁边堆积如山的宣纸——那都是各地求画者送来的。陈从周则在一旁吹笛子,拍曲,再抽罢一支烟,展纸,为上海或同济大学,画几只鸟去促进世界友谊;为送来宣纸和笔墨者,画几朵花去还情。满纸花香鸟鸣,引得门生偷窥。陈从周嘟囔:“来来来,大大方方看,这也是学习嘛……”

每一届学生均须去苏州、扬州考察园林老宅,这是必修课。每次出行,陈从周脖子上都挂着相机,口袋里装着铅笔、软尺,由最喜欢的学生替他背着宣纸、笔墨、颜料,这习惯保持到晚年。一九五六年,三十八岁,陈从周出版第一部著作《苏州园林》,配有二百余幅照片,一九五八年出版《苏州旧住宅参考图录》,一九五九年出版《中国建筑史》,一九六一年出版《中国近代建筑史图录》,一九八〇年出版《中国桥梁史》《园林丛谈》,一九八三年出版《扬州园林》……煌煌数百万文字,足证其对于山水城阙的爱意与深惜。其中大量照片和数据资料,就来自他和学生们的出行成果,为江南各地名胜古迹修复提供依据。“保护古建筑,去找陈从周”,这是江南政界、文化界流传甚广的一句话。

意大利当代思想家阿甘本有一句话,可以献给陈从周及其同类人:“学者的悲伤:没有比长期居留在潜能中更苦的了。”新时期开始,陈从周终于从潜能中破茧而出,日臻佳境。经各地春拍秋拍推动,其画作与书法价格涨势惊人,像春潮秋潮汹涌拍岸。

陈从周自五十年代始,不再卖画。到各地考察山水,一路作画赠人,对随行助手和门生开玩笑:“我给大家画一画饭钱、茶钱、床板钱啊!”一九六二年夏,扬州,瘦西湖。陈从周对当地官员说:“这湖,美就美在一个‘瘦字上,周边建筑体量要控制,免得这湖水的腰肢难以承受啊。要怜香惜玉啊!”官员们笑,点头。某晚,扬州饭店,陈从周面对一个大饭桌铺上毛毡改成的画案,挥毫泼墨,众人排队索画。一服务员不懂“陈从周”三字价值,嘀咕:“这画值钱吗?”陈从周脸色一寒,递给他一张小扇面:“去,去门外那家画店,问能不能卖出去?”服务员捏着扇面怏怏而去,不一会儿,疾疾奔回:“陈老师啊,卖了五十元啊!天啊!我一年的工资啊!画店问还有吗?”陈从周停下笔,抽烟:“没有了,多了就不值钱了。”众人笑。“还能卖出去就好,不然,我在扬州丢人了,麻烦了。”众人继续笑。小阮在桌边研磨、展纸,为作品一一钤印:“梓翁”“郁郁乎”“吾从周”“画奴”“阿Q同乡”等等。此时,小阮已留校做教员。陈从周曾问:“小阮,你是扬州人,清代的文人、造园家阮元知道吗?”小阮回答:“我祖辈啊。”陈从周叹息:“阮元家庙破败不堪,你要去保护啊。”小阮心里一热:“嗯,我记着了,先生。”多年后,小阮推动修复这一古庙,并主导对丽江、平遥等等古城的保护。同里镇上的退思园,也是其修复作品之一。陈从周去看了,很开心。扭头对已成为苏州园林局副局长的小胡发脾气:“那围墙外一根烟囱,胡局长没看见吗?就这样借景呀?”小胡脸红,忙小声求饶:“先生啊,留点面子啊,我马上去找人商量咋办。”不久,烟囱拆掉,小胡寄来退思园照片。陈从周很满意,送给小胡一幅画。那幅画,曾挂在梓室一角,小胡觊觎已久。画面上,几竿修竹,一块石头,两只鸟掠过竹叶高鸣而去。

一九六二年那一次扬州之行,陈从周带领助手和门生,细致调查,为古街道和古建筑绘制平面图、剖面图,留存资料。其间,他一直翻看清代文人钱泳的《履园丛话》,寻找书中细腻描述但位置不明的“片石山房”。在何园,堆满垃圾的角落里,一座假山闯进眼帘,陈从周心中一震:“这就是石涛唯一存世的叠石作品啊,人间孤本!”明清交替之际,这位画家搬动石头,像搬动种种块垒。他以一堵白墙为纸,叠石成山,就是一卷立体的中国画。叠石之理,通于画理、文理和心理。通过石涛,陈从周认定:“江南园林叠石所本所摹,乃皖南山川。”皖南,尤其是黄山,石涛曾幽居写生于此,“搜尽奇峰打草稿”。陈从周当即安排对整个何园进行测量,提出修复意见。见到扬州官员他就呼吁:“何园里的市民与军营要迁出来啊。片石山庄是扬州珍宝啊。”官员点头允诺。陈从周听不到后续消息,又向中央写信呼吁。

