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晚艳小小说二题

2023-05-29 20:30蒋晚艳
椰城 2023年5期
关键词:凤城大山外婆

蒋晚艳

彩   礼

“龙舟舟,出街游,姐妹行埋莫打斗……”一年一度的凤城龙舟节,逢简村头大榕树下,小简和大山搭档龙舟说唱,大山敲锣,小简吟唱,小简偶尔扭扭细腰,大山就欢快地一声重敲,再扯着喉咙像水浒传里的好汉一样吼唱几句,“江风吹来凉清清,各种船只往来不停……”不远处,河面锣鼓喧天,两岸人声鼎沸,德胜河五颜六色的龙舟队你追我赶,逢简村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在一起!在一起!” 龙舟饭席上,伙伴们将小简和大山围在中间,举的举杯敲的敲碗,闹得小简的脸像桃花一样红,大山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呵呵”笑着靠近小简,牵起小简白嫩纤细的小手。

小简和大山恋爱了。

小简说话细言细语,总是面带微笑,待人接物很有礼貌,父老乡亲都很喜欢她。大大咧咧的大山浑身是劲,又大气热忱,路上遇到挑重提物的乡亲,总会上前帮把手。内外兼修的小简和大山从小学到高中都同班,春去秋来,日久生情,龙舟节经伙伴一闹,爱情之火熊熊烧起。从那之后,渔人码头、清晖园、顺峰山公园,或街头巷尾,或小桥流水……凤城处处留下小简、大山如蜜的爱情痕迹。

大三暑假,同村先打工存钱后创业致富的阿强和隔壁村阿红结婚。婚礼排场很大,婚车十几辆,三台大货车装彩礼。敬酒环节,阿强拍着胸膛,脸红得像凤城六月的荔枝,“我的心,像我新建的楼,填满了,填满了。”阿强拥着阿红一桌桌敬酒,还粗声粗气地说,“大山,你快点娶小简。”

那天,大山有了心中的婚礼。

“简,我和一兄弟说好了,毕业后去建筑公司,室内刷墙,去香港刷。”那天夕阳正西下,青色的祠堂墙面泛着金色的光,祠堂屋檐上的鸟啊鱼啊龙啊等凤城灰雕像活的一样,一个个想飞上天似的,阿强内心也火一样的烧,他捧起小简白玉一样的脸,心扑通扑通地跳。

小简偎在大山怀里,柔声地说,“我就要在村小教学了,凤城有很多适合你的工作,香云纱作坊、家具、家电、瓷砖厂、地产公司……也可以种菜、养鱼、栽培水果……”

“香港工价高,钱来得快,我要给你最好最多的彩礼,让你风风光光嫁给我。”大山这样想,没说出口。

男人,实现了的诺言才叫诺言。

第二天,大山去了香港。

没有大山的凤城,小简空落落的。

“叫他回来。”闺蜜小花劝小简。“他榆木疙瘩一个。”咖啡洪水一样落肚,小简似醉非醉。两个人哭哭笑笑,最后一阵耳语,“就这样决定。”

香港。大山白天刷墙,傍晚搬运,晚上兼职送外卖,和工友合租城郊农舍,饭菜自己做。收入渠道多,又省吃俭用,两年后回凤城,大山的存折上有了一些钱。

“简,我回来了。”大山直奔幼儿园。

“嗯。”小简不冷不热。

“我有,有钱了。”大山拿出存折,兴冲冲地给小简数折子里的位数,“一二三四五六……”

“嗯。”小简瞟都不瞟一眼。

“我准备再干两年,钱挣够了回来娶你,给你很多彩礼。”

大山从头到尾滔滔不绝,小简自始至终沉默如墨。

小简变了。

小简不爱他了。

几轮热血沸腾与冷若冰霜的对决后,大山灰溜溜地回了自己家。

晚上,月光水一样从窗口射进来,大山辗转反侧,干脆走出家门,坐在榕树下的石头凳上,看天上的星星,看河上的小桥,看河面偶尔飘移的一叶扁舟,越看越不是滋味,大山又从村头走到村尾,他路过祠堂,路过一座座白墙灰瓦的民房,路过小简工作的学校。小简家乡美,然而已物是人非,大山孤独得如同撒落地上的月光。

