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说话

2023-05-18 19:54查俊华
大理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石磊鸭嘴虎子

查俊华

石磊端着饭碗,好一会儿了,却没有动口吃饭,还在用心盘算着猪舍剩下的事情,后天有五十头架子猪入栏,好多事情要做。月仙往他碗里夹菜,催他快吃,他像没听见。

石磊被虎子的一阵狂吠惊醒了过来。听得出,有陌生人来了,是本地话都不会说的陌生人,走路的步态与鸭嘴湾的人有所不同的陌生人。不然虎子不会那么凶。虎子是个特别精灵的家伙,它能从人的体味、步态、语音区分亲疏,分辨出你是不是鸭嘴湾的人。主人也能从它的“吠言吠语”中听出一二。

虎子的声音往厨房这边靠近。一口茶功夫,果然就有一个陌生男人站到了厨房门口,虎子紧随其后,汪汪叫。

男人约有三十多岁,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石磊手中的筷子夹着一个虎皮青椒,像一个陈年的幌子悬在空中,他问男人,你要干什么?

男人呆头呆脑,眼睛已经瞅着餐桌,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有言语。

月仙说,讨饭的,还是个哑巴。

石磊将虎皮青椒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可怜巴巴的,给他一碗饭吧。

厨房左前方是一排猪舍,右前方是鱼池,猪舍与鱼池之间是一个小晒场。哑巴接过月仙给他的米饭,深深地鞠一个躬,端着米饭,穿过晒场,去了鱼池岸边,那里有一条石凳子,他却不坐,将饭菜放到凳子上,蹲在地上吃。

虎子见主人把饭给哑巴吃,对他不再那么凶狠,鼻子朝着天,懒洋洋地汪汪几声,像门卫向主人做交接,然后就退却,寻欢去了。

养殖场是村集体的,石磊是承租户。养殖场规模不大,但经济实惠。猪鱼共养,猪粪喂鱼,鱼池的肥水浇菜,循环利用,既不浪费,又解决了环境污染的问题。

石磊的孙子小扣子见到陌生人并不惧怕,反而兴奋。月仙用匙子往他嘴里塞饭,他含在嘴里来不及吞咽,就“嘚嘚嘚”往门外跑,他把陌生人当猴看,一直盯着看。月仙把小扣子搂到怀里,装腔作势地说,那个人是专门捉饿肚子小孩的,捉去就关进黑屋,喂老虎,你怕不怕?

小扣子瞪大眼睛,鸡啄米似地磕着小脑壳说,奶奶,我怕。

月仙乘小扣子张嘴说话,麻利地往小嘴里塞了一匙子饭进去。小扣子的爸妈在外地打工,将小扣子交给爷爷奶奶。鸭嘴湾刚办起了幼儿园,小扣子明年就上幼儿园了。

石磊草草吃了午饭,放下碗筷就爬到猪圈的梁上,将几块破损漏雨的石棉水泥瓦撬了起来,扔到地上,让月仙将晒场上的新瓦递给他。瓦太沉了,月仙试举了几次,都半途而废。

哑巴吃饱了饭,早等候着伺机给主人献殷勤,他从月仙手里接过瓦片,轻而易举递到了石磊的手上。

石磊和月仙一个在梁上,一个在地下,会意一笑,饭没有白给哑巴吃。

去年闹非洲猪瘟,存栏的一百多头肥猪一次性给宰了,一年多时间买不到猪仔,眼看着市场猪肉飞涨,猪圈却闲着,只能干瞪眼。上周终于抢购到了五十头架子猪,今天把猪舍整修好,明天清扫消毒,后天新猪入栏,养殖场就又恢复生机了。

哑巴跟石磊递接了第一块石棉水泥瓦,仿佛通过了试用期,成了正式工,他下午一直给石磊打下手,坚持到傍晚把活干完。

石磊发觉,哑巴挺能干。

晚餐月仙给哑巴盛了满满一海碗米饭,一大盘子荤素搭配的菜肴。哑巴继续去鱼池岸边,让饭菜坐在石凳上,自己蹲在地上吃。他吃得津津有味,实施光盘行动。

天黑了,月仙将空闲的饲料仓库收拾了一间,床板现成的,铺上被褥,石磊往床上比划了两下,示意哑巴晚上在这里睡觉。

哑巴高兴地直点头。

天刚麻麻亮,石磊去猪圈,准备收拾昨天拆下来的破瓦片和废料。没料想,哑巴已经干得大汗淋漓,把活儿基本干完了。哑巴好像没有感受到石磊在身后,继续埋头干活。

石磊好奇地瞅着哑巴,关切地问,哑巴,你有名字吗?

