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虎，不是虫

高君子

1  水塘居民

在遇到绿叶儿之前，虎哥是无所畏惧的。那时候，没什么东西能让它害怕。

虎哥长得结实矮壮，脑袋大而圆，黑亮的身体上有一些黄色条纹。有只见多识广的老青蛙曾称赞它说：“啧啧，这样的条纹，和山林之王老虎一样呢。”

虎哥听了美滋滋的，心想：“没准儿我和老虎真是亲戚呢。”

日子久了，虎哥渐渐觉得自己真的是一只老虎了，也没谁去纠正或者反驳它，大家并不关心这事——毕竟水塘的居民们也没见过真正的老虎嘛。虎哥在水塘这一带声名赫赫，居民们对它又爱又怕。爱是因为虎哥从不欺负弱小，还经常为它们出头；怕是因为虎哥凶猛起来毫不含糊，敢和任何人拼命。一只短尾巴蜥蜴曾对草丛里的兰花螳螂说：“不要惹虎哥，那家伙冲上来的劲头儿真有点可怕，像猛虎下山。”

这是一个晚春的黄昏，金色和粉红色的晚霞在天边任意地涂抹着，东边一笔，西边一团，把一大片厚厚的灰云渲染得没了界线。吃过晚餐，虎哥从一棵大榕树树根处的破洞里爬出来。大榕树临近水塘，树根下藏着小水洼，湿润而舒适。

“真是个天造地设的好家呀！”虎哥暗自赞叹着自己的家，之后爬过长满青苔的小路，沿着水边散步。住在这附近的居民多是水蛇、乌龟、青蛙、蝾螈，还有蜥蜴，大家都亲切地跟它打着招呼，喊它“虎哥”。虎哥很有派头地与邻居们点头致意，它非常满意自己在大家心中的地位。

接下来好像应该去找阿金玩摔跤了？虎哥心想。

阿金是一只蟾蜍，虎哥的老邻居，也是水塘附近出了名的混混儿。自从断了一只脚，变成三足蟾之后，就开始自称“金老爷”，说是在人类文化中它就是财神爷。虎哥认为阿金有点死脑筋，每次和自己摔跤都会输，但阿金还是乐此不疲地玩这个游戏。除此之外，阿金的玩世不恭还表現在骚扰邻居、撩闲生事上面。不过，水塘居民对它敬而远之的原因，更多是讨厌阿金身上密密麻麻的小疙瘩。“看了会得密集恐惧症的。”大家伙儿都这么议论。

突然，长满杂草的土路那边传来了惊呼声。虎哥闻声赶去，看到一只绿得像块翡翠似的小蜥蜴被阿金踩住了身体，惊恐呼救。

“救命呀！我、我喘不上来气了！呜呜！谁来救救我呀……”小家伙摇动着小脑袋和孱弱的四肢，努力挣扎着。阿金则得意洋洋地笑着，还用威胁似的眼神看着四周。围观的居民不少，可没人敢出头阻止。虎哥助跑几步，猛地跃起，在半空中一甩尾巴，“啪”的一下抽在了阿金的脑袋上。阿金随之倒地，掉进了旁边的泥坑，露出了一鼓一鼓的白肚皮。

阿金晃着脑袋大叫：“可恶，痛死啦！虎哥，你又用这一招偷袭我！”

小蜥蜴从地上爬起来，用感激的眼神看着虎哥，说：“我叫绿叶儿，谢谢你救了我。”

虎哥不在意地摇摇头，安慰道：“别怕，这家伙就爱恶作剧，下次它再欺负你，你就喊虎哥！”

之后，虎哥又对泥坑里哼哼唧唧的阿金说：“阿金，谁让你又欺负人，习惯了就好！”

大伙儿听后哄笑起来，给虎哥拍起了巴掌。虎哥得意地继续散步，却发现身后有个小尾巴，是刚才那只叫绿叶儿的小蜥蜴。

“为什么跟着我？”虎哥问。

“你好厉害。”绿叶儿回答。

“我可不会带娃娃，你快回家吧。”虎哥皱眉。

“我没有家，跟着你可以吗？”绿叶儿并不在意虎哥的拒绝，继续祈求道。

“好吧，随你。”虎哥不忍心拒绝，“我跑得很快，如果你跟不上可就不怪我了。”

