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宇
现在回想起来,表哥回来的那天正好是中秋节,家里的人都聚在了二姑家。到了晚上,月亮明晃晃的,父亲和几个姑父出门到路口烧纸钱,母亲和姑姑们在厨房准备酒菜。这纸钱本来是该一个月以前的中元节烧的,但爷爷是在中秋节前三天走的,自那以后,家里大人就改成了在八月十五这天烧纸钱,图个念想。
晚上七点半,家宴准时开始。大伙刚端起酒杯,门哗啦一声开了,表哥背着一个大旅行包,直愣愣地杵在门口,好像一个撬门锁的小偷,一开门撞见了主人。
到底是大姑先开了口:“小轩,回来了。愣着干啥,快进来。”“回来了。”表哥应了一声,这才迈进门,把背包放在墙角。他好像又瘦了一圈,脸黑黄黑黄的。“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搞突然袭击。”二姑埋怨道。说着,她搬来凳子,添了一双筷子,盛了一碗饭。表哥讪讪地笑着,随便搪塞了两句,衣服也没换,直接走过来坐下,视线始终在饭桌上转来转去,但迟迟没动筷子。
“来,喝一个。”三姑父递给表哥一瓶啤酒,表哥接过来,打开,泡沫从瓶口泄出。“敬各位长辈一杯。”表哥咕嘟咕嘟喝了半瓶,算是打开了场面。大伙开始喝酒吃菜,聊東扯西,唯独二姑和二姑父板着脸,话也少了。在这样的场合里,越沉默就越能被放大,就像好端端的天空里,一两块乌云那般扎眼。
大姑问表哥:“小轩呐,这次回来,还出去不?”
表哥回答:“不出去了,先不出去了。”
“不出去好,在家里,还能照看照看你爸。”三姑父接道。
表哥嘴里不停应着。我注意到二姑父的脸越来越红,也许再喝下去,他就会被点着,然后拿身边的东西出气。想到这儿,我赶紧扒了几口饭,害怕像之前那回,二姑父借着酒力和怒气掀翻了饭桌,到时候就没得吃了。也许掀完桌子就得赶紧把他送去医院。他患有高血压,一累着气着马上就得满屋子找降压药。
“小轩,这趟去哪儿了?”三姑一边问一边给表哥夹了一条炸鱼。
“在南边,重庆。”表哥把炸鱼翻了个面,似乎在比较哪一面的火候更好。
“哦,重庆。在那边做点啥?”
表哥歪嘴笑了一笑:“去那边学火锅秘方,寻思着回来开个火锅店,但那老板想一口吃个胖子,说给他十万块钱,配方就卖给我。狮子大开口。这年头餐饮业是龙头,纯技术活儿,学好了就能靠这技术吃饭。”
二姑父嘟囔着:“他要是能靠技术吃饭,我就能靠放屁吃饭!”
这话虽是自言自语,但谁都听清楚了。二姑赶紧拿筷子戳了二姑父一下,这一下就像用针扎气球,反倒给他戳爆了。
“干啥?我说错了吗?”二姑父这次的声音大了许多。表哥可能刚要夹一块鱼肉,这话一出,他又把鱼翻了个面。
“行了,福林,说啥呢,孩子刚回来。”大姑劝道,又扭过头和颜悦色地问表哥,“小轩,听说重庆那地方都吃辣椒,地方也湿,和咱东北不一样。”
“是辣,总下雨。”表哥吸吸鼻子,神情有些木讷。
“下雨也没见你长个儿。”二姑父又嘟囔了起来,说完把酒一口喝干。二姑呜咽起来,两个姑姑和母亲赶紧去劝。
“孩子刚回来,你较个什么劲呐!”二姑放声哭出来。二姑父的五官扭在一块儿,吼道:“他才走了几个月?天天不务正业,折腾来折腾去,折腾这么多年了,上海杭州福建深圳……”二姑父扳着手指头,“你算算,全国还有几个地方他没待过?下一步是要去西藏出家,还是要去新疆卖羊肉串?”
