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遇

2023-05-20 08:41宁雨
湖南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灰喜鹊口红格子

宁雨

六点三十五分,我准时出现在洗面台旁。这个时间点,西邻二宝往往会有一声穿云裂帛的赖床哭,而十分钟前,楼下的豆浆机已经扯着嗓子轰鸣过第一遍。晨洗,赖床哭,以及豆浆机的轰鸣,其实都可以看作人生的某种程式。结庐在人境,分分秒秒,都可以拆解为一帧帧由各种画面来呈现的程式。

洗面台贴着西墙,墙上装着一面镜子。洗脸毕,我并不急着去擦,而是习慣性地抬起头,望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确切地说,是洗面这个程式结束时的自己。一滴水珠从额头簌簌而下,跟脸颊、鼻头上更细密的水珠汇合,在鼻翼旁形成小小的溪流和湖泊。皮肤如干涸的土壤暂时缓解了旱情,湿漉漉的,享受着江南水乡的富足。眼的干旱,却是一个洗面的程式所不能够缓解的,不同方向的折光,遮蔽住它们原本的澄明,显得混沌而斑驳。

六点四十分。Sun在厨房里喊:“嘿,快来看,咱家来喜鹊了。”我带着满嘴的牙膏泡沫从洗面台前直接把自己弹射出去,还是没赶上看一眼那只据说专门负责向人间报喜的喜鹊。从洗面台到厨房,至少有六米的距离,我都惊奇自己有那般的本事,能在瞬间完成弹射的高难技巧。原本我应该在完成洗面刷牙的程式之后,以优雅的状态跟Sun一起把早餐端上餐桌,然后对面而坐,边进餐边刷朋友圈,边交流各自感兴趣的新闻或趣事。一只喜鹊的光临,却意外打破了程式之间的固定衔接模式。

那一定是只瘦削的灰喜鹊,而不是体形健硕的花喜鹊。灰喜鹊在城市和乡间都做窝,有一棵树或者一片草,它们就能过起小日子。雄鹊和雌鹊一递一声聊天、传情、拌嘴,或者邀来一群老老少少的七姑八姨三叔四弟,开一场看上去既亲热又喧闹的家族会议。灰喜鹊的适应力让人叹服,在废弃的工厂区,在冬季毫无生机的臭椿树上,它们都能准确地获得食物,嘎嘎地大声说笑,从不介怀家族性嗓音喑哑的缺陷,更不管他人是否介怀。而花喜鹊,在我印象中只在大野中过活,它们的饮食起居一定更为讲究,比如坚持有机原则,膳食平衡,比如坚持锻炼,保持肌肉的形态和力量。蓝羽白肚的花喜鹊,飞翔比停泊时更为优美,它们是属于天空的自由诗人。

喜鹊,让我蓦然想起格子,那个每天早晨咬着一个烧饼上班的女孩。格子细高细高的身材,脸上的皮肤细致白皙,一双不加修饰的凤眼尤其俊朗。那丫头人前经常是微笑着,晨光中,她一笑,眉毛、眼睛、嘴角一起笑,脸颊显出淡淡的粉晕。微笑着的格子让人心疼。二十五岁的格子,其实韬略颇深,公事私事各有章程,在她面前,我这个中年人倒每每自愧弗如。她早早在城市边缘购买了房子,将要与相恋十年的爱人结婚。买房和结婚,都需要大钱,格子对自己的每一餐饭、每一件衣都卡得很严格。

一个阳光透亮的早晨,我跟格子一起看一只停驻在办公室窗台上的灰喜鹊。鹊儿圆溜溜的眼睛跟那时的阳光一样,透亮得像两面小小的凸透镜。它隔窗与屋里两个即将开始工作的女人对视一番,一声没吭就飞走了。我说,灰喜鹊,早报喜。格子说,喜事确有一桩,她写的一个短篇小说某杂志拟留用,听说是有稿费的。看着格子的波澜不惊,那一刻我心里却忽然冒出一团羡慕嫉妒的小火苗。要知道,我这个老文青也在偷偷做着作家的梦,只恨梦而不得。心里不得劲儿,嘴上却是“恭喜恭喜”,我怕自己的声音里也闻得见浓重的醋味。格子似乎没有在意,到底有一份小小的兴奋,她的眼睛、眉毛和嘴巴都要笑得比平时深刻。她说,要是不用加班就能挣到足够生活的工资,她就一晚一晚地写。足够生活,是指每天早晨一个烧饼一袋平装牛奶的标准吗?我没问过她。日复一日的早餐,都是一个烧饼一袋牛奶的标配,格子对于自己的刻板甚至苛刻,让我感觉到跟她年龄不相称的强大的内心力量。那天,格子收到了一份样刊,外省纯文学刊物,公开刊号,却没有稿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喜鹊在清晨光顾我们办公室的窗台,也是第一次得知公开出版物也是可以不给作者开稿费的。格子微笑着,熟练地拆开装样刊的信封。格子的笑,分明沁着一丝凉凉的东西。那一丝凉,本是格子极力要封存在眼底的秘密。

