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正不阿、敢说实话的日本学者村田忠禧

2023-05-30 08:27林曙朝
文史月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日军学者日本

林曙朝

在众多外国学者中,日本横滨国立大学教授村田忠禧在研究日中关系史方面,是一位很值得关注的人物。他在完成教学任务的同时,潜心研究中国共产党历史和日本侵华战争。其研究的成果丰富而突出,产生的影响广泛而深远。他勇于深入而细致地探究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敢于客观而犀利地披露事件背后的本质真相。他刚正不阿、敢说真话的研究作风和人格魅力,不仅博得日中两国同行的钦佩和尊重,也得到中国人民普遍的称赞。

1946年7月6日,村田忠禧出生在日本神奈川县一户农民家庭。1965年4月考上了著名的东京大学。随着对中国情况的不断了解,他对研究中共党史和毛泽东思想产生了兴趣。1968年,日本东京等地爆发了学生运动。大四学生村田忠禧同那些不满现状、要求变革的学生一道举行示威活动和罢课。学生的行为超过了当局能够容忍的程度,于是,当局出动警察实行镇压,不少学生被捕入狱。村田忠禧虽然免受囹圄之苦,但仍坚持自己立场,不屈不挠地投身救援被捕学生的斗争。他未能按时毕业,于1971年进入《毛泽东思想》月刊社担任编辑。经过大风大浪的锻炼和考验,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1973年3月,村田忠禧终于获得东京大学文学部中国文学专业的毕业文凭。正当很多毕业生都在忙于谋取条件好、挣钱多的工作岗位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便请教了大土冢友章先生(大土冢友章任日本毛泽东思想学院院长),“我建议你先去工厂锻炼一段时间。”村田忠禧二话没说,就到一家印刷厂当上了真正的印刷工人。两年半的工厂生活,使他对基层劳动大众有了更深切的了解,思想感情也与之更为接近。此后,他又到“满江红书店”从事出版工作。他在编书的同时拼命读书,特别是关于中国的书籍,对于中国发生的一切都给予密切的关注。1980年4月,村田忠禧再次进入东京大学研究生院,专攻中国哲学。至1986年3月,他读完了硕士、博士全部课程。对于中共党史和毛泽东思想,已由原来的兴趣、关注,发展到进入系统深入的研究。

1986年4月,村田忠禧开始留在东京大学担任助教,并兼任“非常勤讲师”,在多所大学任课。两年后,转到国立横滨大学,任副教授,1993年4月晋升为教授,退休后又被聘为名誉教授。

村田忠禧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中日两国的学者都很佩服。中国朋友夸他说:“你说的普通话比许多南方人好。”他说:“这还得感谢中国电影哪!”原来,他很喜欢中国电影,在中日尚未建交时,就经常接触中国电影,通过中国电影来了解中国,学习汉语。从1974年7月开始,他又同日籍华人梅韬女士等有志者一起,发起并组织了“现代中国电影放映会”,每月向日本公众介绍一部优秀的中国电影。此项活动一直坚持至今,先后放映了《龙江颂》《马路天使》《城南旧事》《聂耳》《牧马人》《天云山传奇》《夕照街》《李双双》《鸦片战争》《高山下的花环》《开国大典》等一大批中国电影。村田忠禧亲自负责将影片中的对白翻译成日语打上字幕。为此,他努力钻研中国文学,学习汉语言文字,久而久之,熟知中国文学,并熟练地掌握了汉语,能写能说,与中国人交流畅通无阻,成了颇有名气的“中国通”。他在日本报刊上发表了许多电影评介文章,对中国影片的主题思想、表现手法、人物塑造方面进行探索和评论,对影片中所体现的中国各个时期的方针政策,也进行了分析和评述。

村田忠禧研究中共党史,崇尚实事求是原则,坚持理论联系实际,治学态度十分严谨。对于每篇党史文献和毛泽东著作,他都要反复研读,不仅要领会其精神实质,而且要弄清楚写作背景、时代特征、指导意义以及所涉及的人和事等等。对于中国共产党从诞生、发展壮大到成为中国的执政党,其间所走过的艰难曲折道路,他都要一一探索。为此,他频繁到中国进行实地考察,即使耗费巨资也在所不惜。他已先后到过韶山、南昌、井冈山、瑞金、长汀、龙岩、延安、武乡、左权、襄垣、西柏坡等地。他说:“每次到中共革命根据地考察,我都有很大的收获和很深的感触。”