二十年后,八十年代,扬州再请陈从周来访。军营与市民已迁出何园。在石涛堆叠的山石间,陈从周轻手轻脚、爬上爬下,像进入一个小规模的皖南、黄山。衣襟、裤腿和脸上,沾满灰尘也不拂去。他点起一支烟,慢慢道来:“这石山下,原应有一方池塘,晴日,阳光穿过叠石间那一丝缝隙,在池面因假山形成的阴影里,映出一弯新月,像白日梦,多美!那一堵背景墙,要加固、粉刷。叠石旁,那棵五针松,三百五十多年的树龄了,枝条松散,须修剪;长势不好,地力匮乏,快去买来一袋黄豆吧,煮熟,沤肥,再来松土、施肥,这松树就能慢慢缓过劲来,像一个人,饿坏了。”依旧是文白间杂的“雨夹雪体”话风。扬州官员诺诺,在小本子上速记嘱托。一九八九年,工程落幕。墙壁上,嵌着陈从周所书的“片石山房”四字,及其所作的《重修片石山房记》。我喜欢这一短文结尾处的几句话:

……发现片石山房之乃出石涛之手,孤本也,小颓风范,丘壑犹存。今细心复原,石涛有知,亦当含笑九泉。

4

造园如唱昆曲,园境即曲境,此亦为陈从周《说园》之观点。

《说园》五章,第一章,原本是一九七八年为上海植物园职工授课的一篇讲稿,发表于同济大学校刊,反响巨大。在编辑敦促下,陈从周相继写出其余四章,连缀成书,向前贤计成《园治》致敬而又机杼自出。

那一天,上海植物园花木绚烂。陈从周坐在树荫里,谈昆曲与园林的关系:“江南园林特点,就是一个‘糯字,甜、细腻。昆曲出自苏州昆山,为什么又叫‘水磨腔?因为像水磨磨米,慢慢磨,做成糯米饭,一个唱词像一粒糯米,甜、细腻。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人唱一方戏,这昆曲与江南园林融洽得很啊。想一想,在苏州园林里,请河南豫剧大师常香玉唱《穆桂英挂帅》《花木兰》,合适吗?‘刘大哥说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这一声吼,吓死人哩。”听众笑。陈从周抽一口烟,继续说:“常香玉只适合在北方唱,站在黄河边、太行山上唱,那叫大风歌。在江南园林里,就是要丝竹管弦陪伴着,轻轻柔柔、一吟三叹地唱,吴侬软语,才相宜,《牡丹亭》啊,《玉簪记》啊,《西厢记》啊,多适意。江南园林内一般都有小戏台,那花厅与水阁,可兼做拍曲顾曲之所,即便空无一人,也能让游客看着发一会儿呆,想起那些水袖啊、粉脸啊,那些才子佳人的恩怨啊……”掌声响起来。

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俞振飞多次请陈从周到上海昆曲学校、上海昆剧团,为师生和演员们讲课。陈从周激动:“班门弄斧啊!我不过是一戏迷、戏痴而已。”俞振飞说:“从周兄说造园如唱昆曲,深得我心,反之,唱曲亦如造园,您来讲,让这些演员开开眼界,大有益处。”

每一次去给那些红男绿女讲课,陈从周都被蒋定打扮一番,干净清爽、高大英朗地走进排练厅,吸人眼眸。“苏州拙政园的主人张履谦,嗜好昆曲,卷棚顶有意设计出很好的音响效果。童年,振飞先生在苏州各园林流连,常随父亲、昆曲大师俞粟庐先生,去拙政园做客,刹那间丝竹振作,众声唱和,此景此情多美好啊。苏州的魅力,正在于昆曲与园林的互动、呼应。一個园子,有昆曲就有了灵魂。”俞振飞坐在一群弟子中间,微眯眼睛,似乎回到从前美景了。“才子佳人的故事,大都发生在后花园,私定终身啊,夜奔啊,离不开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的帮助、照应。一个昆曲演员,即便不能像振飞先生那样出身于世家、生长在苏州,也应常到园子里,待一天两天,揣摩一番。‘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这湖石山边,如果去园子里转过了、紧靠过了,再登台诵咏,脑子里就有了芍药、湖水、石头,举手投足,肯定不一样了。所以,昆曲与园林,上海昆剧界与同济大学园林专业,是一家人嘛,要常来常往啊!”笑声一片,掌声响起来。

