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喘吁吁爬到三楼楼梯口时,远远看到一个穿皮袄的牧民蹲在我的办公室门口抽烟。
我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下来看那个牧民。那个牧民二十几岁的样子,鬈发,古铜色皮肤,是个青年牧民。
青年牧民站起来问我:“这个办公室里上班的人是不是你?”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青年牧民的样子有点张扬,站起来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电子表,问:“你为什么迟到了二十三分钟?”
我也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确实迟到了二十三分钟。我们下午两点半上班,现在是两点五十三。
我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青年牧民咄咄逼人,问:“你们国家干部上班可以随便迟到吗?”
我往前一步,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我开门时,青年牧民还在抽烟。
我开门进去后,青年牧民也准备跟进来。他手里还捏着那根已经抽了一半的烟。
我把他挡在门口,说:“你先把烟掐掉再进来!”
他看了我一眼,把手里的烟头扔到门口的水泥地上,用脚尖使劲踩了踩。水泥地上的烟头被他踩成了碎末,散发出烟丝的味道。之后,他就进来了。他带进来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和身上的汗臭味混杂在一起的奇怪的味道。
我只好走过去打开了窗户。窗户外面的阳光白晃晃一片,冬天凌厉的寒风“呼呼”地扑了进来。
青年牧民进来慢条斯理地坐在了靠墙的那个长沙发上。
之后,青年牧民手腕上的电子表响了,发出一种怪异的女人的声音:“北京时间,下午三点整。”
我被这怪异的女人的声音吸引了一下,扭头看他。他也在看我。
我拿一块抹布一边擦办公桌,一边问:“你有什么事?”
青年牧民说:“我们村里的一个人死了,我来开那个人死了的证明。”
我说:“那叫死亡证明。”
青年牧民看着我说:“就是那个东西。”
我又问:“那个人是在哪里死的?”
青年牧民说:“在医院里死的。”
我说:“那你应该先在医院开死亡证明,没有医院的证明我们开不了。”
青年牧民说:“那个人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本,医院让我们先来找你们开证明。”
我问:“那个人的身份证、户口本哪儿去了?”
青年牧民说:“没找到,应该是丢掉了。”
我问:“死者年龄多大?”
青年牧民说:“三十二岁。”
我警惕地問:“怎么死的?”
青年牧民说:“喝醉酒骑摩托车撞到大车,拉到医院没多久就死了。”
我接着问:“死者跟你什么关系?”
青年牧民说:“我跟死者一个村子。”
我停下擦桌子的手,问:“你有没有报案?”
青年牧民说:“没有,我直接从医院赶来的。”
我问:“肇事司机现在在哪里?”
青年牧民说:“肇事司机和我们村主任在医院里,肇事司机吓坏了,跟丢了魂似的。”
我问:“死者家人呢?”
青年牧民叹了口气说:“没有什么家人了,都死了。”
我问:“医院怎么联系到你们的?”
青年牧民说:“死者手机里有我们村主任的电话号码。”
我坐下来,打开了电脑。
我问:“死者是哪个村的,叫什么?”
青年牧民说:“多杰太,纳隆村的。”
我坐下来在电脑里查找,很快就找到了。
我问青年牧民:“你过来看,是不是这个人?”
青年牧民站起来,走到我后面,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照片说:“就是他。”
我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说:“这个人我也认识。”
青年牧民从侧面看着我,问:“你怎么认识他?”
我说:“我们在小学里一起念过书。”
青年牧民说:“我知道了,他父母死后,他县上当局长的舅舅把他接到县上念书了。”
我说:“他小学没毕业就又回去了。”
青年牧民说:“后来他县上当局长的舅舅也死了,他又回来了。”
多杰太和我是小学同学。我记得他刚到我们班上时应该是二年级,他的汉文很差,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老师把“多杰太”三个字分开写在黑板上,让他跟着念。三个字占了整个的黑板。
老师念:“多,多少的多。”
多杰太念:“多,多少的多。”
老师念:“杰,杰出的杰。”
多杰太念:“杰,杰出的杰。”
多杰太停下来问:“老师,杰出是什么意思?”
