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拐

2023-05-18 19:54:58马一莎
大理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女儿

马一莎

一只黑色的鸟,像枚图钉,钉在克莱茵蓝的天空,悬停着半天也不见扇动一下翅膀。

站在世界屋脊,天空并没有更近了一点,那片眩目的蓝仍然在遥远处,触手难及。这是邦达草原,玉曲河哗哗流淌,两岸铺展开一条眼力难以容纳的绿毡。林净的背影纤弱、瘦长,低马尾梢轻微拂动。炎夏,她仍然穿着小学那套白色红蓝杆的校服。她喜欢将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这是个缺少安全感的孩子。

在她背后,离她两米左右的距离,站着张若莉,怕冷般交抱着手,长裙在她脚踝处轻微荡漾,似有小虫爬过。44岁的女人,还不见老,却不时想到“老”,就如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恐怖朋友,冷不丁突然就跳出来,告诉你,他迟早一天会光顾你,恶作剧且真实,让你惊出一身冷汗。为了抵御或防范,她习惯蹙起眉头,在眉心形成一竖,加上眉心那颗米粒大暗红色的美人痣,连起来就像一个感叹号。想到林文轩不喜欢她蹙眉毛的样子,还是松弛开了些,虽然他此刻看不到她的脸。可是,她为何还要在乎他的感受?她暗暗咒骂自己。就像两个吃“散伙饭”的夫妻,餐桌礼仪还重要吗?或者就因为是最后的机会了,平时不会犯的恶心行为,都会故意拿来犯一犯,是教训?报复?还是狠狠给对方脑门儿打个重口味烙印?

他倚在那辆黑色斯巴鲁旁抽烟,含情脉脉地与天空对视一眼,又将眼光移到一前一后的两母女身上。在这样的地方,总感觉有一潭清泉激荡着人心,会将心底最柔软的那部分激荡出来,包裹住坚硬的那一部分。当然,进藏之路,既有蓝天白云、鲜花草甸的醉人美景,也有险峻的山脉地形、陡峭的沟峡、寸草不生的戈壁,以及雪山、冰川、平原、森林等等气象万千、难以概括的复杂地形地貌。但相比最艰险、凶残的“丙察察”之路,318线已经算“温柔之路”了。林文轩长长喷出一口烟雾,像是叹气,看轻烟在眼前瞬息万变。穿过邦达草原,就该上72拐了。72——拐,这个数字连着的这个汉字,在他心里过了一遍,过得疙疙瘩瘩,也像历经了72拐。他掐灭烟头,张了张嘴,干得黏牙。

“走了。”第二次张嘴的时候,他才像练习发声的婴儿,发出生硬的声音。

林净一个人坐后排,乖乖地扣上安全带,乖乖地倚在窗边,柔稚的眼光怯怯地探出去,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伴着过窗风,爬过草甸、爬上山顶,进而到达广袤的天空,眼光在天地旷野间遨翔。她安静得像只不出声的小猫。张若莉扭头看她,这种安静,半年来曾让张若莉不安与忧伤,还有无可开解的愧疚……她宁愿女儿像曾经一样,与她针尖对麦芒、逆反期对战更年期,也不愿她这样不声不响,她的戒备,就是对他们信任感的坍塌。沉寂与青春与活力无关,倒与衰老和呆滞有关。这就好像你绷紧了身体准备应战,却一拳打在一团棉花包上。对方不反抗,是不屑,更断了那种缠绕的亲近,像有一双无形却强悍的手,将你推离。忧虑的同时,更是失去的伤感与不舍……

“应激性抑郁症。”

“……可以——吃药吗?”

