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的喜剧

2023-05-30 19:27康赫
山花 2023年3期
关键词:莱奥弗朗索瓦姨妈

康赫

凯尔特人相信,死去的亲人的灵魂被囚禁在某个低等物种,比如说一头野兽,一株草木,或一件没有生命的躯壳里头。对我们来说,它们真的就此消逝了,直到有一天,我们赶巧经过某一棵正好囚禁着他们的灵魂的树,或是拿到它们寄寓其中的那件东西,这时它们会颤动起来,呼唤我们。一旦我们认出了它们,魔法也随之破除。这些亲人的灵魂就此得救,它们战胜死亡,重又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我曾经一次次回忆我小时候生活过的贡布雷小镇,但每次我都只能看到那块不规则金字塔形的光芯,即使勉强去思索小镇的其余部分,我也只能想到一些冰冷的碎片,不仅它们彼此间缺乏内在联系,也无法让我感受到它们与我之间的切实关联。如果贡布雷有它自己的灵魂,它便是我苦思冥想一无所获之后,忽然间自己从那杯椴花药茶的形象挣脱出来的。这里并没有智力活动的位置。或许,我们可以在事后让智力登场,对此作出一番合乎逻辑的分析。可当我们再次遇到类似的情形的时候,我们的智力将依然丝毫不会有用武之地。对于智力我越来越觉得没什么值得重视的了,作家们唯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的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达到事物本身,取得艺术的唯一内容。

那个小男孩,当初借着某个不明的指引,将贡布雷的一些并非最重要,但最富于灵性的Essences(本质)藏进了这杯带有琥珀色反光的药茶里,进而又将它转移进一块胖乎乎的小蛋糕里。在未来,只要这个当年的小男孩有机会,或许是在某个阴沉的冬日,碰巧将一块这种泡过茶水的小点心放进嘴里,整个贡布雷便会像置于爱迪生电影镜头中那样展现在他眼前;就像日本人将一把碎纸片扔进一只大水碗里,纸片在水中舒展开来,从它们不同的颜色不同的轮廓中,很快可以拼凑出龙、阁楼和一个个须眉毕现的人物来。

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我们要抓取的事物已摆在我们面前,贡布雷的一切确实已历历在目,无论我抓取哪一角,都是那个鲜活如初的贡布雷。然而我却一筹莫展,不知该先抓取哪一角,接着又该是哪一角,来向读者展示,就像我们逝去亲人的灵魂在挣脱魔法后回到了我们身边,我们却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与它们长久相处。

我也许勉强闯进了文学新领地,但手里并没有握着合适的农具来开垦眼前这块肥沃的土地,并从中收获全新品质的果实,因而于读者而言,我有可能不过是一个刻意将他们带到贡布雷来的笨拙的导游,只会按部就班将这个小镇的情况一一说明,就像一本导游手册所做的那样。他们会心想,这贡布雷镇看着还可以,可它只是这个导游的老家,他兜着圈子刻意带我们来这里,说到底这个小镇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如果这样的话,我仍是受制于智力游戏,即便不是最糟糕的智力游戏,也不过是像别的作家那样,借助某种智力运算找到某种文学样式,来描摹眼前这贡布雷。在福楼拜发现但缺乏适当的时机来开垦的文学新大陆,我不应该只是一个带读者到此一游的糟糕导游,我应当是一位挺身走进大陆腹地的探险者。

请你告诉我,孩子,你当年是如何将一个世界置于一杯椴花药茶之内的?是什么给了你如此行事的灵感?你依据的是什么法则?我无法请当年那位小男孩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这仍是一个智力问答。我只能将自己重新置身于让那杯椴花药茶成其为椴花药茶的那一小方天地,莱奥妮姨妈的那两间屋子里,去重新捕捉那个小男孩曾经捕捉过的诸多印象,不是去寻求答案,而是去遭遇答案。那两间屋子和它们的主人必定已然为那位少年制造好了某种精神氛围,某种类似于荧光粉一样的东西,让他凭着本能就可以将一个世界安置于一杯药茶,制成一块荧光石,并最终促成其“自我”与“世界”的最初融合。不然,一块荧光石被扔进了漆黑一片的贡布雷小镇,由于四周缺少与其品质相近的荧光粉的反射,孤零零地闪了一小会儿,便渐渐黯淡下去,而不能与邻近那块金字塔形的光芯彼此辉映,令其免于成为一个孤零零自绝于无边黑暗中的自我,一粒囚禁于狭小的精神牢笼里,可能永远都不会发育的光的种子。还是用中国人的长城故事来做比喻吧,如果我只是点燃了一个烽火台,就急匆匆去告诉读者,整个长城都被这支烽火给照亮了,那么我是在向他们撒谎。只有当他们看到,我点燃的第一个烽火台得到了远处的另一个烽火台的响应,也跟着燃起火来,进而整个长城的所有烽火台全都燃起火来,让烽火与蜿蜒的长城一起变成一个不同于某一个烽火也不同于某一段沉寂的长城的全新事件,他们才能相信,一团火光可以突破自己狭小的天地与世界相连,就像火柴头上的一小撮火药能引爆整个火药桶那样,他们才能从这一关于“自我”的故事,想到他们自己与世界关系的故事。

我的烽火是莱奥妮姨妈屋里的那团香气,那杯椴花药茶正是在这团馥郁的香气中泡开的。若那位少年不是在充满这种香气的屋子里尝了一口泡过那杯椴花药茶的玛德莱娜小点心,他便不会拥有制作那块奇妙的荧光石的灵感。而孕育这团香气的,正是我的莱奥妮姨妈本人。