绿叶儿高兴地跳起来，紧紧地跟在了虎哥身后。

虎哥不歇气儿地跑了一会儿，发现这只小蜥蜴虽然瘦小，行动倒挺灵活，一点儿也没被甩开。“好吧，就当有个小跟班吧。”虎哥嘀咕着。

每天，当虎哥爬到大石头上练独家“尾巴功”时，绿叶儿也在旁边跟着比画。

“知道吗？这招叫神龙摆尾，是我爷爷的爷爷从一本古书里学来的。可惜那本书缺了好多页，说不定上面还记载了更厉害的招数！”虎哥传授经验时，绿叶儿总是认认真真地听。

看着绿叶儿崇拜的样子，虎哥想：有个徒弟也蛮好的。

慢慢地，它们彼此越来越亲近。绿叶儿住到了虎哥家的楼上——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上。绿叶儿几乎每天都出现在虎哥面前——

“虎哥，今天早上的晨露特别香甜，快来尝尝！”

“虎哥，我用神龙摆尾这招打赢了双足蜥！嘿嘿哈嘿！”

“虎哥，阿金那家伙又惹祸了！这次惹上的可是水蛇家族，它要倒霉啦！”

“虎哥，今晚一起去水塘洗澡吗？”

虎哥习惯了绿叶儿的陪伴。要是哪天绿叶儿没来虎哥眼前转一圈，虎哥一定会担心，直到小家伙又兴致勃勃地冲过来聒噪一番，虎哥才感觉这一天是完整的。

当晚风带着暖洋洋的气息时，夏天来了。虎哥和绿叶儿餐桌上的食物更加丰盛，玩耍的游戏也更多了。它们一起藏在树阴下的水洼里泡澡，用尾巴向对方泼水玩闹；它们一起去阿金的荷叶上玩蹦蹦床，荷叶被踩烂了一块，气得阿金睡不着觉；它们一起玩攀岩或者爬树比赛，赢了的那个可以获得苔藓作为餐后甜品；它们一起恶作剧吓唬喝露水的蜗牛们，用叶子车把蜗牛拖到路的另一侧——这对蜗牛来说算是出国旅行了。不过，玩闹够了以后，它们会再把蜗牛送回家。

时间仿佛凝固成了一片琉璃窗，日光在上面流过，色彩绚烂又美好。

直到有一天，绿叶儿被一只外来的水耗子欺负，后腿受了轻伤。当虎哥赶到时，看到的场景是：绿叶儿趴在地上，后腿流着血，旁边的水耗子张开了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当然，那只蠢耗子被虎哥和水塘的朋友们一起赶跑了，但这件事足够让虎哥心惊肉跳的了。它第一次感到了无常，并意识到：美好的日子也可能会戛然而止。而且，它差点失去了最珍视的徒弟。这个发现，让虎哥紧张得有点喘不上气。

之后的几天，虎哥一直唠叨绿叶儿，不让它自己乱跑，并且不许它离开自己的视线。直到绿叶儿腿上的伤完全好了，提议去做“泥坑按摩”，虎哥才暂时停止了如老父亲般的絮絮叨叨。

虎哥惬意地躺在滑溜溜的青苔上，摩擦着背部，之后它挖了一个泥坑，把身体埋起来。它闭上眼享受起来，感叹道：“真舒服呀！这样的生活真不赖。”

绿叶儿也学着虎哥的样子把身体埋进泥坑，然后眨巴着眼睛问：“虎哥，我们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的吧？”

虎哥拍了一下绿叶儿的头：“臭小子，当然了！闭嘴享受你的泥巴吧。”此时，虎哥心里既开心又担心，开心于绿叶儿的依恋；担心的是，有一天，自己保护不了绿叶儿了，那该怎么办？

2   虎哥的办法

那一天来临的时候，虎哥和往常一样，从水塘里捕了新鲜的虾子，做了两人份的早餐。

凌晨的田野，野花铺天盖地，蝴蝶和蜜蜂已经忙起来了。泉水叮咚，偶尔有蟋蟀唧啾鸣叫。虎哥吃完饭，在草丛的缝隙中看了会儿缓缓爬起的朝阳，哼着歌，回树洞补了个回笼觉。

不一会儿，绿叶儿急慌慌地跑回家门口，喊道：“虎哥，快起来！我们要搬家了！”绿叶儿长大了不少，身体越来越强壮、敏捷，爬得飞快。

虎哥探头出来，疑惑着：“搬家？为什么？我可不想离开这么舒适的地方！”