班里的同学都笑起来,老师看着他说:“不要管它什么意思,跟着我念。”
老师接着又念:“太,太好了的太。”
多杰太跟着念:“太,太好了的太。”
后来,同学们就叫他“多少的多,杰出的杰,太好了的太”,一长串名字,不知道的人总是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当时觉得这样叫他很有意思。
青年牧民可能也觉得这个有点好笑,就笑了一下,但是笑得很勉强。
那时候,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基本上每个学期期末考试都是班上的第一名。多杰太为了提高自己的学习成绩,就从家里带来各种零食巴结我。我得到那些平时根本吃不到的零食之后也尽可能地帮他。我不知道那么多零食是从哪里拿来的,每次都不一样。有一次我还问他你舅舅家是不是开小卖部啊,他笑着说不是,是他舅舅给他买的。我当时想,他这个当局长的舅舅家里该多有钱啊!
可是没有想到小学三年级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多杰太成了我们班里的第一名,藏文考了九十八分,数学考了九十一分,更没想到的是汉文竟然考了一百分。而我的名次是全班第三名。班主任老师一个劲地夸他,叫那些学习差的学生要好好向他学习。当年教他写汉文名字的那个老师也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说这样下去以后上个大学没有任何问题。那个时候,我们那里还没有多少大学生,平时听说谁谁家的谁谁谁是个大学生,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种情况让我对他恨之入骨,十二分地后悔这两年收他各种零食,给他补习功课。之后,他对我还是很好,时不时从他舅舅家里拿各种零食到学校给我吃,但是此后我连他的一个水果糖都没有再吃。他总是说:“没事,你就吃吧,哪怕你吃了也不用给我辅导功课。”我放狠话说:“要不是你之前一直死皮赖脸地求我,我才不愿意给你辅导功课!”三年级第二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后,他还是考了第一名,而我成了第五名。从那之后,我就没再好好理他,他也不怎么理我,班里原先看不起他的那几个同学,反而成了他的朋友。
青年牧民笑着说:“你们城里的小孩心眼挺小的。”
我也笑了笑说:“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小心眼的意思啊。”
青年牧民说:“那就是小心眼。”
我只好转移话题,说:“再后来,我们小学快毕业时,他又回去了。几个老师都说这个孩子这样回去真是太可惜了。我心里倒是挺高兴的。他走后的那个期末考试,我的成绩又上去了,考了全班第一名。”
这时,青年牧民有点不耐烦地打断我说:“行了,行了,既然已经找到了,就赶紧给他开已经死了的证明吧。”
这次我没有纠正他。
我正要开死亡证明时,青年牧民说:“后来他没再继续念书,成了一个小混混。”
我停下来看他一眼。
青年牧民没再继续往下说,而是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青年牧民接着又打了一个喷嚏。
我觉得他的样子很奇怪。
青年牧民做出继续要打喷嚏的样子,我盯住他看,他就忍住了,没有打喷嚏。
外面的风变大了,我把窗户关上了。
青年牧民说:“赶紧开吧,多杰太的尸体还在医院的停尸间里放着呢。”
我突然停下来对他说:“我先去请示一下我们所长。”
青年牧民說:“在你们这里办个事情真是很麻烦!”
我没有理他,自己出去了。
所长的办公室在二楼,他正在里面喝茶看一本书,我跟他汇报了情况。
所长说:“开上证明你也跟着去一趟,到县交警大队备个案。”
我和青年牧民开着警车出发去县上。
刚上路,青年牧民说:“我这辈子没坐过警车,心里有点害怕。”
我说:“只要没做坏事,就不用害怕。”
青年牧民说:“这是专门抓坏人的车,没做坏事心里也害怕。”
路上,我给青年牧民又讲了多杰太的一件事。
大概三年前,多杰太还找过我一次。
那天下午,我正在上班,一个牧民突然推开了我的门。
我被吓了一大跳。
那个牧民站在门口看我。
我问:“你有什么事?”