“12岁,太小了,凡药都有三分毒,建议煨几付中药……治本的话,还是要关怀孩子的心理,考虑是否受到什么刺激?只要引导有效,痊愈的希望很大。”医生像位邻家老大姐,眼光从老花镜上方探出来,声音温和,透出理解与安抚。

“明白了,医生……谢谢您。”张若莉的心沉了下去,心池激荡起水花,委屈与难受在身体里奔流。她可以对外隐藏难看的疙瘩,却无法不回忆那些曾经的绕指柔。她回忆心无芥蒂、恩爱有加的日子,回忆天长地久的誓言、回忆恨不得为对方去死的爱……美好的事物,人人都想永恒,人人都在说永恒。

“带林净去西藏吧,对她可能会有好处。”她想到了《冈仁波齐》《阿拉姜色》《皮绳上的魂》《可可西里》……有的病是治病,有的病是治心。类似请求的句式,她多少年没说了?说出来的同时,她将牙咬到了底,想的是服软也是最后一次。窗帘没拉紧,冷清的月色,刚好流淌在两个枕头的中缝,月光在床上晃荡,在剪影般的树影间水样晃荡。阔大的中缝。从前她和他的枕头没有中缝,铺床时,她会有意提高这边枕角,霸道地压住他的枕角,心里甜蜜黏着。那时的日子是新的,企盼是新的,梦想是新的,生活静水深流。他们忽略了日子也会发大水、山洪、泥石流、暴风雨,浊浪滚滚、泥沙俱下。于是河道越扩越宽,两只枕头,像两块苍白坚硬的石头,各自搁浅在床的一角……

她说这话时,还是将背对的姿势调整成了平躺,不是妥协,只为了他能听清。她猜测他应该不会反对,他对女儿的爱与愧疚,不会比她少哪怕一点点。

河那边没动静,很久。他不爱穿睡衣,永远是一件黑T恤替代。他的背黑黢黢的,纹丝不动得像块岩石,潮起潮落、造山运动,好像千百年来就是这样。虽然背向她,仍然敢肯定他没睡着。她眼一闭,决定再服软一次,这样的折损,只会让她更加坚定已经做好了的决定。

“再说吧……”没等她再开口,河对岸传来这句。月光仍在宽阔的床中缝摇晃着,树影婆娑,不知为何,她竟然悄悄松了口气。

这条进藏之路的地貌实在是有意思,开阔与逼仄、丰茂与贫瘠、坦途与天堑、黄与绿、舒心与惊心……在邦达草原吹完风,就得上72拐流汗了。72拐,所屬昌都市,位于川藏318线路上,因弯多弯急陡崎凶险闻名,被专家称为“公路病害百科全书”。张若莉将眼光抛向窗外,眼光无所依附地悬在空中,又冷不丁掉落万丈深渊,让她头皮发麻,车轮与之相距着一个令她心脏收缩的距离。她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一丝不苟,嘴角紧抿,像上了安全锁,不置一词。他戴着墨镜,与外界自动绝缘,神情就是一个严谨称职的好司机。她又将目光投向女儿,林净坐在爸爸后座,没看右边窗外悬崖,她将目光锁定在左车窗上方的悬壁。悬壁奇形怪状、粗粝狰狞,最低处离车顶只有一拳左右的距离,颜色灰黑、褚黄、褐白,多种变幻,她侧仰着脸,看得痴迷。看她的表情,张若莉心底还是掠起了一缕轻快,像从废墟下发现了一颗小种子。进藏路上,她的确有细微变化,虽然用直尺衡量,可能只是零点几微乎其微的不同,然而生活不是数学题,张若莉想:如果真要用一个学科形容,语文题或者更接近点,答案不唯一,不唯二,接近就是希望。

碎石子多了起来,轮胎辗到石子上,又弹到车子底盘,动静异常大,像是肆无忌惮的挑衅。张若莉坐不安稳,回头用眼光安抚女儿。林净的目光短暂与母亲的碰到一块儿,又迅速别开了。一个弯拐连一个弯拐,逼仄陡险的盘山路、不知所踪的护栏、突然冒头的对头车……张若莉抓紧了坐垫,她是心理学上说的“不安气质”指数高的人。现在,她不再遮掩,每回心惊,都急忙转头看他,她是要传递:请小心谨慎点?抑是询问或质疑——掌握着一车人性命的人,真是值得信赖的吗?

