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读《樱桃园》

2023-05-19 23:48高海涛
鸭绿江 2023年5期
关键词:樱桃园契诃夫庄园

车厘子般的岁月

车厘子就是樱桃,是英文cherris的音译,不知怎么就叫开了。放着樱桃不用,偏叫车厘子。还有一个词叫“车厘子自由”,也就是普通人走在街上可以随便买點樱桃吃,而不必考虑价格的那种状态。

当然,这是说现在的年轻人。我们那个年代没钱,街上也很少有卖樱桃的。不过我们同样会走在街上,也很自由,可以随便买一本书,或随便唱一支歌。那时的书很便宜,歌也好听,比现在的调子好听多了,天气也好。

我们还可以随便谈论文学、爱情和理想,而不会被人当成疯子。记得有一次我们在街上谈论契诃夫的《樱桃园》,有个过路的人听到了,就追着问,那园子在什么地方?樱桃多少钱一斤啊?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车厘子自由”——一个偌大的园子,结满樱桃,在想象中可以随便吃。虽然樱桃园是樱桃园,你不能改为车厘子园,但它却见证了我们的青春芳华,那车厘子般的岁月。

读剧者

从前,剧作家的名字很响亮,他们的剧本可以在剧院上演,也可以印成书在读者中流传。许多无缘到剧院看剧的孩子,比如我,就是通过读中国的外国的剧本,来畅想那一幕幕被灯光照亮的往事与人生的。在某种意义上,我和许多同时代人,其实都属于读剧者。

读剧是粉墨伴着书香,想起来别有乐趣。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有人感叹:何处寻找剧作家?剧作家都变成了籍籍无名的编剧,他们的剧本也不再可读,要看剧只能去剧院或影院,或通过网络和手机。读剧者和读剧的时代都一去不返了。

《樱桃园》(The Cherry Orchard)是我读过的剧本之一。当然,那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是个大学二年级的学子,英语专业。教泛读课的是个美国外教,不知为什么,她推荐我们读英文版契诃夫的《樱桃园》。不要求背诵,但要求能在课堂上分角色朗读,相当于简素的排演。

我是班长,主要朗读场景介绍和提示语。

至今还记得那个场景:庄园主一家人坐在长椅上等待搬家,“如同依偎在同一根树枝上的几只燕子”。

伐木丁丁

《樱桃园》是一部四幕话剧,由一座庄园的命运串联起人物,过去与未来,怀念与抒情,构成了柴科夫斯基音乐般的交响。一个旧俄时代的贵族之家,女主人柳苞芙客居法国,因债台高筑,旋赋归来,故事就这样开始了。这里是北方小镇,林区,不远处有车站,仆人在半睡半醒中等待,火车来自远方。寒夜归人,旅途疲惫,兄妹嘘寒,主仆问暖,一壶咖啡,相对如梦。被撕碎的巴黎来电。睹物思人,童年与青春的记忆,很快说到房子。显而易见,女主人已濒临破产,所以如何处置庄园,就构成了整个剧情的核心。往事历历,旧情依依,卖还是不卖,这是个问题——“今日元家宅,樱桃发几枝。稀稠与颜色,一似去年时。失却东园主,春风可得知。”

四幕话剧,俨然“四个四重奏”,其中的主旋律则是樱桃园本身,在这个富有诗意的空间,不同的时间穿梭交织。过去时的老仆费尔斯,现在时的庄园主柳苞芙兄妹,最近将来时的商人罗伯兴,将来时的大学生和安妮娅。他们各自的前途和命运,均被这座庄园的命运所笼罩,而庄园的命运又是被一种渐次而起的声音提示和照亮的,“伐木丁丁,鸟鸣嘤嘤”,那是樱桃树被砍伐的声音,像历史的脚步,步步惊心,却又意味深长。

莫斯科艺术剧院

幕启时有鸟鸣,是椋鸟,叽叽啾啾地好听。据说当初在莫斯科艺术剧院(Moscow Art Theater)演出时,这种鸟鸣的声音通常是由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本人亲自模仿的。