“可是，人类就要来了！”绿叶儿惊恐地喊道。

“人类？”虎哥笑了，“不用担心，人类只是偶尔到这里来郊游，晚上就走了。大家和平相处，只要不离他们太近就行啦。”

“不！”绿叶儿使劲摇头，把瑟瑟发抖的身躯藏在灌木叶子下，“有一只青蛙来报信，说人类要铲平树林，填平水塘。而且，我、我看到了很可怕的大车！”

虎哥跟着绿叶儿到水塘外探查。远远地，它们听到了轰鸣声。在飞扬的尘土中，虎哥和绿叶儿看到：外面的树木被砍倒了一圈，空地上堆着木料、沙土，还矗立着好几个巨大如山的机器，几个戴着黄色圆帽子的人穿梭其中。

人类真的来了。

虎哥和绿叶儿回到水塘时，那些青蛙、水蛇、乌龟和蜥蜴，有的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了。大家垂头丧气的，互相问着：“真的要搬走吗？”

“听说人类会把水塘的水抽干，填成平地！”那只报信的青蛙大声喊道。

虎哥认为，越在这种危急时刻，自己的责任越大。它必须想办法挽救大家的家园，以及它与绿叶儿的家。

虎哥跳到石头上，大声道：“听我说，朋友们，先不要急，我们应该想想办法！”

大家安静了一瞬，立刻又议论纷纷，可谁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

阿金竟然抹起了眼泪：“我真的不想离开这里啊！”

虎哥转向那只报信的青蛙：“蛙兄，人类要填平水塘的消息可信吗？没准他们只是做自己的事儿，和我们互不相扰呢！”

报信的青蛙鼓着嘴，认真地说：“我以我的蛙格发誓，我真的听到了……”

虎哥点头：“好吧。既然如此，我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要让人类知道我们的想法。我们可以在空地上摆出方块字，写上‘离开两个字。我相信，只要他们看到，一定会尊重我们的意见。”

阿金点点头：“我听家族的老人说过，人类很迷信这些的。”

虎哥开始教大伙儿怎么排队形才能看起来像个字。水塘的居民们又有了目标和信心，充满干劲。

绿叶儿崇拜地看着虎哥：“虎哥，为什么你会懂人类的文字呢？”

虎哥骄傲地点头：“我爷爷的爷爷在那半本古书里，学到的可不止是功夫。我从我爸爸那里学到的，自然也不止是功夫啦。”

绿叶儿的眼睛又亮了几分。

虎哥叮嘱道：“待会儿可能有危险，一定要紧紧跟着我，听到了吗？”绿叶儿使劲点头。

天空阴沉着，灰色的云层越卷越厚，大雨将下未下。以虎哥和阿金为首，动物们组成了一支长长的队伍，向施工的场地蜿蜒而去。

“离开！离开！”它们喊着口号，抵达了那块空地。在虎哥的指挥下，动物们鼓捣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各自咬着对方的尾巴，摆出了“离开”两个大字。

一个正在玩耍的小孩发现了动物们，他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大喊起来：“快来看呀！动物们在写字！咦，这是什么字？啊，离开！”

工人们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围了上来。大家议论纷纷——

“怪了，你们看！青蛙、蛇、蜥蜴都用嘴咬着尾巴，连在了一起，这可真是个稀罕事。”

“总不会是小孩胡闹的吧……”

“你们说，这是不是动物们在给我们传递信息？”

“要不要上报，让动物学家们来看看？”

有人用手机拍下了这神奇的一幕。

虎哥站在“离”字最上面的点上，神气十足。

忽然，一声惊雷响起，大雨倾盆而下，人们被狂暴的雨珠撵得乱跑起来。几乎是瞬间，雨密集得变成了无数个白色的水幕，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一辆推土机顶着雨从旁边开过，黑色车轮滚滚，如同小山一般碾轧而来。动物们没见过这么巨大的机器，顿时被吓得四散奔逃。

