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眉穗儿

2023-05-30 00:14
小说月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洋人金条红灯

庚子那年,八国的洋兵联手占了天津,几百年花团锦簇般的老城被刀光剑影洗劫一空。洋兵还与官兵合力,将闹事的拳民赶尽杀绝。几个月前,满城的红头巾红兜肚红幡旗全都不见,只有到处血迹斑斑。一时还要剿除“红灯照”,见到穿红衣的女子举枪就打,一时津门女子不敢身穿红衣。

洋人怕天津人再闹事,凭借高高的老城墙与租界对峙,便扒掉城门楼子,把老城推了,填平护城河,好像给天津剃了光头,换了另一番景象。在这改天换地的大折腾中,俞占山得了便宜。俞占山原本是侯家后一个大混混,靠着耍横吃饭。现在洋人一来,他挺机灵,紧劲儿往上贴,给洋人办事,讨洋人欢喜,后来直隶衙门建立起来,衙门里洋人说了算,便赏给他一个官差,叫他掌管城北一带地方的治安。这种使横的差事对于他,再好干不过,还有油水可捞。俞占山手下小混混们成群,一个比一个凶,管起人来轻而易举。这就把黑白两道捏在一起,既有势又有钱,比起原先单蹦儿一个混混厉害多了。

一天早上,家丁开大门时,见地上有封信,多半是夜里从门缝塞进来的。信封上用毛笔写了“俞占山”三个大字,墨色漆黑,有股子气势,好似直冲着俞占山来的。打开一看,上边只写了几句话:

“老娘等着用钱,包上二十根金条,今天后晌放在你家后门外的土箱子里,明天天亮前老娘来取,违命砍头!”

没有落款,不知是谁。

看信,一口一个老娘,老娘是誰?孙二娘还是扈三娘?这老娘儿们这么横,居然敢找上门要金条,找死吧!他嘿嘿一笑,想出一条毒计。

等到下晌,他拿出二十根金条包成一包,叫人放在后门外小道墙边的土箱子里。土箱子就是那时候的垃圾箱。

这小道不是路,是两座大房子高墙中间极窄的一条夹道。城北一带这种夹道挺多,都是为了防止邻居失火,灾祸殃及,相互留一条空儿。可是这种夹道极窄,五尺来宽,走不了车,最多只能走一个人。

高宅深院的大门都临街,夹道里边很少开门。俞占山的宅子大,挨着夹道开了一个单扇的后门,为了给用人去买菜和倒脏东西。土箱子就在后门对面,靠墙放着。这种憋死角的地方,好进不好出,居然有人敢用。真若把金条放进土箱子,怎么来取?取了之后出得去吗?叫人两头一堵,只有乖乖被拿下。这实际上是个捉人的好地界。这娘儿们,怎么偏偏选这么一个地方来取金条?找死?

俞占山叫人把金条放进土箱子,上边倒些炉灰、脏土、菜叶,盖上盖儿,然后在夹道两头和后门三处的屋顶上安排了伏兵,总数大约十个人,全穿黑衣,天一晚便混在夜色里,衣襟里裹斧藏刀,趴在房屋上不出声。特别是潜身在后门上边的几个,身手都好,只等着来拿金条的人一出现,跳下来一举擒获。

整整一个晚上,俞占山都在堂屋里喝茶抽烟,不急不躁,等着“贼人”落入陷阱,可是他从午夜,数着更点,一夜慢慢过去,直到天亮,也没见动静。俞占山忽然眼睛一闪,好像忽然明白什么,他说:“我给耍了,金条放在土箱子里,根本没人取,也没人敢取。这是成心耍我!”跟着,他派人到后门外,去把土箱子里的金条取回来。

可是取金条的人空手回来说,土箱子里的金条没了!

