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天津开埠,这地方有钱赚,四面八方的人便一窝蜂往这儿扎。有人说天津卫的地上就能捡到金子,这话不假,这话不玄。当然,就看你看没看见金子。
胡四是淮安人,县城里长大,念过几年私塾,家里穷,早早到一家药铺当伙计,他人够机灵,眼里有活,手也跟得上眼。家里看他行,便经熟人帮忙,送到天津锅店街一家老药铺里学徒。
那时,由南边到天津都是坐船。胡四上船时,只有一个包袱,包袱里一身换洗的衣服,一双纳好的鞋。脑袋上一顶青黑色的皮帽,给他娘缝了又缝,反正怎么缝也缝不成新的。
胡四果然行。凭着干劲儿、拼劲儿、天生的麻利劲儿,很快就在老药铺伙计中站到排头,抓药称药捆药包——比老伙计更老伙计。天津卫药店里捆药包的纸绳都是用上好的牛皮纸捻成的,又细又亮又结实,跟细铁丝一般扯不断,可是在他又白又软的几根手指之间,松紧自如;捆好包,结好扣,要断开纸绳时,随手一绾一拉,“嗒”一声就断了。动作像戏台上青衣那样轻轻一摆兰花指,谁也不知这绝活是怎么练出来的。
这一切,药铺老板都看在眼里。
天津卫老板都会用伙计,年底算账关钱时,在付给他说好的薪水之外,还拿出两包银子。一包当众给他,这是为了给别人看,激勵别人跟他学;一包私下给他,这是不叫别人看到,为了拉拢他。钱在商家那里,是做人情和拉拢人最好使的东西。
胡四拿到钱,心里开了花。
在老家县城里一年的辛苦钱,在天津卫竟然翻上三番儿。这次回家过年,他决心来个“衣锦荣归”。随即攥着钱上街,先给爹买上二斤劲大香浓、正经八百的关东的黄金叶子,再给娘买两朵有牡丹有凤凰有聚宝盆的大红绒花。至于哥哥、嫂子、侄儿那里,全不能空着手。桂顺斋的小八件和桂发祥的大麻花自然也要捎上两盒。他走过估衣街时,在沿街亮闪闪的大玻璃窗上照见自己,旧衣破帽,这可不行。混得好,一身鲜,一定要给自己换个门面。
他先去龙泉池剃头刮脸,泡个热水澡,除净了污垢,不仅皮光肉亮,身子顿觉轻了一半。跟着去买新衣新鞋。为了省钱,不买棉裤棉袄,只买了罩裤罩褂。从头到脚,帽子最要紧。听人说劝业场那边同陛和鞋帽店有一种瓜皮帽,是酬宾的年货,绒里缎面,物美价廉。胡四来天津已经一年,白天在锅店街的药铺里抓药,晚上就在店后边的客栈睡觉,很少四处去逛。今儿为了买新帽子,沿着东马路向南下去,头一遭来到了劝业场。劝业场紧接着法租界,一大片新盖好不久的大洋楼,五彩灯牌哗哗闪,胡四好像掉进一个花花世界,一时心里生怕,怕丢了自己。
费了挺大劲找到同陛和鞋帽店,进去一问,店员果然拿出这种瓜皮帽。不单材料好,做工好,额顶前面还有一块帽正,虽非绿玉,却像绿玉。他的穷脑袋瓜子,从来没戴过这种这么讲究的帽子。只是尺寸差点,大中小三号。试一试,大号大,中号松,小号紧,怎么办?店员说:“就这中号吧。您刚剃了头,其实帽子不松,是您的光头觉得松,过几天头发楂一长出来就不觉得松了。”
胡四也是当伙计的,知道这店员能说会道,句句占理,是卖东西的好手。便朝他笑了笑,付了钱,把旧帽子摘下揣在怀里,新帽子往头上一扣,一照镜子,人模狗样,好像换了一个人,像个富人。
他美滋滋走出帽店。没几步,忽然几个人上来,把他连拉带拽架进一间大房子。胡四以为自己遭抢,拉他的人却挺客气,龇着牙笑嘻嘻说:
“您算赶上了——张寿臣说单口!要不是今天,您想听也没地界儿听。张大帅请他都得看他有没有时候。”
进来一看,原来是个相声园子。
一排排长凳子,他被安排在前三排中间一个空座坐下,拿耳朵一听,真好。
天津人爱听相声。相声园子和酒店一般多。胡四来天津这一年里,没少听相声。刚听时听不出门道,等到和天津人混熟了,就听出来相声里处处是哏,愈听愈哏,想想更哏。
现在一听张寿臣,可就一跟头栽进哏里边了。
胡四正听得入迷。忽然,觉得脑袋顶子一凉,好像一阵凉风吹在头上。他抬手一摸,好像摸一个光溜溜滚圆的西瓜。光头!怎么是光头,帽子怎么没了?掉了?他回头往地上一瞧,嘛也没有,左右一看,两边的人都在听相声,没人搭理他。他再猫下腰去找,凳子下边干干净净,只有一些脚,都是周围听相声人的,其余嘛也没有。他问身后的人看没看见他的帽子。
身后一排凳子上坐着一人,长得白白胖胖,穿得可比他讲究;深黄色袍子上有暗花,黑皮马褂上垂着金表链,头上也一顶瓜皮帽,跟自己新买的那顶一样。这胖人笑着对胡四说:“问我?你又没叫我帮你看着帽子。”然后说,“人多的地界儿,要想别挤掉帽子,得像我这样——”他抬起手指拉拉脖子下边。
胡四仔细一看,原来他帽子两边各有一根带子,绕过耳朵,在脖子下边结个扣儿。
胖人又说:“这样,别人想摘也摘不去。”说完拉拉帽带“嘿嘿”笑了两声,站起来走了。
胡四丢了新帽,不肯花钱再买,仍戴原先的旧帽子回家,心中不免别扭,事后常常和人说起。帽子上安上帽带,以防脱落,固然有道理,可是他当时并没站在大街上,也没挤在人群中,而是坐在园子里听相声,怎么转眼就不见了?这其中的缘故,在淮安老家没人猜得出来。过了年,回到天津卫锅店街,他与药店附近摆摊的鞋匠说起了年前丢帽子这事。鞋匠听了,问他:“你现在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我怎么会明白,当时只顾听相声,脑袋一凉就没了。周围没几个人,都坐在那儿没动地儿呀。”胡四说。
鞋匠哈哈大笑说:“这不明摆着嘛,那胖子就是偷你帽子的!”
胡四一怔,说:“胡说什么呢。我可没看见他手里拿着我的帽子。”
鞋匠说:“哪会在他手上,在他头上。他头上戴着的就是你的帽子。”
胡四说:“更瞎说了。他帽子虽然和我那顶一样,可那是人家自己的。人家帽子上有带子,还结在脖子上呢。”
鞋匠没接话茬,他从身边一个木箱里找出一根带子,只说一句:“你看好了。”跟着把带子搭在脑袋上,再把垂在脸颊两边的带子,绕过耳后,结在脖子下边。
胡四没看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鞋匠伸过手来对他说:“把你头上的帽子摘下来给我。”
胡四把帽子摘下来递给鞋匠,鞋匠接过去顺手往自己的脑袋上一扣,说:“这帽子是你的还是我的?”
看上去真像是鞋匠的帽子,牢牢地系在他的头上。
鞋匠说:“人家用一根绳,就把你帽子弄走了。”
胡四心服口不服,还在自辩:“怪我当时只顾听相声。”
鞋匠笑道:“你这段事可比相声还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