那只报信的青蛙大叫：“快逃呀！人类要碾死我们啦！”说完，它歪歪扭扭地蹦着逃走了。眨眼间，虎哥身边只剩下了绿叶儿。

“虎哥，我们不走吗？”绿叶儿问。

“我要等，等雨停下来，留在这里当个见证。”虎哥语气坚定，但它迟疑了一下又说，“你快走吧，这里很危险。”

“不行，你不是说让我跟着你，不要掉队吗？我当然要陪着你。”绿叶儿的语气很坚定。

“你可别忘了，我是虎哥！你听过阿金说的那些老故事吧？人类害怕老虎，我要这样嗷呜嗷呜地叫唤，能把人们都吓跑！你只是一只蜥蜴，留在这里没用，快走吧！”虎哥张大嘴巴，认真地说。

绿叶儿也很认真：“不，没有任何事能分开我们！除非死亡。”

虎哥欣慰极了，心柔軟成了一汪水。此刻，它真想抱一抱这个可爱的小家伙。

嗯？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逼近！虎哥猛地跳起来，用尾巴将绿叶儿推到了灌木丛中。接着，它看到天空被分割成一大堆格子，层层叠叠地向它堆下来，紧接着它身子一轻，天旋地转。过了一会儿，虎哥才想明白：这是一个扑虫网，自己被抄进了网里。

“咦，我捉到一只壁虎。啊不，这是蝾螈。”虎哥听到有人这样说。

“我不是老虎吗？我是蝾螈？”虎哥想，然后它被晃得晕了过去。

雨停了，树林的一切都已回归平静。树叶被雨水洗刷得很干净，油油地泛着青翠。也有一些枝叶被狂风吹落，掉在泥水之中，灰扑扑的，失去生机。

3  宠物市场

这个市场和其他的市场没什么不同。有人卖货，也有人买货。但人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市场里的商品，其实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虎哥醒来时，惊恐地发现周围全是人，拥挤地从它面前走过。

“嗨，兄弟。新来的吗？”一个声音从虎哥的身后传来。那是一只树蛙，正蹲在对面的玻璃盒子里，友善而好奇地看着虎哥。

虎哥问：“这是哪里？”

“宠物市场。”树蛙点点头，“我们现在都是宠物。你看，前面还标着价格，我很贵哦。”

宠物？不！虎哥跳起来，“嗵”的一下，它撞到了某种看不见又无比坚硬的物体，很疼。但虎哥顾不上疼痛，再一次拼命地撞上去，一次又一次！

“没用的，老兄。这是透明的玻璃箱子，非常结实。”树蛙无奈地看着虎哥。

虎哥不吭声，继续撞着玻璃，直到力竭倒地。

“这就是一个专门买卖宠物的地方。人类养着我们，供我们吃喝，我们什么也不用做，不用觅食，不用逃命，只需要讨人喜欢就行了。实际上，这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一只正在踩轮子的仓鼠劝虎哥。

仓鼠的小笼子看起来很不同，非常精致：地上铺着松软的木屑，有跑轮、秋千、饮水器，甚至还有一个粉红色的小床。仓鼠用小爪子抓起一片青瓜片，咔嚓咔嚓地吃掉，然后继续踩跑轮，它边跑还边说：“我每天坚持健身，保持一个完美身材。只有这样，才能被一个心善的好主人带走。”

一只灰黑色的短毛猫在笼子里伸了个懒腰，它的眼睛圆圆的，脖子上系着可爱的蝴蝶结，语气有点不屑地说道：“看看，连老鼠都可以当宠物了。说起宠物的历史，猫说第二，没人敢自夸第一。猫永远是人类最喜欢的宠物。”

“我反对！”一只金毛犬抬起前爪，扑到笼子前面，“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也是人类最喜爱的宠物，这毋庸置疑！”

短毛猫和金毛犬吵了起来。一只八哥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笑着说：“笨蛋！傻瓜！你们再让人喜爱，也比不上我，因为我会讲他们的话呀！”

这时，店主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朝垃圾桶走去。

树蛙身边的巴西龟从壳里伸出脑袋，说：“那里装的是它吧？”

