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海爷好茶。
这些年,海爷喝茶喝了多少银子,谁也说不清。大奶奶曾说:“老爷那茶壶里,养的不是茶山,分明是金山,是银山……”
大奶奶这话,不算夸张。
就说几天前的事儿吧。花果山山高地寒,又不似南方雨水充沛,本来春茶就采得很晚,更别提什么明前茶了。不想,今年遇上难得的暖冬,茶树竟然提前返青了!海爷听罢,当即喉头生津,便催管家去搞点来。可这寥寥数斤的明前茶,早已被知府大人收去孝敬到上头去了。海爷不甘心,又派人南下,想千方、设百计,硬是搞了一包回来。
那包茶的花销够在城里买套宅子的。
海爷喝茶讲究多,譬如泡过的茶渣,不能乱倒。
府里的下人,便把茶渣倒在了门口一个废旧花坛里。长年累月,茶渣越积越厚,伸手刨半天都摸不到花坛里的土。风和日丽之时,隔好几步远,都能闻到门口一股淡淡的茶香。
有闲人给废花坛起了一个很有味道的名字——“茶冢”。
这个闲人名叫归去来,二十七八,尚未婚配,父母早逝,留有家业,为人善良本分,不嫖不赌。但他嗜茶如命,壶不离手,茶不离口,整日摆弄茶壶茶宠,也不打理家业,坐吃山空。没过几年,家业败光,所有能换钱的,都拿去抵了债,只剩一把紫砂壶,与他形影不离。
落魄之后,每每茶瘾发作,归去来便到茶馆门口蹲着,等伙计出来把那些泡过的茶渣泼掉时,他就凑上去讨一点。
后来,归去来发现,海爷家的下人,常往门前花坛里倒茶渣。海爷生意通达,四海朋客络绎不绝,每天迎来送往的,得泡多少茶?如此好茶,有的客人嘴边儿还没沾就倒掉了。每逢此景,归去来既高兴又心疼,遂讨要过来,装到壶里,一路小跑回家,烧水再冲,以解茶瘾。
一天,海爷出门送客,恰巧撞见归去来在要茶渣,海爷无意中瞥见他手里攥着的那把紫砂壶,心中一惊,随即背过身,招呼伙计,去,把他请进来。
归去来进门后,发现桌上已经沏上一杯龙井,海爷做了一个请茶的手势,归去来没怎么吹凉,就直往嘴里吸溜,而后摇了摇头,说,茶是好茶,可惜水煮老了。
海爷一笑,水还有煮老的?
归去来告诉海爷,水要急煮,不可用文火,听到有似风吹青松之声,即去盖,见壶底有蟹眼之泡,水有微涛,是为鲜嫩之时,冷却片刻,再去冲茶,茶汤必定鲜爽可口。沸腾太久,便过时了,用这样的水冲茶,汤老香散,色暗味涩,口感便大打折扣了……
海爷来了兴致,让下人把之前高价买的云雾茶拿来,并在门口支炉烧水,请归去来泡茶。归去来也不推让,煮水,温杯,洗茶,出汤,并用自带的紫砂壶来冲泡。海爷喝了一盏,顿觉轻汗微出,毛孔疏散,头清身轻,两腋生风,好不畅快!
随后,海爷接过归去来的紫砂壶,瞄了一眼壶底,猛然一惊!原来,这壶竟出自紫砂大师陈鸣远之手!海爷把玩许久,不时发出阵阵惊叹。
当天晚上,海爷留归去来吃饭,同时还请了当地几个文人富商,海爷在众人面前,极力称赞归去来和他的紫砂壶,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就这样,归去来成了海爷府上的常客。有时,府上来了客人,海爷也邀请归去来带着他的紫砂壶,来府中泡茶、喝茶,吃饭时,让归去来在一旁作陪。府上的下人,见到归去来,也都非常恭敬客气。海爷觉得归去来住在城外,太偏远,不方便,便在城里给他买了一个宅子,又给他谋了一份差事,甚至还让大奶奶帮归去来张罗媳妇。归去来做梦都没有想到,会遇上此等好事,自然把海爷当成了再生父母。
这一天,海爷对归去来说,我看你把壶拿过来拿过去的,容易碰坏,放家里也容易失窃,干脆就放府上吧,想喝茶的时候,你就过来,我这边所有好茶,尽你享用。
归去来有些不舍。要知道,这把紫砂壶,他几乎是连睡觉都抱着的。可海爷对他恩重如山,怎么也不该驳了海爷的面子,加上海爷府上好茶又多,思前想后,也就答应了。
起初,归去来想念他的壶,还常到府上来喝喝茶,把玩一会儿。海爷不忙时,也陪他坐一会儿。但后来,归去来发现,府上的人个个忙得两脚不沾地,自个儿闲着在那喝茶,也碍眼。归去来甚至觉得府里人看他的眼神和以往都不一样了。
于是,归去来越发去的少了。
可归去来念念不忘那把壶。每每看到它,就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喝完茶,走的时候,总会红着眼睛回头看上几眼。归去来想把壶偷偷拿回去,但觉得那样做不合适,便想找个机会,跟海爷说一声。
不巧,海爷因为生意,出远门去了。
于是,归去来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好不容易入睡,不是梦到茶壶被人抢走,就是梦到茶壶被人打碎,醒来便伤心不已。
归去来很怀念以往在茶冢前讨要茶渣的生活。
入冬之后,归去来感染了伤寒,高烧连日不退,加上他身体底子薄,又缺人照料,没等到海爷回来,归去来便去世了。
归去来死后,海爷很伤心,想念他的时候,便拿归去来的那把紫砂壶泡茶。但海爷发现,无论冲泡得多么讲究,也喝不出当初和归去来在一起时的那种滋味。
海爷怀疑这壶是个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