我姨妈占有的套间有两间房,每天下午她用其中一间,让佣人给另一间通风。世上有些地方,大气中或海面上浮游着无数肉眼看不到的原生动物,闪闪发亮,并散发出芳香。无论是包法利先生迷恋的沾染感,还是弗雷得利克情不自禁的深呼吸,都是基于这一点才成立的。我姨妈那两间外省的房内也有千百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气味,那是从品德、智慧和各种习俗,从那丰沛的精神生活中散发出来的芳香,悬浮在屋里,肉眼难以看到。毫无疑问,里面有外省才有的大自然的气味,带有如附近田野那种时光变幻的色调,只不过变得居家守宅,有了人情味,甚至幽闭了起来,精美的果冻,令从果园来到柜子的当年的水果拥有了人工的清透;而里面的季节的气味,正如霜冻的凌厉被热面包的香甜化解,已被驯化得有了一股家俬之气,闲散而准时,就像村里的钟鸣,东游西逛但有条不紊,了无牵挂又有先见之明,犹如洗衣女工一般,虔信至诚,勤于晨起,安于静寂,或令本地村民平添焦躁乏味之感,于未曾亲历其间的游客而言却是其诗意来源的巨大宝库。

不论我本人,还是我的文字,每当路经天空或大海,路经反光与芳香,路经果冻,面包,钟声和异乡客便忍不住要稍作停留。既然它们在我的心灵里犹如亲密的家庭成员那样共处一室,我的文字,只要遭遇其中的一员,便会自动延伸到它们的另一些成员那里,就像我们见到一位与他父亲长得很像的男孩,就会脱口而出,问他,你父亲怎么樣了,他还是那样抽烟喝酒,起早摸黑吗?这些有关往昔生活的Essences,不是已经出现过的,便是将要出现的,不是我已经赞美过的,便是我迟早要为其高唱赞歌的。圣伊莱尔教堂的钟声会反复敲响,在晴朗的安详天空下,它不仅不会打破白日的宁静,反而是要消除其内含的杂质,而整座钟楼,则以其别无他事可干的闲汉才有的慵懒的精准,只管一到点便前去按压那满溢于空气的寂静,将炎热怎么都会慢慢地、自然地积聚起来的金色汁液,一滴,一滴地挤掉。弗朗索瓦丝,我的美食大师,我等着你捧出你妙不可言的独门绝学,牛肉冻;阿尔贝蒂娜,我已为你备好你将呼吸其中的大海与其反光。别忘了,还有那股令人愉悦的霉味,像一切为某一个屋子标记的霉味那样,不正是因幽闭而生吗?总之,是伟大的福楼拜让我发现,甚至是命令我去发现,我姨妈房内的空气中充满了静寂的精华,如此富于营养,如此美味多汁,令那位少年一进入其中便垂涎欲滴。尤其是复活节的那个星期,噢复活节,因为刚到贡布雷,我的感官异常敏锐。乍暖还寒的早上,我在向莱奥妮姨妈问安前得先在外屋等上一会儿,壁炉的火烧得正旺,甚至残冬的阳光也过来取暖,让整个房间有一股烟灰的味道。坐在这样的屋子里,我巴不得外面雨雪交加,大雨肆虐,便可为与世隔绝的舒坦再添一分越冬的诗意。这源自我的幽闭之乐,天生的果冻情结,对于清透的积聚形式不可抑制的爱。若不是有那杯椴花茶,那弗朗索瓦丝的牛肉冻便是一块上佳的备用荧光石,不过它分量实在是太重了,我不能让一位已服侍我三十年的老仆人在其步履蹒跚的耄耋之年,还要为我制作那种虽说是人间至味但工序实在太过复杂的东西。那就把牛肉冻先放一边,屋里的那股奇特的香气的每一种成分我都已经描述过了,来看看利用屋里这些具有福楼拜属性的气味,我能做出一份什么样的美餐来,那本可成为第三备选荧光石:

