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一个大白话,嘛事也不干,到处乱串,听风就是雨,满嘴跑火车。再添油加醋,添点歪的、加点邪的、扯些不着边际的;也别说,这种胡说人们还好喜听,好喜知道,好喜传。正经八百的事有嘛说道呢。
这两天胡天到处说一件事,劝业场大楼剪彩那天,有个干买卖破产的人从这楼顶跳下来,正好马路中央下水井没盖盖儿,大口敞着,这人恰恰好好不偏不斜一头栽进去。人们捞了半天没见人影,这人竟被井里边的水冲进了海河,捞上来居然还活着。这个荒唐透顶的胡诌,一时传遍了天津,而且传来传去,这个人居然还有名有姓了。
再一件事,更瞎掰,传得更厉害。据说也是打胡天的破嘴里冒出来的——
说的是大盐商罗仕昆家的大奶奶吃橄榄,叫核儿卡在食管里了。橄榄核儿不像鱼骨头,咽一块馒头就能顶下去。核儿两头尖,扎在食管两边,愈咽东西扎得愈牢、愈疼,喝水更疼,疼得直蹦,叫老爷急得在屋里背着手转来转去,有钱也没辙。这时忽然有个老道从门口路过,说能治百病,罗家的用人上去一说,老道说能治,便赶忙把老道请到家中。
这老道青衣黑裤,长须长发,斜背布囊,手拄一根古藤枝,这种人一看,总跟深山老庙连着,气相异常不凡。老道问明白大奶奶病由,解开背囊,拿出个竹筒,拔下塞子,往外一倒,竟是一条七寸青蛇,光溜溜,筷子一般细,弯起小脑袋口中不停地吐着芯子,不知有没有毒。老道把青蛇放在小碗里洗了洗,对大奶奶说了一句:“它不伤人。”然后叫大奶奶把嘴张大。只见老道手一甩,袖子上下一翻,那小青蛇已经进了大奶奶口中。大奶奶先惊,后呆,两眼朝天,身边的丫鬟以为大奶奶咽气了,未及呼喊,却听大奶奶说:
“凉森森到肚子里了。”
道士俯下身子问:
“那核儿呢?”
大奶奶竟说:“没了。怎么没了?”她瞪大眼睛,感到惊讶。
道士说:“叫我那青儿顶下去了。”随即给了大奶奶一包朱砂色的药末子,叫大奶奶冲了喝下。道士说,这药末子下去一个时辰后便会出恭,那小蛇自己会跟着一块儿出来。道士嘱咐道这小蛇万万不可倒入粪池,一定要用井水洗干净后送到河里或水塘中放生。道士说罢起身告辞而去。老爷再三道谢并送一大包银子给他。
大奶奶喝掉药末子后,肚子开始发胀,有股气咕噜咕噜,跟着放两个响屁,出恭时屁眼奇痒,原来是道士的“青儿”爬出来了,同时那橄榄核儿也“咔嗒”一声掉在恭桶里。
老爷忙叫人把小青蛇洗净,拿到海河放生。老爷是念书的人,知道的事多,心想这老道为什么用“青儿”解救大奶奶?而且如此灵验!蛇是保家五大仙中的柳仙啊。这老道必是柳仙化身来救他家的。想到这儿,当即叫人去纸画铺请来一幅五大仙像,挂起来,烧香磕头,磕头烧香。
这事一传开,天津卫就洛阳纸贵,买不到五大仙像了。天津的神像都是从出名的画乡杨柳青张家窝那边趸来的。据说很快连杨柳青那边也买不到五大仙像了。
今年以来,天津卫传得最厉害的事,全是打胡天的嘴说出来的。其中一事有鼻子有眼儿,而且有年有月有日——今年七月二十八日天津卫要闹大地震。翻天覆地,房倒屋塌,鼓楼成平地,租界变开洼。最厉害的是娘娘宫要被夷为平地,娘娘塑像顷刻间化作一堆黄土。这就麻烦了!天津人都知道当年建娘娘宫时,老娘娘像的下边是海眼,直通渤海。老娘娘屁股坐在这儿,就是为了镇住大海。老娘娘的像绝不能动,一动海水就从这海眼里冒出来,立马万里汪洋,淹掉天津。这传闻吓坏了天津人。这些天去娘娘宫烧香的人眼瞧着多起来。老城里地势低,平日下雨时雨水都从街上往屋里倒灌。海水一上来怎么办?于是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筑拦水坝,杂货店里淘水用的木桶铁桶连同水舀子也被抢购一空。
还有个传闻更好玩。刚刚到任的天津警察局局长细皮嫩肉,弯眉俊眼,女里女气,纯粹一个娘儿们局长。胡天说,他听人说,这局长是个“二刈子”,单身一人,结过两次婚都没孩子,最后全离了。至于为嘛没孩子,就任凭人们瞎掰去了。
这话如果叫新局长听见可就麻烦了,人家可是能够拿枪抓人的警察局局长。
人人都说这事听胡天说的,可胡天说打死他也不敢去惹新到任的警察局局长。一连好几天,胡天没有公开露头,有人说他吓得躲在家,有人说他被这新局长弄进去了。
其实,胡天嘛事也没有。
这天下晌他在四面钟附近,被两个穿袍子戴礼帽的男人拦住,人家说话挺客气,说要请他吃饭,把他拉进一个馆子。这两个人一个面黑,长得威武,一个脸白,模样英俊。不等他问,其中面黑的人说:“我们是警察局的。”然后直截了当问他,“是你说我们局长是二刈子?”
他慌忙摇手否定。面黑的便衣警察接着问他:
“你认不认都一样,反正现在全天津没人不知道警察局局长是二刈子。你说该怎么办?”
胡天干瞪眼,不知怎么回答。
旁边那个白脸的警察笑嘻嘻地说:“你能不能再加上几句,叫这位老娘儿们在天津待不住,滚蛋算了!”
胡天一听,蒙了。他没马上听明白。可是他四十多岁了,脑子够用,又在世面上混了二十年,嘛不懂?嘛能不懂?
警察找他,原来不是因为他满口胡天,妖言惑众,辱骂局长;恰恰相反,人家是想借他的巧舌和烂嘴,再给这娘儿们局长泼几盆脏水,把他赶走。
這事对他不难,但他有他的打算。他笑嘻嘻对这两个便衣警察说:“你俩听说过盐商家罗大奶奶吞橄榄核那个段子吧,那可是我特意为天祥画铺编的,这段子立竿见影,直至今天五大仙像还是供不应求!”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再有,今年闹大地震的传闻也是我帮振兴木桶厂造的,木桶也一直脱销。你们俩可听明白,我可不是白编——白说的。”
白脸警察露出会意的笑,从衣兜掏出十个银圆“哗”地撂在桌上。
黑面的警察说:“真是做嘛买卖的都有,敢情你胡说八道也能赚钱。”可是他忽然板起脸说,“这娘儿们要是走不了,我们可还来找你。”
胡天笑道:“不是谁胡说八道都能赚钱。”然后眼睛看着这黑脸白脸两个警察,把银圆揣在兜里走了。
十天后,上上下下到处都说新任警察局局长正托人找一个太太。他这太太要的特别,要身上有孕的,当然这事不能叫人知道。
两个月后,这位新局长便被上边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