俞振飞与夫人言慧珠,五十年代应陈从周之邀在同济大学礼堂演出《琴挑》。北宋末年书生潘必正,在赶考途中进入一园子,用一张琴,挑逗陈妙常心动情生。这故事被一对夫妻演绎得微妙动人。走下台,洗脸去妆,两人素面来与大家相见,犹似牡丹傍依长松。众人暗自惊呼:“真是神仙眷侣,画中人一般啊……”陈从周登台致谢,说了感想:“四十年代初,我还是学生,在兰心大剧院,看振飞先生与梅先生、程先生的戏,就幻想,什么时候能认识振飞先生,说说话,请教,那该多好啊。现在,大家能与振飞先生、慧珠先生面对面,是多难得的事啊!两位先生,珠联璧合,让我们领略昆曲之美,‘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祖先们这样写、这样唱,也是这样生活。我们这些造园、复园的人,爱昆曲,怀有昆曲里的那些情愫,手下一石一瓦才有韵味,一亭一桥一山一水,才会柔肠百转啊。”俞振飞带头鼓掌,言慧珠用纤纤细手掩着嘴巴笑。她的美,异常醒目,甚至能让女性也意乱神迷。

根据陈从周要求,同济大学园林专业研究生,设有“昆曲鉴赏”课程。结业考试,要分析一部昆曲,唱一个片段或者能吹笛拍曲,难为了一些五音不全的人,但大家都乐在其中。上课形式之一,则是陈从周掏钱,请门生们去剧场听昆曲。一代代昆曲名角,相继应邀来同济大学演出,吸引全校师生观摩。昆曲界有一个说法:“不到同济不成名。”

一次昆曲盛会,发生在八十年代。昆曲界名角奔赴香港演出前,汇聚于同济大学集中排练半月,陈从周是这一盛会的谋划者与东道主。在同济大学宾馆和礼堂之间,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为演员们的吃、住、行等等冗事俗务,跑来跑去。路上遇到师生招呼,便双手捏紧刹车,一脚踩地,一脚仍放在脚蹬上,说罢,猛一蹬,疾风般卷进声声昆曲,情状酷似春日少年。排练毕,启程前,昆曲名角答谢演出连续三天,吸引全校师生观看。陈从周站在化妆室门前,对梁谷音提出建议:“小梁,眉毛再画挑一点,对,再挑一点……”周围演员都笑了:“陈先生啊,改行当导演吧!”陈从周幽幽答道:“哦,好像晚了一点……”那些女演员笑得颜色纷乱。坐到前排,陈从周轻声问身边的外国留学生:“懂不懂?”留学生回答“不懂。”“美不美?”“美,中国人真美!”陈从周庄重赞许:“觉得中国人美,就是懂了!”

陈从周也曾粉墨登台,与梁谷音合演《藏舟》片段。聚光灯下一站,学生们吃一惊:这英俊小生,是那一个垂垂老矣的先生、老夫子吗?

梁谷音一九四二年生于绍兴乡间,一落地,啼哭连连如山鸣谷应,遂有“谷音”之名。其家境贫寒,寄养于山中庵堂,生活在几个老尼之间。十二岁,闻悉上海戏曲学校招生且管饭,就一个人跑进这座庞大城市。个子瘦小,眼睛硕大明媚,嗓门高,被老师留下试学。暗自用功,脱颖而出,正式录用后专攻花旦成为俞振飞门生,蜚声南北。又与祖籍绍兴的陈从周相识,成为忘年交。