哑巴不理。

你哪里人?

啞巴不睬。

你识字吗?

哑巴不理不睬,闷头收拾最后一摊垃圾。

石磊高喊:“哑巴,你是傻子吗?”石磊一边说,一边用手夸张地向哑巴比划。

哑巴毫无表情,将最后一板车垃圾拖走了。

石磊想,这家伙敢情是又哑,又聋,又傻,干活却勤快。这个哑巴,傻得可爱哩!

早餐的时候,月仙跟石磊说,让哑巴离开,一个不明不白的陌生人,不管是哑巴,还是傻子,我们家有妇有幼,不安全。

石磊认为月仙说得有道理。可是石磊跟哑巴说,他听不见,跟他比划,他没反应,无法跟他沟通。石磊尝试着用纸写了一行字:“吃了早餐请你离开这里,好吗?”放到哑巴眼前。

哑巴往纸条瞟一眼,并不理会,一个人坐到鱼池岸边石凳上,发呆。

石磊无奈,摇头说,也许哑巴跟我们有一段缘分呢,缘分结束,自然就会离去的,由他吧,让他流落街头,说不准什么时候被饿死、冻死。

月仙没搭理,进屋去了。她听到小扣子已经睡醒了,在喊奶奶。

今天是最忙碌的一天,上午进了一卡车猪饲料、一卡车鱼饲料。下午有一车架子猪入栏。昨天,月仙在鸭嘴湾捞了一圈,一个壮劳力都请不到,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搬进搬出,搬上搬下,都只有靠自己了。

哑巴来得倒是及时,他跟石磊搭手,赶在中餐之前将两车饲料全部搬运入库了。哑巴比石磊年轻,身体强壮,在鸭嘴湾这般健壮的劳力,花两百元一天也请不到。

晚餐月仙盛上一钵头米饭,将半碗红烧肉往上一扣,给哑巴吃。

哑巴仍然去鱼池岸边吃,饭菜坐到石凳上,他蹲着吃,撅着屁股。这个吃相,成了哑巴独有的吃姿。

幼儿园正放学,孩子们像麻雀一样在大门口叽叽喳喳地叫唤,寻找自己的家长。哑巴像看动画片一样,目不转睛地远眺这道风景。

石磊和月仙望着哑巴吃饭的背影,相视一笑。月仙说,也许像你说的,是一段缘分,今天幸亏哑巴帮手,不然,我们的骨头架子都要累散,活儿还做不利索。

石磊说,善待哑巴,怎么着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呢。

月仙说,他只是聋、哑,我看并不傻。他眼睛有神,会看事做事哩。

石磊点头,表示有同感。

哑巴成了石磊的好帮手,好搭档。石磊去干活,他总跟在后面,脏活,累活,都抢着干。哑巴不停地干活,石磊领着他干完了该干的事,哑巴还自觉去寻活儿干,不让自己闲着。

石磊和月仙让哑巴离开的念头渐行渐远。石磊和月仙都亲身感受到了,自从有了哑巴,他们轻松了许多,月仙可以腾出更多时间照看小扣子了。

江南的梅雨期悄然而至。鸭嘴湾连续十天没有见到太阳了,雨像扯不尽的纱线,没完没了地下着。夜晚的雨并不大,但石棉瓦像个扩音器,把雨点的声音放大了好几倍,显得张扬,闹心。石磊和月仙像热锅里的油条,在床上翻来滚去睡不着。再下一场大雨,鸭背山的山洪暴发,鱼池将漫堤,甚至有溃堤的危险。下午,在堤坝上拉了一道拦网,防止水漫堤时逃鱼。石磊最担心的是出现溃口,鱼池的土堤经过长时间高水位浸泡,已经出现了散浸,一旦决口,几万斤成鱼将会集体越狱,挥师东去。