头晕心慌、恶心欲呕,张若莉紧闭双眼,在背包里摸索着,摸半天,心里暗喊“糟糕”,只有常用药和急救包,她忘了晕车药,一家三口只有她一个人会晕车。她停止了摸索,因为摸到了对折的那张纸,那张纸就像判官下的生死簿,生、死、簿,这几个字沉沉地辗过她的心坎,有生有死,各占一半,她不知道这张纸带给她的或然率。紧闭上眼,想要关闭与外界的一切瓜葛,惨白着脸养气,无边无际的凄凉落井下石般砸上心头,她觉得处于濒死边缘。

“储物盒里有晕车贴,还有藿香正气软胶囊。”人间的暖气突然对着她吹了一口,她又活过来了。从不晕车的他居然备有晕车药?她强行打断了自己的思维,不愿深想。将晕车贴贴在耳后,轻轻按揉,浓郁的薄荷和洋金花气息,人间的气息,治愈的气息。一只纯白的保温杯悬在空中,杯子后是林净那双纯净又夹带几分躲藏的眼睛。接过来,温热的杯底捂着手心暖融融的,连同之前结冰的心也一同暖过来了。

车子缓缓地停了下来,堵车了。长蛇样的一大串,疲软地趴在72拐天堑,耳朵静下来,像蒙了一层薄膜,窗外一切都远了,被单独隔出来的三人世界。正午的阳光打在挡风玻璃上,折射出七彩光晕,慵懒欲睡的感觉。林净从背包中掏出平板,按着皮套,像在思考什么,张若莉在手机上开启了“个人热点”,林净打开平板刷了起来,没有对话,但很默契,张若莉喜欢这种牵连。药效发挥很快,她感觉好多了。一家人无所事事地坐在一起,听着音乐,挺好——想到“一家人”,这自带温度的词,她的眼眶热了一下。

有人不断下车查看,他也下车走上前去,一只“大黄蜂”有力的手臂举向空中,转身将铲里的砂土抛到一边儿,烟尘迷漫,烟尘中的人若隐若现,她找不到他了。

开了车门,头先钻进来,喷嚏不断、眼睛猩红,张若莉抽了一把纸巾给他,他抬头看她一眼,复杂的眼神,说了声“谢谢。”

“知道自己的老毛病,也不知道戴口罩防护。喏,氯雷他定。”她的手越过那张对折侧放的纸,从包里翻出药,按住药片顶开锡纸,递给他。他又望她一眼,猩红的眼睛有点晶亮,带点意外。她转开眼,有些不可思议。她居然带了氯雷他定,却忘了晕车药?而他刚好相反。她心跳着,压下他的茶杯,接过女儿递上来的水杯。她出门喜欢喝矿泉水,女儿喝温水,他喝茶。她一向反对用茶吞药,理由是解药性。

这回他接过温水,顺从地吞了药。他没再辩解这是中药的理论,跟西药没半毛钱关系。

“慢慢等吧,塌方,估计要一两个小时。”他仰靠在后背,闭上眼不再说话。

云来了,从四面八方赶来,像是来赴场盛宴。形象各异,与先前的云彩组合成新的形状,尽情演绎着多变的一生。云又去了,仿佛过完了一生。雨来了,淋淋沥沥下一场,仿佛完成了使命,雨也去了,雨停后,天空依然如初。高原的时间,似乎比平原的耐用,时间仿佛仍停留在之前,没挪动过脚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张若莉关了空调,将车窗摇下来一点,其实变化还是有的,雨后天晴、空气像被置换过了,有了水分和重量,一道彩虹在东西山头搭了一座天桥,梦境般明晃晃。他睡着了,扯着轻鼾,微张着嘴,往常在家中沙发上小憩,他也是这个样子。很遥远了,她好像潜意识里一直在警告自己:别再关注,这些是“断舍离”必须舍弃的每一个关键细节?