一日,梁谷音出差去外地前,拖着拉杆箱进入同济大学阶梯教室,为建筑系学生上一节示范课,外系学生也站满走廊。表演罢,讲台上摆了两把椅子,梁谷音、陈从周坐下来。陈从周说:“梁老师今天的表演,精彩吧?!”掌声响起。“且看她的脚,一步步紧贴唱腔节奏,左右摇曳,如同路转峰回。听昆曲,要琢磨演员步姿之美——造园修园,叠山理水,也要这样一波三折,免得刻板无味。”陈从周讲着讲着就站起来,滔滔不绝,沉浸于自我的感动与感慨。梁谷音看看手表,脸色有些着急。再看看手表,向舞台下娇媚一笑,指指陈从周,轻手轻脚起身出教室,坐上门外等候已久的汽车,走了。陈从周浑然不觉,兀自叙说:“昆曲的标题,都很美,《藏舟》啊,《折柳》啊,《扫花》啊,《倾杯》啊,《寻梦》啊,《佳期》啊,《访翠》啊,像园林题额上的言辞,何其美哉!同学们,要做中国而非西方的建筑学家、园林家,就要读唐诗、宋词、元曲,像振飞先生,之所以演得好,是因他文章好、书法好。原本一介文人,偶然被程先生拉上舞台救场,竟成为一代名角,真是奇迹啊!他一举一动洋溢的书卷气,源自内在修养,对不对呀,谷音……”转身低头一看,椅子空着,一惊复一叹:“佳人去,空谷有足音啊……”学生们笑翻了天,鼓掌。陈从周问:“与谁同坐?”学生们齐声回答:“明月,清风,我!”陈从周点点头,竖起大拇指:“嗯,不错,都是苏东坡的好传人啊……”

苏州拙政园一角,有“与谁同坐轩”,其名源自苏东坡词,有孤绝意、惆怅心。我去游走,隔小湖望过去,与谁同坐轩像一把折扇打开,扇来阵阵清风。轩中廊椅,空,或者不空,都像是折扇上的画。陈从周带领一届届学生来轩中坐下,喝茶、吹笛拍曲、画画、测量、拍摄照片,起身,再去沧浪亭、网师园、留园,继续喝茶、吹笛拍曲、画画、测量、拍摄照片。一九八五年十月,贝聿铭自美国回上海,在陈从周陪伴下,拜访俞振飞,又结伴去苏州游走。在与谁同坐轩,陈从周问贝聿铭:“贝兄与谁同坐?”贝聿铭答:“明月,清风,从周!”两个人搂着肩膀哈哈大笑。

贝聿铭比陈从周大一岁。幼年,母亲即去世。父亲再婚于上海,沉浸于新喜悦。贝聿铭宁愿与祖父、叔祖,生活在狮子林这一家园。瘦、皱、漏、透的太湖石,布满庭院,酷似大大小小的狮子在述说禅机。叔祖是昆曲大师,贝聿铭跟随他吹笛弹琴,学会许多曲牌:点绛唇,步步娇,懒画眉,皂罗袍,好姐姐,朝元歌,情不断……“这么美的曲牌,正是苏州情景,一概是后花园里的事啊,贝兄!”陈从周感喟,贝聿铭笑起来,像狮子,嘴巴张开的跨度占据面孔一半。他自幼善于言辞,面容灿烂,丝毫找不到过早丧失母爱的阴云。父亲召唤贝聿铭去上海,指出一条学习法律、成为律师的职业途径,少年沉默以对。看见南京路边、跑马场对面正在建造中的国际饭店,眼睛一亮,对父亲说:“我去美国学建筑。”独自漂泊异乡,渐渐成为建筑大师,这似乎仍是狮子林、苏州、江南的早期教育成果。童年与故乡,造就一个人的晚年与远方,这一规律,在陈从周、贝聿铭身上反复得以确认。

七十年代初,贝聿铭在美国读到陈從周的《苏州园林》,心一震。这部书,似随笔小品,真知灼见里充盈汉语美感。书中附有一百余张园林照片,每张照片下端,有陈从周自撰短句:“玉洞分春,海棠过后荼蘼发”“云叶弄轻阴,绿叶芳径莺声小”“临水最相宜,东风吹绣漪”“画栋飞云卷春雨”……贝聿铭喜欢上了这部书的作者,通过多种途径,寻找陈从周。相识后,两个人发现,彼此的经历、秉性与职业如此相似,遂成知己。一九七八年,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欲建一展示中国明代家具的厅子,请贝聿铭指点。贝聿铭说:“去中国吧,找我的朋友陈从周大师。”梓室里,出现若干美国客人。听罢来意,陈从周说:“展示明代家具,就建一个明代风格的园子,才相辅相宜。大都会博物馆顶层,空间有限。苏州网师园内,有殿春簃,很精美,张大千先生曾在那里栖息作画。苏州的香山帮木匠,很厉害,有能力去纽约还原殿春簃,不会用一颗钉子。当然,在设计上要微调。名字嘛,就叫‘明轩如何?走,我带你们去苏州实地探看……”一年后,明轩建成,轰动纽约,掀起中国园林输出欧美的风潮。

