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划过一道白线 A White Line Flashed Across the Sky

2023-05-30 06:14东西
小说月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白线老高字条

杜八又喝醉了,躺在后山的草地上乱喊乱叫,一会儿骂他老婆一会儿骂他儿子。全村人都听得见,但他们听多了听烦了就下意识地屏蔽他的内容而只听他的声音,好像他的声音是一种自然现象,时不时会来那么一下。也有连声音和内容一起听并听得心惊肉跳的,那是他八岁的儿子杜远方。杜八喷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跟杜远方有关,哪怕他只喷他的老婆或他的命运,那也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所以,每次杜八开骂杜远方就远远地躲着,把脖子缩了再缩,恨不得一头钻进泥里。杜八的骂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像锋利的钢针扎得杜远方头皮发麻脊背冒汗全身颤抖。直到杜八骂累了,睡过去了,杜远方才踮着脚尖来到他身边,把手指伸到他的鼻孔前试探,感觉还有气进出,心里便又腾起一丝美好的盼望。他像等待一个即将改正错误的孩子那样坐在一旁等待,有时从上午等到傍晚,有时从傍晚等到深夜,没有其他选项,他就他爹这么一个亲人。

现在是午后,天空一片碧蓝,干净得像用水刚刚洗过,太阳照得地皮发烫,整个山谷瓦亮瓦亮。阳光树叶青草泥土以及水塘的气味混合发酵,一股熏人的杂香弥漫。鸟虫声不时响起,偶尔插入人的呼喊、鸡的打鸣和牛马的走动,空气因这些声音的突然闯入产生微妙的气流,即开即合。杜远方坐在后坡的那棵伞状的树下,一团椭圆形的树荫像一滴硕大的墨汁滴在他身上,仿佛一团水珠滴在一只小小的蚂蚁身上。离他十米远的草地上躺着杜八,由于担心他被晒坏,杜远方折了一些枝叶把他覆盖。每次折枝叶时杜远方都一边折一边怨自己不够狠心,想这么丢脸的爹醉死他算了晒死他算了,可每次他所做的和他所怨恨的总是相反。

太阳往西偏了一点,树荫大了一圈,热气在风的吹拂下减弱。杜八已经睡了一个小时,胸腔顶着的枝叶一起一伏。透过枝叶的缝隙,杜远方看见杜八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他想帮他擦汗但没带毛巾,他想把他叫醒,但试过多少次了,这种时候即使摇他拍他掐他拉他都是白干。至少他要睡到太阳落山,杜远方正想着,却不料杜八忽地扒开枝叶坐起来,大叫一声儿子哎,快来看啊……他一边呼喊一边指着天空,根本没看见儿子就坐在离他不远的身后。可他知道只要他这么一喊,杜远方无论躲在哪个犄角旮旯,准会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张望,跟他分享这份不期而至的眼福,他也会因为儿子能够分享而产生美妙的获得感和幸福感。

一切仿佛静止了,包括心跳和时间,包括聽到呼喊的村人和动物,甚至包括植物、风和那些飘荡的气味……杜远方随着他的手势看去,心里顿时涌起莫名的欢喜。他看见天空划过一道白线,那是一道又直又细的白线,像一团雾一束云一根长长的香烟,在碧蓝的天空无声地迅速地划过,最终两边都看不到头。或一年或半载,村庄的上空就会划过一道白线,而每次划过最先发现的都是杜八,仿佛他对这道白线有第六感。大家都觉得白线好看,比什么彩虹什么火烧云都好看,尤其是在碧蓝碧蓝的晴天,但大家都不知道它是什么划出来的。有人说那是超音速飞机划的,可白线的前方却看不见飞机。有人说那是火箭划的,也有人说那是导弹飞过留下的印子,可谁都说得不够自信,下结论时连舌头都捋不直,每个音节都打飘,仿佛它是无法破解的世界第十大奇迹。

奇迹还发生在杜八的身上,无论他喝得多醉睡得多沉,只要这道白线一出现他就立刻清醒,好像它是他的Wi-Fi,一下就把他激活了。他突然觉得天空是那么漂亮,好看得都让他想哭,连疙疙瘩瘩的心情都荡平了。他兴奋,好像他是这道白线的发明人,抑或因为自己最先发现它而发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天分。我跟他们不一样,他想,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老婆跑了算什么?孤单和被人看不起又算什么?通通都抵不上这道白线,仿佛它把他所有的困难都打败了。