怎么会?十多个大活人,瞪着大眼守了一夜,连个野猫也没放过,一大包金条凭空就没了?没法信,也没法不信。炉灰烂菜都在土箱子里边,可就是没有金条。

俞占山非要一看究竟不可。他跑到后门外,叫人把土箱子翻过来,箱子里除了垃圾嘛也没有。俞占山眼尖,他一眼看到土箱子挨着墙的那几行砖不对,砖缝的灰没了,露出缝子。他弯下腰,用手一抠,砖是活的;他脑子快,再翻过土箱子,一拉箱板,箱板竟然也是活的。这土箱子里的金条是从墙那边取走的!他立马带人走出夹道,转身去到邻家的平安旅店。

旅店的牛老板吓坏了,天刚亮,怎么俞占山就带人闯进店来,自己惹了嘛事?俞占山说他要查店里挨着外边夹道的所有房间。牛老板就愈发不明白,为嘛要查这些房子?但俞占山谁敢戗,领着他们去查就是了。每查一间就连东西带人大折腾一番,却嘛也没查到。牛老板说:

“后边还有个小院,外边也是夹道。”

俞占山一班人到了楼后小院去看,院里很静,有花有草,墙上爬满绿藤。他们扒开绿藤一看,就明白了。挨着地面的三行砖全动过手,砖是活的,拿下这几块砖,露出一个透着亮儿的小洞,外边就是土箱子。土箱子靠墙的箱板也是活的,一拉就开。真相大白了!土箱子里就是有聚宝盆,从这儿也端过来了。

俞占山已经气得嗷嗷叫,喊道:

“谁住这儿!”

牛老板说这院子只有两间小房,不通楼上,全是下人住的房子。好久不住人了。

可是管柜台的黄三说,前两天住进过一个女子,单身,求安静,想住到后楼,后楼人满了,就在这后院收拾出来一间小房租给了她。她说要住五天,但住到昨天后半夜,她说有急事要走。人家住了三天,给了五天钱,再说住店随便,不能拦着,这女人早就走了。

俞占山听了一怔,果然是个女的。再问,并不像想象中的五大三粗,个子不高,岁数不大,身材爽利,像有点功夫的人。斜背一个包袱,头上裹着蓝布,模样看似挺俊,可是她总低着头,前额留着齐眉穗儿,下半张脸像蒙了半块纱,看不清楚。

俞占山说:“嘛样都说不清楚?你一个管住店的,能不看客人,能不记得人的模样?这人是你勾来的吧!”

黄三差点吓尿裤子,摇着双手说:

“不不不,我哪认得。这人确实不太一般,齐眉穗儿特长,把两眼都快遮上了。不过,现在一寻思,真不像一般妇道人家。”

俞占山只说一句:“放嘛屁!”便不再搭理黄三,派人楼上楼下,店内店外,街前街后,找这个留着“齐眉穗儿”的女子。直到晌午,也没见到影子。

俞占山知道找也没用,肯定早溜了。背着几十条金子,还不赶紧脱身,人多半已不在天津了。渐渐他脑袋里浮出一个人影来:去年伏天拳民势盛时,他的锅伙在运河边,一拨“红灯照”女子来找他,问一个名叫余方胜的二毛子的事,这二毛子也是个有名的混混。为首的“红灯照”挺凶,就是留着很长的齐眉穗儿。个头不高,气势压人。她甩头时,雪亮的眼神在齐眉穗儿中一闪,宛如刀光,给他的印象很深。

这个女子岂不就是那个女子?如若不是,不会指名道姓地来找自己。她和自己打过交道,肯定知道自己的底细。现在自己在明处她在暗处,不能不防!凡事小心一点,手脚收敛收敛才是。

过了两个月,俞占山从洋人那里听说静海一带有“红灯照”招人买枪,又要闹事。可是不久官兵去弹压,打散了。据说这伙“红灯照”买枪用的钱是金条,那肯定就是这个“齐眉穗儿”了。现在被官兵打散了,该肃静了吧。

再过些日子,外边真的没什么动静。俞占山的牛劲又壮起来,一些缺德的事又开始伸手伸脚了。一天早上,他起来漱口洗脸,走到堂屋中间伸个懒腰,正打算喝杯热茶,扭头一见八仙桌上放着一件什么东西,拿起来看是块黄布。俞占山在纳闷中忽地一惊,这不是半年前包二十根金条的那块布吗?怎么会放在自己家堂屋的八仙桌上?整晚上大门紧闭,屋门窗扇也好好关着,还有人打更巡夜,谁会幽灵一般进来,轻轻松松把这块黄布放在这里,这人是谁?肯定就是那个奇女子齐眉穗儿!

猜你喜欢
洋人金条红灯
猫客
为什么红灯停,绿灯行
红灯笼
金条失窃案
红灯停,绿灯行
红灯变堵“墙”
如何付工资
白衣玉笛如相识,安能辨我是洋人
应飞雄的“金条生意”
直面“洋人”、“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