那年夏天,我随一个作家团去俄罗斯,在莫斯科特维尔大道22号,见过这个蜚声世界的剧院。一座棕色的大楼,如两方巨大的积木上下叠在一起。该剧院创建于1898年,创建者之一就是大名鼎鼎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斯坦尼无疑是最伟大的读剧者,20世纪初,几乎契诃夫所有话剧,都是在莫斯科艺术剧院上演的,而斯坦尼不仅亲任导演,还乐此不疲地串演剧中的角色,如《樱桃园》中柳苞芙的哥哥加耶夫。那是一个话剧鼎盛的年代。

六月天,莫斯科街头橡树葱茏,落花烟重。导游说不能进入剧院,只能在街头拍照留影。我吸支烟,正和同伴寻找角度和背景,一回头,在时光深处,恍如看见了斯坦尼和契诃夫,他们在探讨剧本。

有个漂亮的女演员,将扮演《樱桃园》中的家庭女教师,正在征询契诃夫的意见,问出场时她可不可以系上自己喜爱的绿色领花。契诃夫回答说:“可以,但是没必要。”

月夜少女

樱桃园的女主人柳苞芙,这名字据说在俄语中有泛爱的意思,译成汉语,倒也风韵——弱柳扶风、含苞待放、清水芙蓉,似乎各取一字。实际上她早已走过了花季,且经历足够艰辛。她在剧中有一段自述,可简叙之:出生就在这里,及长,匆匆嫁人。然其夫嗜酒如命,百无一能,终因贪饮香槟而卒。难耐寡居,遂有新欢,而命运多舛,幼子溺于伏尔加河。不堪巨痛,离家去国,赴法兰西。而情夫追去纠缠。先在外省,后居巴黎,及钱财耗尽,情夫变心,遇人不淑,夫复何言。至万念俱灰,几欲自戕。归来之际,已两手空空,面对故园,真是情何以堪。

这么复杂的经历,显然是需要一点岁月的。但还不够,还需要一点精神的标志,那就是感伤。所以在归途之中,当列车穿过俄罗斯大地,柳苞芙从车窗眺望、潸然泪下的情景,虽是她自己的转述,也是有几分动人的。几年不见,罗伯兴说她依旧光彩照人,这里可能有奉承的意思,至多是风韵犹存吧,但我们同时也不要忘了,有经历的女人,是有另一种光彩的。

所以据说在契诃夫的初稿中,柳苞芙本来是一个年长的女士,但当他的妻子奥列佳提出要扮演这一角色时,契诃夫毫不犹豫,立刻将女主人公的年龄变小,写成了一个相对年轻的女人。

年轻到什么程度呢?有人说第二幕,柳苞芙坐在月光下的长椅上,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幅俄罗斯经典油画,就是契诃夫的同时代人克拉姆斯柯依的《月夜少女》。

有那么年轻吗?情与貌,略相似。

暮春五月,即将被卖出的庄园是忧伤的,“樱桃千万枝,照耀如雪天”。同样,庄园的女主人也是忧伤的。月光之下,望着那片祖传的、有她童年记忆的、连《百科全书》中都有记载的,却又即将在她手上被卖掉的樱桃园,再一次泪如雨下。

书柜与家训

加耶夫是柳苞芙的兄长,也许是家中的长子吧。但说实话,这个人物很难让人喜欢。他五十出头的年纪,就像所有家道中落的子弟那样,既不懂生计,耽于幻想;又举止颟顸,神态傲慢。爱好台球,喜欢空谈,有时像个抒情诗人,但又不太入流。

不過有一段话还是值得称道的,那就是当柳苞芙从巴黎归来,加耶夫和妹妹回忆往事,忽然谈起家里的书柜,说他偶然发现,那个书柜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然后发表了几句感慨,情真意切,文采焕然,俨然是一篇《书柜赋》:“亲爱的,尊贵的书柜……”

这几句话我读了多遍,觉得其中可能也寄托了契诃夫本人的情感,所以不揣浅陋,根据英译本,将这段台词重译如下:

向你致敬,尊贵的书柜!你沧桑无倦,站立了整整一个世纪,献身于善良与正义的光辉理想,回首百年来,你一直默默无言地召唤着劳动和创造,从未有所改变。你在我们家族一代又一代的心灵里点燃了对美好未来的信心和勇气,也在我们身上培育了良知和对体面的追求与珍视。

这段话不仅情真意切,而且语重心长。通过对书柜的抒情,加耶夫也许是在向妹妹提示这个书香门第的家训与家风。联系到下面的剧情中,他曾在背后说到妹妹以前的生活不够检点,又当着外甥女安妮雅的面,后悔自己站在书柜前说的那些蠢话,这段抒情诗般的赞美显然是有感而发、况味别传的。

正是这段话,让加耶夫的形象有了某种可爱性,他就像我们中国旧式大家族中的长兄或长子,总要守护一点家族传统和道德观念,总要对兄弟姐妹尽一份责任。

童年与庄园

但大多数时间里,加耶夫都像个孩子。而柳苞芙似乎更甚,她已两手空空,几乎身无分文了,有过路人要几个小钱,她还是不失大方,随手扔出了金币。类似的情形有好几次。所以有批评家指出,柳苞芙很像是普希金童话《露莎卡》中的那个小女孩,分不清祖母的钱币与河里的贝壳有什么区别。

是的,实际上樱桃园中所有人,说话办事都有些孩子气,半睡半醒半童话的样子。唯一的例外,可能是罗伯兴,他清醒而务实,诚恳而通达,甚至也不乏远见。所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庄园的主人不能考虑罗伯兴的建议,出租土地,委托经营,从而保住樱桃园呢?但不管罗伯兴怎样劝说,柳苞芙兄妹根本听不进去,既像是心不在焉,又像是不屑一顾,仿佛要把某种老式的贵族范儿进行到底。结果最终,美丽的樱桃园还是被卖掉了。

不过有一点还值得欣慰,樱桃园并没卖给别人,新主人恰好就是罗伯兴,也是一个在樱桃园长大的孩子。

是的,我们必须记住罗伯兴的身世。他是农民之子,父亲和祖父都曾为樱桃园的主人种过地。当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被柳苞芙亲切地称为“小庄稼汉”。不过长大之后,他却不种庄稼,而是靠做生意成了有钱人。这种有钱人,中文叫暴发户,英文叫upstart,俄文怎么说不知道,想必也是类似的俗称或蔑称。所以据说,尽管当初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很喜欢这个角色,想亲自扮演,但考虑到自己祖上也曾是暴发户,为免招物议,只好交给别人来演,自己演了加耶夫。

不仅斯坦尼,契诃夫本人对这个人物也偏爱有加。传闻契诃夫和罗伯兴一样,也是农民出身,而且在小时候,家里的房子被卖掉过,这成了他的心结,所以他一定要写出《樱桃园》,也一定要写好罗伯兴。当剧本排演时,契诃夫还曾多次叮嘱扮演这个角色的演员,一定要穿黄色的高扣皮鞋,而且不能在舞台上大喊大叫,因为富人是不会这样的。甚至在剧本初稿中,他还想嵌入罗伯兴读书的情节,去过雅尔塔,买过红色领带,并准备学点法语,等等。

总之在契诃夫心中,罗伯兴不仅是体面的,也应该是一个有教养、有情感、有灵魂的人。这个农民之子,加耶夫说他粗野,其实他很自知,低调而质朴,精细而笨拙。第三场,从拍卖会上归来,问是谁买下了樱桃园,他回答是自己买下的时候,竟然还有点忸怩。

但柳苞芙却当场晕倒了,众人也都面面相觑,仿佛此事难以接受的程度,就像《红楼梦》中,假如焦大的儿子买下了整个大观园那样。就连罗伯兴自己,也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于是他回顾了自己小时候读不起书,经常挨打,冬天也要光着脚,在庄园里跑来跑去的童年经历,也追溯了父亲和祖父当年在这个庄园里,连厨房都不许进去的卑贱人生。他的这段讲述,无疑是充满深情的,我猜想那神态,就仿佛在背诵中国诗人艾青的诗句——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所以他必须买下樱桃园。一个“小庄稼汉”,在庄园主人的眼里是可怜的,但庄园却归属于他。这就是社会变迁,这就是人世沧桑。何况契诃夫写樱桃园的年代,已经离十月革命很近了。