二姑父的这句话包含了不少表哥的前史,这还得从他们一家讲起:表哥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正赶上计划生育,是家里的独苗。听说他小的时候十分聪明,上小学的时候就把初中的课程自学完了,嚷着要去读高中。人也机灵,做什么都有模有样的。父亲说,那几年上坟的时候,二姑都要多带几捆纸,说是祖宗保佑。那时候,二姑家的日子过得红火:二姑在百货公司上班,帮人卖货。那差事在那个年代算是个美差,每天忙一阵子,剩下的时间就是坐在那儿嗑瓜子,和人东拉西扯,挣得也不少。二姑年轻时候漂亮,当知青的时候就受欢迎,表现也活跃,好岗位自然是她的。二姑父在钢铁厂工作,造钢。他爱喝酒,每天都离不开一口白的,但有一点,二姑父在钢铁厂做工多年,愣是没练出几块肌肉。他个头不高,身上干巴巴的,像是只裹了一层皮。他曾自嘲地说,喝酒喝多了,酒精把身上的肉给吞了。
但好景不长。九十年代末,二姑父从镇上的钢铁厂下岗,表哥同年上了高中。得知父亲下岗后,他的第一句话是:“爸,那船你们还造不?”
表哥说的船就在钢铁厂里。二姑父下岗前几年,钢铁厂突然增了一项工作:“为了配合邻省兄弟工程,咱们现在不光得生产,还得制造;造船,这船是要下海的。有木匠工匠经历的,下了班到厂长那儿报名。”二姑父的父亲曾经是木工,他年轻时跟着他爹学过两把刷子,不精,但能帮得上手,做出的东西也能用。和二姑结婚时,他谢绝了家里老爹的好意,坚持要自己打一套家具。东西是打出来了,但的的确确在美观程度上差了点味儿。听说为了这事,二姑差点反悔。在婚后一段时间,一看到这些个玩意儿她还气得胸口发闷。
就这样,二姑父参与了厂里的造船活动,那年表哥接近小学毕业,之后又上了初中,有事没事就往二姑父那儿跑。钢铁厂地方大,完全够一个半大小子撒欢儿。厂里工人都认得表哥,叫他“小神童”。表哥玩累了,就去找二姑父要钱买汽水买冰棍,然后就坐在一边看人们围着一大张图纸忙前忙后。
有一回,表哥正赶上厂长给工人们开会,内容不外乎那些个一二三四点,大家听得昏昏欲睡。厂长讲得遍地开花,最后说道:“咱们造船也有些日子了,但是进展不快。大伙儿应该加把劲儿,多上上心。这船送到辽宁后,是要去南方的!听说是什么——‘沟通南北的——记不得了。总之,经过厂里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应该给它起个名字。名字这东西,叫了就亲了,亲了大家伙儿就上心了,上心了速度自然就上去了。这大船就像咱们的小孩儿一样啊。况且,起名也是迟早的事,大伙儿现在好好想想,讨论讨论。”
于是在场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说叫“建国”的,有说叫“建功”的,有说叫“土地”的,有说叫“小麦”的;还有说这船不像孩子,像媳妇,叫“翠花”算了。说来说去,感觉不是人名就是动物或粮食,厂长听了直摇头:“太俗。太随意。”
这时,在一旁喝完汽水的表哥说话了:“李叔,我有个想法。”
厂长循声望去,表哥拎着空汽水瓶子站在那儿,快落山的夕阳给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怎么把小神童给忘了?”厂长笑道,“来,小神童给出个主意,叔叔大爷们都听着呐!”
表哥说:“我在书上看到过,未来的车和船都是在空中飞的,不走马路,也不走水路。这条船从东北到南方,再从南方回来,就像鸟,秋天从咱们这儿飞走,猫个冬;春暖花开的时候又回来。所以,我起个名字,就叫‘群鸟号。”
厂长拍起手:“有文化的就是不一样。”
有人问:“那为啥不叫‘小鸟号,要叫‘群鸟呢?”
