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中的历史与生活

2023-05-19 05:56程旸
鸭绿江 2023年5期
关键词:踪迹豹子散文

众所周知,散文以抒情、言物与载道见长,自由的文体格式赋予其灵活生动的表现方式。站在2023年的时间节点上,中国的现代化历史几近百年,而中国的白话文学亦经历了这一百年的沧桑变迁。现代社会确立了写作者、思索者的个人主体性,从这样一个表述方式出发,每一个艺术创作者都能寻找到自我的创作方式,展现自我,表达心声。散文创作里有对历史人物的讴歌咏叹,有对家人故交的缅怀追忆,亦有对于大自然奇绝美景的赏析赞叹,自然,更不乏從某个细微角度切入,详尽描绘某块土地、某个历史遗迹之上所包含的人文历史往事的叙述性散文作品。近些年来,伴随着社会生活的驳杂丰富,也出现了一类个人怀旧型的散文。作者以饱含深情的笔触,讲述逝去生活中的往事,正应了一句歌词所述,“当我无情无恨望过去,还是笑中有泪”。此外,描写普通劳动者生活中的悲欢喜乐、不屈奋进的作品也不在少数。近来更是涌现出一种可以被称为“学术议论性”的散文创作。借散文不拘泥于形式性的文学体裁,分析研究小说、绘画、散文的创作技巧与手法,予人耳目一新之感。以上种种散文题材,可以说都是创作者抒发个人性灵的最好表达途径。而著名散文家蒋蓝的非虚构历史散文作品《踪迹史》和《豹典》,就是体现这一创作要旨的佳作,甚至可以说是这一表达的集大成者。

可以这样说,现在的作家和读者都具有某种多疑的复杂精神状态。或者说,人类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怀疑的时代。他们不会轻易地接受与相信作者所讲述的所谓真实故事和人物,甚至因为这些所谓真实的故事和人物的存在,作家和读者也开始互相提防,乃至处于一种对立状态。过去的时代,读者和作家通过文学作品中的故事和人物找到心灵上的契合点;然而现在,读者阅读作品时最先萌发的感觉是这些作品是否与真实的社会历史完全吻合,他们会深深地怀疑:这是真实的、可信的吗?究其原因,当代读者的阅读量和知识储备处于颇为深厚的状态,他们开始怀疑强调真实性的散文作品是否具有真实事物的丰富内蕴。而笔者认为,蒋蓝的散文创作可以满足读者对于真实感和虚构性最大的期待。

《踪迹史》和《豹典》是两部内蕴截然不同的作品。前者以19世纪中叶四川提督唐友耕的人生历程为引子,讲述太平天国石达开率部众逃入四川,最终被俘就义的悲壮往事。字里行间充溢着作者文化人类学和历史地理学的丰沛学识,牵引出唐氏家族之后百年的风雨变迁。更可贵的是,作者从历史人物活动踪迹的侧面写出了成都这个城市19世纪以来的建构变易。《豹典》则以百科词典的建制,详尽勾勒出隐于虎狼狮之后的豹类动物,数千年来出没于人类文明史各个角落的踪迹。从东西方的早期神话传说、史料文献乃至近代的科学研究成果和文人墨客的记载歌咏里,豹在作者的笔下呈现出越来越鲜明生动的形象。此间越发清晰的身姿,在读者脑海中呈现出来的却是越发难解的神秘性和兽类个性。这是历史事实和文学想象的巧妙融合。

如果对两部作品的艺术个性做一个笼统概括的总结:人似兽,兽拟人。唐友耕在其个人发迹史中,为了巩固权力采取的血腥手段体现出人性中最丑陋的兽性。石达开这类草莽英雄的江湖生涯,也需要泯灭人性中最本真的对于善与永恒的追求。只有磨炼出自己的兽性,才能在吊诡的残酷历史中营造出自己的一方天地。《豹典》里形态色泽各异、性格多样的豹子们,被历代的文字工作者赋予了人类的性情,在很大程度上寄予了人们对于美好人性和舒适生活的期待与想象,也可以说是寄托了人的灵魂与情思。豹子在人类历史生活的每一章节中都有着戏剧性的存在,不管是《山海经》、历史文献、古代图画、东西方传说还是大量的古代皇室驯豹、豹戏等记载,最后折射出的都是人类的生存状态。豹子作为缺乏语言交流功能的兽类,是没有什么思想的。人们希冀表达的思想意识,通过对豹子绚烂皮毛和瞳仁所暗示的丰富多样性的想象,在它们身上创造出了通灵者的意象。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也是豹子在人类历史生活中的踪迹史。