这香气就像一个面团,阳光用它温暖的触手,早早开始揉这个面团。

清晨的空气新鲜又湿润,让这个面团得以充分发酵,膨胀。

熊熊的炉火烘烤这个面团,将它不停地翻动、烤黄,层层起酥,烘成一个巨大的卷边果酱馅饼。

空气里布满了这个香喷喷的面包在烘焙过程中吐出的气泡。

壁橱、衣柜和印花墙纸的气味也参与了整个烘焙过程,让这个果酱馅饼变得更松脆、更细腻,并使其拥有一股干涩的令人肃然起敬的芳香。

我总是怀着难以启齿的贪婪,沉溺于绣花床罩中心那难以消受的不明果味之中。

很古怪是吗?我只能说:美食终究是一个文学事件。而性,也终究是一个文学事件。它们的运动过程多么相似啊,也因此,我们总是在充满欲望的时候声称自己饿了,可它们的运动方向却正好相反,一个是填充我们的空,一个是倾倒我们的满。这两件事之间的共性让我们常常会自动将它们联结在一起,但其差异总是会一再造成我们的误解与不堪。当中国人说性的时候,它既指性也指包括人在内的万物自然属性;另一方面,他们又认为,性是一种流淌于事物的表皮的色相,并对人富于诱惑力,而美食与色相都可归属于事物的性或属性。这个等式可以简单地归结为:人类受美食与性的诱惑均出于人类热爱事物外显形象的天性。对美食与性的这一理解可谓简洁而富有洞见。它表明,真正的美食并不出现在我们最感饥饿急于填充的时刻;最好的性并不会出现在我们身体快要被欲望胀破而急于清空的时候,在那种时刻,我们只有自己,而并不关注美食与性本身。只有在我们既不过饱也不过饿的时候,既不过满也不过空的时候,也就是说,在我们完全没有想起美食和性的时候,它们忽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用它们的色彩、形状与芳香令我们感到震惊,进而激活我们的沉睡的饥饿与欲望,并且不管此时我们多么渴望立刻得到满足,我们也记不起已在我们体内醒来的饥饿与欲望,而只让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食物与爱人,沉醉于其光辉的表皮,这时候我们才算是真正体验到了什么是美食,什么是性。也通常是在这种时刻,我们会忽然分不清它们之间的界线,把它们当成同一件事物的不同面容,听它们说出同一种语言,甚至同一句致命的话。正因为此,恋人们才会反复制造两者相遇的场景并乐此不疲。当我们让雪亮的刀叉靠近晶莹的玫瑰色鱼籽,或是将手伸向弧线修美的酒杯,里面的淡金色佳酿正不住升腾着气泡,我们稍一抬头,从酒杯的前方瞥见我们心爱的人侧向窗外的脸,微微眯起的眼睛,露出后方同样弧线修美的脖子,两根细长的锁骨像弦乐四重奏里两把小提琴奏出的精巧对话,从阴影里优雅地弯出来,裸露在灯光下,这时候,我们不再也不太愿意去分清什么是美食什么是性,而乐意任其重叠在一起,并默默将其画上等号。这才是美食与性的最佳状态,并且,它们已然是文学。这种美食与性不分彼此的情形也可以发生在清寒之家,当穷人为了庆祝情侣的生日,当掉自己的一块表或一件首饰去买来对方最喜欢吃的食物,哪怕只是一个冰淇淋,当两人的目光都从这难得且昂贵的美食往上移动,互相交织在一起,进而向对方伸出手去,让它们也交织在一起的时候,美食与性的距离于两人而言,甚至比前面的那对情侣更近。这时候,一个冰淇淋的作用完全超过了别的礼物,比如一双鞋子,一条项链,那种礼物激发的情感更像是对于对方奉献的回赠,一种对等的奉献,一种服务。冰淇淋是即时消耗的,在短时间里取悦身体,同时消失无踪,但鞋子、项链却固定了下来,仍带着那件当掉的物品的影子,是它的转换形式,由它激发的情感,容易陷于一种仪式般的内部循环中,并因其封闭而显得多少有些沉重,甚至悲伤。但冰淇淋逗引起的双方热切的目光,继而是亲密的行为,却总是会超越了这一循环,将情侣一起带入新鲜感知中,令双方在瞬间同时达成生命的觉醒,并渴望感受其开放。这种感觉以其短暂的甜美轻快地、充满喜悦地回应了美食的短暂的甜美。在这方面,美食的作用与鲜花相对要接近一些,因为两者有类似迷人的色香形,一个易腐一个易谢,都不能久存。只是鲜花至少还能在三五天里保持新鲜,枯萎的时候散发的恶臭又是如此令人不堪。除非鲜花也变成了真正可以食用的美食,哪怕失去了原本的鲜艳,但当它们重新在水中开放,多少能让我们想起它往昔的模样,比如,一杯椴花药茶,尤其当我们把一小块点心泡入其中,进而又送入口中。无论如何,我们的幽会,通常都从餐桌开始,并且通常都会带着一束鲜花。

可是,正因为此,我们关于美食与性的最大的谬误也出现在这里。有人在失偶之后暴饮暴食,有人在贫寒的日子里寻求性的富足,这既是反生命之举,也是反文学之举。因为文学只出现在它们互相走近并难分彼此的相遇时刻,而在更多的时候,美食的吞服与性的释放终究是两种绝不可互相替代的相反方向的运动。当我被莱奥妮姨妈的外屋那只一半是由我的文学烘焙而成的卷边果酱馅饼刺激得心神不宁却又无法尝上一口的时候,我转而求助于其它途径试图将其落实。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多么自然,而对于那位少年来说又是多么可悲。

这并非出于我的反文学,而只是对文学的误认。好的美食需要自然的精粹作为原料,需要顶级的厨师充满想象力的精湛厨艺来处理,还需要相应的美食故事将其升华为一种迷人的叙事。这说明美食本身便是一种好的文学。但毕竟,这样的美食,它们太过具体,太过物质,容易局限我们在享用它们时的想象力。而我在莱奥妮姨妈外屋做的那张卷边果酱馅饼却是由炉火、空气、阳光,是由我的想象加工而成,相比普通的美食,它更像是文学的产物。具体的人与事物或许可以成为文学的始发之地,却不会是它最终的驻留之地。我在某个下午阅读的书中人物的曲折经历,它们带给我的感受常常比一个具体人的具体一生更丰富,更让我感到充实。事物的形象而非具体的事物本身才是催动人类激情机制的最重大的因素。一个具体的人,无论我们对他的感情有多深,其主要部分,形成于我们自身感官的加工;而他本人,却是我们始终无法看透的,太多僵化的通常也是琐碎之極的东西在阻止我们靠近他,接受与其相关的全部状况。我们为一个具体的人的不幸遭遇伤心,但在我们心中,他所遭受的不幸其实不过是整个不幸理念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他本人也只能感受到这理念的一部分。在这一点上,我站在柏拉图这边,而不是我热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边。陀思妥耶夫斯基要求人们爱具体的人,甚至当他这样说的时候,这个“具体的人”已然让我们忘掉某个具体的人,而顶多只是笼统的某类人,“桥下的乞丐”或是“监狱里的囚犯”,而不是在脑子里真的出现一个具体的人,并立刻向其投注我们的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恰恰不在于描述了某个具体的人的一生以及这一生中的包括他的不幸在内的无限具体的琐事,而是给了我们众多的形象,超越语言、信仰与种族都能感同身受的形象,一些他发现或制造出来的、尚未得到社会与公共确切定义的观念的形象。然而,正是这个并非生活中某个具体的但又包含了最迷人的细节的卷边果酱馅饼(它甚至比任何一块具体的馅饼更具实在性,随叫随到,又马上消失无踪)以其强大的文学特质刺激了我的欲望,强大到我不再认其为一种文学,一种幻想,一个理念,而是一个实际存在的卷边果酱馅饼,并渴望立刻享用。当我无法实际享用它,而已被激发起来的欲望却不愿放过我的时候,就会转而要求在其它途径中得到落实,以此来实现平衡。它只是释放,是对刚刚建立起来的文学幻影的毁坏。作为亲手制造了这个美食文学的人,难道我不应该从一开始就明白:文学真实的力量在于以神话更新我们对于真实的感受,令其成为新的事实,并最终借此再生我们的生命;无论美食或别的,当它们处于最佳的文学状态的时候,它们是反贪欲的,反占有的,反交易式兑现的,是应当成为在欢快的反复品味中展开的快乐的嬉戏。