表哥说:“车和船都有很多辆很多条,鸟也不是只有一只。”
厂长走过去拍了那人一下,说:“你跟人家比啥呢?还‘小鸟号,按你那么说,叫‘雞崽子号算了。”人群一阵哄笑,厂长高呼道:“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叫人来刷上名字!小神童,来,叔给你个奖励。”
奖励是一枚“勋章”。不少人眼馋地望着表哥,其中也包括二姑父。其实那只是一枚铁制的,印着钢铁厂标志的圆形胸章。放到现在,不过是一块破铜烂铁罢了,没人稀罕。但在那时候,这块小铁片是荣誉,是精神食粮,是年终开表彰大会时,劳模和先进才能戴上的。他们眼馋,他们嫉妒,也嫉妒二姑父。他儿子受了表彰,就相当于他受了表彰。厂长满意地点点头,以为这样做就激发出了工人们的斗志。但事实上,大伙儿从早到晚,从冬到夏,几年过去了,计划好的大船只完成了个框架,甚至船板也没有,远远一看就像个不规则的大铁皮,倒是船身上的“群鸟号”几个大字十分醒目。
二姑父下岗以后,表哥的成绩开始一落千丈,两次考试以后,他就成了倒数。他每天在学校做些什么呢?除了看闲书,就是绕着操场疯跑,或者去迪厅跳迪斯科;还喜欢搞一些小实验,比如把自行车车轮拆掉,说是测试圆形的稳定性;再比如把牙膏和醋和酱油混合,说是从里面提取新元素。折腾一两次还可以,但随着表哥的兴趣面不断延展,时间一长,家里能拆的都被拆了,搞得破破烂烂,一进屋,硬是有种特困户的感觉。据父亲回忆,二姑父的高血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一方面是下岗之后,心里始终有股火烧着,但最直接的导火索是:表哥把他珍藏多年的老酒兑了豆浆,还兴致冲冲地倒给他品尝。二姑父直接把碗摔得粉碎,甩了他一巴掌:
“小时候吵着要上高中,现在上了,反倒不务正业!”
表哥回答说:“那时候小,不懂。高中其实没啥好学的,还不如学点别的。”说完,去迪厅跳了一晚上舞。
除了这些,表哥还隔三差五地往他爸先前工作的钢铁厂跑。二姑父知道后,大骂道:“兔崽子,你爹都不在那儿了,你还整天往那儿跑!”
表哥说:“爸,那船还在厂里。”
二姑父说:“那破玩意跟我没关系,跟你也没关系,你给我好好念书!”
自从下岗后,二姑父一直在家待着,刚四十岁就过上了退休生活。每天喝两杯散白酒,听两个小时收音机,有时候出门和附近老头下一会儿象棋,或者去公园晃一晃,回来就往床上一躺,不干活也不做饭。丈夫下岗,儿子不务正业,二姑一下从天上掉到地上,每天以泪洗面。丈夫没出息,她知道,都在一个镇上,大伙儿都是贫农,你何家什么样儿,我一清二楚;但我儿子不一样,从生理上说,儿子至少有我一半,从心理上说,你何福林从孩子出生以后就没管过。我呸,我自己的儿子,我来管!