实际上,我觉得很难把他的形象和商人与暴发户联系起来:第一幕,他在初春的寒夜等待庄园主人的归来;第二幕,他在月下苦口婆心,出谋划策,主动为庄园主人兄妹分忧;第三幕,还是他,在拍卖会上几经权衡,终于为樱桃园举起了牌子,让商人的算计服从了某种怀旧,某种依恋,某种可贵的、真实的、孩子般的情感。

是的,所有人都像孩子,罗伯兴也像个孩子。对他来说,买下了樱桃园,就等于找回了自己的童年。所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狂喜:“樱桃园现在属于我了!我的樱桃园!”

多像一个孩子啊!还是T.S.艾略特说得好:“去掉少年情怀和赤子之心,一个男人将所剩无几。”

旧生活,新生活

说起童年与庄园,我总想起俄罗斯诗人勃洛克。有一个故事,说勃洛克出生在圣彼得堡,并在他外祖父的沙赫马托沃庄园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而离外祖父的庄园不远,是著名化学家、元素周期律的发现者门捷列夫的庄园。正是在外祖父的庄园里,勃洛克结识了门捷列夫的女儿门捷列娃。少男少女,一见倾心,并终成眷属。作为20世纪初的大诗人,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先驱和代表,勃洛克写过许多爱情诗(如献给门捷列娃的《美妇人集》),也讴歌过伟大的十月革命,但后来却英年早逝了,据说原因之一,就是他从小居住的沙赫玛托沃庄园被当地民众付之一炬,变成废墟,他从此一病不起,郁郁而终。在诗歌之外,给人们留下了一个关于革命与庄园的别样话题。

沙赫马托沃庄园的故事应该发生在《樱桃园》的故事之后,也仿佛是对前者的一种印证。《樱桃园》有两句著名的台词,那就是第四幕,当人们按照俄罗斯古老的风习,临行前聚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彼此依依惜别,两个年轻人也互道珍重时,安妮娅说:“别了,旧生活!”大学生特罗菲莫夫说:“你好,新生活!”然后他们一起离去。这两句台词的语气都很轻很淡,没有断然挥手,也没有欢快的展望,有的只是轻轻的期冀和淡淡的忧伤,而正因如此,它们更像两句历史的箴言,蜚声世界,意味深长。

不是吗?历史与现实,现实与未来,总是有扯不断理还乱的内在牵连。至少我们应该这样理解,对于旧生活,我们要在舍弃之际保留一点眷恋,轻轻地说:“别了,旧生活。”对于新生活,我们要在憧憬之时保留一点警觉,轻轻地说:“你好,新生活。”因为历史的教诲是这样的,每当我们义无反顾,想要彻底地告别旧生活的时候,我们迎接到的新生活往往是似是而非的,它将因为与旧生活的断裂而变得虚妄、蛮横、粗鄙,令人疑虑重重。

春天与爱情

春天是樱桃的季节,初春开花,四五月份成熟结果,甜美欲滴。但在契诃夫笔下的樱桃园里,却几乎找不到春的踪迹。就连樱桃本身,也只是偶尔提及。如老仆费尔斯回忆多年以前,说那时候可以把樱桃风干,一车一车运往莫斯科,能卖好多钱。而如今,连风干樱桃的秘方也失传了,谁也记不起来了。

那现在的樱桃只开花不结果了吗?啊,春天,可爱的车厘子般的岁月。

其实就连樱桃开花,剧中也没有像样的叙述和描写。有人说剧中的女人们都穿白衣裙,这或许是樱桃花的象征。好吧,就算这样,但也有穿黑衣裙的,如瓦丽娅。

瓦利娅和罗伯兴的关系是微妙的,他们之间有点“与子成说”的味道,却未必有什么婚约。实际上,作为新兴的中产阶级,罗伯兴是实用主义的,他对瓦利娅的情感是延宕的,三心二意,似有若无。有一次,他还把瓦丽娅称作奥菲丽娅,意思很明显,他自己就是哈姆雷特。

