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烧

2023-05-30 16:18王春迪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海爷家里人老街

王春迪

老街的清晨,从一阵葱油香开始。

这葱油香,来自老街一道特色早餐——酥烧,老街人叫它烧饽,或者酥烧饽。圆圆的酥烧,在油锅里翻滚,表皮金黄,看着就很酥脆。不过这小东西做起来并不容易。面团预先发好,擀成一张大薄饼,将葱花均匀撒在上面,然后卷起来,每卷一圈刷一层油酥,最后卷起来,切成一段段的,揉成圆球,下锅、倒油,中间还要不断地加冷油,等到金黄酥脆才能出锅。做酥烧,心思要连贯,手脚得利索。

酥烧可以直接吃,满嘴葱香,酥到掉渣,过瘾。但老街人喜欢将它卷在煎饼里吃,吃完,即便过了晌,身上还有劲,肚子仍不响。

老街上最有名气的,是山德家的酥烧。

山德家的门牌不大,上面就俩字:酥烧。山德家的酥烧看上去和其他家没啥两样,但味道大有不同。山德家的酥烧,做馅儿的葱是山德一根根挑的,葱白和葱叶的比例、炭的大小与火候、加油的时间与配比、面团的发酵与揉搓都是有讲究的,稍有不慎,不是发软不脆,就是过火发硬。

山德有两个儿子,大的小名叫大灶,小的叫小灶。多年前,山德曾盘算着让两个儿子把这酥烧的手艺传下去,将来,一个在街东开家酥烧铺子,另一个在街西开,等自个儿老了,享几天没有油烟味的清福。

哪想,这几年,老街做酥烧的多起来了,区区一张锅,能养活几张嘴?生意不好的时候,山德咂吧着烟袋,望着锅里剩下的酥烧发呆——

一家人要想活,只能留一个了。

山德觉得,大灶虽然大几岁,但他憨头憨脑的,遇事一根筋。小灶做事灵巧,张嘴前知道看人眼色,但他还小,个头不过磨盘高,手腕细得像竹竿。

翻来覆去寻思了好几宿,山德一咬牙,把小灶送走了。

那年,几百里外的上海开了埠,老街这边的码头油水也多了起来。码头上几个头佬为了扩地盘,正是要人的时候,趁这当口,山德托人把小灶送到了码头,让他在老街首富海爷手底下当伙计。

小灶离家后,山德像丢了魂,做酥烧时,经常失神,把握不好火候和油温,做出来的酥烧,不是粘牙,就是过火。遇到家里吃点荤腥,筷子刚拿到手里,山德眼角就红了起来。

有件事,山德一直被蒙在鼓里。码头那儿的伙计和老街上的不一样,很多时候,要在码头上跟人茬架。码头上的械斗,都发生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为的是躲避官府追究。死了人,两边也不收尸,绑上一块石头,沉到海里。死者家里人只能不声不响地去头佬那儿领银子。抢红眼时,码头周边规整的大石头几乎用光了。海里捞上来的鱼,吃到嘴里,都是一股怪味。

转眼几年过去,大灶到了成家的年纪,山德一起劲儿翻新了自家的几间大瓦房,明光锃亮,很是气派,引得说媒的人比围在他家酥烧灶前的苍蝇还多。

但山德和大灶说定,这几间大瓦房他不独占,院子里最大的那间东房,要留给小灶。

山德担心小灶在外头混不下去,要给小灶留間房,让他有个归处。

山德没事就到小灶那间屋里转悠,掸掸灰,扫扫地,山德见大灶那里买了张水曲柳的方桌,他看着好看,也掏钱给小灶那边添一张水曲柳的桌子。甚至床、桌子怎么摆,山德都要找个懂风水的看看。

好几次,山德捎信给小灶,让他回家看看,看自己给他收拾出来的房,可小灶总说码头事儿多。好歹回来一次,小灶大盒小盒地提了满手的东西回来,却不大言语。家里人不问话,小灶不张嘴,一双眼睛,谁说话看谁,像在做客。大热的天,小灶却穿戴整齐。家里人都说小灶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穿戴举止都讲规矩。

事实上,小灶不想露出他身上的疤,打码头的那些年,小灶脖子、胸口、手臂上,没几块整皮。

他觉得眼前这个家,不是他的家,而是大灶的家。他的家,早在他去码头的时候就没了。

东家海爷越发赏识小灶,带小灶去见一些有头面的人物,还让大奶奶给小灶张罗亲事。年关,海爷还瞒着小灶,让管家拉了一车的年礼送到小灶的老家。海爷府上的红木轿子车,黑顶皂幔,周身雕刻着图案,马通体油黑,鬃毛整齐光亮,雄赳赳地立在山德家的门口,跟雪地里放块红布似的,很扎眼。车还没停稳,就被邻居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

海爷府里的东西,单是那包装,就把人看傻了,有瓶子、罐子、匣子、盒子、筒子、篓子。有的是用宽竹篾编成的,内衬一大红方笺;有的是陶罐,用纱布、草饼、竹叶、稀泥等密封着;有的用纸包着,纸上或密密麻麻地写着字,或画着喜庆的图案,纸包上还有草绳、竹篾做的提手,十分小巧。还有用椰壳、芦苇叶、芭蕉叶的……

山德让家里人把点心拆了分给邻居吃,大伙夸山德养了个好儿子,山德嘿嘿笑。大灶两袖互插缩在一边,脸阴沉沉的,斜眼看着轿子车。大灶媳妇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嘴里塞满了糕点,一手捏着什么,一手托着,笑着要往大灶嘴里送,大灶手一甩,头一歪,径直钻回了屋里。

大灶心里委屈。当初,他爹要不是把他留在家守着那口破灶头,今天风光的,就是他大灶了!

这老头忒偏心!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天池小小说》2022年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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