这不堪的一刻,让我想要尽快将它遗忘,不然,我的世界将碎裂,就像莱奥妮姨妈整天怀疑自己脑子里有什么碎了一样。如果我非要描绘这一可悲的时刻,那么除了采用福楼拜的那种未完成过去式,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哪怕这种未完成过去式早已是我难以捉摸的忧郁的无尽源头。在很多情况下,它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时态,它为我们呈现的人生,既昙花一现又被动消极,总是在其追踪我们的动作行为的同时又以幻象侵扰之,使之在过去就被消灭得一干二净,不像完成时那般,给我们的一举一动以慰藉。如果我们听到一个人在说:“某某某昨天死了,我本打算每周都去看他一次的。”我们就知道,这人并没有实施他的“打算”。无论他的表达听着多么暖人肺腑,他的遗憾多么真切动人,都无法掩盖他实际的冷酷。

福楼拜是个对善恶并无太大兴趣的人,过去未完成式正好可以施展他的冷酷,那是作为世界冷酷的反光之文学的冷酷,那么,他本人就得对亲尝文学的冷酷之苦有所准备,在包法利夫人服毒自尽一命归天的时候满地乱爬,嘴里哭喊着爱玛死了,爱玛死了。那仅仅是表象,在那底下,是文学的局部毁灭,因为作家的创造真正地变成了作家自磔的酷刑。如果我将自己的写作风格只局限于这类我早已能驾轻就熟的手法,那我又如何能找回逝去的时光?我们如何可能,冷酷地回忆我们的往昔?

我不追求这完美的反光,即便那是世界冷酷的完美反光,我追求善,其内涵深嵌于生命不可遏制的活力与喜悦中,尽管最不羁的活力总是与滑稽相连,而最伟大的喜剧总是会留有去之不净的苦味。冷酷世界的反光无疑会不可避免地刺入我们的写作,在某个时刻,我们不仅被它的“真实”面容打动,还有可能进而受制于其“真实”而无力摆脱,无法像我前面做的那样含糊其词。这便到了我们的文学真正受到考验的时刻:我们是不是最终凭着恒久的信心迎来觉醒,重新走上趋善之道?艺术的真实总是关于善的,也即是关于活力与欢乐的,并不存在反生命反喜剧的真实,就算存在,这样的“真实”也与我们人类无干。生命的衰竭,喜剧的消亡,意味着一切善的终结。作家必然为生命之短暂实施自救,他为此而写作,并为此而成为众生楷模。也因这一点,文学总是给写作者以神奇的回赠,我们的人物如何悲惨死去,我们也跟着如何悲惨地活着。如果我们的人物并不投降,我们也终将生还,如爱玛,如弗雷德利克。文学也借此预告了自己一次次神奇的复活,当然,包括福楼拜文学的最终复活。只是在此之前,他已为自己的冷酷的过去未完成,为其虚无,付出了代价。而我呢,我要尽可能延长生命活力的驻留时间,拓展它的样式,扩充它的反射,即便在文学的至暗时刻也恭候它的随时降临。

虽说一笔带过,我终究并未省略我在美食的狂想后深陷的不堪,主要是,反文学的不堪,可我不过是想要证明,文学在这之前获得的胜利有多么惊人。这或许也说明,只要我们根本的意愿在于返回文学融合随时处于分裂危机中的世界的那一刻,那么,去展现并探讨我们的不堪,不仅是可接受的,甚至还有可能让追求文学便是追求新生这一原则变得更具说服力。正是在这一点上,福楼拜最终用文学的新生克服了他的文学的冷酷。毕竟,弗洛伊德的黑影已经降临在这个世界了,包括在这里,从一开始,已经进入我最初的光芯内部。重要的或许不是我们是不是描绘了我们的不堪,而是我们自己描绘这不堪及其黑暗的姿态。也许福楼拜比我要勇敢得多,我只是拒绝投降,而他却知道自己一定会赢。我有漫长的路要走,我将最终幸存。

我必须暂时放过这些,来试验我的莫里哀喜剧。我在莱奥妮姨妈屋里展开的文学行动,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迎接莫里哀的到来。莫里哀让喜剧成为自己时代的敌人,不僅具有战斗力,且甘苦兼备,让人类难以自制的癫狂的陀螺运动——那出于拉伯雷的恩赐——变成了沉思的对象。亲爱的莫里哀,谁也不能避免自己的人生成为你的喜剧样式的一个注脚,但我终究是期盼着喜剧的另外一种样式,尤其当你已经有了巴尔扎克这个光辉灿烂的传人以后。是的,福楼拜给了我一点去突破你的世界的指引,也给了我相应的信心。我们时代的喜剧应当有自己的特色:舞台可以更具人间烟火气,欢笑需要消除其负担,沉思则应当更加深广。

诗人们可以通过庄稼在四季时序中的更迭,它们对不同节气的农事需求;通过农夫在田地的劳作,他们身体对劳作的深切感应,来构筑充满时光色调的农事诗。我也希望能为我的莱奥妮姨妈谱写她的诗章。从表面形态看,它应当归于莫里哀式的喜剧,紧贴着肉身,借助物理的方式,由人的移动、消息的散布、欲望的小规模混战来组织某个局部空间的生命活动。不过,这底下应当有福楼拜诗学的有力支持,关乎心灵生活,一种化学的方式,借助椴花药茶的吸入效应,跳跃着向四下里,向整个贡布雷传递、渗透、蔓延。那位少年将会协助她来完成这一传递、渗透、蔓延的工作,他也将通过自己的协助行为获得他关于世界之诗的启蒙教育。这将会是一个双层装置,二者在此并行不悖:没有福楼拜诗学,莫里哀喜剧就无法被激活,而若是缺少了莫里哀喜剧,则福楼拜诗学便会干枯。我必然要将此两种生命赞歌模型贯通,去制造新的诗学。正是这种诗学,让莱奥妮姨妈的喜剧从根本上,呈现为一种精神内部的喜剧。