“谁？”树蛙问。

“大概是那条生了病的金鱼。”巴西龟说。

“它……死了吗？”瘫倒在地上的虎哥开口问。可大家都不再说话。

虎哥低声喃喃：“我只想回到水塘，只想见到绿叶儿。哦，我甚至都开始想念阿金了。”

巴西龟说：“忘记过去吧，反正，总要忘记的。”

“喂，你是一只虎纹蝾螈吗？”那只树蛙歪着脑袋盯着虎哥，不服气地说，“我刚刚发现，你的价格竟然比我还要贵，这不可能吧？我可是一只老爷蛙。”

短毛猫和金毛犬也看过来。

“说真的，谁会买这样的宠物呀？我最害怕这样黏糊糊的小虫子。”短毛猫打了个哆嗦。

“人类只需要忠犬的保护和陪伴就够了，像这样的小虫子，有什么用呢！”金毛犬赞成地点头。它们不再吵架，开始对其他的宠物评头论足起来。

此刻虎哥才认识到：它并非老虎，而是一只虎纹蝾螈。

当然，之前它对自我认知产生错误，主要是由于骄傲自大。现实像一把锤子砸在了虎哥的心上，让它既惭愧又难过。虎哥想起了绿叶儿，绿叶儿应该一直知道它不是老虎吧？但绿叶儿和那些老邻居们一样宽和，没人揭穿它的自大和吹牛。

但虎哥还是倔强地说：“也许你们期待一个好主人，想当个好宠物，但我根本不想。我只想回到水塘，回到那个有树林、山坡、草地和太阳的地方，回到那个充满青草香味和清凉空气的地方。我是虎哥，是虎，不是虫！”

猫和狗听了这些话，不禁哈哈笑起来：“瞧瞧这个乡下的可怜虫，真以为自己是虎吗？喂，可怜虫，你怕是从来没见过老虎吧？”

巴西龟伸出脑袋，点点头道：“不过，它这个劲头倒还真有点像个老虎！”

这时，有位穿着一身黑衣的老太太在摊位前停了下来，店主赶忙过去招呼，热情介绍。老太太的鼻子很大，高高扬起头扫视着动物们，嘿嘿笑道：“这次啊，我想要一个乖乖的、胖胖的宠物。”

动物们听了，都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被黑衣老太太注意到。

黑衣老太太最后选中了一只有着粉红色小鼻子，戴着珍珠项链的小白猪。动物们怜悯地看着小白猪，眼中带着没被选中的庆幸。

树蛙悄悄告诉虎哥：“黑衣老太太已经是第四次来这里了，之前她买过猫、兔子，还有仓鼠。听说啊，它们都死了。”

“都死了？你怎么知道？”虎哥问。

“要不她干吗每次都要选一个新的宠物呢？”树蛙耸耸肩。

4   何以为家？

十几天过去了，就在虎哥感觉勇气和希望从毛孔里渐渐流失的时候，有人路过了它的世界。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孩，他们是一对父子。

男孩很沉默，帽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先是给短毛猫挠了挠后背，又盯了一会儿正在不停飞跑的仓鼠，然后轻轻地摸了摸金毛狗的头。

动物们窃窃私语：“这看起来像个好主人啊！”

短毛貓乖巧地抬着下巴，发出“喵喵”的叫声；金毛狗期待地摇着尾巴，鼻子湿漉漉的；八哥则尽可能礼貌地叫着“你好！你好！”

爸爸笑着问：“明达，你喜欢仓鼠吗？或者养只猫也不错。如果你喜欢狗狗，我也赞成。”

原来，男孩的名字叫明达。明达没说话，他向玻璃展台走过来。

树蛙兴奋地叫唤：“来啦来啦，有我的机会！”巴西龟把头缩回了龟壳继续睡觉。

明达在虎哥的玻璃箱前停下来，好奇地看着虎哥。虎哥闭上眼睛，转过身去。

“它身上有老虎一样的斑纹啊。”明达说。

爸爸点头，说：“哦，这是一只虎纹蝾螈，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呢。”

“爸爸，我想要这个。”明达用手指着虎哥。

爸爸很惊讶：“你确定吗？”