林净也睡着了,平板抱在怀里,微偏着头,倚着后背。她的脸型像她,鹅蛋脸,肤色白皙,只是这半年来,青春该有的红晕,像丝线一样被一根根抽走了。同时抽走的,还有她的活泼、同父母天长日久的腻歪。学是照常上的,成绩有所下滑,也并不严重,她只是常常游离在自己的世界,在她与所有人之间,画了一条“禁止越界”的界线。

她睡着的样子,就像小时候,垂向右侧的脸颊,看起来有点“婴儿肥”,她也像自己,长了颗米粒大小的红痣,位置在左脸颊,光线下透亮得像颗朱砂。12岁,她还是个孩子。张若莉看着就心疼,想去亲近她。她拉开车门,坐到后排,取了后备箱的大毛巾,捂在林净身上。又将孩子的头轻顺过来,放在她的肩头上。孩子体型像他,颀长,大长腿儿,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是行走的衣架子。五年级上学期,就比她冒出一扁拳的高度,现在至少高她6公分左右。那时候一家人开玩笑,今后妈妈就是全家最矮的人,说话都要垫着脚尖仰着头。爸爸很有幽默细胞,他开始踮起脚尖模仿妈妈老来走路的模样、吃饭的模样、躬背的模样,连老奶奶缺牙瘪嘴的样子也情景还原,维妙维肖。三人都笑得断气,相互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当然也有吵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吵不过就砸垫子,不疼,但有力量,收拾战场时就撑不住了。

“嘴筒子抻得很長。”他将垫子扔她怀里,学她嘟嘴的模样,喉咙还发出声音。来而不往非礼也,她自然也反唇相讥,仍是闹得不可开交,这回是带有游戏性质的,在相互讥讽间消融了火药味。直到半年前,这些融洽都不见了,嬉皮笑脸都被埋葬在死气沉沉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我们,还是离婚吧……”他背对着她,从胸腔吐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如裹满了泥浆。夜深沉,白天的一切都变了模样,从万物到内心,这话听在她的耳朵里,像脚底打滑的醉汉,飘乎得不实际。这是7年前,孩子刚5岁。

“你说什么?”

“你,带着孩子,找个好人,别跟我受苦……”他的声音已在极尽克制,仍像挂在线绳上快被抖落的露珠。

“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我实在……无能为力了。”那个时候,房贷、车贷逼得他只剩半口气,他曾无数次给她幻想抢银行的传奇。

“不行,不要离开我们……”突然而至的悲凉与恐惧,或许还有一瞬间的欣快吧?她不知道。这种感受就像两人快在水底溺亡了,突然有一根吸管插在她嘴里,告诉她只要抛弃他,就可新生……这种近乎背叛的无耻快感只持续了几秒,在她紧紧抱住他时,就彻底消失了。他身上的汗味与呼吸、心跳、脉搏,他的每个毛孔每颗痣和痦子,都是那么真切,那么熟悉,像是她身体延伸出的另一部分。他又那么瘦,瘦得让人忍不住怜惜,她曾开玩笑“把你扔给狗狗,它都会气哭。”她和他总喜欢开这种损人不利己的重口味玩笑,乐此不疲。

那混合着泥水、泪水、血水的5年是怎么爬过来的?记不太清了。世人总说,记不太清,是因为感受不深切。有没有一种可能:就因为感受太深切,才开启了应激反应,努力去遗忘。留在梦境里的几个片断是:她像小时候看母亲摸鸡屁股,探有没有鸡蛋一样,3个手指伸进小熊存钱罐肚子里,艰难地掏出一毛一毛的硬币,认真地凑够1元钱,小心地揣进裤兜,只为换得乘一趟公交车的资格;还有一个场景,每每惹她心塞气短,她掐女儿的脸,女儿不走,刷女儿屁股,女儿不走,拽女儿手,女儿不走,女儿就赖在卖鸡蛋饼的小摊前,哭得伤心欲绝。3元一个的鸡蛋饼,她只从裤兜底抠出1.5元钱。与卖饼大妈商量买半个,人家说那另外半个就卖不出去了。那天她少见地撒了泼:“你可以留着自己吃啊,怎么没半点同情心?她只是个娃娃……咳,我以前做了那么多的好事……”那事过后,每回想到她说的这话,就深感不可思议,当然还有无法改变的愤慨。所谓的“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是讲善恶循环,是将冥冥众生当作一个系统来看待,可卖饼大妈未必明白,她明白的只是张若莉是个陌生人,她不欠她。