莱奥妮姨妈的喜剧舞台分为内外两个部分,窗外的和屋里的。她是前一部分的观察者,又是后一部分的亲历者。她的所有努力是要将这两个于她而言已然分裂的世界重新连接在一起,对于一位一出门、进而一出房间、进而一下床便会感到疲惫不堪,且上了岁数的女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太过辛劳的工作,可是莱奥妮姨妈却做得得心应手,并且乐此不疲。她不断地声称自己快要死了,却从不耽误自己凭窗下眺,去奋力探索她关注的那几位老熟人的行踪与最新生活进展,让自己的内部舞台与外部舞台保持顺畅交互。因而,虽说她足不出户,也从未感觉自己置身牢笼。

莱奥妮姨妈自己或许并未意识到她是一位非凡的喜剧演员,或许是因为她的所有古怪又生动的表演并非出于对角色的反复理解,对于演技的一再琢磨,而只是对于某个她坚信的事实的回应,出于某一个不可或缺的功能性的需求。她总是细声细气地在自己房间里做独白功课,原因是她认为这样说说话差不多就是一种运动,可以缓解自己的胸闷气短,并防止气血凝固;但也不能说得太大声,因为她认为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碎了,说话声大了,那东西就会飘来飘去。由于缺少知己,她便只能跟自己说说话了。我经常听到她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是:“我应当是记得很清楚,我压根儿就没睡。”她总是喜欢在我们面前声称自己一宿没睡,我们也始终尊重她的这一表达。早晨,弗朗索瓦丝不是“去叫醒她”,而是“上她屋里去”。当她想在大白天打个盹儿的时候,我们就说她是“要闭目养神”。哪怕有时候她说漏了嘴,“吵醒我了”或是“我梦见了那个啥”,我们也假装没听见,倒是她自己先羞红了脸赶紧改口。尽管如此,当她独自一人,跟自己说一宿没睡这事的时候,仍然颇具一人二角互相争辩的客观风范,并且力求严谨,而不论这项说服工作竟有多么轻而易举。

莱奥妮姨妈的世界除了内外的区分,还有另一个分法,即日常生活与精神活动。

日常生活由佣人弗朗索瓦丝打理,除了按时服用蛋白酶之类的饮食起居问题,弗朗索瓦丝的另一项工作是回答莱奥妮姨妈在凭窗下眺时的一些新发现与新困惑:古比尔夫人比平时晚了一刻钟来找她姐姐,那她还能赶在弥撒开始前赶到教堂吗?安贝夫人手里的那捆芦笋比加洛大娘菜摊上的要粗两倍,你得向她女佣打听打听,是哪弄来的。拉马格洛娜找普罗大夫来了,准是哪家孩子病了。这丧钟是为谁在敲啊?该是卢梭夫人吧,她前两天夜里就死了,我居然给忘了。古比尔夫人领着一个我居然压根儿就不认识的女孩走过。你赶紧去加米杂货铺买两个苏的盐,他准会乐意告诉你那是谁家的孩子。这狗是谁家的?萨士拉夫人的?可怜的弗朗索瓦丝,你可真能哄人,萨士拉夫人的狗我还不认识?对,是加洛班先生刚从外地带回来的,那还差不多。

精神营养则由勤于礼拜与祷告但也不忘随时捞点外快的老姑娘欧拉丽来供给,这位又聋又哑的老姑娘会向莱奥妮姨妈讲述在圣伊莱尔教堂做弥撒和晚祷时发生的事情,那是远处的钟声时时都在提醒她却又对她保秘的有关人们信仰的具体细节的头等要事。在莱奥妮姨妈闭门谢客之后,欧拉丽的每周日来访便成了她的一件莫大的乐事,能让她接连兴奋好几天,甚至哪怕对方晚来一小会儿,对她来说也会变成难以忍受的折磨。她不停地看钟点打呵欠,眼看就要心力交瘁,支持不住了,就好像迎接欧拉丽的到访其意义之重大远胜于弗朗索瓦丝需在固定钟点为她端上放在绘有《一千零一夜》人物故事的平底盘里的奶油鸡蛋,那能让她在吃鸡蛋的时候一遍遍重温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或是阿拉丁神灯的故事。对莱奥妮姨妈来说,及时打探教事消息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欧拉丽的善解人意,尤其在事关莱奥妮姨妈身体状况的问题上,老姑娘的态度可是从不含糊。每当莱奥妮姨妈对于死亡表现出深具自知之明的谦逊与顺从,在一分钟里对欧拉丽重复几十遍“我要完了,可怜的欧拉丽”,欧拉丽便会毫不犹豫地以同样的频率重复地予以驳斥,“您对自己的病情了解得这么透彻,那准能活上一百岁。”尽管我姨妈并不喜欢人家用确切的数字来限定她的寿命,可她毕竟还是乐于接受,一百岁于她而言可以算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了。当然,另外那些对莱奥妮姨妈此类自谦之词信以为真并果断予以认同,或是哪怕稍作润色再客客气气送还给莱奥妮姨妈的访客,在她们给过类似“您这样且能拖上一阵子呢”这样的回应后,她们便和那些劝莱奥妮姨妈吃带血烤肉、去阳光下走走的人一样,从此被拒之门外,再不相见。莱奥妮姨妈和欧拉丽之间无休止地重复上面那些台词,可两人却从不厌倦,比世上最敬业的戏剧演员互相对台词还要耐心,且乐在其中。我姨妈是因为自己的谬见及时得到了纠正,而欧拉丽则是因为跟姨妈对过几十遍这台词,等她起身告辞时,手里就会多出几个赏钱来。但即便每每到了这最后的环节,两位演员也依旧处理得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欧拉丽会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就好像两人演了这么多遍对手戏,头一次遇上我姨妈不宣而战,临时给自己的角色加了戏码,让她不知该如何对应。这让我姨妈觉得好笑,但决不会因此扫兴,相反,它成了整出戏演出成功的标志,倘若哪天欧拉丽漏了她在这一环节应当表演的惊慌失措,我姨妈才会觉得出了问题。在这种时候,姨妈会想起她俩这出戏的忠实观众弗朗索瓦丝来,她会在演出后,于后台向弗朗索瓦丝私下打探对这台戏的观感:“真不知道欧拉丽今天怎么啦。我今天并没有少给她。她怎么不高兴?”弗朗索瓦丝这时便会像在台下坐久了的戏迷般忍不住技痒,当仁不让走上台来演她早就盘算好了的戏份:“我认为她没什么不满足的。”她先叹一口气回应道,进而坦陈她看到的实情:不论莱奥妮姨妈给欧拉丽多少赏钱,她不但认为理所应当,而且也认为不足挂齿。我姨妈并不会为此疾首痛心,因为没有人比她更善于掌控这个舞台,她是这里的国王。她与贴身女佣弗朗索瓦丝的关系难道不应当像太阳王和他那些诚惶诚恐的宫廷大臣们一般吗?而欧拉丽的每周日到访和必得拿走的那份小费,正好可以验证进而加固两人之间的这层关系。