因为新冠疫情,几年的成鱼都囤在鱼池里,石磊还指望今年春节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石磊干脆翻身坐了起来。

月仙说,强迫自己再睡一会吧,白天都累坏了。

石磊说,睡不着。

月仙见丈夫这样,也跟着坐了起来,将靠背枕塞进腰间,说,我这两天好事来了,不能下水帮你,幸亏哑巴得力,鱼池的栏网抢在这场雨之前拦上,鱼一时还泛不了。

石磊说,这个哑巴,你今天尝试着给他两百元钱,他望都没有望一眼,好像根本不认识钱。

月仙说,我越来越觉得他并不傻,至少心里有明白的地方。

石磊说,你认为他是装聋作哑?

月仙说,我没说,只是感觉。你说他耳朵聋吧?我们说的话,好像他都听进去了,我们商量要干的活,他知道去干。前天晚上,我们说明天要冲洗一次猪圈,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冲洗了两间。

石磊说,我也纳闷。

窗外划过一道电光,不像是闪电。月仙说,好像有人说话。

石磊看床头的闹钟,凌晨一点差五分。石磊说,深更半夜,哪有人说话。

月仙说,你听,还在说,不是本地口音,外地话。

石磊侧耳听,只听到雨点声,他的耳朵有点背。雨点敲在石棉水泥瓦上,“”像杂乱的渔鼓,把什么都敲碎了。

石磊说,你说梦话。

月仙说,我说话你总是不信。

石磊下床,趿拉上拖鞋,说,我去堤上看看。

月仙说,小心点,带上手电筒。

石磊出门,瞅见堤上有一个人影晃动,即大吼:“谁?”他担心有人趁机偷鱼,同时将手电光柱往黑影射去。虎子应声狂吠起来,扑向黑影。

却是哑巴。哑巴站在堤上,像舞台聚光灯下的演员,向石磊挥手,让他快过去。

那正是堤上的一个洼陷处,水已经漫堤了。成群结队的鱼在贴着拦网疯狂跳跃。鱼池里面的鱼像长期关在笼子里的鸡,见到生水,分外活跃、兴奋,伺机越狱。

石磊明知故问,你在巡堤?

哑巴看着水中活蹦乱跳的鱼,像观看一场特别的演出,没有理睬石磊。

石磊和哑巴联手,将白天准备好的沙袋和石料用板车运往堤坝,将几个低洼的地方刚刚填充起来。忽然发现一处堤身冒起了浑水,这是决口的前兆。

石磊正琢磨怎么处置,就呼啦一下溃了一个大口子。如果没有果断措施控制,堤身将会连锁崩塌。只见哑巴将两个沙袋往腋下一夹,跃进了决口处,身体往下一坐。决口被哑巴的身体堵死了。

石磊抓住时机迅速将沙袋贴着哑巴的身体,往决口充填,十几袋沙石料将刚决开的口子牢牢地塞住了。

險情处理完,天边泛出了一抹红霞。天亮了,雨住了,天空有晴意。

如果保持十个小时不下雨,水位就会降到安全水位线之下。石磊对这一带的水情非常熟悉。

石磊远眺晨曦,脑子浮现出哑巴夹着沙袋跳进决口处的镜头,哑巴堵溃口怎么如此内行、利索?石磊自嘲地摇晃了两下脑袋,脸上露出多日不见的微笑。

哑巴拖着板车往回走,石磊在后面帮着推。石磊发现哑巴胯下在流血,翻开衣服看到了一处一寸多长的伤口。石磊二话没说,启动摩托车,把傻子按到后座上,去了镇卫生院。临行前,他向月仙交代,烧两个菜,我跟哑巴喝一盅。

泡了一夜的冷水,喝酒能去湿。

眨眼进入了盛夏。石磊正在猪圈加装换气扇,村长来了,还有一名派出所的警察随行。他们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昨天,鸭嘴湾幼儿园有一个孩子失踪,三岁的男孩。有村民反映,石磊家养着一个不明来历的陌生人,值得怀疑。

石磊顿时就恼了,停下手中的活计,用嘴巴指向哑巴:“喏,他在旁边呢,他又聋、又哑、又傻,从来没有离开过养殖场半步,怎么可能偷小孩?”