那些从地面爬过去的日子,泥泞、坎坷、肮脏、辛酸、艰难,当然这只是最表层为生存而做的努力,那些无法启齿、啮心蚀骨的煎熬呢?他的身体在尘世间奔波,魂却丢了,恍惚、疲倦、敏感、易怒、失眠、拒绝……所有负面能量的叠加,他和她就如两个同屋的租客,几个月都超越不了一个指尖的碰触。他们陌生了、残缺了,各自守着一个残破的孤岛,从身体到灵魂。他有过所有绝望的念头,她的并不比他少。从九曲回肠与纤弱细微的程度上来说,女人的可能更胜。那段灰败的时间,她相信他们各自都死过很多回,挣扎着活过来,为了孩子,也是不甘。5年,1825天,他们不但活了过来,还恢复到相恋、新婚与初为人父人母的那种状态,喜悦、欢欣、玩笑,似乎要将5年间的所有亏欠都补回来,这样的美好持续了1年多,直到半年前,就像一盘正在播放的“人间喜剧”突然就卡壳了,一切都调为了静音模式。她却恍然大悟:“后劲”终于还是来了,那噩梦般的5年,其实是一直潜藏在两人心河里的大白鲨,总有兴风作浪的一天。

挖掘机的履带循环翻卷,辗过他们身边,过处,印下好看的花纹,“懒蛇”睡醒了,蠕蠕前行,一段摩肩接踵的热身后,车与车拉开了距离,连续超车后,他跑在了最前面。车路颠簸,“72拐”一拐连一拐,林净醒了,抬眼看到媽妈,瞬间惊吓到的表情,随着收敛起了全身,像只惊醒后立马处于警戒状态的猫。她坐直了身,将大毛巾掀到一边儿,张若莉倒吸口冷气,她又开始难受了,她是那颗误入打谷机的谷粒,车子快将她的五脏六腑都颠簸出来了,还未善罢甘休。孩子又刷开了平板,最近迷上了Ch国拟圈。她可以很长久地沉浸在虚拟世界,却与父母隔山隔水,她有点后悔坐来后排了。

路况越来越差,碎石弹跳打到底盘的声音越来越惊心,每一下,都重重擂在张若莉的心上。抬腕看表,已是下午6点来钟,光是堵路就花了3个多钟头,真不知何时才能走出“72拐”,她有点莫名的烦躁。云又来了,风云翻涌,像受到什么召唤,这次云层越积越厚、越积越多,承载了沉重的蓄水量。降雨量几乎没有过度,从一开始就有不管不顾撒泼的架势,透过雨幕,看对面半山腰的车辆,就如同一根电线上停满了白色、黑色的雀儿,风雨飘摇中不知命运的走向。张若莉顿有被无可把控的宿命感击中的挫败与伤感,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将头埋到掌心里……

有人在喊她,声音像装在一个封套里,模糊不真切,每个字都被涂上了一层胶,沉滞艰涩,又隐藏着恐惧。她缓缓抬起头,循着女儿手指的方向,隐隐感到有事情正在发生。山崖上万马奔腾,那些“马”是石块、砂土、树枝与洪水,它们在暴雨的魔法点化下,全都活过来了,它们挤搡着、吵骂着,气势汹汹、夹枪带棒地向坡下冲来,“嘭嗵”“嘭嗵”,左一个右一个地砸向这辆斯巴鲁,前后挡风玻璃、车顶、车窗、车底全有受袭之处,每一个声响都叫人心惊肉跳。然而,拨开这些表层,张若莉还是抓住了被封在套里的声音,纤细、不确定,且包含一些渴望的“妈妈”,半年来,她是头一次喊出这个词。