弗朗索瓦丝已想到早晚有一天要专门来服侍我们,因而在我们住在贡布雷的那段时间里,对照顾莱奥妮姨妈确实有些不太上心,尤其对于那些莱奥妮姨妈认为关系重大的问题,诸如安贝夫人手里那捆芦笋的来历、古比尔夫人边上那个女孩是谁家的孩子,她对应得实在太过敷衍了事糊弄人了。既然给欧拉丽的赏钱让弗朗索瓦丝犹如割了自己心头肉一般难受,她就应该从此安分守己演好她命定的作為太阳王大臣的戏份。欧拉丽那边的情况也类似,一直算计着弗朗索瓦丝这些年偷偷积攒下的私房钱。只不过,作为一名平素打扮得像是吃教堂饭的人一般的虔信教徒,她喜欢引用《圣经》里的格言,力求让自己的表达具有普遍意义,在有力地攻击自己对手的同时,避免了因针对身边具体某人而让人误以为是出于个人恩怨之嫌。是的,在这个舞台上,我姨妈既是位好演员也是位有智慧的导演,她在她的两个世界的主管——家仆与外人——之间有效地引入了战争,让她在自己的戏份结束之后,可以安坐于自己的包厢——床上——来接着观赏两人的这场血腥较量。

虽说戏剧令姨妈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但作为戏中的主角,无论演还是导这样的戏,哪怕每周一次,对她也是极大的消耗。她需要越来越长的时间来恢复精力。况且,戏剧再有趣,也是床上的戏剧,演久了难免令人生厌。她渴望着变化,哪怕是坏透了的变化,就像是一把闲置已久的琴渴望一只手来抚弄,哪怕这是一只粗暴的手,能做的只是把琴弦一根根扯断,可那毕竟是将它深藏腹腔的音符一个个弹拨了出来。莱奥妮姨妈陷入了对变化的狂想之中。她盼着灾祸降临,以便她能有机会挺起身来,告别自己恋恋不舍的床上生活。是的,我已经钻进我姨妈的脑子里去了,那里不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而是被她浸淫已久的戏剧搞得分不清哪儿是纯粹的狂想,哪儿是外部世界的投影。我这算是违反了文学法则吗?我能在什么名义下拥有此项特权进入莱奥妮姨妈的脑子,并将里面的东西搬到文字中来?是的,我有名义,文学的名义,巴尔扎克文学的名义,福楼拜文学的名义,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学的名义。文学最有趣的地方在于,一旦它形成某种法则,它就立刻失效,这三位前辈都将“人物不能进入人物大脑”的这一陈规陋习踩在脚下,我也许是在他们开辟的道路上又往前走了一步: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了几十页,福楼拜用了三四页,我用了一句话,来完成同样的过渡。这没什么稀奇,一些事情只是看上去或读起来自然而然,但细究起来呢?跟你们说话的还是那个小男孩的“我”或那个正在以文字回忆的成人的“我”吗?难道在某些片刻不是谁也难以区分作为人物的“我”和作为作者的“我”和正在仿作者书写的“我”吗?最有意思的难道不是,当你们想要深究的时候,文学的教堂已然耸立在你们面前?这没有什么稀奇,在这方面,我还将走得更远,为了你们可以走得比我更远。让我继续将莱奥妮姨妈脑子里的图像呈现给你们吧:她是爱我们的,可她也乐于为我们惨遭横祸而痛哭不已,无论我们受灾还是她为此悲痛欲绝都是精彩的戏剧。这样的惨剧应当发生在她精力正好得到恢复的时刻,比如一场大火,将我们全都烧死,整幢房子片瓦不留,而她却因为从不睡觉,正好可以离开火灾现场,这便会促使她不得不重新下地,开始她全新的生活。作为一种副产品,她因被这样的图像震惊而陷入长久无法平复的悲恸之中,这让她切实体会到她对我们全家所有人的无限依恋与热爱,而镇上的人将为她的坚强惊叹,看到她伤心欲绝却依旧挺立不倒,硬撑着为我们做完全部丧事。这时候,她才敢长舒一口气,开始以轻快的心情盘算去米鲁格兰庄园避暑消夏的事宜。可这样的变故并没有发生,于是她脑子里的那些碎块开始重新拼凑新的图像。她假设弗朗索瓦丝偷了她的东西,进而信以为真,决意要抓个现行,并且等不及它被验证,就已在脑子里生出弗朗索瓦丝向她跪地求饶的画面。而她则毫不留情,将女佣的谎言一一揭穿。这情形就和她经常一人玩两人牌跟自己对打一样,因为玩了一遍又一遍,早已驾轻就熟,没有丝毫违和之感。若是谁赶巧在这时候进屋,就能看到她正大汗淋漓,两眼放光,假发歪在一边,露出光秃的脑门,正在全心投入跟自己演对手戏。很快,我姨妈不再满足于这样的排练,开始真干了。在一个星期天,她将里里外外的房间全关紧了,跟欧拉丽进行密谈,说她怀疑弗朗索瓦丝手脚不干净,要辞退她;另一次,则是私下对弗朗索瓦丝说,她怀疑欧拉丽靠不住,以后不让她登门了。欧拉丽毕竟是外人,弗朗索瓦丝却时刻在她左右,因而,这样的残酷戏剧更多还是要弗朗索瓦丝来消受的。这自然伤透了弗朗索瓦丝的心,她也因此而变得谨言慎行,凡事小心,唯恐会错了我姨妈的意。