二姑最先想到的——也是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表哥的脑子出了毛病。她怕儿子的脑子坏掉。好不容易过起来的日子,塌了不要紧,塌了房可以修,塌了天可以补,工人阶级,就是不怕困难。但她唯一的儿子要是就这么下去,那可完啦。
于是二姑赶紧带着表哥去医院,左拍片右彩超,验血验尿验粪,只想瞧瞧孩子脑子出什么毛病没有。她对医生说:“只要不是脑子的病,癌症我都认了。”
检查结果是令二姑满意的,表哥的脑子没有一点问题。智力也测过了,100。从结果来看,中规中矩。于是二姑断定,表哥还是脑子出了毛病。从医院到土地庙,二姑求医又求佛,只求让这孩子恢复从前的样子。
每次谈到这儿的时候,父亲也总会露出会心的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块儿,顺便摸摸我的头。这其中的原因在于:在二姑家日子红火的那几年,委实叫其他人看着眼红。同为一家人的大姑三姑和父亲就成了鲜明的对比。大姑暗中也埋怨过二姑:“显摆什么?我们家小峰也不见得比小轩差!”从长远来看,这话不假。小峰哥虽然在学生时代平平庸庸,可也算是抓住了下海潮的机会,跟着人一起到广州练摊儿,稳扎稳打,现在在上海和人一起合伙开公司,业务蒸蒸日上。老姑家的小强哥现在在杭州做销售,把苏杭一带的业务都包了,娶了个漂亮的南方姑娘,前年刚在那边买了房子,婚礼也办得风光。而父亲和母亲四十岁才有我。父亲那边姐弟四个,他是家里老小,结婚又最早,但怎么也没顺顺当当地有个孩子。倒是大姑二姑三姑都顺顺利利地怀了孕,三个人都生了男孩。父亲和母亲为此跑了很多趟医院,也去北京看过,但无论如何就是不成。后来又找过许多大神大仙,他们的口径倒一致:你们命里不缺孩子,只是会晚一点。终于,在父亲过完四十岁生日后,母亲的肚子一点点鼓了起来。
说回表哥。他自从走下神坛后,就再没往上走过。尽管二姑二姑父急得每天吃不下睡不着,可表哥满不在乎。家里大人们说,表哥像是被什么附体了一样,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总觉得这话有些夸张,以我后来的观察,我推测大人们所描述的状态应该更符合若有所思才是。据我回忆,表哥喜欢一个人待着,眼睛直直地望向一个地方,能持续很久很久,有几次甚至我已经走到他面前了,他也没察觉到。很明显,他在思考什么,至少也在想着什么。但我也对大人们的夸张予以宽容。每次说到这儿的时候,他们总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好像法制节目里对着镜头忏悔的罪人。可实际上,我觉得他们心里都在偷着乐:小轩这孩子,到底是不行了吧!
就这样,表哥混完了高中,一直到他走进高考考场那天,二姑还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事实上,结果也许只出乎了她一个人的意料。表哥不出意外地落了榜,对此,他似乎没什么感觉,每天该跳舞跳舞,该闲逛闲逛;回来把门一关,不知道在屋里捣鼓什么东西,有时候饭也不吃。
有一天半夜,表哥突然冲进二姑他俩的房间,喊道:
“爸,咱俩出去摆摊儿!”
二姑父被表哥振奋的声音吵醒,他睡眼惺忪地抽了表哥两个嘴巴,也许没抽到,之后他又倒下睡过去了。第二天,表哥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对二姑和姑父说了他的构想。放到现在来说,大概类似于创业规划:从初创期的布局,到发展期的战略,最后展望到了走向亚洲和欧美乃至世界。他说:“爸,现在正是‘贸易的好时候,这一大盘棋,咱俩就够了。反正你也在家没事干,还老惹我妈生气。妈,这事交给我和我爸,你就在家等着享福吧。”
一听这话,二姑捂着脸哭了起来。这几年二姑过得憋屈,家里大事小情她都得操心,表哥这番信誓旦旦的话让她感动得不得了。二姑父不停地搓着手,眉头一会儿皱紧一会儿张开,他承认,这几年是苦了媳妇,他一个大男人,过着过去老爷的生活,不挣钱不说,家务活也不干。这么想着,他真想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儿子,咱们干!”