明达点了点头。

虎哥被带走时，巴西龟伸出头来对着它微笑，树蛙蹦跳着和它摆手，短毛猫懒洋洋地趴着，金毛狗羡慕地望着它，仓鼠离开了跑轮，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透过摇晃的车窗，虎哥第一次看到人类世界的样子：道路两边高大的楼宇相连，从透明的窗口中，能看到人类在里面走来走去；道路又宽又大，是林间土路的几十倍，到处都是急匆匆的人类，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又着急到哪里去。路上有很多汽车飞驰而过，快得吓人，和它坐着的这个一样。

“这和树林里真是大不相同。”虎哥想着，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不久，他们就到了目的地。父子俩走进一扇大门，又拐弯进入了电梯。大概过了十几秒钟，电梯停下来。他们走了出去，来到一扇棕色的门前，门上面贴着一个红色的“福”字。

原来，人类喜欢生活在高处，就像绿叶儿喜欢住在树上一样。虎哥想。

“到家了。”爸爸拿出了钥匙。

虎哥的新家被父子俩布置得很舒适：一个大玻璃缸盛着浅浅的清水，缸底铺着细碎的沙石，搭配着绿色的金鱼藻。明达在爸爸的指导下，学习着给虎哥喂食和换水。虽然这一切比想象中好太多，但虎哥仍不愿意搭理他们，它安静地趴在沙石上，眼睛都懒得睁开。

“虽然被你们买来，但我可不是什么宠物！绝对不会讨好你们的。”虎哥暗自嘀咕着。

明达今年上小学三年级了。他很少说话，有时候会对着一张相片发呆，有时候会坐在虎哥对面发呆。当爸爸和明达说话的时候，明达就像从睡梦中惊醒一样，带着梦游般的目光，茫然又无助。

虎哥想：这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比绿叶儿安静得太多。而且，这父子俩好像也没把自己当宠物看待嘛。

慢慢地，从父子俩以及来访亲戚的对话中，虎哥了解到：明达的妈妈因病去世了。明达的悲伤太大了，大到爸爸的爱盛不住，甚至需要用药物来抵抗忧伤。但明达经常偷偷不吃药，这让爸爸非常生气，却又无可奈何。

虎哥想：或许我可以试着同情他。毕竟，我离开了绿叶儿，他离开了母亲，我们都失去了某个爱自己的人。我能做点儿什么，让他开心一点儿呢？对，就像逗绿叶儿那样，逗明达开心。

当明达再次对着虎哥发呆的时候，虎哥开始做奇怪的动作：先向左边摆尾，再向右边摆尾，然后摇动脑袋与四肢，最后跳起来把尾巴扫向玻璃。虎哥张牙舞爪的样子既凶猛，又搞笑。

明达先是愣愣地看着，随后他笑出声来：“哈哈哈，爸爸，快来看！小虎在抡尾巴，好厉害！就像练武功！”

虎哥惊讶了，明达竟然能看出来自己练的是“神龙摆尾”？有眼光！有前途！虎哥有种遇到知己的激动，练得更加卖力。

闻声赶来的爸爸也很开心，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儿子笑了。他搂着儿子的肩膀，眼中泛起泪花：“没错，小虎是很厉害。小虎本来和你一样不开心，但是小虎很勇敢，它现在开始面对生活了。”

从这一天起，明达不再偷偷扔掉药片。他渐渐开朗起来，上学也逐渐规律。每天早上，爸爸给明达做简单的早餐，然后送他上學。明达背上书包后，先对相片上的妈妈说再见，再对玻璃缸里的虎哥挥挥手。放学回来的明达，第一件事也是对着相片里的妈妈说“我回来了”，再扔下书包去看虎哥。

明达会说——

“爸爸，今天小虎洗澡洗得很开心。”

“爸爸，今天我帮小虎清理绿藻啦。”

“爸爸，我给同学看了小虎练武的视频，他们都觉得很酷。”

被叫作小虎的虎哥略有不满，嘀咕道：“我又不叫小虎，而且每天练武给你看，按理说，你应该算我的徒弟，和绿叶儿一个辈分好吗？”它甚至瞪了明达一眼。可是明达依然冲着它乐，那张脸庞纯真而快乐，就像绿叶儿。好吧，就为了这张笑脸，一切都是值得的。虎哥想。