那个牧民站在门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又问:“你有什么事吗?”
那个牧民突然变得很严肃,说:“我是多少的多,杰出的杰,太好了的太。”
我站起来说:“多杰太!”
虽然我喊出了他的名字,但是我基本上认不出他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牧民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多杰太的样子了。只是他用那样的方式念出自己的名字之后,我才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说:“你总算认出我了,哈哈哈。”
我敷衍着说:“你变了,我差点就认不出你了。”
他说:“你没多大变化,走在大街上我也能认出你。”
之后,他说:“今天我请你吃饭吧,咱们出去吃。”
我刚好中午没事,就跟他出去了。
那天,他穿得还算整洁,气色也不错。
我俩去了一家看上去还干净整洁的藏餐馆。那天不知咋的,吃饭的人特别多。那家餐馆的老板我认识,是个充满活力的小伙子。他笑着说:“今天上菜可能不会那么快,需要等一等啊。”我说:“没事没事,我们可以慢慢等。”老板说:“那好吧,我们尽量快点上。”我问多杰太想吃什么,他说:“你看着点吧。”我就要了两斤手抓羊肉,一份牛肉包子。我问他这些够不够,他说:“够了够了,吃不了等于浪费。”
老板给我们先上了一壶奶茶,说:“你俩先喝点奶茶吧,不然等着干着急。”
我说:“谢谢,谢谢。”老板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奶茶是我送你们的。”
我们喝奶茶时,我问多杰太:“咱们念小学时你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吗?你后来怎么没有继续念书啊?”
多杰太叹了一口气说:“命嘛,每个人的命不一样嘛。”
我说:“你那么聪明,你应该继续念下去的。”
多杰太说:“我也觉得我这个人脑袋瓜还挺聪明的,就是命不太好。”
我说:“其实命还是有改变的机会的。”
多杰太笑着说:“说实话,你的脑袋瓜没我脑袋瓜聪明,这个你承认吗?”
我也笑了,说:“我承认,念小学时你很快就超过了我,这个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还是笑着说:“后来我才想明白了,那时候你不太理我,不吃我给你的零食,是因为你嫉妒我,是不是这样?”
我说:“后来我上了大学之后,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觉得那时候我确实是有点嫉妒你的。我想你一个牧区来的孩子,刚来时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的家伙,为什么就能超过我。”
多杰太笑了,说:“你终于承认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承认呢,你们这些读了书的人就是心胸开阔,就是不一样。”
我说:“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那时候我们都是小孩子嘛。”
多杰太笑着问:“那你现在还承认我的脑袋瓜比你的脑袋瓜好使吗?”
我笑着说:“现在就不好说了,要是咱俩一起读了大学就知道了。”
他一下子变得伤感了,说:“是啊,这就说明我的命没你好啊!如果我的命跟你一样好,我想我现在也跟你一样读了大学,成了国家干部了吧?”
我赶紧说:“当然当然,这是肯定的。”
他马上又开朗起来,说:“算了,说这些没有用,这些都是命里注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认不出来的小学同学,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却指着我说:“本来今天我是准备好了请你吃饭的,但是现在一想,今天应该由你来请啊,你都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了,应该请我这个小老百姓的小学同学吃个饭啊,哈哈哈。”
我马上说:“好,好,完全没问题,完全没问题。”
我们喝完一暖瓶奶茶时,点的东西终于上来了。老板说:“手抓羊肉给你们多加了半斤,包子多加了六个,送的,不收钱。”我说:“感谢感谢,不用这样。”
最后,手抓羊肉基本上被多杰太吃了,我吃了几个牛肉包子。
他边吃边说:“手抓羊肉不错,牛肉包子也不错。”
吃饭时,他还喝掉了几瓶啤酒。
那天中午,除了吃饭,我们还没话找话地聊了一些事情。
最后,我问他:“你真的相信命吗?”
