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的争吵

每个人的成长都必然要经过一次次阵痛，我同样经历了这样的挣扎。

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总是“阴着天”，脑袋歪在轮椅靠背上，一整天不说话。我还经常给家人找碴儿，父亲脾气好，我摔了碗，骂了人，他依然哄着我。都说柿子挑软的捏，所以我责备父亲的时候最多。尤其当我的父亲在别人面前说我的成绩时，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那时，我热衷于素描，并且立志要当一个画家。我的确有这方面的天赋，因为我画什么像什么，尤其是人物，只要人们见过我画的这个人，他准能认出是谁来。父亲会将我的新作摆在屋里最显眼的地方，远看近看，欣赏一番，仿佛比我还重视。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只要问起这幅画，父亲就会热情地拿出我更多的作品展示，然后招来客人的一番夸赞。父亲自然听得美美的，而我却感到这夸赞是出于同情，很敷衍。但又不得不听着，同时还要配以谦虚的微笑，这让我感到非常难受。

我总是在客人走后，责备父亲：“以后别再展示我的画了，这点儿小事有什么好炫耀的，真丢人！”

父亲听后会笑着说：“看看怎么了，又不会弄坏。”

我便恼怒地说：“都弄脏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如何表达对此的反感，随口找理由而已。父亲看我真的生气了，便会满口答应。他的答应只是为了哄我，并没有理解为什么，以为我只是不好意思或过度谦虚。所以，他并没有当回事，有客人来了他依然乐此不疲。

这样的事情屡次发生，让我对父亲的责备力度越来越大，说的话也越来越伤人。但父亲只是在炫耀的时候更加小心了一些，并没有降低他炫耀我的冲动。

后来，随着病情的发展，我的手拿不动画笔了。我清晰地记得，十六岁那年，我艰难地画完了最后一张画——我知道，我的画家梦破灭了。当时的我非常迷惘、愤怒，我的梦被谁打碎了？我竟不知道，更没有机会和谁斗争，这让我的内心开始了强烈的挣扎。

我急需找到一种寄托，来承载我的疑问和眼泪，所以我迷恋上了写作。我开始了诗歌创作，仿佛瞬间获得了营养。当一条路被截断，才能看见另一条路。从此，我开始了有意识的写作，我的梦想得到了重建。

在我投稿十七次后，我的诗歌发表了，并越来越频繁地刊发在各大文学刊物上。

我的父亲就又热衷于向别人讲我发表了多少作品，获了什么奖，并擅作主张拿出我的获奖证书和样刊来展示。有时候我因为听到对方的反应，过后会更加严厉地责备父亲。比如我听到有人说：“正常人干这点事不算什么，就因为她是残疾人。”人家这样说可能只是理解我们的不容易，但我感受到的却是锋利的刺痛。再比如我听到有人问：“光采访，给钱吗？”原本兴致勃勃的父亲便开始了无奈的解释。我知道，遇到这种情况，父亲不但没有感受到炫耀带来的喜悦和畅快，反而像吃东西噎住了一样，堵得慌。但父亲却不会接受这样的教训，依然初心不改。

于是，我与父亲为此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我冷冷地对父亲说：“以后我的事别跟任何人说了！”

父亲不理解：“还保密啊？”

我越说越急：“您烦不烦啊？您都快成祥林嫂了，他们又不懂。”

父亲也有些生气了：“人家怎么不懂？你不说，更没人懂。”

接着，父亲又用非常正式的口气说：“别人知道了才能瞧得起。”

我被父亲的这句话激怒了：“知道了也瞧不起！您太天真了，不要再自取其辱了！以后我的东西您少碰！如果您不听，我就当场跟您翻脸！”