在杜八心情好的时候杜远方会向他打听妈妈的情况。他说你妈好漂亮。说完他得意一笑就咬紧了嘴唇,不愿再多说关于她的任何一个字,好像伤自尊了。但是杜远方忍不住要问,而他有时也忍不住想说,尤其是喝醉以后。于是,他断断续续地像吝啬鬼发红包似的一次说一点点,一次比一次说的信息量少。你妈怪我只讲这里空气好风景好,却没告诉她这里偏僻。你妈是在广东瓦塞皮革厂打工时跟我好上的。你妈说别指望我们家抽屉里会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其实我们家连一只像样的抽屉都没有。你妈骂我是酒鬼醉汉。平心而论,你妈没跑之前我也喝酒,可从来没醉过。你妈叫刘丽洲。你妈说我骗了她的感情。儿子哎,长大了你就知道,感情这东西是能骗的吗?谁骗我试试?

从八岁问到十岁,杜远方才获得这些零零星星的信息,但这些信息怎么也不能让他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母亲。他一直在找母亲的照片,装衣服的箱子里没有,装稻谷的木桶里没有,米缸里没有,镜框后面没有,枕头下席子下也没有。家里能藏的就这些地方,他找了不知多少遍,以为只要这么找下去总有一天照片会被感动得跳出来。他找得眼圈都撑大了,眼珠子都定了,杜八才从衣服的夹层掏出一个扎紧的小小的布袋。他接住,手心仿佛被烫了一下,问,这是什么?杜八说你妈走之前把照片烧了。他仔细地打开布袋,里面是一撮纸灰。他把纸灰倒到桌上摊成照片的形状,每天要看好几回,幻想纸灰能变回照片,就像幻想衣服能变回棉花。倒腾中,纸灰越来越少,有的沾在桌面再也装不回去,有的被风吹走,于是,他再也舍不得把纸灰从布袋里倒出来,生怕连这一点纪念也会从指缝里溜掉。

一天晚上,杜八又喝醉了。这次他没骂老婆也没骂儿子,而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哭得全村人都不适应,好像发生了自然灾难,连牲口和家禽都竖起了耳朵,连树也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杜远方突然看不起他,觉得他像个小孩自己反而像个大人,他矮下去了自己却高大起来。他说,你为什么不骂了?语气里除了不习惯他的不骂之外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挑衅。杜八心里一阵内疚,说对不起,儿子,有时骂不是骂而是爱。杜远方说那你继续骂呗,骂了你心里会好受些。杜八说你都读初中了,再骂人家就笑话你了。杜远方问,那你为什么哭?杜八说想你妈了。杜远方说,想她为什么不去找她?杜八说,我要是去找她了,那你怎么办?杜远方说家里那么多粮食,够我吃两年了。杜八说,你当真?杜远方说当真。杜八不信,久久地盯着杜远方的眼睛。杜远方一点都不露怯,跟杜八对视。杜八第一次从杜远方的眼里看到了一股蛮气。

几天之后的早晨,杜八背起了行李,杜远方站在门口送行。天亮了许久,但太阳还没露出来。山谷腾起一层层雾,把远山近树都染白了。雾越来越宽越来越厚,朝着村庄缓缓飘移。杜八说只要一找到你妈,我就立刻把她带回来。杜远方问,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吗?杜八说不知道,然后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接着说,但我知道她是沿着天空划过的那道白线走的,我会沿着这个方向找下去,直到找到她为止。说完,杜八转身走去,他的背包一耸一耸的,他的铁壳水壶在屁股上一甩一甩的。随着杜八的远去杜远方感到左胸被强大的吸力拉扯,仿佛要把他的皮肤撕脱,仿佛要扯出他的心脏。他用意念按住自己的双脚,但双脚却不由自主地飞奔起来。他叫了一声爹。杜八停住,回过头来,说你要上学,你有你的前途。杜远方说可我想跟你一起走。杜八说如果你要跟着走,那我就不走了。杜远方停住。杜八又转身走去,他走一步回一次头,回一次头说一句你回去,像驱赶一只跟随的小狗。他一连说了五次你回去,就被大雾笼罩了。杜远方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只听到噗哒噗哒的远去的脚步声。杜远方想追,但天上忽然哐的一声,太阳冒出来了,它的万道金光像万道金箭穿雾而下,噼噼啪啪地扎向大地,震得地皮都抖了。真好看,雾里有一条条斜斜的金黄的光线,光线里有一团团一缕缕飘浮的乳白色的雾。儿子哎,快来看啊……杜远方听到从远处传来杜八的呼喊,便坚持着仰视。他知道这一刻不能看爹的方向,否则他又会忍不住追上去。