一九八五年十月这一次苏州行,陈从周陪贝聿铭散淡数日。清晨,两个老人早早起床,相互敲门,去街边小饭馆吃头汤面。清水炖了一夜的牛骨、鸡骨、羊骨或猪骨,形成头一锅汤,再放进去宽窄厚薄不一的面条,就是头汤面。陈从周坐下,昆曲念白一般高声宣示:“硬(少煮一会),淡(免麻油),重青(多放蒜叶),过桥(浇头另放一碟须经过筷子入碗类似过桥),两碗……”饭馆伙计朗声回应:“好嘞——硬、淡、重青、过桥、两碗……”贝聿铭在小桌子对面,张开大嘴笑:“过桥,真好听!咱苏州才有这样的说法——日午画船桥下过啊……”陈从周接着感叹:“衣香人影太匆匆啊……”两碗面端上来,面烫,汤烫,捧在手中的青瓷碗微微烫,足以缓解秋寒。

二人进入网师园,重游殿春簃。一个导游举着三角旗,正为游客解说:“陈从周大师把它复制到美国纽约,叫做‘明轩,挣了大钱!”陈从周走过去纠正:“我就是陈从周,一分钱没挣。”贝聿铭跟过来强调:“我是贝聿铭,可以作证。”游客们笑起来。纷纷要求与陈从周、贝聿铭合影。那导游脸红着道歉:“惭愧!惭愧!想不到,真是太巧了!再也不敢乱讲了,不知冲撞着哪一个大神呢……”陈从周与贝聿铭笑起来,安慰导游:“没事,没事……”两人进入狮子林,贝聿铭已经回不到童年。他对陈从周说:“在纽约,常梦见狮子叫,奇怪。”陈从周一边抽烟一边幽幽回答:“不奇怪,一头真狮子,梦里遇见一群假狮子,打一个招呼嘛。”贝聿铭大乐,搂着陈从周肩膀摇晃,像两个少年,像兄弟。园子里,一些厅堂轩榭,改作小商店,张灯结彩招徕生意。二人相对叹息。

贝聿铭想听苏州名角唱曲。苏州昆剧团本是名团,受商业大潮冲击,濒临解散。陈从周门生、苏州园林局副局长小胡,寻找到已改行的一个名旦、几个琴师,晚上,在狮子林内远香堂,演出《痴梦》一节。苏州市长作陪。此前,市长在虎丘附近设宴,窗外是虎丘塔。五十年代,陈从周曾是第一个登塔勘察、测绘拍照的人。“这餐馆,景色借得极好!”端一碗黄酒,陈从周赞赏。市长借醉意,邀请贝聿铭为苏州设计博物馆。贝聿铭张大嘴巴笑,喝黄酒,不答。陈从周直言:“市长啊,苏州三件宝,昆曲、刺绣和园林,缺一不可。苏州昆剧团是宝贝,不是包袱,值得养起来,可为苏州保留神韵,否则,苏州还是苏州吗?如果苏州不是苏州,孤零零建一个博物馆,如何借景生情?不好看的吆……”市长拍拍头,如梦初醒。

忍辱含羞默无言,

梦里荣华化云烟。

嫌贫爱富终害己,

空对那破壁残灯月不圆……

贝聿铭与陈从周,六十八岁与六十七岁,在烛火里,痴痴望着眼前柔声诵唱的苏州女子,真好像处于旧梦云烟中了。

诵唱毕,满园寂静虫声起。两个老人携手站起来,鼓掌,向女子和琴师鞠躬致谢。女子、琴师也鞠躬还礼。斯景斯情,是从前苏州、南方、中国的风尚。

5

一大早,陈从周就让女儿陈馨搀扶着起身,自床榻移坐于梓室的沙发,穿上新衣,不断抬头看墙上钟表,嘴巴时而喔喔喔喔,含混不清。女儿俯耳听,解释:“贝伯伯还没下飞机,还有三小时才落地,从浦东机场到咱家,又需一小时,下午才能进门。别急啊爸爸……”