表哥点点头,然后对二姑说:“妈,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们还需要启动资金。”
二姑当即掏出她为这个家攒下的大部分钱。她相信儿子的想法,她觉得他一定是对的,最主要的是,她相信儿子。她平时爱串门,左邻右舍挨家挨户地串,听到了不少关于练摊儿练成大老板的故事。旁的不说,大姐家的小峰前几年跟人家下海,她还背地里说人家孩子没出息。今年春节,小峰穿着一套西服回来了,头发也抹得溜光水滑,还给每家都送了一大堆年货,都是从南方带回来的,她听都没听过。现在好了,她儿子也马上要当老板了,从此再也不用羡慕别人了。
表哥经过多方考察和细密的研究,最后把第一站定在了上海,他说:“上海现在遍地都是外国人,外国人手里握的就是外资。咱们去了,那挣的就是美元!”二姑按照表哥的意思,在百货托人以最低价进了一批货,都是些廉价的小玩意:发卡、小钱包、钥匙链、丝巾、袜子……还有一堆地摊小说。表哥说,这些玩意儿现在最流行,叫人看了之后还惦记,买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一切准备妥当后,表哥和二姑夫脸红筋涨地提着大包小包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两人一晃走了两个月。一天晚上,二姑正在看电视剧,电话突然响了。她以为是姑父打来的,就歪着脖子接起来:“喂?”那边说:“这边是派出所,你家里人被扣下了,快来领人。”
二姑一听慌了,忙问道:“他们出什么事了?”
“罪过大了。卖劣质产品和盗版书籍,屡教不改,殴打执法人员,扰乱社会秩序。”话筒里的声音一点温度也没有,像是冰箱里的冷气,直往二姑耳朵里钻。“上海浦东,快来吧。”说完就挂了。
二姑连夜赶到省城,又坐了三十几个小时火车。当她风尘仆仆地赶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接到那通电话的第三天了。她坐车到黄浦江,左问右问,一家一家派出所都去找,终于见到了表哥和姑父。她和警察赔着笑脸,把医疗费给垫上了,又是承诺又是保证,才把俩人领了出来。
一出派出所,二姑立马揪住二姑父的耳朵,问是怎么回事。二姑父呲牙咧嘴地说:“你儿子决策失误,不关我的事。他非说这地方能挣美元,兜里揣着美元的老外我是见到了,但人家根本瞧都不瞧我们一眼。”
表哥沮丧地说:“是没有外国人买,但中国人来光顾的多。就是最近形势紧张,抓得严,剩下的东西都让没收了。”
二姑强压着火气,问道:“卖货卖得怎么样我不问,你们给我解释解释,把人打了是怎么回事?我那几百块钱医疗费不能白花了!”
“我没打人!”二姑父喊道,“谁打那个鳖孙了?他总来撵我们,还抢我们东西。”
“对!”表哥附和道,“是他先动的手,我也就是推了他一下,连块皮都没蹭掉,他就讹了我们几百块钱,这是诈骗,得回去说说理!”说着,两个人气势汹汹地往派出所走,被二姑一把拉了回来。
“还想二进宫是不?去吧,这次没人领你们了,你们把人打死算了。后半辈子,我出家,念一辈子经!”