从杜八离开的那一刻起杜远方就开始了等待。这天,他眼睁睁地看着日光怎么一点点变淡,又怎么一点点变暗,直至整个被夜色吞没。他没开灯,坐在门槛上盯着黑沉沉的坳口,想象他爹像一盏灯那样突然出现,想象他爹带着他妈像两盏灯那样一起出现,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喊他的名字。可是,坳口没有出现他期待的灯,眼前只有萤火虫在飞舞,它们像他爹发回的信号,左三圈,右三圈,亮一下,灭一下,一共三下。它们重复着循环着,让他生起希望又坠入失望。他提醒自己没那么快,爹最多才走到县城,从县城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打听,至少要走一个月才走到海边。即使到了海边他也不一定马上能找到,至少要打听一个月吧。掰着指头一算,两个月过去了,就算他爹撞了狗屎运真把他妈找到了,但她还愿不愿意回来?她有没有重新成家?如果她没有重新成家,那得给他爹三天时间劝她。三天后他把她说服了,他们一起坐车往回赶,这得多少时间?至少也得两三天吧?也就是说他们回来至少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那太久了,他恨不得现在他们就回来,恨不得他们从来就没有离开。

杜远方不停地想,竟然忘记了饥饿,虽然有几个瞬间真切地感受到了饿意,但他不愿意承认,也不想生火做饭,好像只有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想,他爹才能快点回来。所以,一旦有了饿意他就赶紧想他爹,仿佛想爹能填饱肚子。他一遍一遍地想象他爹寻找他妈的过程,从他爹出村时开始,到他们回村时结束,如此循环反复,想象陷入了怪圈。想到天亮,他满怀信心地认为七天,只要七天时间他爹和他妈就会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认为这都不是想象,而是伸手可及的真实,因为他连他们的声音、表情、气味、动作都想象出来了,虽然母亲的面貌有些模糊。

可是,他等了两年多时间,把自己等高了,把坳口看矮了,把门槛坐光滑了,也沒把他爹等回来。他开始担心爹是不是出事了。有人说,两年多时间,即使你爹找不到你妈也应该回来了,他怎么忍心留下你一个人不管?有人说没准儿你爹已经成了孤魂野鬼,也有人说你爹是不是被哪个女的拐走了……不会的,我爹不会不管我的。虽然他总是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答,但心里却越来越虚,因为他的等待已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开始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的等待没有意义,害怕某天突然传来关于爹的坏消息。于是,他自言自语以舒缓压力,有时也跟墙壁说话,好像墙壁能听懂他的心事能录下他的声音。他把想跟他爹说的话全部说完,写了一张字条压在饭桌上,就背起了行囊,锁上了大门。村民们站在路边为他送行,有的人送钱,有的人送食物,有的人送祝福。他把他们送的揣在身上,沿着他爹走的方向去寻找。走着走着,他感到前方的吸力渐渐变弱,身后的吸力却越来越大,忍不住一回头。全村人都在朝他挥手,他们的手像风里翻飞的树叶。而他的家孤独地站在村头,被狂风呼呼地吹着,仿佛快要被吹哭了。

杜家的小屋从此大门紧闭,既没有人的声音也没有烟火气,更没有坐在门槛上的盼望眼神。外墙的颜色越来越深,上面渐渐出现了褐色的水渍。从屋后长出的一株青藤沿着墙壁往上爬,即使枯萎了也仍然紧紧地趴在上面,好像那是它的床。小草从地缝拱出,沿着墙边断断续续弯弯曲曲。天黑以后,屋里屋外被夜虫的声音淹没,每当人们经过它们就停止鸣叫,一旦脚步远去,它们又放肆地歌唱。风吹断了屋角李树的两根枝丫,一枝断落了,另一枝还没有完全折断,吊在树上渐渐枯黄。三格玻璃窗被石头砸坏,一些玻璃碴掉进屋内,一些没有完全破碎的玻璃仍卡在框上。路过的村民偶尔会趴在窗口朝内张望,看着满地的灰尘和零星的鸟粪,感叹这一家子就这么消失了,一个都可能回不来了。