七点二十分,再回到镜子前。我的家,只有这一面镜子。一面镜子,对于不经常照镜子的人已经足够。美丽的女人,身上都揣着一面镜子、一支口红。我自知平庸,照不照镜,抹不抹口红,都改变不了我的平庸,干吗还要多此一举。我号称,自己同这个世界的联系有一撇一捺相互支撑的那个字就够了,不希望再增加花里胡哨的定语。我曾经那么笃定,在汹涌的人潮中,每个人不过是一尾面目模糊的鱼。城市街巷,早晚各一次涨潮时刻,真的人潮如鲫。每个人都以极快的速度游动,如同坐在高速行驶的列车上,旁边驶过另外一辆高速列车,会有瞬间的失速感,好像两辆车都停滞着。通常,处在这种失速的状态,我总是目视前方,旁若无“鱼”。既然互不相干,我只需照管好自己。到底有走神的时候,猛一甩头,入眼竟是一个抹口红涂眼影的妆容讲究的中年女人。紧蹬几下单车,潜意识要拉开距离,甩头,又是一条口红鱼!快速游动的人群,会不会因为一抹性感的口红,带来一波额外的心电波动,我无从知晓。但口红鱼事件立即打碎了我心底那一点点混迹于人流便可掩盖平庸的自欺。这个世界,谁又能逃脱谁的眼睛,哪里真正存在一条面目模糊的鱼。城市口红,非我同类,也非格子的同类,站在性别的角度,她们又确乎是我的同类。一抹游动的明艳,在我素面朝天的信仰面前,如玫瑰绽放,如旗帜招展。

洗面台前的镜子,只能照到我的头发、面部、脖子、肩膀。这四个部分,写满一个人、一个女人的所有秘密。好在,镜子镶在我的家里,家是我的私产,它忠于我,我所有想要隐藏的东西,它都守口如瓶。每天,我洗三至四次脸,三至四次与我自己的镜像相遇,我觉得,这已经够了。夫子说,吾日三省吾身。夫子那个时候用的是铜镜,或者干脆在铜盆里盛满水,以水照影。能够让人在镜子里纤毫毕现的玻璃镜,明朝才传入中国。铜鉴再精细,也只能照到一个模糊的面目,这一点我在很多个博物馆亲自实验过。所以,夫子更重视心鉴。每日三次以心为鉴,他终而修炼成圣。我每天三至四次同镜子相遇,却越来越慌张,力不从心,缺乏底气。镜子告诉我,你又该染头发了,你的左脸颊生出了一小片暗斑,你的法令纹比几个月前更深了。我家的镜子,对外替我保密,对内,它可像诤友一般,一天告诫我三四遍,喋喋不休。

不喜欢镜子,镜子却无处不在,比如灰喜鹊的眼睛,冬天一片小小的冰面,无风时的太平河、滹沱河,单位的玻璃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无所逃避的镜子,有时让我产生窒息感。人与人,四目相对,两心相照,镜像相互映现,瞬间的投影,即便错位,即便表象甚至假象,善恶美丑,瞬息永恒,也许一辈子不会再有修正或解释的机会。

周末,我也骑单车在城市穿行。人潮终于停歇。小街,由清一色的國槐撑起嫩绿色凉棚,行人寥落,春色深深,深几许。一只灰喜鹊从路右侧的一棵槐树飞到路左侧另一棵槐树,吱的一声喑哑歌唱。喜鹊族的嗓音都是生锈的,实在与优美婉转等字眼相去甚远,与其为人间报喜的功能不相匹配,我常常因此而遗憾。

路左侧的槐树,正对着一家烧烤店,是我曾在夜晚时分喝过一杯啤酒、吃过一串烤串的店。散步路过此处,H教授坐在小店门口一张小桌旁。他跟我是一个小区的,见我如见亲人,热情招手,邀我过去喝一杯。坐定,方发现教授摆的是流水席,另外三个座位刚刚有人走了,正空着。教授的脚边立着四个空的啤酒瓶,桌上碟子里,躺着六串烤好的肉串。教授说,他是吃过晚饭之后来吃烤串的,他就好这口。他一个人占领一张小桌,一直观望着两边的便道,有路过的熟人,就喊过来喝上两杯。H教授属兔,已过知天命之年,头发花白、稀疏,四肢纤细,肚子却很大,像一口扣着的锅。那一口锅中到底盛着多少过剩的能量,多少过剩的寂寞,没人知道。一个为人解除无数病痛的医学教授,却无法戒断嗜好烤串啤酒的习惯。他又喝了不少酒,却清醒着,任由过剩的能量充斥所有的血管、脏器以及皮层下的空隙,正一步步把自己送进当代城市病的行列。H也为减重努力过的,有一段时间我和Sun每周到南高基公园爬扶云山,好几次遇到他一身短打,满头满身的汗水。终究,他是放弃了。