村长朝哑巴喊:“你叫什么名字?”

哑巴没有理会村长,继续挥锹铲除猪粪。

警察睃了哑巴片刻,和村长一道去哑巴睡觉的地方看了看,走了。他们放弃了对哑巴的怀疑。

案子调查了十几天,没有任何进展。鸭嘴湾上空阴翳笼罩,有幼儿的家庭,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家长再不敢让孩子离开视线,鸭嘴湾幼儿园在四周加装了监视探头。

幼儿园与石磊这边只有一畈之隔,站在养殖场,居高临下,不仅可以看清幼儿园的全貌,孩子们的活动都尽收眼底。也因为如此,石磊和月仙才愿意将小扣子留在鸭嘴湾上幼儿园。

石磊和月仙并肩坐在石凳上,忧心忡忡。月仙说,你看,幼儿园太敞开了,小孩在院子里玩耍,过路的人顺手牵羊就可以把孩子拐走。

石磊却不以为然,说,老师呢?都在呢!再说,小孩是人,长着嘴巴,谁扰孩子都会哭喊的嘛。又说,除非里应外合。

月仙说,别瞎说,这话传到幼儿园老师耳朵里,要你交出里应的人,看你上哪里找去。噫,派出所怎么会怀疑哑巴呢?

石磊说,鸭嘴湾的人那张鸭子嘴,不就是喜欢“呷呷呷”乱叫唤嘛,有人跟派出所提供了线索,派出所当然要来调查取证。

月仙说,倒是。

石磊说,不说了,你把小扣子看紧点。

月仙用手拍着小扣子的小脸蛋说,小扣子,跟着爷爷奶奶,别瞎跑,最近有坏人专偷小孩,哈?

小扣子听得似懂非懂,见虎子站在晒场中央,从月仙怀里挣脱出来,就“嘚嘚嘚”去撵虎子,逮虎子的尾巴。虎子从来不跟小扣子发脾气,小扣子逮它的尾巴,虎子夹着尾巴躲,小扣子和虎子就在原地打转,兜着圈儿乐。

这天太阳还没露脸,石磊就带着哑巴上了鸭背山,去采石头。石磊两天前就做了这个安排,鱼池溃口的地方需要几方石头护坡,压脚,防御来年发大水时脱坡、崩岸。

月仙上午九点进猪圈给食槽投食,每天上午九点、下午三点各一次,固定时间给猪投放饲料。猪也有生物钟。

月仙从猪圈出来,第一眼没有见到小扣子。她喊了两声“小扣子”,不见回应。小扣子最近特别淘气,喜欢跟爷爷奶奶藏猫猫,他躲到门背后,或钻进桌子、床铺底下,小屁股撅在外面,这般掩耳盗铃,让爷爷奶奶去逮他。月仙房前屋后寻找一遍,没找见人,又到鱼池沿岸寻找一圈,没有踪迹,就开始纳闷了。去柴房,还是不见人,这是小扣子最喜欢躲藏的地方。月仙提高嗓门喊:“小扣子,快出来,奶奶今天找不着你,认输,让你骑马马,好不好?出来吧,宝贝。”

仍然没有动静,月仙就慌了。

石磊闻讯赶回来,衣服也顾不上脱,疯也似地跳进了水里,哑巴见勢也跳了下去。这个地方,除了落水,没有让孩子失踪的地方。他俩在水里疯狂地摸索,虽然心里都清楚,如果小扣子真的掉进了水里,这么长时间捞起来人也没了。但总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好啊。

石磊和哑巴在鱼池沿岸的水域摸索了几个来回,没有找到小扣子。

小扣子的失踪立即轰动了鸭嘴湾,因为一个月的时间丢失了两个孩子。派出所到养殖场进行一番侦察,并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倒是有一个老汉说,上午他在山上放羊,看到有一辆皮卡车到这里来过,因为不在意,距离又远,车子和车上的人干了什么事情,并不清楚。

平日里,月仙跟丈夫有分工,她以带小扣子为主,每天只负责给猪槽投食两次,每次只需要大约十多分钟。这个时间将小扣子放在晒场上玩耍,基本在视线范围内。

石磊和月仙断定小扣子是掉到水里去了,除此别无可能。这么个小人儿,腿脚不过筷子长,一步迈不出一拃远,一支烟的功夫,能跑到哪里去呢?