嘭的一声,杜家的大门在杜远方出走两年后的一个深夜被打开,打开它的人是刘丽洲。刘丽洲拿起压在饭桌上的字条,拍掉上面的灰尘,看见一行字:爹,饭我帮你做好了,在锅里。刘丽洲转身揭开锅盖,锅里黏着一坨黑,那坨黑变得已无法辨认,就像一团黑炭。她不知道字条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没写日期。他的字写得比她的还工整好看。他该长得比我还高了吧?孩子他爹为什么没回来吃这餐饭?明显,这屋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难道他们进城打工去了?也许我不该回来,也许他们并不欢迎我。但大门的锁头还是原来的锁头,钥匙还放在老地方,这钥匙到底是他们为我放的还是他们其中一个为另一个放的?一时间她竟无所适从,好像她不曾是这里的主人,好像他们就躲在某个角落看着她,考验她,继而再决定接不接纳她。生疏了,这地方,这房子,已经没有她的半点痕迹。要不是老高被人谋杀了,要不是老高被人谋杀后突然冒出三个妻子和六个子女驱赶她谩骂她,让她分不到丝毫遗产,甚至怀疑她是凶手,那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脸面回到这里的。人就这么贱,只有落难的时候才想起谁对自己好,才知道自己最想依靠谁。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叫了一声远方,叫了一声杜八,说了一声我回来了,就像跟他们打招呼或者给自己壮胆,然后放好行李,打开水龙头,清洗落满灰尘和鸟粪的地板。起夜的人听到杜家有响动,看见杜家的灯突然亮了,便悄悄走过来,趴在窗口一看,当即惊叫:天杀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他们都去找你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跑了这么多年?她想不清这些问题,更回答不了,只是默默地清洗地板。恍惚间地板一片血迹,她仿佛在清洗老高的被害现场,但再一恍惚血迹消失。

这个刘丽洲和从前的那个刘丽洲有区别了。从前的刘丽洲嫌地面脏整天踮着脚尖走路,既不下地干活儿又不做任何家务,大部分时间都跷着二郎腿遥望远方,像一只受伤的鸟在积聚起飞的能量。她是因为怀上了孩子才勉强同意跟杜八回乡的,如果他们不回乡而只靠杜八一个人打工挣钱,那是无法应付一个孕妇在城里的开销的,尤其是像她这种喜欢模仿有钱人生活的孕妇。凭怀孕这一条,再凭没来之前杜八对家乡的过度美化,她就有资格做个懒人。但是,现在的刘丽洲勤快得像一支秒针,她把杜家荒芜的田地打理干净,种上粮食、蔬菜和水果,希望用丰收的景象迎接他们回来。然而,一年过去了他们没有回来,两年过去了他們仍然没有回来,她开始担心儿子的命运。闲聊时,村民们跟她讲儿子的可爱,讲儿子如何想念她。他们说他在梦里叫妈妈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用照片的残灰想象照片也不算稀奇,最令人震惊的是他整天照镜子想象母亲的容貌,一照就是几个小时,因为他爹说他长得像母亲。村民们说得越是生动刘丽洲就越挂心,她担心他迷路了,遇上了坏人,被人谋害了。当然她也曾想象他在城里打工发财了,娶上漂亮的老婆了。但是担心总是多于放心,于是她出发了,在一个静悄悄的清晨。她决心把儿子找回来,否则这辈子都内心不安。她想象儿子行走的路线,想象他有可能去的地方,想象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想着想着,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仿佛在阻止她挽留她。可她不但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步伐。

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五天,第六天杜八就回来了。村民们说,挨刀砍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刘丽洲等了你两年,五天前刚离开。杜八惊呆了,看着刘丽洲留下的字条和那些粮食,满含热泪。这四年多,他找得太辛苦了。他一边寻找一边打工挣钱,干过搬运工、安装工、泥瓦工和油漆工,睡过桥洞、公园和工地。他的皮肤粗糙了,手指变形了,目光里多了一点凶狠或者坚毅。他找到了刘丽洲在海边的家,但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们说她从来没回去过,也不跟家人联系。一个活生生的人失联了,他们竟然说得比丢了钥匙还轻松。他怀疑他们说谎,却没有办法证实。他找到了他们一起打过工的瓦塞皮革厂,她的工友说她回来过,但上了一个星期的班就不再上班了。他每到一个地方就找当地公安局查她的身份证,但都没有查到她活动的痕迹,仿佛连她的身份证都具备隐身功能。他被关于她的假消息指引,又被假消息中的假消息蒙蔽,走了许多弯路,认识了许多不该认识的人。绝望时,他以为她已经退出了这个世界,没想到,真幸运,她还好好地活着,而且还回来了。