表哥和二姑父不吭声了,乖乖地跟着二姑回了家。这一趟,抛去车票伙食费等开销,俩人亏了不少。二姑夫受到的打击不小,回来后老老实实的,酒喝得也少了,人也勤快了一些。家里亲戚都来安慰,说做买卖嘛,怎么能总赚不赔,况且也是第一次,少了点经验。大姑这次挺慷慨,她对二姑说:“小轩要是想做买卖,让小峰带带他,兄弟俩在外面也是个照应不是。”表哥问道:“大姨,我小峰哥卖的什么?”“好像是蜂蜜,也卖菜刀什么的,我也不太懂。”大姑说。表哥点点头,回头跟二姑说:“马上新千年了,那些玩意儿都过时了,我不能去广州。”过完年后,表哥说:“新世纪开始流行新玩意儿了,手机,高科技。我出去跑跑,兴许有点门道。”于是,表哥要了几百块钱,又上了火车,但他没说要去哪儿。
半个月后,表哥往家里打了电话:
“妈,我在深圳,卖手机,管吃管住。”
二姑舒了口气,起码儿子在外面不用挨饿了。几个月后,表哥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说自己被炒鱿鱼了。
“工资倒是没少我的,还给了我一部手機,诺基亚,说是精神补偿。男人干这行吃亏,现在买手机的不是大款就是大官,老板为了提升销量,换了个漂亮的女孩,把我辞了。”
被辞了不要紧,这趟至少不是空手回来的,况且在2000年的时候,手机确实是个稀罕物。二姑趁机风光了一把,走到哪儿不忘拿给人看看:“瞧,手机,我儿子带回来的。”于是人们料定,当年那个小神童又回来了。
这次从深圳回来,表哥专门配了副眼镜,看上去俨然一副意气风发的大学生模样。他告诉二姑二姑夫,这趟他没白跑,学到很多东西。在深圳生活的都是白领阶级,人家不是在挣钱,是抢钱。怎么抢?炒股!一进新千年,时代就变了。手机店的老板,一个月能卖出几部手机?但人家富得流油。那是人家在股市混得风生水起。说白了,开手机店充其量算是副业,挣的钱只有指甲盖那么多,大头的都在股市里膨胀着呢!涨得比他肚子还圆!于是,他专门到市里的书店淘来了一摞有关炒股的书,每天抱着从早啃到晚,记下来的东西写满了五本发黄的草稿本。又几个月后,他带着自己打工几个月的工资回了深圳。这次,他去了股市。
我无从知晓,也无从揣测表哥踏入证券交易所大门时的心境,但我能想象得出,他踌躇满志、脸带微笑的表情。他带着一肚子的金融知识和必胜的决心走进那座闪烁着光芒的大厅,也许他脑子里回响着无数个穷小子翻身的故事——那一刻,他势必要成为故事里的主角。
股市堪比赌场,表哥在赌。他望着花花绿绿的屏幕,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头顶窜,他在无数个像他那样的人当中,朝前迈了一步。表哥十分清楚,这一步迈出去,不是踏上云彩上了天,就是一脚踩空掉下悬崖。
这一脚,表哥又踩空了。从他入手那支股票的第二天开始,屏幕上的绿色就没变过。他每天住在网吧,半夜跑到厕所咬破手指,想给自己转转运。但这一套在千变万化的股市里,完全不起作用。有人给表哥支招:赶紧抛出去吧,至少给自己留点本钱。表哥一咬牙,想再拼一把,但这时候他亲眼目睹有人在交易所的大厅里昏过去,直接一命呜呼。后来才打听到,那老兄把自己的身家都赔了进去,家里老妈没人管,老婆孩子没人管,他一时急火攻心,撇下这一帮人先走了。表哥感到后怕,于是,他把卖股票的钱套了现,又回家了。
但表哥永远是闲不下来的,炒股失败,不要紧,这世上的路千千万,条条大路通罗马。一条路走不通,那就再换一条。这么多年过去了,表哥干过许多事:卖过保健品,做过群演,摆摊卖过小吃,给杂志写过文章,当网管的时候,还在网站上写过网络小说(因为网管用电脑方便);互联网流行以后,他开过网店,干过微商,搞过投资,也在网上开过直播,对着摄像头不停讲笑话……也因此,全国大大小小的地方他去了不少,一说话混着好几个地方的方言味儿。虽说地方没少跑,但表哥每次尝试的结果都以回家告终。每次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也不固定,多则一两年,少则几个月。表哥相信自己,二姑和二姑父也相信他。后来我觉得,这不仅是父母对孩子的信任,更是一种死心塌地的、全心全意的信任。他们绝对地相信表哥,正如表哥绝对地相信自己。不管日子过得如何,他们总能想办法支持表哥。亲戚朋友不止一次地劝过,二姑都笑呵呵地搪塞过去,表哥也只是默默听着,听完该怎么干怎么干。