情急之下,石磊带着哑巴,去抬开了鱼池的闸门:他要开闸放水,竭泽而渔,尽快找到小扣子。

两个小时,鱼池就见底了。

只有鱼跃,不见人影。

小扣子从此人间蒸发了。

石磊和月仙都傻了。

夫妻俩再无心照管猪圈和鱼池,两天后,将存栏的猪和鱼池里的鱼全部低价甩卖了。他们只做一件事,寻找小扣子。

石磊骑着摩托车,载着月仙,摩托车前面悬挂着小扣子的照片,月仙的后背挂着寻人启事,摩托车上还安装了高音喇叭,骑到哪里,寻人启事就播放在哪里、张贴到哪里。他们从鸭嘴湾的房前屋后、旮旮旯旯开始,逐渐向外延伸,找遍了相邻的村庄,穿越了周边乡镇和县城的大街小巷。一个星期过去了,一无所获。

那天,夫妻俩颠簸了一天,回到家已经疲惫不堪。

哑巴坐在鱼池岸边的石凳上,瞅着干涸的鱼池发愣。

月仙强忍着悲伤,一边抹眼泪,一边准备煮挂面吃。一天没有吃东西,已经饥肠辘辘。月仙在想,千事万事,不顶饭事,孙子丢了,儿媳妇年轻,还能造人,一个月前儿子还报过喜,儿媳妇又怀上了。如果老公倒了,天就真的要塌下来了,可不能损兵又折将啊。这样想着,又去冰箱取了几个鸡蛋,准备放进面条里。

石磊有气无力地说,烧两个菜吧,我想喝一口,叫哑巴一起。

哑巴第一次被请上餐桌吃饭。石磊跟他斟酒,哑巴也不谦让。

哑巴与石磊无言对酌。

月仙坐在灶台边吃着面条,和着眼泪一起吞咽。

石磊好像忘记了哑巴是一个又聋又哑的人,他自顾自地说,哑巴啊,这些日子你在我家吃了苦,受了累,帮了我家很多忙。现在家里出了事,鱼养不成了,猪也不养了。我把孙子都养丢了,还养什么鱼啊,猪呀?嗯?你也不能留在这里了,家里饭都没人做了,明天你走吧,找个能落脚、吃饱肚子的地方,我们的缘分到头了。说完,将一大杯酒一口喝了,两行清泪挂在脸上。

哑巴闷声不响,愣了片刻,也一口将杯中酒干了,木然离去。哑巴倒到床上,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月仙打开橱柜,拿出一套新衣服,这是石磊五十岁生日时儿子送的。月仙还在衣袋里装了一千元现金,放到哑巴的床头。

天还没见亮,石磊和月仙听到虎子狺狺低吠,温情缠绵。

这个畜生,也懂得矫情。

哑巴披着正在隐退的月色,离开了鸭嘴湾。虎子把哑巴送到鸭颈河,坐在桥头,默默地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晨曦中,才闷闷不乐地返回。

寻找小扣子如同大海捞针,石磊和月仙开始绝望了。

哑巴离去的第三个黄昏,石磊和月仙正在有气无力地商量着如何将小扣子失踪的事情告诉儿子和儿媳妇,这事再不能瞒着他们了。忽然听到猪圈背后的村道上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至,一个急刹车,瞬即又飞速离去,留下虎子慌慌张张的狂吠声。

少顷,月仙惊疑地说,我好像听到小扣子的声音了。

石磊用散乱无神的眼睛瞅着她说,又说梦话。

月仙的耳朵精,再侧耳一听,说,这次是真的,是小扣子!月仙迫不及待地冲出家门,果然就见小扣子憷在猪圈背后的村道边,茫然四顾,不知所措。虎子贴着小扣子的身体,在亲昵地磨蹭。