明达也有哭的时候。他偷偷玩电脑游戏，没按时写完作业。爸爸没收了明达的电脑，连手机也一起没收了。明达大哭大喊：“今天是我生日啊！我就想多玩一会儿！”然后把书桌上的书本、文具扔在地上。

爸爸说：“但是，我们先得做好自己必须完成的事情，对吗？”

虎哥跟着点头。明达想了想，不哭了，开始慢慢收拾书本写作业。

但明达还是悄悄对着虎哥抱怨：“小虎，我真惨，这几天都玩不了游戏了。我真羡慕你，不用做功课，不用学习……”

没想到的是，等明达写完作业后，爸爸拿出了一个大蛋糕，还有一个漂亮的盒子。看到这些，明达又笑了，就连虎哥也跟着开心起来。

爸爸说：“明达，今天是你十岁生日，许个愿望吧。”

明达对着蛋糕默默祈祷。几秒后，他睁开眼睛笑着说：“我的愿望是爸爸可以一直陪着我。”

爸爸笑着说：“当然！”然后红了眼眶。

虎哥想：我喜欢这对父子，他们让我想起我和绿叶儿。

这天晚上，等明达睡了之后，爸爸一个人在客厅里默默坐了很久。他起身给虎哥换水，轻声说：“谢谢你啊，小虎，是你让明达重新变得快乐。”

虎哥有点儿扭捏，它不自在地想：我可是威猛的虎哥，却总是要带徒弟、哄孩子。唉，莫非这就是我的宿命？

虎哥开始盼着明达早点放学，盼着明达和它一起玩，盼着明达给它带来一些新鲜的吃食，盼着明达见到它时的笑脸。

明达的笑脸对我很重要，虎哥想。

有时候，虎哥觉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早就成了这个家的一分子。它想，明达也算是自己的朋友了，或者家人，就像绿叶儿一样。虎哥冒出这个念头时，把自己吓了一跳。

明达上学的时候，房间里很安静，虎哥听得到时钟“咔哒咔哒”走动的声音，还有冰箱偶尔发出的嗡嗡声。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它会想念过去，想念绿叶儿，想念阿金，想念那些邻居们，想念它那个榕树下的家，想念那一团盎然的填满心中的朦胧绿意。那是树林，是田野，是大地，是万物生机的源头。

这里，真的是我的家吗？

5  重逢与道别

不知过了多少个上学与放学的日子，明达在不知不觉间长高了一些。

但虎哥开始不那么爱动，就连功夫也不练了。最近这些天，虎哥只是趴着，不想玩耍，也没有食欲，身上的力气好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虎哥闭着眼睛的时候，又想起了从前。它想起自己曾经在树林的水塘边，打败了阿金，打跑了欺负绿叶儿的水耗子，那时候的自己多快活呀！它迷迷糊糊地回味着，不知道阿金那家伙怎么样了？还有绿叶儿，绿叶儿会在水塘边的家里等着自己吗？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我得回去。”虎哥喃喃自语，“要不然，绿叶儿会怪我说话不算数的。”

明达担忧地看着玻璃缸里的虎哥，他对爸爸说：“小虎现在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爸爸说：“它生病了，不舒服。”

虎哥想：我生病了吗？还是我老了？我还不算老吧，可我真的感觉到了力量的逝去。就像树林里的那些花朵、树叶和青草，秋天来了，就会干枯和凋零。虎哥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树林，它非常矫健，和绿叶儿一起泡在水塘里，逗弄那些蜗牛，还喝了一口清甜的露水。

虎哥很困，困倦到失去了知觉，只隐隐约约听到明达在哭。

“爸爸，小虎怎么一动也不动了？想想办法救救小虎吧！我不要小虎死！”

虎哥想，这就是死吗？自己要死了吗？

初秋的风卷着树叶，旋转了几圈后才落在地上。风又在石头底下吹过，卷起干草和沙土。天空是阴沉的，太阳被遮在了云层后面。

明达和爸爸走在新建的森林公园里。

明达问：“爸爸，小虎喜欢靠近水的地方吧？”

爸爸回答：“是的，明达。小虎应该喜欢这样的地方。”

在临近水塘的一棵大树下，明达停下来，他用小铲子挖了一个坑，小心翼翼地把虎哥放进去，用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盖上土，堆起一个馒头大小的坟包，最后放上一小把野花。

