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局中人，情感的局外人

作者简介：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天涯》《花城》《大家》《芙蓉》《文藝报》等百余种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人物传记、诗集、评论集等个人著作27部。曾获湖南省十大文艺图书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金奖、深圳市十大佳著奖等。现居深圳。

读完李敏锐这篇《你来自温郁的南方》后，我沉默了好长一会。

有种复杂的感情涌将上来。我知道，在读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以为自己不是在读一篇小说，而是在读一个人如实写下自己的生活经历。这其实就是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让你不觉得是作者面壁虚构，而是将自己或他人的一段生活历程如实道来。

小说刻画了几个人物，主人公是江玥，围绕她的，是前男友苏毅、同房而住的吴姨、公司林老板、同事朱红，以及现在的追求者沈南。另外还出现过苏毅一家，三五个其他同事，林老板的老婆黄姐。对一个短篇来说，这些人物已足够展开一段人生叙事了。

作者将小说设置选择在广州。它是作者的生活之地，也是中国最为典型的打工之地。作者将目光很自然地投在打工者身上，也是对今日生活的一种典型刻画。

江玥因杂志社难以为继，应聘到外贸公司，从编辑的身份变成了打工者的身份。细究起来，她的编辑身份其实也是打工身份，只是在外人眼里，似有种白领和蓝领的区别。不过，江玥在外贸公司的成绩肯定大过于曾经的杂志社成绩。单从她的工作来看，从公司文员变成了业务员之后，业务员的工作更让她如鱼得水，但问题是，江玥是否从中得到了幸福？

作者花费不少笔力描写了江玥与苏毅的情感。说他们之间有情感，也似乎只因他们是同居关系，是所有人眼里的男女恋人。而且，他们都不是广州人，而是从外地前来广州寻找梦想的，不太引人注目的一对外省年轻人。作者笔力并没有描写二人如何如何相濡以沫，而是运用冷静的笔触交代二人一地鸡毛的同居生活，二人很少有心灵的碰撞和交流，即使有，也只是在面对生活的打磨时发生些不愉快的矛盾。哪怕苏毅家人前来广州，增加的也只是两人间的隔阂。似乎现代爱情就是如此，不再有言情小说中惯见的惊天动地，更没有什么生死相依，有的，只是生活的面对和陷身其中的种种挣扎和挤压。苏毅好几次提出返回老家，没有哪次得到江玥的赞成。或许在江玥那里，既然来了广州，无论什么样的命运都得挺下去和打拼下去。但作者无意对此进行赞美，读者也只是跟随作者的笔尖看到江玥的一路奋争和她一路的改变。

江玥变了吗？在生活中的人谁都会变，不会因为这样，就会因为那样，有的在生活中变得更加艰难，有的终于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很难说江玥闯出了一片天地，只是她不会再像和苏毅同居时那样艰辛，当她买房之后，也不会再遭遇吴姨那样的人。很难说，吴姨和其他如朱红、林老板、黄姐等人是可以与主角发生二元对立的人物，作者笔下的所有人都携带生活的本来气息，人性有什么缺陷，他们也就有什么缺陷，一切都很现实，所以一切也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江玥遇见他们，是谈不上换一种生活就能避开的人，恰好相反，无论江玥在做什么，那些人都是她必然会遇上的人，只是身份有所更换，姓名有所更换。江玥不可能离开生活，她遇上的，就必然是每个在生活当中的人。

所以，李敏锐刻画的就是江玥这一阶层必然面对的生活。

那也是前来异乡打工时，谁也无法避开的生活。

这篇小说令我读完后沉默，是作者从江玥等人身上，非常冷峻地刻画了一个群体的生活。它令人思索，生活要不要拥有激情？如果按惯常的标准，答案当然是“要”，但生活越现实，越令人发现，激情只是人的梦想，当人面对生活，有的就只是对生活的应付能力。江玥初来广州时，不是没有过激情，但生活很快就让她那种自以为能持续的激情烟消云散。苏毅的不辞而别，绝非他不能应付生活，而是他不能应付这一种生活，所以他败下阵来，当他考上公务员，会有另外一种生活，或许那是他能应付的生活。当他和江玥分开，作者没觉得需要使用什么悲怆的笔调。生活总会让一些人离开，会让另一些人进来，似乎江玥和小说中每个人都置身情感的外部。或许，这就是今天生活最真实的肖像，不必要粉饰，也不必要强求。粉饰与强求，都会导致人拉宽和生活的距离，就像江玥与苏毅在城中村同居时，他们无法粉饰那些艰难时日，也强求不了城中村不要拆迁，再往深处说，江玥粉饰不了智能手机在改变生活的同时会让自己丢掉杂志社的工作，也强求不了在公司文员的岗位上继续下去，只是当她因为业务而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时，那也仅仅是她适应了业务员的生活。

另外，林老板的出现会让读者预设他对江玥会不会干出些什么，但是没有，这也是作者遵循生活的逻辑而塑造的一个人物，他开始的成功和后来的失败，就像江玥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作者浓缩了的打工世界的诸般人物。他们没一个离得开生活，但又无一列外，站在了自己的情感之外。在作者笔下，有过婚姻的和没有婚姻的人，都对情感采取了一种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冷漠，这恰恰是一幅现代生活图景，如此真实，如此令人读来感慨万千。

更让我觉得这篇小说有些余味的，是沈南出场后对江玥展开追求，但他的追求也不是读者想当然的那样狂热。作为从一段情感中走出来的江玥，对自己的下一段情感没有也太多期待，二人约会虽然频繁，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哪怕沈南有与江玥结婚的欲望，但很明显，绝非一种狂热的情感使他想与江玥相伴终生。所有的激情与向往，在作者笔下找不到踪影，也就是在生活中找不到踪影。评论家们总喜欢在评论某件作品时称赞某个作者表现了生活，还原了生活，但多少都有在面对一件虚构作品发言。李敏锐的这篇小说倒真还是对生活进行冷静刻画的文字。她让读者看到，变化无常的生活，最终是让人的情感走向一种冷却。人只要在生活，就不会陌生这种冷却，只是当它出现在一篇小说当中，出现在一种手术刀般的文字表达之下后，才让人惊骇地发现，人的确需要某种改变，但如何改变，小说没有提供答案，也没有人能提供答案，生活也就在没有答案的现实中继续前行。

江玥们提供的，就是一帧帧生活中的真实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