直到这一年的秋天,在我们返回巴黎之后,我的莱奥妮姨妈才终于死了。她的死,只引起了一个人的巨大悲痛,那就是那位没文化的女佣,弗朗索瓦丝。在莱奥妮姨妈离世前十五天里,她日夜守护在莱奥妮姨妈身边,睡觉不脱衣服也不让任何人帮她。她对莱奥妮姨妈最后时日的猜忌和坏脾气感到害怕,最后发展成为让我们误以为是憎恨的情绪,但此时我们才知道,那是敬爱。她的这位女主人行为乖张,但心地善良,容易动情。莱奥妮姨妈的喜剧的底色是爱情,她是因为丈夫离世才一步步从外部世界退守到自己家里,进而退守到自己的房间,进而是自己的床。她本人从不明确表达这一点,我自然也当尊重这位喜剧角色的表达习惯,不去过多渲染这一点。在爱情的主题下,我的莱奥妮姨妈没有让她的爱情发言。弗朗索瓦丝对姨妈的尊敬,是对一种品质的尊敬,正是这种品质散发出她屋里的奇特香气,里面遍布对钟楼里传来的钟声以即时回应的心灵震颤的暗纹,它们让这种香气无论在空间上还是在精神上都更富于延展性。

这是莱奥妮姨妈留给我们的,也是一切动人的文学反复传递给我们的,那种甘苦兼备的余味。它来自不被表露的象征,一种不把象征当象征使用的文学立场。在这样的象征之下,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些真实的、紧贴着其生活用途的、因而也是看上去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东西。正是这种退隐一旁,不让灵魂直接参与美德表达的象征,让文学变得真切,结实,就像好的医生看上去总是一副铁石心肠,对病人的痛苦呻吟无动于衷,可一旦手起刀落,便是除恶务尽。这样的文学立场不仅是莱奥妮姨妈的,也是弗朗索瓦丝的,和那位挺着个大肚子却满不在意,除了帮忙剥芦笋,还不停为我们送茶端水的帮厨女工身上展现的是同一种东西。斯万先生说她像乔托的“爱德图”里的家庭主妇:她脚踩奇珍异宝,却像是在给满地的葡萄榨汁,或是,只是为了垫高而站到了袋子上。她把自己的火热的心献给上帝,说确切些,只是“递给”上帝,就像一个厨娘将一个开瓶塞递给窗外向她要这东西的人。斯万因而经常会跟我开玩笑问起这位面黄肌瘦的女佣:“乔托的爱德还好吗?”这位身怀六甲的帮厨女工端上来的咖啡,按我妈的话来说,勉强称得上是热水。她的马虎让弗朗索瓦丝的利索精明变得光彩动人,就像弗朗索瓦丝对莱奥妮姨妈的问题敷衍了事,让莱奥妮姨妈的细致观察变得更加饶有趣味。喜剧就是这样发生的。弗朗索瓦丝,这位在莱奥妮姨妈过世后走进了我的生活的乡下人,狡猾精明,凡事操劳,又好管闲事,决不放过蝇头小利却永远忠心耿耿。她与其说是我们家的佣人,不如说是将我们管教得服服帖帖的大管家,更不如说是一位能将寻常材料转化为夺人心魄的盘中至味的美食大师。她代表的是一种文学,一种因其自身的真实,而似乎其一切作为皆远离这种作为的目标的真实的文学,就像她的对手欧拉丽代表的是另一种文学,一种表面光亮却虚弱之极的文学,因其自身缺乏真实性而总是处处急欲为真实代言。文学和艺术正好出现在它们表面上被耽误之处。它不是一枚人们直接可以摘到的果实,而是果子的孕育、生成与成熟,是它自身的香味,流淌四周的空气,田野的面孔,期待的目光,是果子的圆润与美味所包含的整个世界。

书写莱奥妮姨妈的喜剧也应当具有如此的文学品质。我不会像莫里哀那样,集中笔墨专门来写莱奥妮姨妈的喜剧,或是像巴尔扎克那样惯于一股脑儿地和盘托出。它应当混合在小镇的其他事物与景象之中,让它们互相渗透在一起,以保持喜剧自身的活力与真实,混合在关于“星期六”的家庭段子里,混合在帮厨女工形象引发的关于象征问题的讨论中(不仅是她与“爱德图”的关联,甚至她每天为我们剥的一把把芦笋,也将进入艺术天空),混合在关于勒格朗丹的势利表演中(他不是一个十足的莫里哀人物吗?),混合在我对文学的阅读和对我的文学楷模贝戈特的向往之中,混合在向着斯万家方向(我将由此步入爱情与文学)和向着盖尔芒特家方向(我将由此步入历史与社交)的一次次散步中;还有钢琴教师凡德伊先生(我将从他那里获取关于音乐的终极启示),他的女儿和女儿的闺蜜(将纠缠我与另一个女人终身的戈摩尔谜题);还有红色山楂花和希尔贝特,她带来了最初的文学消息,她的眼睛,亲爱的福楼拜,我借用了你对爱玛谜一样的眼睛的精彩描画,那是包法利眼中的包法利夫人的眼睛,如此精彩又现成的文学,除了直接偷盗我还能做什么?未来,我也将为我的阿尔贝蒂娜脸上安上一颗“福楼拜痣”,一会儿长在唇角一会儿长在鼻子边一会儿长在下颚上;还有夏吕斯男爵,他像护花使者一般在希爾贝特身旁现身,他的眼神多么不可思议,未来我才会明白,那后面是一个索多姆的世界;还有身着粉红丝绸长裙戴珍珠项链的斯万夫人现身在我外叔祖父家里(多少有烟花女子的影子),一头金发的盖尔芒特夫人(如此遥不可及,却也不过如此)则出现在教堂婚礼庆典;钟楼的钟声为一切事物塑形,教堂塔楼拔地而起的形象,已包含了我最终将全力为之奉献的未来的文学样式。我有自己的方式来保存这种我彼时已有所感知却尚无法理解其奥义的文学样式,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体味它,去辨认它。爱情、社交与艺术三条线,都从我姨妈的房间起了头,向整个贡布雷来,向巴黎,向我尚不明朗的未来伸展开去,里面的人物,会像《幻灭》里的人物那样,一个接一个地登场。既然一切彼此相关,我的文字自然也应当在它们之间随意滑行。