这天傍晚他喝了许多酒,喝醉后他就骂老婆和孩子。但他不是真骂,只是用这种方式怀念过去。村庄好久没响起他的骂声了,村民们听得既亲切又伤感。在他的骂声中,西边层层叠叠的山峦上夕阳像一枚软软的蛋黄正在下沉,天边铺出一片霞光,那片霞光像铺满了金黄色稻谷的宽阔无边的晒谷场。在霞光的映衬下,天空忽然划过一道白线,就是过去他经常看见的那种白线。他一激灵,酒醒了大半,对着天空大喊,儿子哎,快来看啊……他一遍一遍地呼喊,越喊越苍凉,仿佛要把杜远方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喊出来。黄昏因为他的呼喊充满感情。

刘丽洲留下的字条是:老杜,别找我,如果三个月之内找不到儿子,我就回来。他把字条装进左胸口袋用力按压,好像那里多长了一块肉。有了这张字条,他的心里多少踏实了一点点,但他不踏实的是不知道儿子在哪里。他以为儿子一直在等他,没想到儿子也离开了。第二天,他到县公安局报案,让他们查查儿子的下落。儿子的下落没查到,杜八又回来了。他坐在门前遥望坳口,等待奇迹出现,甚至把凳子搬到楼顶,好像坐得高看得远就能看到奇迹。可三个月过去了,刘丽洲竟然没回来,他等得脊背直冒冷汗。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回来,也许她又遇到了合适的男人,也许她被人骗了,也许在寻找过程中她忘记了寻找,这样的遗忘在他寻找时也曾产生。如果说儿子留下的那张字条是盼望,那她留下的这张字条会不会是阻止?难道她在阻止我去找她?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后悔回来的当天没有立刻去追赶她。等待变成了煎熬,继而产生恐惧,同时产生屈辱。他重新出发,谁都拦不住,除了寻找他们还想寻找真相。

杜家的大门再次紧闭,由于没有烟火气,墙壁很快就长出了霉斑,风雨放肆地刮淋,外墙的颜色仿佛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越来越悲伤,好像谁都可以欺负它。然而,一个寒风呼啸的下午,杜远方回来了。因为风太大,吹得树叶门窗喳喳直响,以至于村民都说他是被风刮回来的。这时,离他爹离开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村民们为他们父子的错过惋惜得直拍大腿。杜远方同样惋惜,拿着他爹留下的字条,右手微微一抖却马上稳住。他已经学会了掩饰,甚至学会了忍住眼泪,但他却无法掩饰他右手的小指,那里短了一小截,虽不影响工作却略显突兀。他长高了,留着短发,脸部轮廓柔和,皮肤比过去白,眼神里透射出迷茫与忧郁。他讨厌喝酒,却学会了抽烟。

只要他们还活着就会找到我,杜远方说。他如此有信心是因为他带回了一部手机。他说凡是他经过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寻人启事,上面写着知道杜八和刘丽洲下落者请拨他的号码,有酬谢。村民们问他,有什么酬谢?他说钱,他打工积攒了一些钱,酬谢至少两千块。村里几乎没有手机信号,偶尔有也是一闪即过,就像害羞的姑娘丢给她刚认识且喜欢的男人的眼神。手机一直不响,他每时每刻都盯着,除了睡觉。一天中午,西北风呼呼地刮,他坐在门口遥望枯黄的远山。树叶都落了,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像坚硬的粗细不一的铁丝在风中震鸣。忽然,他感到脖子的某个点一冷,紧接着脸上也出现了不同的冷点。他缩了缩脖子,知道那是雪。雪零零星星地下着,在风中飘摇,仿佛天上撒落的麦片。这时,手机就像卡了鱼刺似的突然响了半声,他立刻按下接听键,却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信号不好,他歪着头用脖子夹住手机,飞快地爬上屋角的那棵李树。当他爬到李树的半腰时声音出现了:儿子哎,我是你妈,你在哪里?他大叫一声妈……失声痛哭,眼泪如雪片簌簌而下。雪越来越大,他就站在雪花飞舞的李树上一边哭一边跟他妈说话。