“再见了，小虎，希望你喜欢这里。就像爸爸说得那样，我们每个人，每一个生灵，都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是最初那些星星的尘埃。既然来到世上，总要看看太阳，经历一些事情。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后，我们都将归于尘埃，重新变成星星，那时，我们会再见面的。”明达在这小小的坟墓前小声念叨着。

一只松鼠捧着松果路过这里，目睹了这个令人伤感的小小葬礼。

混沌中，仿佛有星光一闪，一个念头飘起——我是谁？我在哪儿？

它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什么？水腥味？泥土味？树木的气味？还是，家的气味？

它想翻动身体，但被压住了，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土堆里爬出来。

此时，太阳刚好刺破了云层，亮了个相。“阳光可真刺眼。”它连忙躲进了树阴里，并兴奋地发现了水塘。当它把有点儿僵硬的身体浸泡在微微发凉的水中时，它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悄悄苏醒。

我？我是谁？对，我是虎哥！

当虎哥完全清醒过来时，它惊喜地发现，这里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片树林。

“天啊！”虎哥跳起来，沿着水塘爬到大榕树下，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家，“我回家了！”

一个绿色的身影从大树上爬下来：“虎哥，是你吗？”

“啊，绿叶儿？你长得这么大了？”

“虎哥，呜呜呜，太好啦，你终于回来了！”

“是的，绿叶儿。我一直记得我们的约定！”

它倆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谁？虎哥？这家伙还活着吗？”阿金也跳了出来。

青蛙、水蛇这些邻居，大家仍然住在这里。它们叫道：“啊，虎哥回来啦！我们的家还在这儿！”

原来，人类并没有要推平树林和填平水塘，而是在这建了一个森林保护区公园，规划和种植更多的树木，容纳和吸引更多物种，把动物们更好地保护起来。那个传错信儿的青蛙，在大伙儿的批评下，承认自己只是胡乱猜想，夸大其词。不过，虎哥和朋友们留下的“离开”两个字，已经成了本地民间流传的奇闻轶事。

水塘还在，大树还在，大家也还在。虎哥想，这真像是一个梦，一个久别重逢的梦。

一个月后，明达和爸爸再次来到森林公园。他们坐在长椅上，吃了汉堡当午餐。

“爸爸，您说妈妈和小虎都变成了星星，那他们还会是原来的模样吗？我会不会认不出来了？”

“嗯，你说得有点道理。但是星星们之间应该不是用模样来辨识的，也许是靠味道。”

“味道？那就对了，妈妈记得我的味道，小虎身上也有我的味道。所以妈妈应该会认识小虎、照顾小虎的。”明达说。

爸爸点头：“是啊，你妈妈一定会把小虎照顾得很好的。”

“爸爸，我想去看看小虎。我记得那棵大树和水塘，就在这附近。”

明达和爸爸沿着林阴路一直走，然后拐一个弯，再走一段路就到了水塘边的大榕树。找到了，就是这里。

但是，那个小小的野花坟墓早已不复存在。明达惊奇地四处张望，他不明白小虎为什么不见了！

这时，一只身披虎纹的蝾螈，从一块石头后面冒出来。它爬上石头，雄赳赳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只骄傲的老虎。它向明达微微点头，好像在问候，也好像在道别。之后，它迅速地消失在树林中了。

“爸爸快看，那是小虎吧？小虎复活了吗？”明达激动地喊着。

爸爸也很吃惊：“有这种可能，也许蝾螈类生物有恢复生命力的神奇基因吧。”

“我知道的，爸爸，那一定是小虎！妈妈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哦，不对，人不是蝾螈，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儿子，其实妈妈，或者说所有死去的人们，都一直以另外一种方式留在我们身边——以我们对她的回忆、思念和往日时光的痕迹。只要你一直记着她，她就还活着，陪在你身边，就像星星一样照亮路途，陪伴我们同行。”

明达若有所思地点头。

远处不知道是谁在唱歌，声音飘飘荡荡地传来，歌词是这样的：如果你，想藏起一片树叶，那就要去森林；如果你，想藏起一条小鱼，那就要去大海；如果你，想藏起一个记忆，那就要去充满爱的世界里，就这样，爱融化在爱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