如今,村田忠禧在日本已成为研究中共党史的权威。他先后发表、出版了《井冈山时期的毛泽东及中共中央》《1929年时期的毛泽东》《论中国革命中的两个转折点──遵义会议和十一届三中全会》《中国现代史研究的若干问题》《从八大到十五大政治报告字词的使用看中共方针政策的变化》等论著,以及《毛泽东传》《华国锋政权成立前夜──“四人帮”从登场到垮台》《周佛海日记》等译著。

2013年6月,村田忠禧又推出了一部力作──《日中領土问题的起源》。书中根据日方公布的资料,得出了钓鱼岛不属于冲绳或历史上的琉球、不是日本固有领土的结论。他在接受新华社专访时说:“钓鱼岛并非日本固有的领土。日方为了强化钓鱼岛‘不存在领土争议的主张,编造了不实的记录,并在公布相关史料时进行了删节。”他信心满满地说:“根据现有资料,任何人都无法对我的观点进行反驳!”

钓鱼岛是中国的领土,是日本在甲午战争期间从中国窃取的,这在中国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在日本国内,由日本学者喊出“钓鱼岛并非日本固有领土”的声音,其产生的震撼可想而知!村田忠禧的刚正不阿、敢说真话的作风和勇气,再次显露无余。

村田忠禧研究日本侵华战争,特别是研究日军在中国使用化学武器的情况,与他研究中共党史有直接关系。为了研究中共党史,他四处奔波,查阅和搜集了大量的历史资料,其中有不少中国抗战史料,记录了侵华日军使用化学武器的事实,这引起了他的注意。化学战是国际公约所禁止的。日本当局某些人在相当长时间内对日军使用化学武器残害中国人民问题,态度一直遮遮掩掩;有人甚至宣扬化学武器是“文明武器”,说它在对付敌方时不会出现鲜血淋漓或肢体破碎的惨状。这真是强盗逻辑!村田忠禧教授认为:对这些事实一定要揭露、要研究,否则怎么能反省战争罪行?怎么能发展中日友好?于是,从1985年开始,他就对日军化学战进行研究,结果很有收获。

根据中方学者提供的调查报告,日军在山西使用化学武器的时间很长,从1937年至1948年共达11年之久(解放军攻打太原时,滞留在阎锡山部队中的日本军人最后一次使用了化学武器),其范围涉及50个市、县,造成了巨大伤亡。改革开放以后,山西省有关部门曾经遵照上级指示,对日军在山西境内使用化学武器残害抗日军队、无辜平民以及遗留物品,进行过一次秘密的調查,没有让民众介入调查和揭露。村田忠禧于2000年夏天,专程来到山西,将自己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以及相关资料,披露给山西研究同行和外事干部,进行开诚布公的交流。

2000年7月31日,由村田忠禧主讲的“关于山西日军化学战问题日中学者座谈会”,在山西大学日本研究室隆重举行,作者有幸应邀参加。在会上,村田忠禧展示了自己从日本带来的大量相关资料。大型资料汇编《关于日本侵略军使用毒瓦斯的资料》汇集了来自日本防卫厅资料馆的大量《命令》《战斗详报》《战斗日志》……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日军在山西使用毒瓦斯的罪行。山西遭日军践踏8年,是日军使用化学武器最频繁的地区之一。日军第一军参谋部《机密作战日记》、步兵第224连队第2大队《晋中第一期作战战斗详报》《(昭和)18年太行作战第一期战斗详报》等一系列文件,都详尽记录了日军在山西实行化学战情况及抗日军民伤亡情况。文件还记载:日酋片山少将曾对部下发布《烬灭目标和方法》的命令,指明对下列三类中国人可以杀戮:一是“八路军”,二是“伪装老百姓的八路军”,三是“有敌人性质的15—60岁的中国男性”。按此命令,几乎所有的中国军民都可以随意“烬灭”。日本军国主义的反人类本性暴露无遗!

