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大上海和大天津,一南一北,一金一银,但说不好谁金谁银。反正两大城市的金店,大大小小全都数不过来。
天津卫最大的金店在法租界,店名黄金屋。东西要多好有多好,价钱要多贵有多贵。天天早晌,门板一卸,店里边的金子比店外边的太阳亮。故而,铺子门口有人站岗,还花钱请来警察在这边的街上来回溜达。黄金屋老板治店有方,开张十五年,蚂蚁大小的事也没出过。一天,老板在登瀛楼饭莊请客吃饭,酒喝太多上了头,乘兴说道:“我的店要出了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不——”跟着他又改了这一句,“打北边出来!”大家哄堂大笑,对他的话却深信不疑。可没想事过三天,事就来了。夸口的话真不能乱说。
那天下晌时候,来了一对老爷太太,阔气十足,全穿皮大衣。老爷的皮大衣是又黑又亮的光板,太太的皮大衣是翻毛的,而且全是雪白柔软的大长毛,远看像只站着的大绵羊。天气凉,她两只手插在一个兔毛的手笼里。两人进门就挑镶钻的戒指,东西愈挑愈好。柜上的东西看不上眼,老板就到里屋开保险柜去取,这就把两三个伙计折腾得脑袋直冒汗;可她还总不如意。她嘴里嚼着泡泡糖,一不如意就从红红的嘴唇中间吹出一个大泡泡。
黄金屋向例不怕客人富。金煌煌钻戒放在铺着黑丝绒的托盘里,一盘不行再换一盘,就在小伙计正要端走一盘看不中的钻戒时,老板眼尖,发现这一盘八个钻戒中,少了一枚。这可了不得,这一枚镶猫眼的钻戒至少值一辆老美的福特车!
老板是位练达老到的人,遇事不惊,沉得住气。他突然说声:“停!”然后招呼门卫把大门关上,人守在外边,不准人再进来。这时店里刚好没别的客人,只有老板伙计和这一男一女。
太太一听说钻戒丢了,破口大叫起来:“浑蛋,你们以为我会偷戒指?我身上哪件首饰不比你们这破戒指值钱!到现在我还没瞧上一样儿呢!”
老板不动声色,心里有数,屋里没别人,钻戒一准在这女人身上。劝她逼她都没用,只能搜她身。他叫伙计去把街上的警察叫来。警察也是明白人,又去找来一位女警察。女人才好搜女人。这太太可是厉害得很,她叫上板:“你们是不是非搜不可?好,搜就搜,我不怕搜,可咱得把话先说清楚,要是搜完了没有怎么办?”她这话是说给老板的。
老板心一横,拿出两个沉甸甸的金元宝放在柜台上,说:“搜不着东西,我们认赔——您把这两个元宝拿走!”黄金屋的东西没假,元宝更没假,每个元宝至少五两,两个十两。
于是,二位警察一男一女上来,男的搜男的,女的搜女的,分在里外屋,搜得十分仔细;大衣、帽子、手笼、鞋子全都搜个底儿掉;全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连舌头下边、胳肢窝、耳朵眼儿全都查过。说白了,连屁眼儿都翻过来瞧一遍,任嘛没有。老板伙计全傻了,难道那钻戒长翅膀飞了?但东西没搜到,无话可讲,只能任由人家撒火泄愤,连损带骂,自己还得客客气气,端茶斟水,赔礼赔笑。
那太太临走时,冷笑两声,对老板说道:“好好找找吧,东西说不定还在你店里。真要拿走还不知谁拿走的呢!”说完把柜上俩金元宝顺手一抄,挎着那男人出门便走。黄金屋老板还在后边一个劲儿地鞠躬致歉。
可是老板不信一个大钻戒在光天化日之下说没就没,他把店里前前后后翻个底儿朝天,依然不见钻戒的影儿。老板的目光渐渐移到那几个伙计身上,可这一来就像把石子扔进大海,更是渺茫,只能去胡猜瞎想了。
两个月后一天早上,按黄金屋的规矩,没开门之前,店内先要打扫一遍。一个伙计扫地时,发现挨着柜台的地面上有个灰不溜秋的东西,赛个大衣扣子。拾起来一看,这块东西又干又硬,一面是平的,一面凹进去一个圆形的痕迹,看上去似乎像个什么,便拿给老板看。老板来回一摆弄,忽用鼻子闻了闻,有点泡泡糖的气味,他眼珠子顿时冒出光来,忙问伙计在哪儿拾的,小伙计指指柜台前的地面。老板先猫下腰看,再把眼睛往上略略一抬,发现这两截柜子上宽下窄,上截柜子向外探出了两寸。他用手一摸这探出来的柜子的下沿,心里立刻真相大白——
原来那天,钻戒就是那女人偷的,但她绝就绝在没把钻戒放在身上,而是用嘴里嚼过的泡泡糖粘在了柜台下边,搜身当然搜不到。过后不定哪天,来个同伙,伏在柜台上假装看首饰,伸手从柜台下把钻戒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再过去一些日子,泡泡糖干了,脱落在地。事就这么简单!现在明白过来,早已晚了三春。可谁会想到那钻戒会给一块破糖变戏法赛地“变”走,打古到今也没听说有这么一个偷法!
这时,他又想到那天那女人临走时说的话:
“好好找找吧,说不定东西还在你店里。”
人家明明已经告诉自己了。当时钻戒确实就在店里,找不到只能怪自己。
记得那女人还说了一句:
“要拿还不知谁拿走的呢!”
这话也不错。拿走钻戒的肯定是另外一个人。但那人是谁,店里一天到晚进进出出那么多人,更无从去找。这事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想到。
再想想——那一男一女不单偷走了钻戒,还拿去两个大金元宝,这不是自己另外搭给人家的吗,多冤!他抬起手“啪啪”给自己两个耳光。这一来,天津卫的太阳真的打西边——不,打北边出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