他说:“当然相信,不然咱俩之间为啥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呢?”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却说:“人跟人的命运就是不一样,这是改不了的。”
我说:“你也不能这样说吧。”
他说:“人跟人的命就是不一样,我这种人注定只能活成这个样子了。”
我没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青年牧民突然问我:“他没有问你借钱吧?”
我说:“没有,他没有跟我提过钱的事。”
青年牧民说:“那算好的。他借了很多人的钱,借了都不还。”
我问:“他借那么多的钱干吗?”
青年牧民说:“唉,几年前多杰太开始打麻将赌钱,我们村里也有几个跟他差不多的混混,但是那几个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几个月之后他们就把一点本钱在多杰太手里输了个精光。多杰太后来去了州上,跟州上的那些混混赌,我们都担心他很快就会输个精光滚回来,没想到他在州上也站住了脚。听说还赢了不少钱,买了个二手的桑塔纳,找了个城里女人,过起了城里人的日子。有一次他还开着那个桑塔纳,带着那个城里女人回村里了,很风光,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是羡慕中带着嫉妒的……”
我一边开车一边问:“那他后来怎么就成了那个样子?”
青年牧民说:“后来,后来他就不行了。”
我问:“怎么了?”
青年牧民说:“后来听说他惹了州上的一个地头蛇,那个地头蛇专门从兰州请来了一个打麻将赌博的高手,设局让他上当。听说那时候多杰太手上都有一百万元人民币,我们都吓坏了,心想这家伙真是很厉害!听说他们打了三天三夜的麻将,最后多杰太输了,一百万元就没有了,那个二手桑塔纳也没有了,那个女人也离开了他……”
青年牧民叹了一口气,我继续开车。
青年牧民接着说:“他到处找人借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说他一定要把输掉的赢回来,但是从那以后,好运气好像就离开他了,他越赌越惨,最后背了一屁股的债,而且喝酒喝上瘾了,你要知道之前他虽然赌博,但酒是轻易不喝的。”
我一边开车一边想,我那次见他应该是在他输了钱之后吧,但是我想不通他怎么就没问我借钱。他那次即便问我借钱,我也是没有什么钱可以借给他的。我那时候正在凑钱买房,准备跟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结婚呢。
看我不说话,青年牧民问:“之后你还见过他吗?”
我说:“没有,那是最后一次见他。”
青年牧民说:“等会儿你又能见到他了。”
我点了点头。
青年牧民说:“听说他还借了高利贷,最后还不上,右手的一根手指头被人剁掉了呢!”
我没有说话,继续开车。那天还下了点小雪,路面有点滑。
到了医院,青年牧民指着一个中年牧民说:“他是我们村主任。”
中年牧民过来跟我握手。他看上去满脸沧桑,额头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整个人裹在藏袍里,疲惫不堪。
青年牧民又指着另一个人说:“他是肇事司机。”
肇事司机不是本地人,应该是甘肃人。他看上去很紧张。
我们拿着证明办了医院的手续。
我见到死者时,有点出乎意料。死者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差不多跟我上次见到他时一样。
我问肇事司机:“是你撞的吗?”
肇事司机辩解道:“不是我撞的,是他自己撞我车上的。”
我问肇事司机:“什么意思?”
肇事司机有点紧张,说:“那天我给寺院拉水泥,回来路上突然从倒车镜里看到有人骑着摩托车直接撞到我车上了。”
我问:“然后呢?”
肇事司机说:“然后我停车下去看,一个人和一辆摩托车翻倒在路边,摩托车挡风玻璃碎了,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问:“然后呢?”