诸种文学样式终究是意识的某一结晶物。文学的真实性因而根植于意识的真实性。我们的意识如此这般,面对世界形成了它的奔流之河,混合着有意与随意。有意受制于既有程式,因其生硬而有其限度;随意将我们带向不明宝藏,却来去无踪,似乎并不可靠。但生命之善难道不就是一种从天而降的赐福吗?既然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意识,我们的记忆都如此随意地展开自己的工作,那么,我们的文学难道不应当也跟着如此工作吗?除非,作家可以无视生命之真实,去制造虚假的文学,我们已经有了太多的这样的文学,比如圣伯夫的文学,他一贯地认为传记与访谈比作家作品本身透露的消息更真实,全然忘了好的作家正是在成功让作为作者的自己脱离了其在具体生活中狭小的人事立场与好恶,将全部心力投入他以其超然的洞察力与想象力发现的精神的普遍关联之中,并发誓以此照料好每一个人物及其命运,充满热情但决不偏袒一方。生活的秩序与个人的经验固然重要,但都是为了帮助他最终步入这一公正、包容、广大的精神世界。也唯有如此,我们将回过头来,重新发现生活秩序与个人经验内含的生机。我必须再次重复,在我们的时代,莫里哀喜剧只有在福楼拜文学的精神光照之下方能重显其伟大。

支持着我们东游西荡的意识的,同样是这种事物与事物之间之于人类精神的广泛关联。尊重意识的这一随意性,方能突破事物的物理边界对我们的囚禁,去发掘日常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创造现有文学之外的另一种文学。这并非为文学而文学,而是为生命而文学。一切新的文学事实皆是新的生命事实的展示,它通过拓展我们的感受力而将其接纳为新的世界事实。弗洛伊德的本我世界始于文学神话,如今已是人类对于自身的普通认识,有一天,人们也将习惯于像我一样,从一块小点心打开一个世界。那将不是出于模仿,而是出于新意识带给他们的新事实。

意识运动被人们草率归为随意,是由于它遵循了某些我们尚未完全洞悉其工作机制的规则,其轻重并不由我们的日常秩序来裁定,而是取决于意识自身的即时需求,更有赖于发生在更广阔的空间中的精神力场的提前储备。于我而言,最重大的规则是意识与意识彼此之间的渗透、融合,并寻求自我更新、自我超越的意愿。在文学新大陆深处的冒险,对文学新形式的探寻,必定基于对意识自身工作方式的无限尊重,与无限细致的观察、研究,而不是简单地投合众人所谓的意识无迹可求的随意。

将我带回贡布雷的是我姨妈和她在那两间屋子里上演的喜剧,把我带回姨妈的喜剧的是那杯椴花药茶,将我带回那杯药茶的是一块浸泡了茶水的小点心。这个序列得以贯通,流动,是因为那位少年提前将他姨妈屋里那种奇特的、散发自精神与习俗的香气蕴藏在椴花药茶的表面形式之中,而这团奇特的香气又同时包含了莱奥妮姨妈的喜剧因子,包含了邻近田野与河流的自然之光,包含了对从田野中拔地而起的教堂塔楼的观照,与对钟楼的钟声的回应,也包含了那位少年对文学的最初神往。

莱奥妮姨妈的喜剧,既然被书写成为喜剧,便是一种文学样式,但同时更是一种精神样式。它服从了事物各自形象随时而至的召唤,更多地,是服从我对我自己未来的召唤。没有这样的召唤,我便不可能在未来重新唤回此刻,并在未来重新沉思自己的未来,做出事关我生命进程的决断。

作家们是些特殊的孩子,他们所做的工作,其实就是类似那个小男孩的工作,知道如何将生命的精魂安置于文字之内,以便有一天,读者能借着这些文字与他们重聚。就这一点而言,生命渴望复活的意愿便落实于文学的复活行动之中,文学叙事展示事物与事物之间无所不在的渗透与融合作用,唯有那样,它们才能某一天挣脱时间与失忆的囚笼,并触发读者自身的感悟,以同样的方式挣脱时间对它們的精神羁押。

因而对于莱奥妮姨妈的文学复活行动,就是关于我自己的生命复活的尝试,是对他者生命的观摩与学习,也是关于文学的一次练习。就像我将以自己的爱情重复斯万的爱情那样,我也将以自己的幽居的喜剧重复莱奥妮姨妈幽居的喜剧。我已然将莱奥妮姨妈的生命格局安置于我自己的生命格局之内。并且,正是因为有莱奥妮姨妈的喜剧带来的启示,我方有机会在未来面对我自己的喜剧时,接受文学的拯救,避免被悲伤与黑暗带入炼狱。

当我把身子埋在遮阳柳条椅里读小说,关注着那些人物的生活的那会儿,我曾为他们无法挣脱时间的摆布而伤心过……父亲说的我“已经不是孩子,兴趣不会再变”云云,让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置身在时间之中,虽然还不是养老院里智力衰退的老人,也已经是那些小说中的主人公,由着作者以漠然(因而更残忍)的口吻在书末告诉读者:“他离开乡间的次数愈来愈少,就在这儿终老了……”既然父亲允许那位少年按着自己的兴趣去做他的作家梦。他便早早对自己立下宏愿:我将反对文学对于时间一贯的可怜姿态,我必将与我的人物共时空,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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