我不禁又想起勃洛克,他的一句诗:“没有爱情,也没有春天”,用在这里,可谓恰如其分。

《樱桃园》中另一对疑似恋人的是柳苞芙的亲生女儿安妮娅和大学生特罗菲莫夫。后者被称为“终身大学生”,总喜欢谈论未来和理想,人类与俄罗斯,而且非常雄辩,慷慨激昂,即使和安妮娅单独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如此。

但安妮娅毕竟是个姑娘,她或许觉得恋爱应该有恋爱的样子,于是主动暗示,沉思地说“月亮升起来了”。可面对此情此景,我们的大学生仍是一派理想和天真:“是的,月亮升起来了,幸福来了。这幸福即使我们看不见,抓不住,那又有什么关系?别人会看到的……”

日本作家夏目漱石说,在日本,青年男女即使热恋,至多也只能说“今晚月色很好”,而不会直接说“我爱你”。安妮娅和特罗菲莫夫当然不是日本人,他们在俄罗斯,在春天的樱桃园,竟也把月色谈论得如此出神入化。但这里真的有什么爱情吗?或者,人们已经无心恋爱,这是那个时代的标志?革命尚未到来,爱情已闻风而遁,春天消失了,连同姑娘们那樱桃般甜美的吻。

我们高于爱情

契诃夫这样写,当然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或许他是想说,真正的爱情是在别处,是在异国他乡。不是吗?从法国归来的柳苞芙有点像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但与其说她虚荣,毋宁说她空虚,她幻想中的爱情与浪漫更多地带有俄罗斯气质。所以即使在失掉樱桃园之后,她也没有过于悲伤,还准备到巴黎去和情夫一起挥霍仅有的一万五千卢布。不管怎么说,她是母亲,也是主角,所以年轻人的爱情只能让路,暗淡处理,以免抢了她的戏分。

但柳苞芙的结局会好吗?“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作为一个旧俄时代的女地主,她显然不配有更好的命运,对此历史早已做出了回答。据说十月革命之后重演这部话剧,革命审查官认为这个贵族之家对西方的怀旧是不适当的,而当剧本拍成电影,苏维埃制片人则把罗伯兴阐释为新社会的建造者,把大学生特罗菲莫夫塑造为新世界的雄辩先驱。

这背离了契诃夫的原意吗?是有点,但似乎也不为过。契诃夫偏爱罗伯兴,而大学生在某种意义上,则是他历史观的直接代言。契诃夫确信历史是不断进步的,整个世界都将变成美丽的花园,而类似的话在《樱桃园》中则不止一次地被特罗菲莫夫复述过。是的,大学生即使不是未来新时代的先驱,至少算得上进步青年,但他太雄辩了,而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过于雄辩就像尼采所轻蔑的过于追求体系一样,总让人怀疑其内心的自由和真诚。

比如关于爱情,大学生说:“我们高于爱情。我们生活的目标和意义,就在于要摆脱掉一切渺小的、虚幻的东西……前进!我们要奋不顾身地走向那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它闪耀在遥远的天际!”

他的雄辩甚至引起了柳苞芙的不悦:“那么我呢,应该是低于爱情了?”安妮娅的母亲如是说。

好吧,没有爱情,是因为我们高于爱情,那为什么也没有春天呢?如果你这样问,也许这位大学生还会说:我们高于春天。

所以我认为,契诃夫对大学生这个人物,应该是既有喜爱,也有轻蔑的。大结局的第四幕有一个细节,当所有人即将告别樱桃园的时候,心不在焉的大学生,却在匆忙中找不到自己的鞋子。显然这是别有意味的。

