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克利的诗（八首）

尤克利

山水故人

他们走过这熟悉的山道

无数次涉过这河水

他们捧起稻谷，磨镰，点种，扶犁

被新翻的鱼鳞状的泥土

照射得眯起了眼睛

又是一年的耕作季，傍牛的人

使出了牛的力气，挑水插秧的人

裤脚挽到膝盖

春耕图是一幅在民间生长的

情景剧，只在山川平原上行走

不在纸面上逗留

枝繁叶茂的树木，稿纸上写满了文字

然后抱着一摞摞书卷

化入泥土

古道上重重叠叠的脚印

厚度赶不上一页火纸，他们走过

急火火赶路的日子

荷锄晚归的时辰，晚霞搬过椅子

给星星上座

星星把整座夜空的悲喜

高高挂起，声音在夜幕下走动

分不清是现世的人还是过往的魂魄

太阳升起，迎春花的枝条

蜂蝶上下飞舞

柔和的光线，送来依依不舍的问候

多么希望

那些在时光中走散的山川故人

会乘着一阵风归来

叙旧，看庄稼的长势

犹同百年之后，我们

还会如约而至，成为节日的座上客

酩酊，不醉不归

两只船

想起小时候穿过的一双鞋子

那是母亲在油灯下亲手给我做的

千层底上，密密麻麻的针脚

像鸡啄出的米粒

穿上它，就能躲避地上的针刺，蒺藜

就能平坦地度过光阴

那是两只船

穿行在无边无际的少年隧道

载着我去拾柴禾，采茵陈

挖香附和半夏

去酒味十足的门市部打酱油

去小学校上课

去赶集

去往青年和中年的途中

它们始终指向前方，两只船

在我举手投足的刹那间，在怀想里

有了漂洋过海的感觉

星光照耀远去的人

远去的人，自身带着光芒

照看萤火

光阴丰盈之时，芸豆花顶戴紫色

梧桐树的光斑又圆又大

割麦人直起腰身的那一刻，风

是快乐的使者

碌碡干爹场干娘，门楼高挂

吱扭的门扇响動，熟悉的面庞

歙动的鼻翼嗅着饭香

多少次光影旋动生成的良辰美景

被祖先率先占用

而那时我们还在温柔乡

不能及时出现在某时某刻，滴血认亲

那时我们是下游的河床

等到石头风化出图案，等到

文字的笔画演变出新的成语用典

等到他们走

我们来

带着仰望，带着缅怀、茶酒和新麦

一脉相承的亲情

在夏天的夜晚，葫芦架下

联通旧梦，星光下的链条闪闪发光

我们也将成为其中的一环

且徐徐远去

青灯黄卷，或时间的脚印

铺开信笺，给未来的自己

写一封家书

微调语言的力度

使穷途变坦途，窘境变顺境

我的耳边生风

脚下的风火轮停不下来

书页开合间，灰尘慢慢落下

落到手指的骨节上，书卷泛黄

头发花白，时间的力量

摧毁一个又一个黑夜城堡

留下灼伤的痕迹

顺藤摸瓜的快感，莫过于

去一本书里汲取营养

明知道过去的事物已是虚妄

可我还是喜欢在夜晚

打开龙门阵，让书卷上的文字

开出绚丽的火花，昙花

一现的灵光，犹如叮咚的泉水

清洗着愚钝的灵魂

我也喜欢搬运汉字

在纸页上，留下美妙的脚印

作为通向衰老的印记

对镜

岁月亲吻我的额头，每一次

都会增加一道皱纹

我心爱着而又厌弃的脸蛋

肯定在深夜，有鱼游过我的眼窝

留下鱼尾纹，反复重叠

那是进入暮年的前奏

对镜，有时突然感觉到

自己是自己的陌生人

他闯进了镜中，就像闯进梦里的

不速之客，这个人就是我吗

稀疏的头发尽染霜雪

额头宽了，口齿业已漏风

因为饮酒而潮红的脸皮

松垮得不成样子

不可逆转，不可逆水行舟

对镜，不时打翻五味瓶

又重新整理，只把整洁的衣帽

当做一根金黄的稻草

蚯蚓

在隐秘的世界里踽踽独行

没有灯光，不接受光合作用的帮衬

少小离开家门，沿着

曲曲折折的隧道向前掘进

它们的上方，阔大的地平面

就像人类之于银河系，不过

给它们一方小小的田地就足够了

它们会在心里建造庙堂、学校、医院

每条蚯蚓都是自己的救护员

当身体受伤，它们就会及时止血

包扎、疗伤，继续做着眼前的活计

这比草根还要低下去的生活

只有蚯蚓和像蚯蚓一样卑微的人

才能独自承受

大雪

冬季的河流，每到结冰的时候

大雪就赶过来

给河流望闻问切

河流像一个冻得流鼻涕的孩子

额头上热量

比大地的体温高出好几度

我们的村庄坐北朝南

河流也在顺势向南流淌，村庄

就是一条藤上结下的瓜，顺藤

摸瓜，就能走近农事

走近大雪时节

胡同里蹦蹦跳跳的身影，隐秘的种子

在房檐下

与众家农具交谈

河流在继续赶路，行路人还在远足

而众多的雪片

却要齐刷刷地回来

带着精美的图案，带着海岛冰轮

铺天盖地

它们使用今天的配饰，医治过去的

所有的离愁

陌陌

陌陌来到陌生海边小镇

孤独如我

我们毫无防备地成为了朋友

一起看日出，拔锚出海

垂钓乌贼和大白鲨的脊背

一罐扎啤喝到半夜

一时间，小镇上飘荡着我们的踪迹

和传闻。小镇的夜晚灯火闪亮

我俩的身体会发光，我

给她看手相，看事业线爱情线

说好了在这里呆到地老天荒

没有人知道我或陌陌来这里的真实原因

没有人想到剧情会凭空消失

于一场海上风暴

多年之后，听说小镇上的人们

还偶尔说起这段往事，说起两个人

怎样如胶似漆。更多年之后

我怀疑自己是否遇见过陌陌

更怀疑自己，曾经去过那个

有过海市蜃楼的海边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