肇事司机说:“然后我把他送到了医院。”
中年牧民插话说:“我们接到医院电话,赶到医院时,他已经死了。”
肇事司机说:“他那天喝了酒。我送他去医院时,他身上全是酒的味道。”
中年牧民补充道:“医生也说他喝了酒,我们到医院时还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我仔细看了看躺在太平间床上的赤身裸体的死者的尸体,他的右手确实缺了一根手指头。
我对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说:“你们先去火葬场办手续,我带肇事司机去一趟交警大队,再来找你们。”
之后又对肇事司机说:“你开上卡车跟在我后面,注意不要跟丢了。”
肇事司机点头,嘴里说:“不会跟丢,交警大队的位置我知道,去过好几次。”
下午五点半,我和肇事司机、交警扎西赶到火葬场时,中年牧民跟我说:“你们来得刚好,我们请寺院的活佛算过了,正好今晚八点可以火葬,不用再等。”
我马上问:“死者在哪里?”
中年牧民说:“我們已经收拾好了。”
随后,他带我们去了火葬场停尸间。
我们看到死者已经被绑成了一团,呈双手合十打坐状放在墙角,上面盖着一条哈达。
我问:“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收拾好了?”
中年牧民说:“火葬前就得这样收拾好啊,再过几个小时就火葬,不然怎么让亡者入葬?”
我看了看交警扎西,他马上说:“死者今晚不能火葬,死者死因可疑,我们得等法医的尸检报告。”
中年牧民说:“不行,已经绑好了,不能再解开!”
交警扎西对我说:“你跟他们解释,必须等尸检报告出来才可以!”
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态度也很强硬,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不理我们。
交警扎西看着他俩问:“听说死者出事之前还喝过酒?”
中年牧民说:“我们到医院时从他身上闻到了酒味。”
肇事司机也赶紧说:“我送他去医院时,他身上全是酒味!”
交警扎西问:“出事之前他跟谁一起喝的酒?”
中年牧民和肇事司机赶紧摇头,说:“不知道。”。
交警扎西说:“所以我们必须得查清楚。”
中年牧民说:“他平常就是个酒鬼!”
交警扎西说:“调查清楚前,你不要随便讲话,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互相看了看,又一起看我。
我把他俩拉到一边讲了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俩似乎还是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只好说:“今晚火葬肯定不行。”
中年牧民看着我和交警扎西说:“这尸体一旦绑上了就不能解开,而且下葬的时间也不能随便改,你们年轻也许不懂这些规矩,但你们可以问问你们的长辈啊。”
交警扎西说:“规矩是规矩,法律是法律,现在得按法律来。”
我对中年牧民说:“打个电话跟活佛解释一下,不然出了问题谁也负不了这个责任!”
中年牧民拉上青年牧民去给活佛打电话。
他俩拿着手机点头哈腰说了不少话。
打完电话,中年牧民过来说:“错过今晚的时间节点,下次火葬还要等七天。”
交警扎西不说什么,拿出一根烟点上。
我说:“只能这样了。”
青年牧民说:“现在怎么办?”
交警扎西说:“你俩先回去吧,有事再找你俩。”
肇事司机站在一边,可怜兮兮的样子,问:“那我怎么办啊?”
交警扎西说:“事情查清之前你不能离开县上。”
肇事司机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开始调查死者喝酒的事情。我按死者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将他最后联系的一个电话号码拨了过去,找到了最后跟他联络过的人。
那人听说多杰太死了,不相信,说这怎么可能。
我说我是派出所的,他就马上相信了。
那人在电话里说了一些生命太无常了之类的话。
我在电话里问那人:“他去找你干什么?”
那人说:“他来找我借钱。”
我问:“你有没有借钱给他?”
那人说:“没有。谁都知道借给他钱等于打水漂。”
我问:“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那人说:“我跟他是在州上认识的。那时候他有点钱,人也挺张扬,我们就认识了,成了酒肉朋友。他这个人喜欢花钱,我们出去吃饭喝酒玩都是他埋单,从来不让我们埋单。对了,那时候我也在州上做点小买卖,后来买卖不行了就回来了。”
那人顿了顿之后又说:“其实我对他这个人了解不是很多,我们也就是酒肉朋友而已。”
我问:“他说了借钱干啥吗?”