小扣子失踪整整十天,瘦了,黑了,头发像河滩上经过水打沙压的灯芯草,东倒西歪,像个乱鸡窝。

月仙张大嘴巴,愣怔了好一阵子,才疾呼:“小扣子?儿啊,是你吗……”

月仙几乎是扑跌着过去,用双手捧住小扣子的小脸蛋,轻轻揉搓了几下,确认这一切是真实的,不是做梦,才将小扣子一把搂进怀里,悲喜交集,泪如雨下。

小扣子的小脑瓜埋在奶奶松软的乳沟里,轻柔地拱动,磨蹭。片刻的温存,捂醒了小扣子惊魂未定的幼小心灵,他开始嘤嘤啼哭,却不敢放声,只是抽抽搭搭,哽哽咽咽。可以见得,这小人儿,这些日子受了多少委屈和惊吓。

一个小时后,石磊收到一个陌生手机的短信,看完惊愕不已。石磊反拨过去,电话刚接通,就迫不及待地说:“喂,哑巴吗,你在哪里?”

那边却是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哑巴?你才是哑巴呢!你跟哑巴打什么电话!”就挂了。

石磊一头雾水,再次拨了过去:“你先别挂,剛刚不是你的手机给我发的短信吗?”

女人口气软了下来:“哦,短信呀,刚才一位乘客在我店里买东西,说他手机没电了,马上要上车,借我的手机给家人报个平安。喂,他好好的一个男子汉,长得清清爽爽,说话利利索索,有理有貌,你干啥叫人家哑巴 ,他不是你家的孩子吗?”

石磊和月仙听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像哑巴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来。

鸭嘴湾的人得知小扣子从天而降的消息,都纷纷来到养殖场,既是关心小扣子的失而复得,也是来看个热闹,探个究竟,后一阵子就有八卦主题了。

石磊和月仙始终缄口不言,哑巴一般。

几天后,鸭嘴湾幼儿园失踪的那个孩子也被公安机关找到,送回了鸭嘴湾。鸭嘴湾的人更是惊奇,却不知其故。

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鸭嘴湾的人可以凭借自己的想象去猜测,编撰。八卦的版本有三:

之一,石磊给了派出所所长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时间和地址,公安机关与异地公安机关联手,现场抓获了一个贩卖妇女儿童犯罪团伙的主要头目。

之二,派出所找石磊了解哑巴短信的内容,他说只记下了一个时间和地点,其他内容一不小心给删除了。派出所的同志去高铁站找到了那部手机,哑巴发完信息就删除了。派出所的同志询问哑巴的去向,石磊表示全然不知。

之三,那个哑巴既不聋,也不哑,更不傻。他是一个孤儿,因盗窃犯罪被判刑三年。刑满释放,他站在监狱的门口,面对自由却茫然无措,此刻一辆丰田吉普车在他的身边停下,开车的是他小学的同学。同学安排了丰盛的晚餐,为他接风洗尘。就这样,他刚走出监狱,又一脚踏入了另一条邪路,他的同学是一个拐卖妇女儿童团伙的头目。到鸭嘴湾做探子,是他入道后做的第一份“订单”。这个犯罪团伙早就盯上了鸭嘴湾幼儿园的孩子和小扣子。哑巴身上带有手机,只在午夜零点至一点这一个小时开机,听取上司的指令,把他卧底获取的信息告诉上司,让他们伺机作案。小扣子失踪后,月仙痛不欲生,以泪洗面的日子,让哑巴的灵魂经受了一阵虫咬鼠啮的阵痛。特别是临别之夜,石磊和月仙酒肉相待,为“哑巴”饯行,给他新衣服,还给了盘缠路费,用仁慈和善良唤醒了他的良知回归。当他得知小扣子还隐藏在幕埠山那座废弃的矿山等待转手时,他带上丰盛的酒菜去“慰劳”看守的兄弟。他把两个看守灌得烂醉如泥,乘机抱走了小扣子。

哑巴还告诉石磊,待小扣子懂事后,他会回来给小扣子当面赔礼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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