两天后,刘丽洲回来了,分离了十九年多的母子终于见面。刚见面时他们还不太适应,伸出去的双手只伸到一半就缩了回来,但缩了不到三分之一又立即伸了出去,把对方紧紧拥入怀里。他们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刘丽洲就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仿佛要用吃的来代替她满腹的语言。他们一边吃一边打量对方,当眼神相遇时都尴尬一笑,都露出友好的表情。几天了,他们仍然没有深度交流,好像交流是敏感部位,抑或彼此都觉得只要待在一起交不交流已不再重要。杜八留下的字条是:找不找得到你们我都会回家过年。离过年还有半月,刘丽洲忙着准备年货清洗被褥打扫卫生。刘丽洲做什么杜远方就跟着做什么,哪怕只需要一个人做的事他也要搭手。空闲时,杜远方会坐下来抽烟。他把香烟叼在嘴里,用镀金的打火机叭地把香烟点燃,又叭地把打火机盖上,仿佛抽烟就是为了听打火机发出那两下动听的金属声,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由于他短了一截的小手指过于扎眼,一开始刘丽洲并没有注意打火机。当她习惯了他的小手指后,那只打火机像一声惊雷瞬间把她吓得脸色惨白。

她说,你认识老高?他说我不认识老高。她说老高就是那个死鬼。他说死鬼我也不认识。她说你的打火机是金做的。他说不可能,最多是镀金。她说,镀金的哪有这么沉?他掏出打火机掂了掂,说确实沉。她说,你在哪里拿到的打火机?他说路过一个砖厂时,在路边的草丛里捡到的。她想说当时她就在那个砖厂帮老高管财务,但她没好意思讲,因为她就是被老高从瓦塞皮革厂诓走的,老高有钱而且还说自己单身。他问,你为什么对这只打火机感兴趣?她说,你看沒看见打火机上印着一个“高”字?他说看见了。她说那是老高定制的,全世界只有这么一只。他说别人也可以定制,天下姓高的不止他一个。她说老高抽烟时也像你这样叭的一声把火打燃,然后又叭的一声把火盖上。他说,难道我要把它还给老高吗?她说,你不知道他死了吗?他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她盯着他的眼睛,他迎着她的目光。她想起跟老高相处的日子,想起老高在砖厂附近被谋杀后,身上唯一消失的就是打火机。想到这儿,她感到脊背冰冷,率先把目光撤回来。

她沉默了,忽然被恐惧笼罩,仿佛有两束刀子般的目光在暗处盯着自己。她害怕了,害怕杜八回来后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害怕杜八喝醉了还会像过去那样骂她,更重要的是害怕杜远方的那只打火机不是捡来的。腊月二十八清晨,她清点完所有的年货后便悄悄地走了。杜远方一起床,就看见了她留在桌上的字条:儿子,我找你爹去了。杜远方想爹不是马上要回来了嘛,她为什么还去找他?她在撒谎。杜远方冲出门去,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覆盖了山川大地。他沿着她留下的脚印追赶,发誓一定要把她追回来。然而,他们都没有回来。除夕这天,杜八回来了。过完正月十五,他就背上行李去寻找母子俩。

杜家的小屋越来越寂静,越来越显得孤独。一年半载,他们中的某位会回来住几天,然后又以寻找其他两位的理由离去。如此循环,他们一个寻找一个,在这个世界上转着圈圈,却没有谁愿意永久地停下来。等待是漫长的,他们没学会等待;寻找是美好的,他们却用来逃避;停止已不适应,他们过惯了流动的生活。每当天空划过那道白线的时候,村民们便倍加思念杜八一家。村民们仍然觉得白线好看,他们仰望着,仰望着,忽然就听到一阵歌声。歌声仿佛来自天上,仿佛是那道白线唱出来的:

天空划过一道白线,地面走出许多圈圈……

原刊责编    李兰玉

【作者简介】东西,本名田代琳,1966年生于广西天峨。出版有长篇小说《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回响》。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电影获第十五届日本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小说已翻译成多国语言出版。现为广西民族大学创作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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