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洋人进了天津,长相像洋人的人也成人物了。
查家老二又胖又壮,鼓脑门儿赛球,肚大赛猪,臀肥赛熊,勾鼻子赛鹰,深眼窝赛猩猩。胳膊腿儿还有毛儿,更赛洋人。要在平常,这长相还不叫人嘲弄取乐?现在洋人有钱有势,他这长相也变得金贵、吃香了。有人说他是水西庄查家的后人,查家都是地道的文人墨客,哪来这种神头鬼脸?查家哥仨,唯独他这个长相,难道他是个野种?
可是人家查家老二不觉得自己这副长相别扭,相反看准自己这长相有用,反其道行之,索性装起洋人,留起鬓角,蓄足胡须,学说洋话,举手投足各种做派全学洋人;而且还穿上洋装,穿得分外讲究。比方裤裆要短,才好叫前边滚圆的肚子凸出来,后边的屁股翹上去。他说,国人的屁股垂着,洋人的屁股翘着,所以洋人看起来精神。
他在洋行管海运,外出办事时常常叫人误当作洋人。这种误会给他的感觉极好。洋行里的同事便打趣给他取一个洋名,叫查理。“查”字与他的姓氏同字。他喜欢这名字胜过本名。以后熟人就叫他查理,真名便没人知道了。
查理刚五十,腿脚爽利,却喜欢执一根洋手杖。多半时间,不是拄着,而是拿着。他爱喝咖啡,但他儿子说他在家从不喝咖啡,喝大碗的花茶,喝咖啡睡不着觉。他出门不坐火车,爱坐飞机;那时洋人出远门多坐飞机。他常把“我明天飞上海”,或者“我刚飞回来”挂在嘴边。他给儿子取的名字叫查高飞,小名飞飞。
他坐飞机遇过一险,听了叫人头发倒立。
那次他在上海出差办事,办完事后便买张机票,想快快回家,和儿子飞飞亲热亲热。到了机场后觉得事情还留着个尾巴,应该办圆满了再回去。他掏出票来想退,又有点犹豫。这时跑过来一个中年男人,脸消瘦,气色暗,谢顶,急急渴渴对他说:
“您要退票吧,给我吧。这班机没票了,我急着回去!”
当时查理心里还有点犹豫不决。这谢了顶的男子拉着他的胳膊说:“我娘病了,快不行了,一连三个电报催我马上回去,怕晚了就见不到了。您得帮我!求您了!”他说的是天津话,乡音近人,叫他动了心。
查理便把票让给了他。这人掏出一把钱塞给查理,也不算钱,千恩万谢急匆匆走了,中间还停下来回头对他喊道:
“我住东门里大街三十七号,姓华,您在中国有事找我!”
查理觉得自己帮了人家,人家还把自己当成洋人。他自我的感觉挺好。随后他又想这人真是急糊涂了,自己若是洋人,怎么会听懂他的中国话?
他回到旅店重新住下,转天就听说他昨天回天津要坐的那架飞机出了事,满满一飞机的人全丧了性命!
他的命实实在在是捡来的。
等到他人回天津,全家人,还有整个洋行上上下下的人都为他庆幸,夸他命大,大难不死,才是大福。那天若不是那个谢顶的男人买走他的机票,说不定他就上了飞机,一命黄泉。
为什么就在他上机前的最后一刻——心里还在为是否退票而犹豫不决时,这个人突然出现了?这不是替他一死吗?洋行里的同事们围着他纷纷议论这事时,他忽然说:“这人姓华,他告诉我他家的地址,我记得!我得到他家去看看。”
同事们说:“你可不能去,人家不知道原先是你的票。要知道,还不吃了你?”
查理说:“这可不怪我,是他死活非买我的票。是他该死,我该活!”说到这儿他有点得意。
事后,行里一位年纪大些的同事对他说:
“这该死该活的话你以后就别说了。你和这人的命里有结。你不能咒他,小心‘父债子还,一命偿一命。”
这话叫他听了后背发凉,心里发瘆。
另一位同事在旁边看他的神气不对,说:“别信什么冤结报应,这都是中国人自己吓唬自己,洋人从来就没这套,你不是查理吗?”这话引得大家笑了,他也笑了。
一件事不管多强烈,日子久了,便被重重叠叠的生活埋起来,渐渐也就忘了。十多年后,飞飞都已成人。但飞飞一直还没结婚成家,他迷上一位影星。这位影星分外妖娆,连娇里娇气说话的声音都挠他心。可是这影星大他七岁,也从来不认识他。他对她是单相思,完全不沾边,他却非她不娶。一天飞飞听说她在杭州举行新片的开拍仪式,执意去见她一面,谁也拦不住他。他瞒着查理跑到老龙头车站,当天没有去杭州的车次,掉头又到机场,去上海的飞机两班,上一班飞机票卖完,只有下一班的飞机,可是下一班飞机到上海已是半夜,从上海到杭州还有一段路程,时间不赶趟,他费了老大劲,找到一位上一班飞机的乘客,死磨硬泡要跟这人换票。他心里好像有一股劲,好像中了魔,非要上这架飞机不可。最后又加上两倍的钱,才把这班飞机的机票弄到手。
他上了飞机。谁会知道飞机会出事,谁会知道他居然会和当年那个谢了顶、替爹去死的男人一样。可他是替谁去死?
事情过去许久,家里人也没把这件事的实情告诉查理,只说飞飞为了追求一个女人出了国。他们以为成功地瞒住了查理。但哪里知道查理早就知道这件事并查明了真相。查理不捅破这事,是因为他领略到命运里因果这东西的神秘和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