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文艺青年变成了一句损人的话。把《孔乙己》中的场景稍加修改,说是文艺青年毫无违和感:
“文艺青年小A是站着喝咖啡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头乱蓬蓬的黑头发。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旧,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库布里克、村上春树,叫人半懂不懂的。”
如今的许多人看待文艺青年,就像是酒馆里的乡民们看孔乙己一般。所以彼时穿着白裙留着长发,仙女般的文艺青年是怎样落到今天这地步的呢?
首先,我们要知道什么是文艺青年。
百度百科词条给文艺青年的定义非常简单:凡是爱好文学艺术的青年,都是文艺青年。
而现在,成为文艺青年似乎不只光有兴趣爱好这么简单。如果你问一个路人什么是文艺青年,TA大概会说:“瘦瘦的,女孩子最好不要化妆,穿棉麻料衣服,光脚穿帆布鞋,喜爱当代文学,欧美文艺片。” 这是著名伤痕文学作家安妮宝贝笔下的文艺青年——先是穿衣打扮,再是兴趣爱好。
这和后现代社会年轻人独特的消费心态有关。美国学者詹姆森(Jameson)认为,后现代社会的标志之一便是身份(identity)的碎片化(fragementation)和标签化(labelization)。在此基础上,马菲索利(Maffesoli)认为后工业社会用消费来塑造身份是一种普遍现象,人们通过消费行为定义自己的生活方式、个性特点以及所属的社会族群。这个嘈杂的年代,物欲横流,We are what we buy,人们的身份核心变得简单而肤浅。人们的兴趣爱好和精神信仰(commitent)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消费行为,就好比在当下“文艺青年”们对文学艺术的爱好以及他们对自己“文艺青年”身份的认同,多以消费行为的形式展现:比如说,买下一部复古莱卡,一本原版外文小说的初版,或者买一件“干净的白色麻布连衣裙”……
这种现象的直接后果就是“文艺青年”和“文学艺术”的分离,从此,“文青”不再文艺,更多的时候是在消费文艺。所以,在这里“文艺青年”需要加上引号,因为他们和我们曾经以为的文艺青年已然不是同一拨人,我们应当更直白地称他们为伪文青。
与此同时,社交网络的出现给了那些急于展示个性、寻找身份认同的伪文青一个狂欢的舞台。他们的身份认同感可以通过社交网络的传播功能无限扩张,社交网络便捷的交流功能,也可以让他们更好地与其他同好亲切地互动紧密地抱团,从而巩固其“文艺青年”的身份。跟那些生活在诗和远方的田野中的人不一样,现在披着文青外衣的伪文青却在很大程度上活在微博和朋友圈里。读完了《门萨的娼妓》之后拍下封面,加个滤镜,放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当做读后感,大概算是读完这本书的全部意义。这样的伪文青在社交网络上源源不断地涌现,以至于渐渐取代了人们对那些真正爱好文学艺术的、数量极少的“真文青”的印象。
将“文艺青年”这个词污名化的,正是这些伪文青。
这些伪文青最让人生厌的地方便是他们的矫揉造作。在他们眼里,文学艺术是优越的、高傲的,就像是名牌皮包上的大Logo或者某部豪车的钥匙,只要拥有了便能欢呼雀跃地用朋友圈里的几张照片来宣誓自己的优越感和满足感。然而,当TA的知识水平不足以支撑其将自己塑造成小布尔乔亚精神贵族的野心时,就会非常尴尬。
比如我看过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捧着书试图摆拍出文青情调的女模特,她肯定不知道她手上那本书其实是一本挖掘机修理的专业工具书。(书名《Ремонт экскаватора Э-505》,只按字面翻译的话是《Э-505挖掘机维修》)。
伪文青们总是骄傲的。好像只要能报出一长列书名并且记住作家的名字,他们便拥有了鄙视那些为生活与实务奔忙的同龄人的资本。他们不屑那些在城市里按部就班的上班族,以及早早结婚生子归于家庭的同学和闺密的公务员相亲对象,认为他们的生活中只有眼前的苟且。他们大概觉得谈论孩子去哪里上学、住房公积金之类的事情俗不可耐。却又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把那些当代小说家的著作聊出“学校只能摇号才进的,还好我们儿子运气好”的感觉来。活有一种孔乙己写“茴”字的即视感,尤其是你不小心流露出“你也读书”的时候:
“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三岛由纪夫有哪些著作?”
“不知道?我教给你,记着! 这些书应该记着。将来房贷还清、闲来无事的时候可读。”
“谁要你教,不就是什么《金阁寺》《假面的告白》吗?” 文艺青年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还有《秘乐》和《爱的渴望》,你知道吗?”
就这样,伪文青们一面鄙视着市井小民们鸡毛蒜皮的俗,另一面把他们关于“远方的诗和田野”的幻想变成了另一种俗。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的教规:穷游、入藏、骑行。旅途中遇到灵魂伴侣这种事情在电影里总是很美好,自由而放纵,满足了所有年轻人关于青春的幻想。然而在现实中,这些看似很美好的事情总是被那些急于洗涤心灵的伪文青弄成一出闹剧。
这些年大家大概没少看到“女生穷游进藏被偷行李”或“惨遭性侵”之类的新闻,然而身为受害者的当事人极少能得到大众的同情和理解。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旅行这件事,完备的计划和资金缺一不可,否则后果不可预料。而以洗涤心灵为目的去旅行的“文艺青年们”却偏偏不理会这些。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伪文青们对文学艺术虚假而肤浅的热爱,这也是伪文青身上最大的黑点:伪文青们无时无刻不在不遗余力地展现因无知、肤浅、虚荣所带来的尴尬。他们把文化和艺术变成了朋友圈里铁轨上的自拍,不明所以的歌词引用和加过滤镜的书本封面。文化艺术混杂了消费主义的精神狂欢后变得肤浅而可笑,就像是马塞尔·杜尚的那个便池,本质上都是被贴上了艺术标签的不知所云。
是的,“文艺青年”的存在是尴尬的。当今全面被伪文青所取代的文艺青年更像是一种互联网文化现象,就像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嬉皮士们一样:反中产口味的主流文化、热爱自由、唾弃物质、放纵欲望、厌恶矫揉造作。最早的亚文化学者之一,芝加哥学派的科恩(Patrick Cohen)认为,任何亚文化的形成,本质上都是源于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对主流文化的排斥,这个论点似乎可以同样用于文艺青年——他们无非是厌恶当今社会对物质的崇拜和对厚黑的纵容,向往的是自由、随性、诗意的人生。其实,对于20~30岁的年轻人来说,这无可厚非。
在这个年代,“文艺青年”更像是一种幻想,是那些在大城市里遍体鳞伤的小年轻用来掩盖不安、焦虑、孤独和失落的最后的遮羞布。似乎套上“文艺青年”的幌子,便能逃离现实世界中生而为人的桎梏。这个幌子美好而虚无,吸引了太多彷徨在大城市中,触不到纸醉金迷的快感,也回不到无忧无虑的故乡的漂泊人。
不过,谁不想要一个逃叛的出口呢?真文青也好,伪文青也好,大抵都是些心思细腻而敏感的人,也许有时候嘲笑他们口中“库布里克”“村上春树”的“非文青”们太麻木不仁。
“文艺青年”也许被污名化了,可热爱文学艺术,却永远不会是一件可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