另外一个夜晚,在烧烤店对面的便道上,我碰到过另外一个邻居Z。瘦小身材,猫一般轻灵。槐影制造的深深黑暗中,他抱着一只狗。他也是一位教授,省内知名教授,媒体上经常出现他的名字。可是,一定没有人知道,他在暗夜里亲昵地抱着一只小型宠物狗散步。白天,他只能是一个体面尊贵的教授。只有夜晚,他才是一道怀抱婴儿般爱犬的影子。后来,我在白天与他相遇,脱口而出,你的狗呢?他愣怔片刻,脸颊掬出一抹笑意。小狗死了,车祸,他说。声若游丝。小狗死了,我再也没有于夜的槐影中见到Z教授的影子。后悔,那一问有点唐突。Z教授的故事让我认识到,有一些脸需要借助夜来辨析,而不是镜子。

老C倒是经常见面,她开着宝马轿车上班。她的家到单位直线距离只有五百米,为开车,每次上班沿着单行道绕行一周。我家到单位的距离是八百米,单车骑习惯了,八百米我依然骑行。同事劝我改健步,可我放不下单车,如同H教授的身体里不能没有烤串,老C的路上不能没有宝马。据说,老C是个极能挣钱的人,她那副娇小的身板,长着无数张无影无形的钱筢子。H教授得脑梗的消息是老C告诉我的。“你说说挣那么多钱有啥用,好不好的就过去了,就算活着,也得瘫啊拐的。”老C的嗓子居然那么哑,跟喜鹊的音色相仿。那一刻,我敢保证,她的眼神充满真诚。

有次Sun在晚餐时讲了一则寓言。某一天,专司人类财富的神想看看自己在人类心中到底什么地位,于是幻化为凡夫俗子的模样来到人间。一到下界,刚巧遇到正在出售泥塑的雕塑家。他问,宙斯多少钱一个?雕塑家说,一个银币。他接着问,维纳斯多少钱一个?雕塑家说,一个金币。忽然,他见到自己的雕塑,不禁窃喜,问,这个多少钱?雕塑家抬起头,看看他说,你若真心要,三件泥塑就付一个金币加一个银币吧,这个算是赠品。那夜,我枕着寓言入眠。

八点整,我准时抵达单位,把单车泊在车棚的第三根柱子下。只要这里空着,我每次都在此泊车。我不在寓言中的雕塑之列,雕塑都是一个比一个大的神。我肉眼凡胎,只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位置,停我的单车。

灰喜鹊在头顶飞过,低鸣一声,似乎是在跟我打招呼。这是今天第二只吉祥鸟。第一只曾光临我家厨房窗台,可惜那时我正在洗面台前照镜子。

格子在失联几年之后,与我在“金秋书市”偶然相遇。这是一个很有些名气的书市,利用老火车站的地盘,每次都能吸引来全国上千家出版社。书市往往能淘到折扣很低的好书,幸运的话,还能搞到大作家的签名版,甚至有合影的机会。书市也是一处人海,人气高的展台水泄不通。格子的声音依然明亮而有磁性,一笑,眼睛、眉毛、嘴角一起笑。不同的是,格子涂了口红,抹了眼影,敷了粉底,她的微笑里,把一分疏离藏得更深。她说过,要是不用加班就能挣到足够生活的工资,她就一晚一晚地写。失联这几年,格子到底怎么生活的,她没提,我也没问。她只淡淡地说,这次书市,出版社将为她的新书做一个发布活动。

我依然是个潜水的老文青,起了低调的笔名,算是文学面具吧,偶尔出现在报刊上,一些场合也会被介绍为作家甚至著名作家。开始时,我感到惭愧,惭愧到整个饭局都不言语一声,慢慢地,脸皮和内心都长了茧子,茧子越来越结实,也便从容了。而格子始终不知道我也写东西,更不知道我一个中年人还曾对她这个二十五岁的小姑娘心生嫉妒。不知道也好,两条熟悉而又陌生的文学鱼,各自游弋,也各自自在。

若不是因喜鹊而想起格子,几乎忘掉今天是周日,我是来单位值班的。值班之外,我还时常安排自己加班。作为一个小团队的头儿,不加班也没人在后边拿鞭子抽我。但凡手里压着活,我就上火,舌苔厚,嗓子疼。加班,是一杯败火的清茶。就像H教授离不了烤串啤酒,Z教授爱宠物狗,老C爱宝马。我的职业,是跟方块字打交道。暗淡的夜色里,整座办公楼唯有我的窗口灯光闪亮,这样的时刻,假若我的灵魂站在我的对面,一定可以看到我平庸的皮相居然笼了一层光晕,甚至有点妩媚了。

办公楼里很静,只有装修工在公共洗手间里施工。那些装在洗手台上方的镜子,因为重新装修的需要,全拆除了。五楼楼道里有一方镜子,那原本是嵌着杂志社名字的玻璃,镶在一间会议室的墙上。人多了,办公室不够用,就把会议室也改造成了办公室。玻璃拆出来,靠墙支在楼道里,总有漂亮的女同事在此流连。楼下也有人来照镜子,年轻女孩,有好几个我不认识。人到了一定年龄,不认识的人就不想再认识了。人与人,彼此互为镜子,也互为驿站。这十几年,办公楼里来了多少人,又走了多少人,谁能说得清。

洗手间的镜子拆了,幸亏我们还有一块玻璃可以代替镜子。干活累了,在走廊里溜达一趟。如遇美人于镜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竟心生欢喜。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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