张若莉伸出手,想将女儿揽进怀里,给予她安慰。但刚触碰到她的肩头,她就像被电击一样,颤抖了一下,女儿推开她的手,带着不由分说的懊恼。一股怒火自张若莉心底窜起,她努力压制着。车子继续行驶,挟带攻击性的山洪继续澎湃,两不相让。一块石头突然“嘭嗵”一声砸到了后排左边的挡雨棚上,瞬间缺了一大块,像被人打了一个大耳光,削掉了耳朵。震天的入侵感与破坏性,一声尖利的喊声像电钻一样,钻进了张若莉的耳朵,林净抱着头,缩成一团。张若莉再顾及不了母亲的威仪与自尊了,她一把揽过女儿的头,将她紧紧抱住,嘴里安慰着“不怕不怕……”

女儿在她怀里挣扎了半天,非常强劲,像一只误入牢笼的燕雏,全部的希望都赋予到了翅膀上。张若莉的脖颈被撕破了,热辣辣地疼,她能从女儿的瞳孔里看到慢慢渗出的血粒子。女儿呆住了,停止了挣扎,半晌后,身体软了下来,依着母亲,将头偎在她肩膀上。她没再发出一个音节,眼泪却顺着眼窝往下流,她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怯生生地将它按在了母亲的伤口上止血。

石块继续入侵,像下一场没完没了的石头雨,劈头盖脸毫无章法,为避让袭击,在窄小的弯拐处,好几次车子都有打滑的危险。从背后看,汗水将T恤衫紧绷在林文轩身体上,他的肌肉线条坚硬、固执,透射出死磕到底的决心,这似乎也是对世界、对命运或者是对她的一种示威。从请求西藏一行,到一路上时常被压一头的压抑感受,此时是锅炉达到沸点时冲击开炉盖的水蒸气,暴烈而强悍。

“这么危险,不会估量着走吗?实在不行先停一下啊,逞什么能……”她冲着他挑衅式的背影,有种宁可玉碎的快感。半年来,她没这么喊过,战争是冷的,冰冻、幽暗、板结、抑郁。现在她想破冰,哪怕兜头浇一壶热水,烫伤彼此。他没理她,也没放慢车速或停下。车子勇往直前,似乎带着股戾气,像头倔牛。不断有石块惊起砸向底盘,似乎下一秒车子就将被不可控的力量摧毁。每一次转弯,都有奔赴地狱的惊悚与绝决。

“停下来,我要下车。”声音已失控,它们纷纷脱离她的脑、心和嘴巴,冲撞在空中,每一个字都因激动膨胀着。

“闭嘴。这时候能停吗?我看你是疯了。”他狠狠还击,每一个字都在火炉里淬过。

“啊……啊……啊……”她是真疯了,她不知道女儿为什么突然死命地挣脱她,缩到车子一角。只是她没疯完就傻了,半张着嘴,思想停滞在半空中。车子没顺利左转弯,而是沿护栏冲了过去,巨大的冲击力、尖利的刹车声……时间停滞,无数世间的尘埃绝地而起悬浮在半空中,无数爱恨情仇一瞬间全在她脑海过了一遍……

时间或许过去了很久,久到一个人来得及重新被再生一遍,重新再来一次新的人生。张若莉睁开眼睛,捂住额头被车顶撞出的包,去拉女儿,女儿没撞到,她系着安全带,危急中紧紧抱住了爸爸的座椅背,只是脸色白得像刚漂洗过。她看到丈夫林文轩张大嘴巴在和自己吼叫什么,汗珠从他脸颊慢镜头般滑下,下一秒钟,封住的耳膜,才像被猛地揭了伤疤一样,接收到外界的声音:“快点,你和林净从左侧下车……快。”

“唧嘎……唧嘎……唧嘎……”车子像天平一样轻微摆动,几分钟后,终于平缓着停止下来。现在她搞清楚状况了,车子撞到了栏杆护栏,前轮应该是被卡住了。她从车窗望出去,一片虚空,前轮至少有一半是悬空着的,悬在万丈悬崖的上空。万幸,他们没死,可却命悬一线。