一九九九年,五月,这一天,贝聿铭将从纽约飞抵上海,看望病重的陈从周。两个老人都明白,这是一次最后的聚会,或者说,永别。

门生小阮、小蔡等人,带来兰花、水果、点心,摆在茶几上。小阮、小蔡已不再年轻,继承先生衣钵,成为造园大家。小胡在苏州去世数年,站在墙上的一副合影照片里,望着梓室。他当年上课常坐的一把红木椅,被蒋定用棉垫改变外观,换位置,免得陈从周看见那空椅子就伤心。蒋定去世,生前爱坐的小沙发,在阳台上也空着了,无法掩饰。陈从周看着它,时时流泪,太阳镜也遮不住。梓室,曾经是一个先生、众多门生的乐土,笑声与笛声交响,墨香与花香荡漾。这一天,梓室寂静。一个时代渐渐终结。

蒋定在镜框里,彩色地望着陈从周、女儿和后生。这是陈从周为妻子选择的遗像。“不要黑白,要彩色,师母还是从前的样子。”他对女儿这样说。病中,蒋定向丈夫提出长眠南北湖的请求。湖边,西涧草堂,是她童年时代的家。陈从周忍着泪水答应。他也爱这一个处于杭州与上海之间的湖泊,將其视为西湖的副手、伴唱、续笔,可分流沪杭两地游客密度。七十年代末,他多次去南北湖考察,设计、命名一系列景点和游线,并对其作出独特定位——“世所罕见、集山湖海为一体的风景区”。这句话,写在当下南北湖广告语里。陈从周在《文汇报》等报刊发表文章,推介南北湖,批评当地的管理缺位,以致湖边滥建宾馆、滥采树木石头现象猖獗。“我听见捕鸟的枪声,气得颤抖,父母官们!保护好南北湖,会有回报的,智者挣未来的钱,蠢人竭泽而渔。”陈从周在餐桌上对当地官员这样说。请题字,他就写“还我自然”“回头是岸”等等刺目刺耳的话,官员讪讪鼓掌。直到九十年代,他向当时中央领导人写信得到批示,南北湖才彻底得到保护。年年清明或蒋定忌日,他都来到墓地前,倒两碗黄酒,自己喝一碗,再说一番话。“定啊,南北湖安静了、美了,你好好睡,等着我……”另一碗黄酒,满着,缓缓洒在墓碑前:“师母啊,趁热喝……”

陈从周在妻子墓地旁建一亭,借景于山光、湖影、海色,命名为“定亭”,并作《定亭记》刻碑竖立:

浙江海盐南北湖,世人誉为小西湖,景色得淡逸之趣。外家蒋氏西涧草堂藏书楼在焉。海盐县府以是楼为浙中今存著名藏书楼之一,重葺一新。今夏葬吾妻蒋定于鸡鸣山麓,遵遗志以私蓄建亭于此,为南北湖平添一景,以成余造景构园之致,至足感也。乞苏步青教授颜其额名定亭。爰为记,命内侄蒋启霆书之。时一九八六年丙寅夏吉日。

这一短文,令我想起归有光怀念亡妻的《项脊轩志》。那一个明代伤心人,苏州昆山人,大约也爱昆曲。项脊轩早已化入田野,名“项脊泾”,我去探访,只见稻穗随风摇曳如波浪。陈从周作《定亭记》时,豫园修复正在进行中。不久,儿子在美国遇难。骨灰盒运回上海,陈从周抱着突变成小长方体的儿子,嚎啕数声,如虎坠深渊、肝胆俱裂,又恰似一座旧园墙颓梁断。有人介绍伴侣以照顾余生,陈从周拒绝:“没人能代替师母。”他勉力投身于山水楼台之审视与建构。把痛苦和爱,转化为永恒的美,是一切艺术创造的秘密法则,归有光懂,陈从周懂。