进一步说,蒋蓝能够写出这样具有历史穿透力,且彰显自然之本质含义的作品,阐释出历史的必然性,根基在于对于历史本身的深刻理解。有人会质疑非虚构的历史散文究竟是历史事件原汁原味的复现,还是作者以个人的情感视角和历史观念进行的艺术加工?历史学家柯林伍德对此有着深刻的见解。他非常精辟地阐释过历史事件下面的“潜结构”,即把后人研究前代人创造的历史的工作方式称为“重演过去”。他说:“历史学家就不是他所希望知道的那些事实的目击者。历史学家也并不幻想着自己就是一个目击者。他十分清楚地知道,他对过去唯一可能的知识乃是转手的或推论的或间接的,绝不是经验的。”他又说:“他对他的那些所谓权威们要做的是,并不是要相信他们,而是要批判他们。”蒋蓝笔下的石达开,以及伴随着他的时隐时现的唐友耕,这两个在华夏文明史中的记述并不十分多的人物,能以鲜活的形象重现世间,离不开作者不辞辛苦地求访和搜寻资料。四川这块土地,生养哺育了作者,也带给了他作为非虚构作者的知识储备和生活阅历。曾有人说过,哲学是人类的原乡。文学不也是吗?这个原乡可以是特定的作家的故乡和生活于其中数十年的城市。而在文明地理学的意义上,也可以是不同时代与国家、不同境遇与经历的文学书写者内心息息相通的悲欢与人性深处相似的怜悯、同情、喜悦、恐惧。这些情感,透过不同的地理空间和时代,凝聚在不同的国家、城市和作品主人公的人生遭遇里,形成了共情的功效。蒋蓝的《踪迹史》和《豹典》,正是梳理了历史记载中的错漏并加以虚构,将历史迷雾之中的人性共通的那些点面截取了出来。

《豹典》中的豹子们形神各异,性情也通过画家和作家们的描摹体现出了极大的差异性。这些创作,寄托的是人类对于更好的生活的向往。如果对这些艺术作品做一个历史回溯式的考据,庄子的思想对其影响颇深。可以说庄子的美学思想对于中国的绘画、小说、诗词乃至书法、雕塑、音乐来说,是一种启发性和创造性的引领,从而使得这些艺术作品呈现出一种深邃的道家精神。由此类推,人类对豹子的颂扬体现了人对自由飘逸、强健不羁的生存状态的渴求, 而豹子们的肉身已逝,形象却永远留存在绘画雕塑和诗文里,这必然是历代的文人墨客内心深处对于永恒的追求和岁月难留的不甘。蒋蓝老师这本书的妙处就在于以丰沛的创作热情,将人们对于自由和永恒的追求,淋漓尽致地记录并展现了出来。

所以说,《豹典》这部作品传递了自然美的观念。它唤起了读者的理性和感性。作家创作的这些艺术作品深深感染了阅读者,在满足人们美感享受的同时,使人们感受到了美和真的存在。蒋蓝借用自然之生灵“豹子”,抵达了社会美与艺术美的多重境界。在艺术美之中,真理应该以在其他存在形式中不曾显现过的和不可能出现的面目表现出来,此乃文学艺术的魅力所在!遗憾的是,现今高度同质化的日常生活已经越来越阻碍艺术形式在现实生活中的升华。这就需要作家们更进一步地探究事物的内在本质和自然运转的规律,从而创作出更优秀的讴歌自然万物、揭示万物神妙的篇章。

《踪迹史》的主角是时代枭雄,读起来是一部酣畅淋漓的历史大作。征战霸业的背后,亦写出了人性的挣扎。不论是石达开投降前夕的纠结,还是唐友耕起于微时的艰辛和凶险,作者都描绘得力透纸背。在这些大历史事件的背后,成都这座城市和四川广袤大地上的山水风景、风俗人情也被细致入微地刻画了出来。历史学家记录传播的永远是大人物的踪迹史,而在这背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与城市景貌的变迁,才是构成大历史能够存在并绵延的基座。基座的组成者的悲欢、沧桑与代际延续,不正是历史面貌的鲜明体现吗?政治家的才略与文学家的感悟,也都离不开这样的民间社会的世态人情。无论是人似兽,还是兽拟人,最后反映的还是人类的生存状态。蒋蓝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在真实与文学想象基础上重构了人类的社会生活。

作者简介>>>>

程旸,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第八届客座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兼及文学批评。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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