村田忠禧对大家解释说:“日军实行化学战有一个过程。他们进犯中国以后,遇到中国军民的顽强抵抗,仗越打越艰难,进展速度很缓慢。好战的日本军人为了尽快征服中国,提出实行化学战。当局分析了战争形势,批准将化学战列入对华作战计划。他们了解到,中国军队和民众的防化知识很差,防化能力也很微弱;他们相信采用化学战,一定可以速胜,进而占领和征服整个中国。”

大量资料显示:日军每次释放毒瓦斯之前,都要将作战区域的情况,包括敌方兵力、地形地物、气候条件(诸如气温、风力、风向)等等一一侦察清楚;释放之后,要将效果一一查勘记录;然后清理现场,毁灭证据。村田忠禧还说:“为了给前方提供化学武器,日本政府还在广岛附近的大久野岛上建立了生产基地。召集大批工人,夜以继日地生产所谓‘文明武器。总之,日军对华实行化学战是有目的、有计划、有步骤的行为,铁证如山,不容否认!”

村田忠禧在日本国内,也经常发表研究成果,揭露日军在中国开展化学战的罪行。1996年6月,村田忠禧在日本出版了译著《日本侵华战争的化学战》(大月书店发行)。1997年8月,中国宁波一批在1940年遭受日军细菌战残害的幸存者访问川崎市并举行集会,用亲身经历控诉日本军国主义罪行。村田忠禧发表了《关于日本军国主义在中国的犯罪行为》的报告,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声援受害的中国人民。他不惜耗费大量的精力、财力,充分表现出一个正直学者所具有的光明磊落品质和尊重历史、放眼未来的严谨治学态度。他还在会上公开作报告,谴责军国主义罪行,对中国受害者表示深切的同情。有人问他:“你这样做,就不害怕那些右翼分子、军国主义残余报复你吗?”村田忠禧说:“其实,日本广大的人民群众是反对战争、渴望和平的。右翼分子和军国主义残余只是一小撮,我们不要夸大他们的力量和作用。我们不要害怕他们!心虚、害怕的是他们,是他们害怕我们!”

目前,研究日军化学战的日本学者已有十余人,老年、中年、青年都有。老学者粟屋宪太郎是村田忠禧的大学校友,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发现了一批日军档案,记载了日军在中国实行化学战的情况,于是便深入进行研究,在1989年出版了一本关于侵华日军使用毒瓦斯真相的著作。该书资料丰富而翔实,对研究活动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青年学者松野城是1974年才出生的,也自觉加入研究行列。他的大学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日军化学战。1997年,他与老学者吉见义明合作,编著、出版了一部关于日军使用毒瓦斯的资料。

村田忠禧说:“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要让日本人民特别是年轻一代,了解当年日本军人在中国土地上干了些什么!从而反省自己,汲取教训,珍惜和平,增进中日友好交往。”

对中国怀有深厚感情的村田忠禧至今已访华十几次。第一次是在1971年,作为日本毛泽东思想学院代表团成员,一呆就是1个月。村田忠禧先生每次访华,都受到热情友好的接待,使他屡屡找到“回家的感觉”。他说:“在中国停的时间再长,也觉得不够。”

2000年,是村田忠禧第一次公费访华,身份是中日学术交流学者。2000年5月1日入境,到9月30日才回国,是在中国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特别是中国农村老百姓那种厚道朴实的品格和宽宏大量的态度,更使他感动不已!2000年8月6日,村田忠禧和中国学者驱车到山西黎城县北20公里处的黄崖洞参观。这个隐没在深山之中的天然大山洞,在抗战时期,曾经是八路军兵工厂的所在地。1941年11月中旬,侵华日军第36师团5000余人,在飞机的配合下进犯黄崖洞,妄图一举摧毁八路军武器生产基地。中国军民奋起反抗,冒着日军猛烈的炮火和毒气的攻击,浴血激战8天8夜,粉碎了敌人的进犯,取得了黄崖洞保卫战的辉煌胜利。在参观中,日中两国学者遇见了烈士彭保的女儿、年近花甲的彭大娘。那一年她的家族有20人被日寇杀害,只剩下母亲、在腹中尚未出世的她和浑身被刺伤的爷爷。她对大家讲述了当年日寇的凶残和抗日军民的英勇,闻者无不动容!当她得知眼前站的这位学者就是来自日本的教授村田忠禧时,热情地说:“欢迎你来!过去的日本人不好,现在的日本人还不好吗?张三杀了人,总不能让李四来偿命吧!”说罢,拿出自家煮的鸡蛋塞到村田手中,说:“吃吧!吃吧!这是自家养的鸡下的,没有受污染哪!”面对如此心地善良、如此通情达理的中国老百姓,村田忠禧教授热泪夺眶而出!他哽咽地说:“中国的老百姓太好了!”