一九八八年豫园雅集之后,陈从周即赴云南建楠园;紧接着,应江苏如皋盛邀,修复水绘园,与冒辟疆、董小宛的爱情故事有关的一个园子。实际上,也是造园。明末清初的那一个水绘园,历经变乱,渺无痕迹,残存于沈复《水绘园旧址图》和陈维崧《水绘庵记》中。陈从周以此为线索,以周遭地理形势为本,重构这一名园。浅水藏矶,深水列岛。“虽由人作,宛若天开”。期间,陈从周去附近定慧庵,看见匾额上那一个“定”字,怔怔然,想蒋定。他在佛像前祈祷,点燃一炷香,对身边门生说:“若出家于此,也蛮好,然我老矣,徒添他人麻烦……”水绘园建成,陈从周撰一幅长联,高悬于廊檐下:“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正是恼人天气,种成花柳筑成台榭更谁同依栏杆。”他大约想起苏州、与谁同坐轩,想起东坡、贝聿铭、俞振飞、蒋定……导游和游客汹涌,行至此处,散乱依靠栏杆小憩,喝茶、吃面包、拍照片,不看也不懂这长联里的孤单与伤感。只有明月清风懂得,就一夜夜来,一夜夜坐着,等候那一个、那一些烦恼无依的人。

殿春簃复制成纽约明轩,豫园修复,楠园、水绘园相继建造,陈从周以这四部园林作品,体现其《说园》中的论点与情怀,如四行诗,构成一首绝句。在七十岁前后,暮境里,造就如此孤绝之作,不负“郁郁乎”这一古老道统的倾注与淘洗。“多谢化工怜寂寞,商留芍药殿春风。” 芍药迟开于五月末,为春天殿后。殿春簃种满芍药,其名字,即缘于苏东坡这一诗句。二〇一六年冬,纽约,我进入大都会博物馆顶层,访明轩,一下子回到苏州:短廊、半亭、芭蕉、竹子、水池……未见芍药。玻璃制作而成的天空,营造出近似江南的天光。地面青砖依然铺成鱼群密集游动状,在紧张地等待一张渔网?

一个人,满身皱纹类似渔网,被岁月逐渐收紧缆绳、一网打尽。两度中风,患癌,陈从周自一九九八年起,失去了行走和语言表达的能力。坐轮椅,被陈馨推着走过同济大学校园,师生纷纷问候。遂拒绝外出。陈从周用歪歪扭扭的笔迹解释:“别打扰他人。”待在房间内、阳台上,至多坐在楼边一棵枫树下,听风吹树叶哗哗啦啦响。

回到一九九九年五月这一天。墙上钟表,指向中午十二点一刻。陈从周不断抬头看它。“爸爸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吧?贝伯伯应该在浦东机场坐上车了,别急。”陈馨劝慰。陈从周摇头,喔喔喔喔。陈馨明白了,父亲要与贝聿铭共进午餐。剥一个香蕉递到他嘴边,也不吃。陈从周喔喔喔喔,陈曦告诉小阮、小蔡们:“爸爸让你们先吃面。”他们摇头:“我们陪着先生等,不饿。”陈从周喔喔喔喔,陈馨明白,扶他艰难起身,移到身旁为贝聿铭准备的位置上。陈从周喔喔喔喔,陈馨去拿来一个垫子,放在那个座位上。他笑了。他在为贝聿铭试试那一座位的柔软度。

终于,门铃响起。贝聿铭那一张大嘴咧开着,熟透的石榴一般,出现在陈从周面前。“从周兄,我回来了,想您呀!”陈从周眼睛里泪水涌动,喔喔喔喔,陈馨转达:“爸爸说也想您了,贝伯伯……”陈从周想让女儿搀扶自己起来,双腿却颤抖、无力,贝聿铭赶忙挽起他的双臂。陈从周喔喔喔喔,陈馨哽咽:“贝伯伯,爸爸站不起来,只好向您行一个古礼,磕一个头吧……”贝聿铭眼睛也一下子涌出泪水:“如何使得,如何使得啊,咱兄弟坐一起说话说话……”两人手握手、并肩坐,目不转睛看着对方。贝聿铭说:“我懂兄的心情。慢慢来,别着急,身体好一些了,咱们再去苏州和北京走走,住几天。还记得在深圳那一面吧?一九八八年,我请您去,商量香港中银大厦设计方案,匆匆一晤即分别,我乘车去香港,兄乘车去机场,在路口,您摇下车窗,向我挥臂高喊一句话,还记得吧?”贝聿铭一直说,陈从周喔喔喔喔。陈馨好奇:“贝伯伯,我爸爸喊一句什么话?”贝聿铭说:“他呀,喊得可诗情画意了——花影深处,仔细行走……”门生们都笑起来,抬手擦眼睛。