那人说:“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女人,他要娶那个女人做老婆。”
我问:“那天他有没有喝酒?”
那人说:“没喝。”
我问:“你之前知道这个事情吗?”
那人说:“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两年他有钱的时候有一个城里女人跟过他,后来他输光之后那个女人就离开他了。”
我问:“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那人说:“我没借给他钱之后,他还拿出一个女人的照片说我可能觉得他在跟我撒谎,他向三宝发誓,他这次说的可是真话,他遇到这个女人之后,就去寺院对着佛菩萨发誓以后不再赌博了,发誓以后要好好过日子。我还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一個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挺朴素的,红脸蛋,感觉很老实。我还问他你以前借别人的那些钱怎么办啊?他说以后想办法还呗,总会有办法的。”
我问:“他问你借多少钱?”
那人说:“他说十万元,十万元就够了。”
我咳嗽了一下,那人接着说:“虽然他那天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像在撒谎,但我也不可能借钱给他的,他欠别人的钱实在是太多了。”
我点了一支烟,问那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那人说:“他那天穿了一件半新的黑西装,还打了一条红领带,看上去感觉怪怪的,不太像平时的他。”
我问:“还有吗?”
那人想了想,接着说:“对了,他那天还带着一瓶青稞酒。”
我赶紧问:“然后呢?”
那人说:“然后就没什么了。没借到钱他就骑摩托车走了。”
我问:“他走之前没喝那瓶青稞酒吗?”
那人说:“没有,他走之前没有打开那瓶青稞酒。”
我说:“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那人想了想又说:“他走之前从随身背着的包里拿出那瓶青稞酒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他以为我和他是那种真正的朋友,来之前他还想着我借他钱之后我俩可以喝掉这瓶青稞酒,小小地庆祝一下,现在看来是不用打开酒瓶盖子了。”
我问:“他还说了什么吗?”
那人肯定地说:“没有,没有再说什么。他把那瓶青稞酒装回包里就骑着摩托车走了。”
我说:“他被送到医院抢救时,医生说他喝了酒。”
那人说:“那我不知道。他可能是在路上喝掉了那瓶酒。”
我问:“为什么这样说?”
那人说:“我猜的。可能他没借到钱,心情不好就喝了青稞酒。他离开时,我看他情绪有点低落。”
查来查去,最后的结论是他自己在路上喝了酒。
周一下午三点,尸检报告出来了。
交警扎西把尸检报告交给我说:“可以排除其他因素,就是一场正常的交通事故,而且是死者自己的责任。我们调看了监控,是死者自己超速撞上卡车导致颅内出血死亡的。”
我还想问几个问题,最后都没有问。
交警扎西说:“你通知他们可以火葬了。”
过了几天,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开着一辆皮卡车来了。
他们也不跟我说话,直接去收拾尸体。
尸体放太长时间变得僵硬了,但他们最后还是让尸体呈现出双手合十打坐的样子。
火葬场管理员是个腿部有残疾的人,四五十岁的样子。他穿着一件油腻的大衣一瘸一拐地过来问我们用柴油烧还是用松木烧。
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问:“有什么区别?”
管理员说:“主要的区别就是价钱的区别,柴油烧六百元,松木烧一千元。”
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商量了一下说:“柴油烧就可以。”
管理员点点头,一瘸一拐地往焚尸间门口走。
我叫住管理员说:“用松木吧,这个钱我出。”
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看着我,似乎在猜我在想什么。
我只是对他俩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死者被我们放进了那个佛塔状的焚尸炉里面,被管理员一把火点着了。焚尸炉里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奇怪的声音。
没过多久,焚尸间里面充满了一股奇怪的刺鼻的味道。我有点不适应,用手捂住了鼻子。
之后,我和中年牧民、青年牧民出来抽烟了。
点上烟之后,我问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亡者之前有没有跟你们说过要跟一个女人结婚之类的事?”