坐立不安,有苦难言。

大山干脆到路边的小卖店买了几瓶啤酒,独自在榕树下喝起酒来,酒越喝越苦,大山忍不住呜咽,委屈得如同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哈哈,对,对!”这时,传来小简那百灵鸟一样的声音,大山唰的站起,情不自禁地想朝小简奔。然而,抬头,大山又绝望地坐着不动,只见小简和同村的青年才俊志伟并肩而来。志伟意气风发,小简笑颜如花,两个人相谈甚欢,对石凳上的大山视若无睹,似乎大山只是榕树吊垂的根须。

大山的大脑一片空白,像电脑死机一样,黑洞洞的。

滿脑子都是爱情,爱情空了才想起母亲。

父亲因病早逝,母亲独自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大山跌跌撞撞走回家,把存折交给母亲,脸憋得像茄子一样红,“妈,我明天出去,过两年回来建房。”

“傻儿子,你就一身傻力气,没一点大脑!”母亲领着大山,指着厨房刚修整好的自来水管、客厅全新的真皮椅子、床上软绵绵的蚕丝被,以及被毯上真花一样的广绣披巾……“水管是小简请人修的,被子是小简给娘买的,披巾上的花是小简亲自绣的。”

“小简是我儿媳,好儿媳。”母亲揪着大山的耳朵,笑得脸上的褶皱积成花,“我的傻儿子啊!”

“哦,呵呵,呵呵。”呵呵笑着的大山马一样往学校跑,一边跑一边唱歌一样叫,“小简,小简!”

不久后,大山在凤城租了几十亩地经营香云纱莨晒,后来又在村头开了间凤城风味菜馆,还在学校旁边建了两层小型图书馆。小简依旧在学校教书,也在村里教年轻姑娘学广绣。小简和大山又主动参加凤城“老艺术·新媒介”文化项目,学以致用着常常在家、在榕树下、在祠堂搭配龙舟唱,“龙舟舟,出街游,姐妹行埋莫打斗……”

对了,大山在凤城的全部投资或志愿项目有个共同的名字:彩礼。

冬   晨

又一个黎明降临。窗外灰蒙蒙的,有小雨滴嗒的声音,晴儿习惯性地醒来,左手伸向床头柜的手机,5点25分。晴儿关掉闹钟设置,把女儿的小手慢慢从肩膀挪开,双脚棉花团一样落在仿木地板上,女儿翻了个身,小嘴吧嗒了两下,双腿一蹬,小手朝妈妈的方向摊开。重新给女儿盖好空调被,在女儿的小脸蛋上轻轻亲了下,一只手抚她的小手,一只手轻拍她的背,待女儿安稳地睡了,晴儿摸着黑,蹑手蹑脚走向洗手间。洗涮完毕,晴儿又给大病初愈的妈妈弄早餐,准备午餐食材,6点05分,晴儿出门。

走出电梯,急匆匆地穿过一楼大堂,看了看天,雨像细纱一样飘,“细雨,不怕。”晴儿自语着径直跑向停车场,掏出电动车钥匙,钥匙一扭,朝地铁站驰去。

九零后晴儿是广州市区某医院的护士长助理,女儿要上学,原则上得人户一致,晴儿通过人才引进申请了广州户口,买不起市区房子,晴儿和老公便咬牙供了郊区一套二手房,郊区房距离市区医院近五十公里,先坐三站公交再坐地铁,地铁转两趟,再坐两站公交才到医院,公交时间不固定,有时也堵车,晴儿便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早上从家里骑车到地铁站,到了市区再乘共享单车到单位,这样下来,上班时间前后需要一个半小时。单位原则上八点上班,但作为护士站的小领导,既要了解夜班工作,也要提前安排白班工作,所以,晴儿每天都比同事早到医院半小时,一般5点30分起床,6点从家里出发。

“停!停!停!”刚到地铁口,正准备爬楼梯,晴儿被保安叫住了。

“怎么啦?”晴儿瞪大眼睛,着急地看着保安,“我的车停在指定区,上班要迟到了,得赶快。”

“姑娘,从今天开始,这个站封停几天,你坐地铁,去下个站或前个站。”保安指了指脚下的地铁入口,示意晴儿折返或往前,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晴儿往前一瞅,地铁通道前果然竖着白得刺眼的不锈钢栏杆。容不得多想,晴儿谢过保安大哥,又骑上电动车,匆匆赶往下一站。雨大了点,风也大了,戴着头盔的晴儿憋着劲,“不能迟到,我不能迟到。”