陈馨从厨房端出两碗面:“贝伯伯,爸爸要和您一起吃面。”陈从周喔喔喔喔,陈馨解释:“爸爸说没办法请您吃苏州头汤面,就吃青菜鸡蛋面。”贝聿铭接过碗,吃起来:“好,咱哥俩一起吃长寿面。”陈从周笑着,让女兒喂着吃了半碗面。陈馨说:“爸爸今天吃得最多了,看见贝伯伯开心了。”门生们各自端碗吃面,不抬头,擦着眼睛。

吃罢面,两个老人又手握手,相互端详。贝聿铭笑着,嘴巴占据面部大半江山:“从周兄啊,我正在设计苏州博物馆,建在拙政园旁。等一会儿,我就为这事去一趟苏州。苏州变得比十年前好多了,恢复古意,博物馆可以借景了。建成后,咱们一起去看。”陈从周笑着喔喔喔喔。陈馨解读:“爸爸说,一定会很好看,等着去看。”贝聿铭突然起身,旋转身子:“为见您,我买了这件新风衣,回家一看小标签,Made in  Chana !”梓室里终于有了明亮的笑声。贝聿铭坐下来,扭头对陈馨和门生们说:“从周先生上一次陪我逛苏州,讲过一故事,可有意思啦!说的是,从前啊,裁缝给人做衣服前,先问人家几岁中的举!什么意思?原来,他通过中举的早晚,判断你是少年得志,还是大器晚成,由此确定长衫下摆的尺寸。从周兄啊,我这风衣,下摆够长的吧,算是春风得意吧?”梓室里的笑声更亮堂了。陈从周也咧开嘴喔喔喔喔,陈馨解读:“爸爸说,贝伯伯永远是春风少年!”贝聿铭把头贴近陈从周的头,陈馨拍照。

分别或者说永别的一刻,终将来临。贝聿铭俯身拥抱陈从周。陈从周尝试想站起身来送行,半直起腰了,却又重重坐回去,一直眼盯着贝聿铭跨出门去,喔喔喔喔。陈馨明白,高声说:“贝伯伯,爸爸说,请您仔细行走……”贝聿铭回头张大嘴巴笑,招招手,转身,双手擦着眼睛,迈进等在门口的一辆车,走了。

一年后,二〇〇〇年三月,陈从周去世,八十二岁。二〇〇三年,苏步青去世,一百〇一岁。二〇一九年,贝聿铭去世,一百〇二岁。之前,一九九六年,朱屺瞻去世,一百〇四岁。一九九七年,王西野去世,八十三岁。一九九九年,邓云乡去世,七十五岁。再前,一九九三年,俞振飞去世,九十一岁。复再前,一九八三年,张大千去世,八十四岁……人世嬗变,像一座园子里的树木花鸟新新不已。而死者,像这园子的旧主人,隔着墓碑和碑文像隔着雕花窗户,还能看清从前的灯火、欢悲、空椅子吗?

陈从周、贝聿铭在苏州同行那一次,还进入过沧浪亭。其内,有仰止亭,周遭墙壁上嵌着五百余位先贤石刻像,从李白、杜甫,到欧阳修、苏东坡,再到林则徐,等等。亭前一片竹林,亭柱上镌刻一副对联,“未知明年在何处,不可一日无此君。”两个人站在对联前,并肩留下一张合影,的确像两竿竹子,修长、清新、不可或缺。

二〇〇〇年七月,一个下午,五十八岁的梁谷音,登上豫园那一个古戏台,演出封箱戏《琵琶行》。依据白居易同名长诗而作的这部新戏,分为“泼酒”“商别”“相逢”“失明”“余音”五章,写诗人、琵琶女之间的沦落与相逢。“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舞台对面,还云楼上,坐着新世纪看客,不见青衫与泪痕,但见西服与欢颜。演毕,掌声响起,梁谷音致谢:“我从此封箱,不再登台。回首这大半生,我的确像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有过泼酒般的烂漫,也有过伤别般的困顿,更有种种的幸运相逢,比如,和俞振飞先生、陈从周先生成为忘年交。愿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听到我在豫园的吟诵歌唱……”说罢,深深鞠躬。

豫园上方,一大团白云沉沉低垂,像一大群先生在俯身还礼。

猜你喜欢
贝聿铭园林
园林一角与位置经营
我和我的建筑都像竹子
清代园林初探
古代园林里的“美人”
贝聿铭的石头情结及对我们的启示
令卢浮宫焕发新生的现代主义建筑师贝聿铭辞世,享年102岁
贝聿铭:伟大的现代主义建筑大师
和千年园林的今世之约
贝聿铭的长寿经
雪中园林的七个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