青年牧民表情木然地摇头。
中年牧民想了想说:“有一天晚上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跟一个女人好上了,打算娶她。还说那个女人也愿意嫁给他。”
我问:“还说了什么?”
中年牧民说:“他说他想回村里住了,问我修缮一下他家的老房子大概需要多少钱,还问我娶个女人各种乱七八糟的开支大概需要多少钱,我估算了一下就说简单一点十万元差不多了,他说他大概知道了。我问他怎么突然想回来了,他说他年纪也不小了,就想回来了。”
这时,青年牧民说:“他那么个人,回村里踏踏实实过日子不太可能吧,再说还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也是很奇葩的事情呀!”
中年牧民说:“不知道,也有可能吧,这世上什么样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青年牧民突然问我:“你为什么问这些事情?”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随便问问。”
他们没再说什么,我也没再问什么。
我们三个正在抽烟时,管理员拿着一根木头往焚尸间走,随口说:“刚刚落下了一根木头,我把它放进去。”
我喊住管理员,从他手里接过那根木头仔细看。那是一根松木,似乎还没有干透。
四周没有风,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很冷。我把那根松木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我突然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松木的清香,很特别。
管理员和中年牧民、青年牧民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我把那根松木递给中年牧民,他也把松木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说:“这味道很好闻。”
中年牧民把那根松木递给青年牧民,让他闻。
青年牧民闻了闻,说:“嗯。”
管理员看着我们说:“肯定是松木的味道好闻啊,柴油的味道太冲了,我到现在还不适应。”
我们没再说什么。青年牧民把那根松木递给管理员,管理员拿着松木进了焚尸间。
之后,我们三个又各自抽起了烟,谁也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从我们站着抽烟的位置能看到焚尸间房顶的烟囱里冒出一股黑乎乎的烟。中年牧民偶尔突然念诵几句经文。
抽完烟,中年牧民对青年牧民说:“咱俩去给亡者点个酥油灯吧。”
说完,他俩就去了专门为亡者家属定制的小佛堂。我继续站在那里点上了一支烟。
大概三个小时之后,多杰太变成了一小袋骨灰。青年牧民手里拿着那袋骨灰,面无表情地看着管理员把焚尸间的门关上。我看着青年牧民手上的那一袋骨灰,有一种很恍惚的感觉。
中年牧民和青年牧民问管理员哪里可以撒骨灰。
管理员指着火葬场门口右侧一个小山包说可以撒在那里,那个地方被某个大活佛加持过。
我说:“你们可以把骨灰带回村子里吧?”
中年牧民说:“这种非正常死亡的,我们一般不会把骨灰带回村子里的。”
我把手头的烟扔掉,跟他们一起往外面走。
那天外面的风不是很大,我们把骨灰撒到外面那个四周全是各种垃圾的小山包上,一些细碎的粉末状骨灰沾在了我们的手上,我们的脸上,我们的头发上,我们的衣服上。
我想,一些骨灰肯定也被我们吸进了肺子里。
撒完骨灰,掸掉残留在手上、脸上、头发上、衣服上的骨灰后,我们三个人不由得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们三个人咳嗽的声音短促而有力,听起来是那么富有节奏感。
原刊责编 谷 禾
【作者简介】万玛才旦,男,藏族,1969年生于青海贵德。电影导演,编剧,作家,文学翻译者。以电影和小说创作为主。从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出版《诱惑》《城市生活》《嘛呢石,静静地敲》《乌金的牙齿》等多部藏、汉文小说集,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曾获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青海文学奖、花城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2020年因小说集《乌金的牙齿》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2002年开始从事电影编导工作,主要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曾获得意大利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美国布鲁克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中国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影片奖、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导演奖等数十项国内外电影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