寂静与疲惫

庄园易主,伐木丁丁,随着樱桃树一棵棵倒下,剧中每个人的“新生活”似乎都即将开始。但他们的前景如何,已有许多细节显出端倪。例如,大学生出发前找不到鞋子,就是一种不露声色的象征,这手法是我们的《红楼梦》中所常用的,叫“雪隐鹭鸶”。大师就是大师,艺术是不分国界的,类似的象征在剧中还有,如瓦利娅之所以穿黑衣裙,或许因为她只是柳苞芙的养女,和罗伯兴的关系也不确定,所以这可能意味着她并不属于樱桃园。还有第二幕中,出现了一个流浪的乞丐,这也是“雪隐鹭鸶”的手法,因为这乞丐原来也属于樱桃园主人的阶级,所以他的出现可能预示了加耶夫的命运,即使柳苞芙不会在巴黎穷愁潦倒,其兄长也会在故乡流落街头。罗伯兴当然会继续经商,但他会备感孤独。安妮娅尚未完成学业,和找不到鞋子的大学生在一起,同样未必幸福。只有费尔斯,家中的老仆,他最后留在庄园里,留在舞台上——除了这个衰老的身影,樱桃园只剩下白茫茫的大地,并永劫轮回地走进了历史。

张爱玲说“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她说的当然是她自己所处的时代,却也仿佛在说《樱桃园》所表现的那段历史。

都说契诃夫的戏剧充满了象征的细节,而在《樱桃园》中,这样的细节更可圈可点。难怪当初排演这部剧的时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反复强调:要演出寂静来,演出疲惫来!是的,只有寂静如雪野,疲惫如足音,当你走近时才能看到那些惊飞的“鹭鸶”。

雪花镶边的夏日

毫无疑问,这座庄园整体上也是象征的。

早在《樱桃园》刚被搬上舞台的时候,契诃夫的好友,曾获诺贝尔奖的小说家蒲宁就表示过困惑,说他自己就是在这样的温柔富贵乡长大的,那是干旱草原上的枯寂庄园,有大园子,但樱桃并不是主要风景,整个俄罗斯也没有全部是樱桃的园子,只有部分面积种樱桃,而这样的地点也不会靠近主宅,另外樱桃树也并不迷人,弱小的叶子,弱小的白花。所以蒲宁有点不以为然,说“樱桃园”大概只是契诃夫的“心灵风景”,也就是说,这个虚构的庄园,本身就是象征。

意大利著名导演乔治·斯特雷勒(Giorgio Strehler)曾在1974年执导过《樱桃园》。在谈到该剧中季节与风景的象征性时,他讨论了契诃夫1901年10月5日写于雅尔塔的一封私人信件。在这封信里,契诃夫向友人描述了一座洁白、美丽的夏季花园,这座花园不仅开满了白色的樱花,连女士们也穿着白色的衣裙。但契诃夫接着还补充了一句:“花园外面,天正下着雪。”

“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对于文学史来说,契诃夫这封信显然不同凡响。这镶着雪花的夏天,既非玩笑,更非笔误,而是不经意间透露了这位文學巨匠精神故园的消息。这座如梦如幻、如霞如雪的“冬夏之园”,可能正好昭示了他戏剧美学的双重性:寂静与疲惫,忧伤与抒情,衰落与新生,留恋与憧憬。

这种双重性,有人说和俄罗斯人的文化性格有关。其实不仅如此,我们每个人,也都时时有这样的渴望:冬天能看见樱花,夏天有几片雪花。而春天,当樱桃红了,芭蕉绿了,也许更像一个梦,即使破碎了,也会留下许多好看的梦影。

想起年轻时走在大街上,那个追着我们问“樱桃园”在什么地方的过路人,如果我们告诉他这园子已经不结樱桃,只是开着白色花,而且外面还下着雪,他仍会欣然前往吗?也许会的,即使为了领略夏日飞雪的乐趣。而且说不定,他的伙伴们也会跟着过来,一个接着一个,就像犹豫不决的麻雀,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朴素的中国脚印。

作者简介>>>>

高海涛,一级作家、评论家。曾任《当代作家评论》主编。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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