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庚申年后,洋人开始在天津开埠,设租界。一下子,天津卫这块地便大红大紫,挤满商机,好赛天上掉馅饼。要想赚钱发财,到处有机可乘。于是,江南各地有钱的人都紧着往这儿跑。
这些江南富家大户不仅有本事弄钱,还会享福。他们举家搬来天津时,大多还带上五种人:管家、账房、贴身丫鬟、厨子和花匠。有这五种人,活得舒坦。管家管好家,账房管好账,丫鬟管好身边事,厨师做好一日三餐,花匠养好屋前屋后的花花草草。江浙人把花看得重。花要养得美,养得有姿有态,养得精致。他们看不惯北方人,有点大红大绿就行了。至于花园,不仅收拾得漂漂亮亮,还要有滋有味。
秦六枝是虞山人。虞山人自古都善画。清初时,画得最好的是王石谷,王石谷自己创立了虞山画派,压倒了当时画坛所有名家。秦六枝自小爱画,有才气。人长得秀气。六枝是他的外号,据说他很年轻就能画好这六种枝叶:一是松枝,二是柳枝,三是梅枝,四是竹枝,五是寒枝,六是春枝。都说他画画会有出息,可是他命不行,他上边几代人全是穷花匠。富人善画,可以出名,画可以卖钱;穷人爱画,难出大名,画不能卖钱。家里没钱养活他画画,他身上这点才气打小就给憋住了。要想活着,还是和泥土花木打交道。他心里的画渐渐就混进园艺中了。若是叫他拿花草树石配个景儿,他干起来都像画画。
苏州一位富人陈良哲搬到天津时,把秦六枝一家人带来。秦六枝的父亲秦老大在陈家干了半辈子花匠,为人老实巴交,花儿摆弄得好,把院子交给他放心,陈家迁到天津那年,六枝十八岁。
陈良哲把家安在北门里的府署街。那一带全是深宅大院,灰墙黑门,古木纵横。秦老大住在陈家大宅后边一条小街上,两间砖房,一个长条小院,院里还有口井。平民百姓,在天津有这么一个窝就很不错了。陈家老爷在租界那边还有一处花园洋房。秦老大父子要两边忙,租界老城来回跑,六枝常常给父亲当帮手。后来两边事多,都离不开人,爷儿俩就分工,秦老大在租界那边忙,秦六枝在老城这边干,有空时帮着母亲在小院养些小花小草,摆在家门口卖。
六枝人灵手活,花儿在他手里一摆弄就分外鲜亮。尤其是他养的草茉莉花,只要端一盆往门口一放,那香味就立刻勾住街上的人,被人请走。六枝愿意在家养花,不愿意去主家干活。在家养花由着自己,想养哪种养哪种。扶苗培花,修枝剪叶,全凭自己的眼光。一盆花若是养得有姿有态,婀娜招人,惹来喜欢和夸赞,他就像画出一幅好画那么高兴。可是,在主家干活就不同了。你在花丛下边摆一块石头衬一衬,主人家可能说看着堵心。你在亭子侧面栽几根细长的绿竹,添点情致,主人家会说“挡眼”。你呢,马上就得改。
六枝懂画,懂园林,人自负,可是不能违抗主家。园子是人家的,只能顺从人家。一次,为了园子里种什么花争不过主家,心里不舒服,禁不住跟父亲说:“说什么我将来也得给自己造个园子,准是天下第一。”
父亲骂他:
“天津城里有几个爷造得起园子?你敢说这狂话?”
儿子大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几年过去,陈家老爷买卖做得好,外边的事愈来愈多,官场商场的事多在租界那边了,人也常在那边,住在老城不方便,家就一点点挪过去了。手下的原班人马跟了过去。秦老大和老婆也住到租界去。只留下六枝看守府署街这边的大房子。可是东西一点点搬走,这房子便空了大半。六枝守着这高宅深院无事可干,就在这大院里养点花,养好了,送到租界那边去。快过年时,他依照天津本地的习俗,养了金橘、蜡梅、水仙和朱槿牡丹四样,各八盆,运过去。花儿叶子养得饱满光鲜,正好除夕开花,叫主家一家十分欢喜。秦老大觉得脸上有光。
可是这种日子不会长,大房子不能总扔在城里当花房用。陈良哲是商人,商人手里不能有死钱,也不能叫任何一样东西窝着,便把这房子卖给了一个住惯老房子的徽商。只留大院东边一个院落,暂存一时难以处理掉的家具和杂物,以及大院中一些石雕的桌子、凳子和奇石。秦六枝去河边找来几个脚夫,足足用了一个月,把东西都堆在东边一个小院落里。完事这小院落就归秦六枝看守了。
自打头一天,把大院石头木头的物件搬到这边小院时,秦六枝就动了心思。他心中忽想,何不利用这些东西,在这小院里造出一个自己脑袋里的“园子”来?反正这些东西是要堆在院里的,怎么堆也没人管。
他白天想夜里思,琢磨这些东西怎么摆、怎么攒、怎么配。他在脑袋里想,心中画,纸上改。然后叫脚夫们把东西依照自己画的图纸搬放。这些脚夫不知为嘛非这么摆那么放,费了牛劲,才把这些死重的东西折腾好,完事六枝把门一关,自己一个人开始大干起来,干的嘛谁也不知,街坊们只是看到他在忙,或是扛一袋重重的东西回来,不知袋子里边装着嘛;或用小车推进去一棵老梅树桩。房子都卖了,还种嘛树?