一番奔跑之下,终于坐上地铁,疫情让原本拥挤的早班地铁变得异常安静,坐地铁的人屈指可数。坐在椅子上,晴儿双手一抹脸,两行泪涌出眼眶,擦干,眯眼,现实电影一样涌上心头。

晴儿做护士,源于外婆。

1992年出生的晴儿与很多同龄人一样,父母外出打工,晴儿是留守儿童,跟外公外婆生活,由外婆撫养大。衣服外婆洗,饭菜外婆做,平时生病找外婆,学校有事找外婆,天冷天热叫外婆,高兴委屈喊外婆……外婆是晴儿的天,是晴儿的全部。然而,15岁那年,外婆病了,大病。

在县城医院,护士一针又一针刺外婆的背部骨髓,一针筒一针筒吸外婆的血液,外婆咬紧牙关,蹙着眉头,晴儿大哭,“你们能不能轻一点,我外婆疼。”

哭着哭着,外婆走了。

从此,晴儿立志长大以后做护士。

10年前,22岁的晴儿以优异的成绩从长沙某医学院护理专业毕业,被广州市某公立大医院招为实习生,实习期间轮流在医院各科室实习。

实习第三个月,晴儿轮流到医院的ICU值班,因为轮班的同事怀孕,晴儿主动提出上通宵。到了晚上,晴儿还是有些害怕的。ICU的工作看似没其他科室忙,但却比一般的科室重要,因为病人的细微变化,都是生死攸关的事情。晴儿每隔一会,就往ICU跑,给不能动的病人翻身体,跟不会讲话的病人讲话,伸出手去探测病人微弱的气息。

“儿啊,我的儿!”一个午夜,晴儿刚从ICU出来,一位年轻妈妈哭喊着跑来,抓住穿白大褂的晴儿喊救命,“医生,救救我的儿啊!”很快,年轻的爸爸抱着双腿流血的小男孩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医生!医生!”

晴儿不是医生,但是医院得给家属希望。

夜班医生本来就少,急诊医生要么出诊了,要么去了手术室。看到小男孩睁着眼睛喊“哎哟”,说明孩子意识清楚,暂无生命危险。晴儿迅速带领家属到护士站,查伤、消毒、止血,安抚好家属情绪,再找来医生,经判断,小男孩轻微骨折,只需做个小手术,包扎好即可。

晴儿终于松了一口气。

原来,年轻的父母上班,小男孩平时由奶奶带看,当晚,趁奶奶上厕所没注意,调皮的孩子自个跑到阳台玩,一不留神从阳台上摔下来了,好在落在楼下探出的雨篷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10个月后,实习期满,晴儿直接留院工作。虽然不在编制内,但能在广州大医院实习,又能签订大医院的劳动合同,这是很多护理同学梦寐以求的。说是雇佣合同,其实行内都知道,只要不犯错,能与时俱进,考正式编制或是长期合同,那是迟早的事。

接着,晴儿在工作之余努力自学,考取了在职本科,又积极参加各类医科学习,拿到了本科文凭,取得了护理主管职称,还成了医院科室的护理讲师。勤奋的晴儿经常代表医院到其他医院做交流,领导也经常安排她给新护士授课。

一切朝着阳光奔跑。

地铁上,往事一幕幕掠过,晴儿一声叹息。这时,“嘉禾站到了”,晴儿下了地铁,同站转乘人流多得全球出名的广州地铁三号线。

三年疫情,行行艰难,医院同样艰难。一边回想过往,一边畅想未来,一路唏嘘着,不知不觉到达目的地。看手机,7:40分,晴儿箭一般冲出地铁。

“救命啊,救命!”这时,从地铁站另一头传来叫喊,晴儿停住脚步,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男孩倒在路面,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一位地铁保安在男孩身旁发起求助。

晴儿嘴一抿,冲向倒地的男孩。

“我来,我是护士。”晴儿拿出护士证给众人看,然后,俯身,低头,给男孩做心肺复苏,示意群众打120……

没一会儿,男孩脱离了危险。

浑身是汗的晴儿又咚咚咚走出地铁口,又咚咚咚地朝医院跑,一边小跑,一边在心里嘟囔着“不能迟到,不能迟到!”

此时,雨也停了,天也亮了,雨后的异木棉分外娇艳。在晴儿咚咚咚的脚步声里,我们听到了她对未来的憧憬与希冀,也看到了无数个像晴儿一样的、奔赴美好生活的那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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