父亲彻底恼了：“翻吧！”说完，将我的书橱重重地关上走开了。

那次，我还给父亲写了一份“最后通牒”，以我认为最正规的方式警告他：如果再炫耀，我就当众让他难堪。

我看见，父亲陷入了深深的无奈和迷茫。此后，父亲很长时间没有再犯这个“错误”。

父亲在村里算是文化人，高中毕业后做了会计，而且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经常给乡亲们写写算算。更重要的是，父亲是个心气儿很高的人，在看到同龄的孩子都背着书包上学的时候，父母也领着我和姐姐走上了学习的道路。父亲给我们借书、要试卷、买小黑板，和母亲在家里给我们上课。在当时各种资源都有限的农村，父亲每次出门，都会给我们带礼物，带得最多的就是书，各种各样的课外读物，有《唐诗300首》《365夜故事》《十万个为什么》等。这让我儿时的伙伴们羡慕不已，也让我的童年丰富多彩。

我的父母并没有因为残酷的现实而放弃对我们的培养。可贵的是，父亲对我们的培养并不像很多父母一样有明确的目标，因为醫生已告诉我的父母，我们只能活到十二岁，所以父母对我们的教育更多是因为爱。因为在他们心目中，他们的女儿不容被忽视。

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父母的引领，现在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我们眼中的世界将会是怎样的？

记得十三岁那年，和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要去省城读中学，父亲便对来与我们告别的朋友说：“要是小宁、小厦好好的，我们一定会让她们和你一起去石家庄读书，你们三个准是大学生。”原本在朋友面前很有优越感的我，强烈感受到了一种自卑。父亲那充满遗憾的笑容，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不想是父母的一个遗憾，我不相信我只是父母的一个遗憾。

一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两句话：我要让父母为我而骄傲，我要让父母为我而自豪。就像战士写下誓言一样，当时的我满含热泪，慷慨激昂。

如果说一个人的梦想需要被什么点燃，那么点燃我梦想的便是我滚烫的不甘。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能够发表作品，我就是作家了，我就可以扬眉吐气，让父母为我而自豪了。但当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报刊上的时候，我却发现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仍然是一个不能自理的残疾人，父母仍然每天疲惫不堪，这让我意识到，这点小小的成绩并不能托起我的尊严，抵抗命运带给父母的巨大悲痛。父母心中的遗憾，不但没有被我的努力和成绩填平，反而越来越大。这让我有了强烈的失败感。

所以，父亲一直以来的炫耀，只能让我看到我的无能，让我看到我的理想与现实有多遥远。父亲对我小成绩的炫耀，我认为是轻视；对我大成绩的炫耀，我认为是贬低。内心巨大的落差，让我听到的惋惜和夸赞，都化为了锋利的刀。

而我把不能承受的痛，都抛给了父亲。

回头望去，我特别想告诉那个时候的自己，其实父亲又何尝不是和我一样，内心深处隐藏着自卑；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和父亲一样，想证明给别人看。和父亲的斗争，其实正是我和自己的斗争，是理想中的我和现实中的我的斗争。

直到几年后的一个春节，父亲一个在县城工作的朋友来做客，他们在外间屋里聊天时，母亲推着我从外面回来。刚进门，我就看见沙发上摆着我的样刊。父亲正拿着其中一本向人家介绍，看到我后那紧张的眼神，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不知如何是好。

看到这一幕，一股酸楚突然涌上我心头。

除了我的父亲还有谁如此在乎我这点成绩？还有谁为我的这点作为而如此高兴？除了父母的爱，哪里还有这打击不下去的执着？哪里还有这说不明白的“愚蠢”？

强大的父爱让一个父亲无法熄灭对一个孩子的期待，期待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孩子多么优秀。正是这份期待，让我的梦想诞生了；正是这份期待，让我的梦想上路了；正是这份期待，让我的梦想将永不退缩。

此生，我能给父母什么回报呢？

就算有人觉得父亲肤浅，就算我还是会被别人的反应刺痛，就算父亲可能永远不会理解我内心的感受，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父亲能在炫耀时，感受到暂时的骄傲和幸福，我又何必去阻止呢！

此后，我没有再因为此事责备过父亲，更没有为此和父亲发生过争吵。让父亲随意去炫耀吧，因为我已战胜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