反正他一个人没人管,娘跟着爹在租界那边,秦老大只知道他在这边看守着老屋,养养花。逢到换季,用手推车往租界送些花,每次都是香喷喷、花花绿绿的一车。
转年入夏,秦六枝送二十盆五彩月季到租界这边,临走时对秦老大说:
“爹要是哪天得空,到老城那边看看。”
秦老大说:
“破房子破院看什么?”
六枝说:“自然有的看。”说完笑了笑。
秦老大不信这小子能养出什么奇花异卉,寻到了空儿,就去了老城。
秦六枝白天守着那个堆东西的院落,晚上还是住在原先小街上那两间小屋里。秦老大许久没回来,进去一看,屋外全是花,屋里老样子,只是到处是些纸,画着各式各样山石花木。秦老大问他画这些东西干嘛用。六枝没吭声,把他爹领出来,走到府署街,沿着老宅子侧边的高墙走不远,一拐,来到一扇又窄又长的门前,六枝掏出钥匙开锁。
秦老大说:
“你得常来这里查看查看。这里边的东西不怕偷,就怕火。”
六枝说:“我一天来好几回呢。”说着门儿咔嚓一声打开。
秦老大一迈进门槛,就闻到一股气味儿,不是堆东西的仓库味儿,而是一片清新、浓郁、沁人之气扑面而来。他是一辈子花把式,知道这气味儿只有深山里有。这老房子里怎么会有这种气味儿?待推门进了屋子,里边堆满旧家具,窗户全关着,但是山林的气味反而更加深郁更加清透,还有种湿凉的气息。六枝知道父亲心里疑惑什么,他上去把临院子的十二扇花窗“哗啦”打开。秦老大突然看到一幅绝美的山水园林的通景立在面前!只见层层峰峦,怪石崚嶒,巉岩绝壁;还有重重密林,竹木竞茂,蒙络摇缀。再往纵深一看,中有沟壑,似可步入。不知不觉间,秦老大已经被六枝引入院中,过一道三步小桥,桥有石栏,桥下有水,水中有鱼,怡然游弋。橋头一洞口,洞上藤蔓垂拂,洞畔花枝遮翳;涧流清浅,绿苔肥厚;这淙淙水流从何来?
六枝引父亲穿过石洞。洞虽小,极尽曲折;路不长,婉转萦回。待走出石洞,人已在高处,完全另一番景象;再拾级而上,处处巧思,许多兴致;秦老大看见一块石笋后边,有个木头亭子,两边竹篁相衬,头上梧桐覆盖,坐在其中,别有情味。再看,这巨大的梧桐是从邻居院中伸过来的。秦老大说:
“你这‘借景借得好。”
父亲是夸自己,六枝心里得意。说:
“我这亭子,是把您原先在大院东北角做的那个‘半亭挪过来的。”
“看到了,你这里的东西,都是巧用原先大院子的东西,真难为你了。这小院不过半亩多地,叫你做出这么多景来!”秦老大不禁感慨地说,“当爹的最不该小看了儿子!”
秦六枝听了这话,“扑通”给他爹跪了下来。
事后,秦老大想办法,将陈家老爷请到老城这边来,看看六枝造的这个园子。陈老爷看得大惊大喜,呼好呼妙。说他看了太多园子,却“无出其右”,“可以‘一览众园小了”。老爷的隶书写得好,给这园子题名为“半亩园”。当即刻匾、悬匾,叫人把房中堆放的杂物清理出去,收拾好待客,还不断邀请朋友来观赏,友人无不称绝,从此六枝和他爹受到老爷另眼看待。
然世上的好事难以持久。三年后,庚子变乱,英国人的一颗炮弹落到半亩园中,园子成了一堆野木乱石。陈家老爷避难于上海。避难用不着带着花匠。秦老大一家只能逃回上虞老家。但这一走,从此音信皆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