二姑父起初站在二姑表哥这一头,后来渐渐地对表哥不理不睬。其中的理由很简单:表哥年龄也不小了,还没个着落,每天东跑西跑,由着性子瞎搞。他比以前更瘦了,烟戒了,但还喜欢酒。他和二姑都接近六十岁了,正是享受退休时光的时候,但两个人都老得不成样子。二姑也劝过表哥,不管干啥,只要有钱挣就行了,妈也不指着你能有多大出息,咱们安安心心过日子就成。表哥则依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在某一天背上大旅行包,一张便条也不留下就走了,一段时间后再突然出现。二姑和二姑父也渐渐习惯儿子的不辞而别和突然推门而入。家里亲戚见二姑和二姑父过得可怜,都劝表哥稳定一些,他回答说:“我现在挺好。”
饭局不欢而散,桌上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离开二姑家的时候,我听见大姑悄悄对父亲说:“你二姐这回有得受了。”我们都没出声。我想象得出,二姑一家三口人待在一起的生活状态:二姑父每天不会早起,起来了就打开有杂音的收音机。这年代,已经没人听那东西了,但二姑父乐在其中,他爱听戏,咿咿呀呀的;到点了就出门溜一会儿,天气好就晒晒太阳吹吹风,看看行人,看看街道。他的眼睛很浑浊,像是里面掺了一把泥土。二姑每天要预备家里的饭菜,之后洗碗,然后出门到各个超市或市场淘打折的便宜菜,为了一个两毛钱的袋子和人软磨硬泡,下午和晚上就看看电视剧。表哥则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到吃饭时候不出来,或者一天下来也见不着人。二姑父不和表哥说一句话,见了面就跟见了冤家一样。想必他们过年看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笑也不笑出声吧。每次说到他们家的时候,母亲总是会叹息一声,其他人也如此,好像这一声声叹息能缓解掉什么。
从那之后,表哥再没往外跑过。也是自那以后,他开始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时而高谈阔论,谈轴承的稳定度和铁皮的质量,谈气压的强度以及在海上遭遇风暴的可能性。他每天下午一点准时往东边那个老钢铁厂跑——也就是二姑父下岗的地方,那里现在已经被一家燃气公司取代。他就蹲在燃气公司对面,一直在那儿待到天黑才回去,衣服上沾满了泥和灰,就像个玩泥巴的小孩儿似的。听二姑说,有几回她偷偷跟着表哥跑去那边。表哥到了那儿就蹲在路对面,直勾勾地盯着大门看,就那么一直看,看到天黑。回去问他,他就笑笑,说:“我等人呢,人齐了就开工了。”二姑说完,接着叹口气,“这孩子怕是这里出问题了。”她指了指脑子。
那之后的一个冬天,二姑把表哥带去一个大仙家里,大仙给他做了一套法事。表哥坐在炕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一个地方,任凭那人摆弄。完事后,他还给人讲南太平洋上的神秘岛屿。大仙告诉二姑,回去烧点纸,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孩子就好了。
四十九天过去了,九九八十一天也过去了。事实证明,表哥在那件事上相当执着,不管晴天雨天,不管刮风起雾,他都会准时赶到那儿。一连几年都是如此。问他,他的回答和以前如出一辙,没人知道他每天去那儿做什么。
日子像流水一樣过得飞快,日历上的数字循环不止,其实也无非是以一种莫须有的计数方式在把时间人为地往前推进罢了。我上了高中,到了高三,然后进了大学。一所南方的大学。现在回想起来,也只能记得我走进高考考场那天灰沉的天空。签字笔写了一半断了油,我又拿出一支新的,继续写下去。当我寒假从学校回到家,跳下大巴车的瞬间,我第一次感受到苍老割据了这座东北小镇。人们在雪地里步履蹒跚,楼房阴阴暗暗,汽车的发动机也不响亮。我一下想起很多人很多事,那些遗失于此的,那些长眠于此的。
几天后,我在散步的时候遇见了表哥。他还蹲在燃气公司对面,两只手交叉着伸进袖口里,戴一顶厚绒帽子,脖子缩进沾着泥的羽绒服里,只露出眼睛和鼻子,衣领上结了一层冰。
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问道:“哥,天这么冷,你在这儿干嘛呢?”