村田忠禧对于日本经常流露出来的傲慢态度,直言不讳表示不满:“日本是亚洲国家,但经常摆出‘超亚洲国家的架子。因为自己经济比较发达,国力比较强大,对其他亚洲国家就表现出居高视下的傲慢。其实,作为战争策源国、曾给中国及其他国家带来巨大苦难的日本,有责任也有能力帮助其他亚洲国家。我认为,支持中国进行现代化建设,这是日本应该做的,也是最重要的!”

在同中国学者的交流中,提及美机轰炸东京和向廣岛、长崎投放原子弹之事,有中国学者问村田忠禧:“日本是战争的发动者,也是战争的受害者。但日方对‘受害这方面宣传都很多,而对‘害人这方面宣传却很少。对于战争的反省和认罪态度,比德国相差甚远。这是为什么?”

村田忠禧先生说:“日本与德国的情况不同。日本虽然最终战败,但战争机器并没有被打碎,除美国之外,没有多国部队进驻,天皇的责任也没有受到追究。当然,这跟美国的袒护也有关系。还有,德国和其他西方国家实力比较均等,不道歉、不认罪难以搞好关系;而日本,大概是自恃在亚洲实力超群,总是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傲慢。再说,‘受害是自己痛苦,‘害人是别人痛苦,感受完全不一样。”他做了一个用脚踩人的动作,说:“比如,自己踩了别人,别人疼得直叫唤,而自己却没有什么感觉。”

作者经过曾留学日本的山西大学冯良珍教授的牵线搭桥,有幸认识了村田忠禧,并对他进行过一次深入的采访,也参加过他举办的一些交流活动。对他的谦和友善、刚正不阿、治学严谨、敢说真话感触良深!

村田忠禧回答了一个我最想要答案的问题:“你作为一个日本人,怎么会对中共党史产生兴趣呢?正当日本右翼势力竭力掩饰日本军国主义侵华罪行之时,你为什么偏偏不辞辛劳跑到中国,四处调查侵华日军暴行,故意去触动那根敏感的‘神经呢?”

村田忠禧坦诚地对我讲述了他的出身、经历、研究生涯和“与中国结缘”的经过。听了他的讲述,我觉得问题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是中国历史的悠久底蕴,是中国共产党的英明伟大,是中国人民的善良宽厚,把他一步步吸引到他的研究领域,把他一步步吸引到中国考察访问的!

村田忠禧讲述了他第一次和中国学者考察山西浊漳河畔的西营镇的一次经历。这里位于太行山麓,归长治市襄垣县管辖,抗战时是太行革命根据地的重镇,也是侵华日军“清剿”的重点区域。历经劫难的老村民向客人诉说了1938年4月17日发生在这里的一起骇人听闻的惨案:一股被八路军击溃的日军突然袭击西营镇,作恶7小时左右,共残杀中国人151名,烧毁房屋及庙宇近2000间,抢走牲畜300余头。无辜村民有的被刺刀挑死,挖出五脏喂了狼狗;有的被割掉生殖器,再扔进火堆活活烧死;年轻妇女则被兽兵轮奸,百般折磨,最后倒在血泊中死去……

村田忠禧先生说:“我听了村民们的控诉,激起了感情的巨大狂澜!我不由自主,时而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时而嘘唏悲伤,泪水盈眶。了解到这些情况,我心里太难过了!日本军国主义者对中国人民的伤害太严重了!必须澄清事实,深刻反省,才能发展中日两国的友谊和交往。”

村田忠禧家人在他的影响下,对中国也产生了感情。他的妻子、大女儿、二女儿都曾相继自费来中国观光访问。

村田忠禧表示:“我愿意充当一座桥梁,尽我所能多发挥一些作用,让日中双方了解对方,特别是要让年轻一代多多了解对方。日中友好、合作的前提是相互了解;通过相互了解,才能增进友谊,才能开展交流合作。在国与国之间,人民的觉醒、人民之间的友好,是制止战争的最大力量!”

我一次次望着他那热情而诚挚的目光,心里只想说一句话:“村田忠禧先生,你真是一位正直的学者,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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