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儿是码头最穷的人。
他爹是要饭的,死得早,靠他娘缝穷把他拉扯大。他娘没吃过一顿饱饭,省下来的吃的全塞进他的嘴里,他却依旧瘦胳膊瘦腿,胸脯赛搓板。打他能走的时候,就去街上要饭。十五岁那年白河闹大水,水往城里灌。城内外所有寺庙都成了龙王庙,人们拿木盆和门板当船往外逃。他娘带着他跑出了城,一直往南逃难,路上连饿带累,娘死在路上。他孤单一个人只能再往下逃,可是拿嘛撑着,靠嘛活着,往哪儿去,全都不知道。
这天下晌,来到一个村子,身上没多大劲儿了,他想进村找个人家讨口吃的。忽然,他看见村口黑森森大槐树下有个窝棚,棚子上冒着软软的炊烟,一股煮饭的香味扑面而来。这可是救命的气味!他赶紧奔过去,走到窝棚前,看到一个老汉正在煮粥。老汉看他一眼,没吭声,低头接着煮粥。
他站在那儿,半天不敢说话。忽听老汉说:
“想喝粥是吗?拿罐儿来。”
他听了一怔。罐儿是他名字。他现在还不明白,爹娘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叫他有口饭吃。爹是要饭的,要饭的手里不就是拿个罐儿吗?
可是,他现在两手空空,嘛也没有。
老汉说:
“没罐儿?好办。那边地上有一堆和好的泥,你去拿泥捏一个罐儿,放在这边的火上烧烧就有了。”
罐儿看见那边地上果然有一堆泥,他过去抓起泥来捏罐儿。可是他从小没干过细活,拙手拙脚,罐儿捏得歪歪扭扭、鼓鼓瘪瘪,丑怪之极,像一个大号的烂柿子皮。老汉看一眼,没说话,叫他放在这边火中烧,还给他一把蒲扇,扇火加温,不久罐儿就烧了出来。老汉叫他把罐子放在一木案上,给他盛粥。当他把罐儿捧起来往案子上一放,只听“咔嚓”一声,竟散成一堆碎块。他不明白一个烧好的罐儿,没磕没碰,怎么突然散了。
老汉还是不说话,扭身从那边地上捧起一堆泥,放在案上,自己干起来。他先用掌揉,再用拳捶,然后提起来用力往桌上“啪啪”地一下下摔,不一會儿这堆泥就变得光滑、细腻、柔韧,并随着两只手上下翻卷,渐渐一个光溜溜的泥罐子就美妙地出现在眼前,好赛变戏法。老汉一边干活,一边说了两句:
“不花力气没好泥,不下功夫不成器。”
这两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的。他没弄明白老汉这两句话的意思,好像戏词;听起来,似唱非唱。
老汉捏好罐儿,便放在火中烧,很快烧成,随即从锅里舀一勺热腾腾香喷喷的粥放在里边,叫他喝。他扑在地上跪谢老汉,边说:
“我一个铜子也没给您。”
老汉伸手拦住他。嘴里又似唱非唱说了两句:
“行个方便别提钱,帮帮人家不叫事。”
等他把热粥喝进肚里后,老汉对他说:“这一带的胶泥好烧陶。反正你也没事,就帮我把地上那些泥都捏成罐儿吧。你照我刚才的做法慢慢做,一时半时做不好没关系。”
罐儿应声,开始捏罐。按照老汉的做法,一边琢磨一边做,做过百个之后,一个个开始像模像样起来。他回过头想对老汉说话,老汉却不见了。窝棚内外找遍了,影儿也没找着,怎么找也找不着。
窝棚里还有半锅粥,够他喝了三天。原打算喝完粥接着往前走,可是他待在窝棚里这三天,慢慢把老汉那几句似唱非唱的话琢磨明白了——
老汉不仅给他粥喝,救他一命,原来还教他做罐儿。
前边的两句话“不花力气没好泥,不下功夫不成器”,是教他活下去的要领;后边两句话“行个方便别提钱,帮帮人家不叫事”,是告诉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这个烧陶的棚子不是老天爷给他安排的一个活路吗?那么老汉是谁呢?没人告诉他。
多少年后,津南有个小村子,原本默默无闻,由于陶器做得好都知道了。这人专做陶盆陶缸陶碗陶盏。这地方的胶泥很特别,烧过之后,赤红如霞,十分好看;外边再刷一道黑釉,结实耐用,轻敲一下,其声好听,有的如罄,有的如钟,人人喜欢,渐渐闻名,连百里之外的人也来买他的陶器用。他的大名没人知道,都叫他罐儿。他铺子门口堆了一些罐子,那时逃荒逃难年年都有,逃难路过这里,便可以拿个罐儿去要饭用,他从不要钱。有人也留在这里,向他学艺,挖泥烧陶,像他当年一样。
又过许多年,外边的人不知这村子的村名,只知道这村子出产陶器,住着一些烧陶的人家。家家门口还放着一些小小的要饭用的陶罐,任由人拿。人们就叫这村子“罐儿庄”,或“罐子庄”。一个秀才听了,改了一个字,叫贯儿庄。这个字改得好,从此这小村就有了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