他认出我来,眯着眼睛笑了笑,说:“你回来了。好好念书。我在这儿等人,他们一会儿就来了。”
我說:“等啥人?天一会儿就黑了。”
“很快,马上就来了。还有点活儿没干完,干完就走了。”他伸出通红的手拍了拍我,“你快回家吧,天冷呢。”
我不由从心底生出一阵悲伤。
除夕那天,家里人商量好到二姑家吃年夜饭,大伙儿知道他家不容易,到了那儿多带点年货,做菜多做两个,就够他们吃一阵子了。二姑和二姑父又老了许多,一笑起来脸就像干巴巴的树皮。下午快吃饭的时候,二姑对我说:“小宁,去燃气公司那边把你哥叫回来吧。”
大年三十的街道静得如同空城,地上满是鞭炮的残屑。表哥还蹲在燃气公司对面,对着空空如也的大门全神贯注地盯着,好像那里演着一出好戏。
我走过去,对他说:“哥,咱们回家吃饭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说:“小宁,今天我就要走了,再不回来了。回去帮我给你二姑二姑父捎个话,就说我对不起他们。”
我说:“哥,今天过年,不说对不起。咱们回去吃饭。”
表哥说:“许多年前,我在这儿丢了一样东西。那些年,丢东西的人不少,但能找回来的人不多。现在,我得把它找回来,可那东西已经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我得找。为了它,我赌上了一切。我觉得我找得回来。我活到今天,没做成过一件像样的事,但这件事,我必须得做。”
我动动嘴,他伸出手扶住我的胳膊,示意我不要打断他。
“什么都不要说,只是到我走的时候了。弟,你聪明,家里这几个,只有你上了大学。你应该明白这意思。”他站起身,往燃气公司的院里望了望,我看到门卫的老保安在里面的火炉旁喝酒。“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接我了。我们一起坐船走。”
“哥,这冰天雪地的,哪儿来的船?”
他微微笑了笑,说:“我们造的。”他朝燃气公司那边指了指,“喏,你看,那就是。”
我仰起头,天边起了一层很薄的雾,阳光隐隐落了下来。在我的印象里,除夕这天很少有出太阳的时候。远处,一艘巨大的轮船飞在空中,正徐徐朝我们这里驶来,到近处又缓缓落下。那船的高度不亚于一幢大楼,在北方的严寒中,白色的船身格外耀眼。
“为了造好这艘船,我们辛辛苦苦干了挺久。”他得意地说,“它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叫‘群鸟号。”
“但是,哥,”我说,“咱们这儿没有水,走不了船的。”
“别担心,我们已经规划好了路线。东北都是平原,路好走。我们在船身上装了轮子,在冰上,这船可以像车一样走。实在走不了,你也看到了,这船还能飞。从这里一路向东,不出两天就能到一个入海口,那时候就能到水上了。我们顺着水走,走到南方,再到太平洋,顺着洋流走到北美,也许走反了,漂到印度洋,到了非洲。”表哥拍拍我的肩膀,“放心好了,我们有一群人呢。我告诉你的话记得带到。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
他咧开嘴笑了。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两粒星星。
“到时间了。还有一件事……”表哥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褪了色的奖章,很规整的圆形,上面的图案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楚了,“把这个交给我爸,一定亲自交给他。”说完,他握了握我的手,然后朝路对面走去。门卫的老保安在屋里用电动钥匙给表哥开了大门,他迈过门,朝我挥了挥手,转身上了船。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鞭炮声,我站在寒风里,看着大船缓缓升起,调转船头,船身上的“群鸟号”三个字有些磨损,但还辨认得出。我目送着它离开,我想,只要船一直往南走,总能遇见水,一直走,总能遇见一处遂心的岛屿;一直走,也一定能回到起点,就像往返于南北方的群鸟。船的轮廓一点点消隐于上空的金色,阳光灼目,雪地上浮动着点点微光,仿佛有什么即将破冰而出。
今天过完后,春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