“快点啊,带女儿快走,现在不是发傻的时候。”他的声音因为嘶吼而沙哑,青绿的脸色、血红的眼色,何止是焦急,而是祈求。之前他挑衅式的强悍早已消失殆尽,这一刻这一秒,他只希望妻子与女儿安全离开……

“不,我不能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净儿,你先下去……打电话报警……”张若莉颤抖着找出手机,塞到女儿手里。

“不……”女儿只说出一个字,却不肯下车。张若莉无奈,只能先报警,挂了电话,心绪反而尘埃落定般慢慢平息下来了。时有砸来的石块,淋沥的雨水仍是不依不饶,天地万物却又慢镜头般拉远了。往事悠悠,穿越时空,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站定,让她看清。是她与他最不愿面对的那一部分:借口加班,却与其他女人看电影的他;谎称头疼,不愿出去吃饭,卻躲在家里与别的男人热聊的她;给别的女人买“情人节”礼物的他;收过其他男人“520”红包的她;他背着她有过“红颜知己”;她也向“蓝颜知己”倾吐过他的不堪……即便守住了身体,两人的灵魂都曾不管不顾地出走过,或许那根本不是爱,却是心怀怨气的疏远与背离,只为一路上的创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应激反应”……扯平了呀!可究竟是什么,趟过那段不堪回首的沼泽路以后,反而形同陌路?

无限的苍凉,如同沉寂千年的高原湖水,从她心底漫漶出来,激流一样涌出了她的眼眶,她泣不成声。模糊的眼光架在悬崖的虚空处,下一瞬,就会坠落万丈深渊,或许她已坠落过无数次了,这无望的人生啊……一只温热的手探了过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泪眼婆娑中,女儿突然涌上来抱住了她,孱弱的肩膀抖动不已。

“哭出来吧,净儿。”他哽咽着,竭力探过身,将手伸给两母女,一大、一中、一小,3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哇”的一声,林净嚎啕大哭,哭声难抑伤心,如同一个迷失在幽暗丛林的小孩,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这是半年来,林净头一次与父母如此亲近。

后面有嘈杂的人声,回头看,拐弯处停了好几辆车,几个男人抱着工具跑了过来,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拿石块抵住车轮,又将牵引绳捆住车身,绑在牢固的防护柱上,一个人敲打着车窗,询问车里人的情况。张若莉与女儿先被救下车,林文轩是跨过中央扶手盒,绕到后排下车的。救他们的,都是自驾去西藏的旅人,得知已报警,见一家三口已无大碍,便都纷纷告辞赶路了。

雨已停息。山石不再滑坡,它们好像经历一场恶战后,生命都被剥离耗尽,只留下静默的载体。只有溪流一样的洪水潺潺淌到路面,是寂静的缓慢流淌,像是要给这一场混战作一次收尾。路面一派狼藉,那些树枝、石子、砂土,就是巨人一阵饕餮后吐出的食物残骸。黄昏,依旧阴沉的天色,给天地染上将夜的氛围。来往车辆渐少,天高地阔、草木无声,3人站在暮色中,望着那辆差点带着他们冲下万丈悬崖的车子,那辆草率就能决定他们命运的车子,感到这一切,都充满着不可言说的玄机。它在暗沉的光影里,缄默着人性的秘密、人间的悲欢,站成了雕塑。

林文轩半举着右手,满脸疲惫,他的右手在流血,是在剧烈冲撞拉手刹时卡破的,张若莉将思绪从远处拉回,定了定神,翻找背包里的医药包,女儿也帮忙着找。

“妈妈,这是什么……”一页纸被林净拿在手里,迎风“哗哗啦”招展。

“没什么……不要的废纸……忘了丢。”张若莉一把从女儿手中夺回纸,走到护栏前。起风了,风儿将她的长发卷起,将长裙的下摆卷起,不冷,微凉,有种飘然欲仙的美好。她三两下将纸撕碎,“哗”一下用力抛向万丈悬崖,在风儿的助力下,每一张小纸片都宛如一只白色的小蝴蝶,它们翩翩飞舞着,飞舞着,向着落差一千多米的崖底,顷刻间,便隐于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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